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每周一次——“赫尔曼先生”这么安排——莱纳和一位女士见面,地点在河边的一栋废弃建筑物里,远离军情六处爱管闲事的眼睛。这栋楼曾经属于一家船运公司,有一个朝向码头的仓库,在轰炸中烧毁了,剩下些参差不齐的墙壁残迹,像长在地上的蛀牙。那位女士没有名字,莱纳以“女士”称呼即可。她在回声重重的厂房里教这个东德学徒怎么用微型相机,用何种方式隐藏缩微胶片,发报机的用法,电码表,什么叫死信箱,怎么用,跟踪和反跟踪,诸如此类,基础的“手艺”。军情六处此前从来没想过这栋废弃建筑有什么用途,现在悄悄布置了流动哨,希望能观察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野生动物”,而且小心藏起这个新信息,没和美国人分享。
“麻雀”,由军情六处招募,却由斯塔西负责训练。安德烈在发回伦敦的报告里这么写道,可以想象到他的语气,自觉有趣,甚至有些得意。即使在柏林,这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遇,足够在帕尔摩街的俱乐部里吹嘘半年的。虽然安德烈不是喜欢吹嘘的类型,帕尔摩街也没有几个俱乐部会接纳他,在那些戴着单片眼镜的“上层人士”眼中,安德烈终究是个不可信任的外国人。
“显然,我们不能认为这样就算安全过关了。斯塔西还在观察你,只不过把鼻子凑得更近了一些。”安德烈对挡风玻璃说,汽车沿着弯曲的公路绕过一个坡度平缓的凹谷,就像在一只巨大的瓷餐盘边缘掠过,盘子中间盛着一汪池塘和零散的松树,在周围成片的灰色和棕色里,松树犹如擦亮了的火柴,冒出惹眼的绿色火焰。莱纳把怀里的背包往上拉了拉,下巴搁在上面,安德烈让他准备“在郊外过一晚的东西”,他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这个“郊外”是有屋顶还是没有屋顶的,于是带了一套衣服、雨衣和毛巾。
“你不会碰巧记得赫尔曼的乡村隐居地在哪里吧?”
“不,我被塞在货车里,全程都是。”
“他的房子周围有什么?”
莱纳皱起眉,盯着窗外起伏的荒芜田地,“树。他有一个很小的花园,房子有两层楼,老式农舍,用木梁和砖头搭的。”
“谢谢,莱纳,这已经很好了。”安德烈摇下车窗,只是一道缝而已,冷风像磨快了的刀片一样切进来,带着树脂的清冽气味,“你对他有什么印象吗,这位‘赫尔曼先生’?”
“礼貌。”莱纳回答,用右手食指逐一去碰左手手指,好像在清点可用的形容词,“病恹恹的,狂热。”
“狂热?”
“对,他说起斯塔西的样子,就像谈论宗教。”
安德烈轻轻哼了一声,好像莱纳描述的是一只喜欢闯祸的小狗,轻至中度有趣,尚未达到让人集中精神去听的程度。他问莱纳是否介意听收音机,没等对方回答就拧开旋钮。音乐声填满了车厢。莱纳再次拽了拽背包,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他不记得自己睡着了,直到关门声把他从不稳定的梦境里撞出来,莱纳盯着外面一动不动的篱笆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汽车已经停下了。
他先留意到布满苔藓的木板,然后才慢慢看到房子的全貌。一栋小小的木屋,狩猎季节供守林人和业余猎人临时对付一晚的那种。厚厚的攀援植物看起来随时都能压塌屋顶。被枯藤遮住大半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光,也许是蜡烛,或者火炉。安德烈不知所踪,莱纳摸到把手,打开车门,把背包甩到肩上。
种类不明的鸟儿突然发出尖厉的鸣叫,莱纳转过身,扫视沉默的树林,除了枯枝和点缀其中的低矮灌木,什么都没看见。他走向敞开的门,在磨出凹痕的石台阶边缘擦掉鞋底的泥。这是多余的顾虑,因为木屋甚至没有地板,只有一层压实的干燥沙土。木屋里装着永恒的傍晚,外面透进来的光线都被发霉的木墙和低矮的天花板吞没了。确实有一个简陋的壁炉,砖块熏得黑漆漆的,前面摆着一段刨去了树皮的圆木,充当椅子。坐在上面的除了安德烈,还有一个头发灰白的陌生男人,听见脚步声,两个人都站起来,陌生人戴上眼镜,和莱纳握了握手,没有自我介绍。
“图书馆员想和你稍微谈谈‘赫尔曼先生’,不会很久。”安德烈告诉莱纳,好像这就足够解释一切似的,“我去准备点茶。”
莱纳不想喝茶,更不想和什么“图书馆员”谈话,但他也不见得能跑到哪里去。“图书馆员”的长靴沾满泥点,莱纳思忖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步行?木屋附近也没有第二辆汽车。壁炉那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安德烈把水壶挂到炉火上方,铁钩左右轻摆,几滴水洒了出来,落在红热的木柴上,咝的一声。
“图书馆员”的德语不太好,勉强能用。安德烈不时插话,替换更准确的词汇,修正句子,让莱纳能听明白。陌生人提出的问题,安德烈在路上都已经问过了,对方似乎并不知道,或者并不介意,从玳瑁边眼镜后面仔细打量莱纳。后者逐渐意识到“图书馆员”的来意也许并不是问问题,而是亲自审视资产。莱纳时不时看一眼安德烈,好像需要从他脸上取得什么线索。安德烈看着“图书馆员”,“图书馆员”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不过始终没有在上面写字。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安德烈着手往火里添柴的时候,“图书馆员”站起来,把笔记本塞进衣袋里,向他们道别,拿起一根莱纳此前没有留意到的手杖,离开了木屋。莱纳走到窗边,从藤蔓的缝隙里看着陌生人走向光秃秃的树林。
“他住在森林里吗?”
“不用担心他。”安德烈回答,半跪在壁炉前,用长铁钎翻弄木头和炭块,“我们可以烤点马铃薯和香肠,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莱纳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特意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这个人盘问我?”
“这只是部分原因。”
“另一部分原因又是‘现在不适合告诉你’?”
安德烈放下铁钎,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木屑,注视着莱纳。他察觉了麻雀的焦躁,正在谨慎评估这种情绪的潜在破坏力,是一道无害的皱褶,还是足以撕开水坝的裂痕?安德烈向莱纳靠近,动作很慢,仿佛是在用鞋底检查沙土地面的坚实程度。他握住莱纳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皮肤,莱纳看着他,没有说话。情报官动作轻柔地把他拉到壁炉前,让他坐下。
“另一部分原因是把你从柏林偷出来,过一个舒适的周末。你看起来很需要假期。”
“我再也不想谈起斯塔西了。”
“为什么?让你有什么感觉?”
莱纳看着壁炉,火光照亮了地上的粗糙砂石,细小的灰烬乘着热气往上飘升,消失在漆黑的烟囱里,他以为自己听见了微弱的拍翅声,想象烟囱里住着蝙蝠,现在不得不拼命扑翅逃生,匍匐在刺眼的日光里。又或者只是想象罢了,谁听说过蝙蝠出现在这种地方?
“害怕。”莱纳回答,用鞋尖来回刮擦沙地,“我觉得害怕,每时每刻都紧张。我梦见‘赫尔曼先生’让我喝了一杯茶,但里面实际上是毒药。可能我不适合当个卧底——我算是吗?卧底?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有时候我想退出。”
“我明白。”
“你当然不。”
“我所知道的每一个‘牧羊人’都害怕。我们总是在想象各种意外,事情败露的二十种方式,失联的线人,突然从莫斯科飞来的‘外交官’,从河里浮起来的尸体。只要有汽车从旁边开过,我们都不得不猜疑里面是不是坐着斯塔西的狙击手。我们怕自己看漏一个小小的线索,最后导致伦敦或者莫斯科在蘑菇云里消失。我们随时都觉得灾难下一刻就要爆发,所以,莱纳,我明白。”
“你是怎么受得住的?”
安德烈耸耸肩,“照常起床,穿衣服,亲吻镜子里的自己,晚上六点之前不喝酒,每周跳两次狐步舞。”
莱纳笑起来,摇摇头,显然觉得他很荒谬。“我不喜欢一直担惊受怕。”
“恐惧令人保持清醒。”
安德烈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近。莱纳紧靠着他,叹了口气,在安德烈凑过来吻他鬓角的时候闭上眼睛。
“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吗?”
“你希望它是吗?”
“我不知道。之前在旅馆里……我们去‘远足’的那天,你似乎并不想离我太近。”
“因为我们不是情人。”安德烈低声说,贴在他耳边,“情人总会疏远,我们的关系更可靠,也更亲密,莱纳,我和你是同伙,战友和舞伴。你知道更棒的是什么吗?我可以扮演你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朋友,父亲,情人,兄弟或者仆人。你来决定。”
莱纳侧过身,看着情报官。火光跳动,阴影也跟着颤抖。他此前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安德烈的眼睛,在木屋的昏暗光线里,它们是灰绿色的,沼泽,苔藓,静止的池塘。莱纳思忖这是不是汉斯也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一种靠赊账得来的爱,签合同之后的廉价赠品。
但汉斯现在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也是假的,对吗?”莱纳听见自己问。
“直到表演结束之前,都是真的。”
“你可以吻我吗?”
安德烈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