31.
出发日期定在8月20日。不是他们定的,是斯塔西庞大的行政架构里某颗螺丝钉分配的,要是这位无名行政人员得知他或者她以某种方式决定了逃犯的行动轨迹,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好笑。
君特·伯恩斯坦照常上班,只要有机会就告诉别人,他今年夏天将要去西班牙度假。他的妻子,安娜·伯恩斯坦,也对她的读书俱乐部成员说了类似的话,并且当着朋友的面在商店里买了新的沙滩巾,给孩子们买了新泳衣,完全是准备享受安达卢西亚丰沛阳光的模样。
莱纳远远没有这么笃定。每过一天,他的焦虑就仿佛增加五公斤,像沙袋一样层层叠叠堆在肩头。他做噩梦,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直到安德烈把他摇醒,抱进怀里,悄声在他耳边呢喃听不清楚的安慰话语。两人睡在废弃公寓的地板上,铺着从柜子里找来的毛毯,三层,枕着从起居室找来的沙发抱枕。门口拉了一条钓线,绑着一个玻璃杯,要是有人走进来,他们能及时听到。截至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到这一层楼来,邮差也不。
“我痛恨柏林。”莱纳低声说,下巴搁在安德烈的肩膀上,“我痛恨斯塔西。”
“斯塔西,确实。柏林,也许不,它只是个地方,一圈人工画出来的边界,它被劫持了。恨它难道不是很不公平吗?”
“要是斯塔西找到这里来——”
“莱纳,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如果他们找到这里来,”莱纳坚持,“先往我头上开一枪,不要让他们把我带回去了,在牢房里面我甚至不能吊死自己——”
“莱纳。”
“你必须答应我。”
“我答应。”安德烈轻轻把他推开,看着莱纳的眼睛,“当我说斯塔西不会找到我们,我不是仅仅在安慰你。现在他们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公路和港口上,催促他们的小猎狗在西柏林四处嗅来嗅去。他们连想都不会想到我们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这就是人的心理。再过七天,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莱纳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到安德烈的掌心里,点点头。牧羊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颧骨处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瘀青,已经快要消退了。莱纳看起来消瘦而苍白,眼眶凹陷,带着两抹去不掉的阴影。安德烈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你看起来像幽灵。”
“谢谢你,你看上去也一样。”
安德烈贴着莱纳的嘴唇笑起来,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过了几秒,莱纳也笑了起来,躺回地板上,看着逐渐变黑的窗户。十点了,徘徊不去的夏季日光终于彻底熄灭。安德烈站起来,检查了贴在玻璃上的胶带,拿出火柴,准备点上蜡烛。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安德烈飞快地吹灭了刚刚点着的蜡烛,两步跨到门边,背紧贴着墙壁。莱纳摸索着拿起放在毯子下面的木棍,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没有玻璃杯翻倒的声音,来客不知怎的没碰到拉在门口的钓线。靴子踩在陈旧干燥的木板上,嘎吱作响,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住,咳嗽声,被灰尘呛到了。
“你们在吗?是我。”君特的声音传来。
莱纳松了一口气,放下棍子,站起来。安德烈重新点亮了蜡烛,高个子斯塔西雇员走了进来,脸上布满汗水,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像涂了一层肮脏的油脂。他冲安德烈和莱纳打了个手势,嗓音因为紧张而发颤:“我们必须走了,来吧。”
“现在?离出发日还有整整一个星期——”
“现在,快。就是今晚,今晚半夜关闭边境——乌布利希真的要建起一堵墙。”最后一个句子几乎是挤出来的,君特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摆脱一双不存在的手。
“你是怎么听说的?”安德烈问,把帽子按到头上。三个人冲下楼梯,不再顾虑脚步声是否会引起注意。
“我妻子在读书俱乐部的密友,她丈夫是工人阶级战斗队[5]队员,三十分钟前被调去布置铁丝网。”
车停在路边。大灯和引擎都开着,伯恩斯坦太太和孩子们坐在后排,隔着车窗都能看出她面无血色。安德烈和君特把皮箱搬开,掀起行李厢的夹层,让莱纳钻进去,再把箱子放回原处。君特回到驾驶座,安德烈坐在旁边,摊开地图,放在大腿上。蓝色小汽车掉了个头,冲出被公寓包围的内院,开往最近的东西边界。
这是个周六夜晚,还在路上的就只有刚从酒吧里出来的年轻人和夜班工人。来往东西柏林的公共交通已经被切断了,零零星星的人围着地铁站口和巴士站牌,质问手足无措的司机和售票员,最后被戴着袖章的人驱散。
君特开得很快,刹车和转弯也很粗暴。安德烈时不时低声说话,告诉他在哪个路口拐弯。发现前方的路被铁丝网拦住的时候,两个人都发出咒骂。他们被迫一直往西南移动,怀抱着能找到一个缺口的希望。莱纳蜷缩在漆黑一片的行李厢里,用手掌护着头,一边仔细听车里模模糊糊传来的对话,试图猜出现在到哪里了。汽车颠簸了一下,他的后脑磕到某一块鼓起的铁制部件,然后又一下颠簸,汽车停了下来。
沉闷的磕碰声,两下,像是指节敲打玻璃窗。模糊的说话声,莱纳在比棺材还狭小的空间里挪动了一下,耳朵贴在铁板上。
“这条路封了,你得掉头回去。”一个陌生男人说,听起来年纪不大,某个临时抽调来的志愿者,也许。
“我没看见检查站。你们也不是军人。”君特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插嘴了,意味着外面有不止一个“不是军人”的守卫,“是临时交通管制,行人和车辆都不准通行,回去吧,先生。”
“我在执行公务,这里……”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君特应该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递到窗外。接下来是好几分钟的安静,莱纳屏住呼吸,生怕外面的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行李厢里闷热不堪,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响,汽车尾箱盖被打开了,莱纳能从隔板的缝隙里看见晃动的手电筒光线。压在上面的皮箱被打开了,君特下车抗议,说他们没有权力检查私人物品。
“您刚才说公务?您经常带着您的妻子和孩子执行公务吗?还有这个,”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可能是装在木盒里的珠宝,“为了‘公务’,您带的私人物品真不少,伯恩斯坦同志。我能看看斯塔西给您发的通行许可吗?”
莱纳不敢挪动,但是悄悄往旁边歪头,试着从隔板缝隙里窥视外面的情况,但除了皮箱箱底和手电筒光线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君特应该没有立即拿出许可证,因为那个不客气的守卫又逼问了一次,要求他交出护照和通行许可。
“男孩们。”安德烈的声音传来,他也下车了,站在车尾箱旁边,“恐怕你们没有权限查看伯恩斯坦同志的通行证。你们是工人阶级战斗队队员?哪个分队?”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的,东柏林第五分队。”
“叫我长官。我是斯塔西对外情报处的施瓦茨上尉。你们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只了解一点点,上尉……呃,长官,施瓦茨上尉。”
“没关系,不要紧张,我不是来责骂你们的。我会尽量用你们能懂的简单语言说明这件事,好吗?伯恩斯坦同志和我即将执行的任务,是不能摆在台面上的,明白吗?车里面那位可爱的女士是我们的‘掩护’,我们的护照上写的也不是我们真正的名字。我欣赏各位的责任心,但要是过于狂热,会危害到关乎国家安全的任务。”
“可是我们没有接到通知——”
“看在上帝份上,我们难道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每一个守着路障的傻瓜?你叫什么名字?对,你,过来,走近一些。”
“我叫鲍曼,长官,阿尔布莱希特·鲍曼。”
“阿尔布莱希特,我要你跑步去最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斯塔西总部,确认我的身份。X处的路德维希·施瓦茨上尉,去吧。”
“可是,长官,请您原谅,没有必要——”
“现在就去。”
跑步声逐渐远去,一个守卫离开了,还有一个。
“你又是谁?”安德烈问。
“辛格,小队长。”
“你们的指挥官在这附近吗?”
“我想是的,两条街之外,我想。”
“把他找来,他知道我是谁。我们在这里等着,动作快,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明白,长官。”
他们当然不会在原处等着。小队长辛格刚刚走开,君特和假冒的“上尉”就关上尾箱盖,合力搬开路障,回到车里,加速逃离。伯恩斯坦太太显然还处于震惊之中,不停地重复“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十一点多了,街道上空荡荡的,东柏林这一侧的路灯没亮,西柏林的路灯在大约五十米之外,划出一条清晰的明暗界线,像电影布景。蓝色的大众牌小汽车向亮着的路灯冲去,掠过堆放在人行道上的木板和成卷的铁丝。在正前方,三辆军用卡车像搁浅的海龟一样停在马路上,中间只剩一个狭窄的开口。
“别减速。”安德烈说,“直接冲过去。”
几个戴着头盔的东德士兵留意到了这辆飞驰而来的小汽车,抬起手,示意他们停下。君特把油门踩到底,径直向他们冲去。士兵们慌乱地散开了,一些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另外一些举枪瞄准,但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射击。汽车从两架军用卡车之间挤了过去,右侧后视镜被撞掉了,骨折似的咔嚓一声。毫无预兆地,右前方漆黑的巷子里忽然窜出另一辆汽车,一辆灰色的伏尔加,挡在他们面前。蓝色小车猛地往左闪避,撞上路灯柱,卡在那里,车头灯闪烁了几次,熄灭了,刺鼻的白烟从车前盖下面冒出来。
莱纳说不清楚哪件事先发生,子弹击碎玻璃的声音,还是伯恩斯坦太太的尖叫。尾箱盖打开了,安德烈掀开隔板,把莱纳拖出来。流弹打穿了车身的金属板,火星迸溅。安德烈拉着他躲到车的另一侧。莱纳瞥见君特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情报官的手又湿又冷,莱纳低头,瞪着蹭到手臂上的血迹。安德烈用力按着腹侧,一块黑色的血迹在衬衫上缓缓扩散。
“你受伤了。”
“不严重。”安德烈回答,咬着牙,“我们今晚有幸遇上了奥尔洛夫。”
“谁?”
“莫斯科的猎人。”
枪声惊醒了大半个街区,灯光纷纷从四周的窗户里亮起,一张张好奇又恐惧的脸出现在半开的窗帘后面。婴儿在撞毁的车里号哭,夹杂着女孩和母亲的抽泣。安德烈拉开乘客座的车门,帮伯恩斯坦太太爬出来。又一声枪响,子弹击碎了玻璃,碎片飞溅。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进不远处的窄巷里,拔腿狂奔,莱纳扶着安德烈,让他把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伯恩斯坦太太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牵着女儿,落在后面。莱纳冒险回头看了一眼所谓的“莫斯科猎人”,在阴影重重的巷子里,完全看不清楚容貌,只能辨认出高瘦的人影,以及手枪击发时突如其来的火光。
子弹击中了莱纳的肩膀,感觉就像被一个高速运动的铅球击中,然后才是灼热的疼痛感。他和安德烈一起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继续逃跑。他们冲出了小巷,跑进路灯和泛光灯的双重光芒里。两辆西德警车停在路口,十来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那里,枪口指向东柏林。莱纳跨过带刺的铁丝,没有留意到铁刺在小腿上划出一道接近二十厘米的伤口。莫斯科的猎人又开枪了,击中了安德烈的大腿,后者勉强翻过铁丝,脸朝下趴在地上。莱纳抬起他的上半身,把他拖到一个邮筒后面。他能看见伯恩斯坦太太倒在不远处,女孩拉拽她的手,大声哭泣。莱纳想爬过去把她们带过来,但是西德警察开火还击了,他被迫躲了回去,紧贴着邮筒。肩膀的枪伤疼得像是倒进了烧红的玻璃片,让他眼前发黑,莱纳让安德烈靠在自己身上,用力按紧他腹部的伤口。安德烈似乎在说什么,但是枪声震耳欲聋,什么都听不见。
抬着担架的人过来了,深深弯着腰,像是跑在战壕之间的无人区里。两人被抬上救护车,路灯在窗外飞快地移动,互相融合,变成一条长长的光带,远离枪声,远离东柏林。护士弯腰对莱纳说了什么,他什么都听不清楚,耳朵里嗡嗡作响。护士拿出一个小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挪到旁边,也对安德烈做了同样的检查。莱纳摸到安德烈的手,皮肤又冷又粘,他用剩下的力气攥紧安德烈的手,直到护士过来,把什么东西放到他脸上。灯光在他眼前消失了,不是突然熄灭的,而是缓缓退去,一切变黑。
就像老电影的结尾,只是没有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