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珍贵的友情
两个监工把汤姆叔叔毒打了一顿，又把他扔进了一间废弃的破屋子。
一天，雷格里正在为自己调酒。他一边从一只壶嘴有缺口的大壶里往杯中倒热水，一边自言自语：“该死的山宝，在我和这帮黑奴之间挑起争端！这下，汤姆那个老家伙一个星期都不能干活儿了，偏偏还在这大忙的季节！”
“你这是活该。”一个声音从雷格里的椅子后面传来。原来是凯茜，她悄悄地进了屋，正好听见雷格里的咕哝。
“你这个女魔鬼！被惩罚的滋味怎么样啊？你还是回来了吧？”
“是的，我回来了。”凯茜冷冷地说，“但是我回来还要那么干！”
“你这荡妇！你最好给我放规矩点儿，否则你就得永远住在那些黑奴住的地方，跟他们一块儿吃喝，一块儿干活儿。我说话算话！”
“我宁愿住在那边最脏的屋子里，也不愿在你的脚底下过日子！”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在我的脚底下啊！”说着雷格里转向凯茜，脸上带着狞笑。他抓住了凯茜的手腕，“好了，宝贝，别闹了，好好地跟我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雷格里，当心点儿！”凯茜说着，眼中射出一道锐利的光，狂野又疯癫，让人胆战心惊，“我可是有魔鬼附身的！”这最后一句话凯茜是附在雷格里的耳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滚出去！你这疯女人！”雷格里说着将凯茜一把推开，过一会儿又心神不安地看着她，说：“凯茜，你为什么不能像过去那样跟我好好生活呢？”
“过去？”凯茜悲愤地说。提到过去，千般恨、万般仇一下子涌上了凯茜的心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凯茜刚来这里时还很软弱，任由雷格里百般蹂躏。可是最近在他的折磨下，凯茜变得愈来愈容易发怒、愈来愈暴躁不安了。有时，她还会猛烈爆发，胡言乱语。这使得雷格里对她恐惧万分，因为雷格里对疯狂的人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所以他才买下爱弥琳，用来代替凯茜。当雷格里把爱弥琳带回家时，凯茜从爱弥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她对可怜的爱弥琳产生了强烈的怜爱之情，就像母亲对女儿一样。随后，她和雷格里之间发生了可怕的争吵。雷格里盛怒之下发誓说，要是凯茜再吵闹不休，就让她到地里干活儿去。凯茜对此不屑一顾，高傲地说她情愿到地里干活儿。
因此，凯茜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儿。当她递过筐过秤时，雷格里希望她会做出让步。他用一种半和解半嘲弄的语气跟凯茜说话，想使她回心转意，乖乖地听话，不要再装神弄鬼。可是凯茜用极端蔑视的口吻回绝了雷格里。
后来，雷格里派人毒打了汤姆叔叔，凯茜更加生气了。她跟着雷格里进了屋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谴责雷格里的暴行。
“凯茜，”雷格里说，“我希望你能正常一点儿。”
“正常一点儿，好让你心里觉得舒服些是不是？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你头脑不清，在大忙季节把一个最好的干活儿的人给打坏了，仅仅是为了发泄你那恶魔脾气！”
“我是不该选择这个时间揍他。”雷格里说，“可是那家伙太任性了，我非得把他驯服不可。”
“我看你驯服不了他！”
“驯服不了？”雷格里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我倒想看看我能不能驯服他。我要是治不了他才怪呢！我要把汤姆这老家伙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打断，看他会不会屈服！”
这时门开了，山宝走了进来。他上前鞠了一躬，把一个纸包递给了雷格里。
“这是什么？”雷格里问。
“老爷，这可是有魔法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是我从汤姆那家伙身上拽下来的，他把它挂在脖子上。我揍他时，他一声不吭，好像不知道疼似的，我想可能就是这个纸包在起作用。汤姆有可能是从巫师那里弄来的。”
雷格里不信仰上帝，但是很迷信。他接过纸包，惴惴不安地将它打开。
从里面掉出一块银元和一绺长长的金棕色的头发。这头发好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缠在了雷格里的手指上。
“该死！”雷格里大发雷霆，尖声叫了起来。他一面跺着脚，一面发疯般地扯那头发，好像烧了手似的。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快拿走！烧掉！烧掉！”雷格里尖叫着，将头发从手指上扯了下来，扔进炭火里。
山宝吓呆了，张着嘴站在那儿，觉得莫名其妙。凯茜原来正准备离开房间，这时也停住了脚步，惊奇地看着雷格里。
“以后不准再把这些鬼里鬼气的东西拿给我！”雷格里说着对山宝举起了拳头。山宝急忙向门口退去。雷格里又弯腰捡起银元，使劲把它扔出窗外。银元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山宝趁机溜之大吉。他出去后，雷格里一下子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地喝起酒来。凯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悄悄地走了出去。
原来这绺头发使雷格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雷格里的母亲为人善良，而他父亲生性残暴。雷格里跟他父亲一样，对母亲的忠告总是嗤之以鼻。后来，雷格里开始经营种植园，进行血腥的黑奴交易。善良的母亲苦口婆心地劝他悔过自新，可是雷格里根本听不进去。一天夜里，母亲绝望而痛苦地跪在雷格里的脚下，希望他能停止黑奴交易，但是雷格里却飞起一脚，踢得母亲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然后他恶狠狠地咒骂着，跑出了家门。雷格里最后一次得到母亲的消息也是在一天夜里。当时他正跟一帮酒鬼痛饮，一封信交到了他手上。雷格里打开信，一绺长长的头发从里面掉了出来，缠绕在他的手指上。信上说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母亲临死前为他祝福，宽恕了他。
雷格里感到万分恐惧。他烧了头发，又烧了那封信。听着头发在火中发出的嘶嘶声，雷格里想到了地狱之火，禁不住浑身打战。他想用痛饮狂欢来忘却这件事。可是从此以后，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雷格里就会看见面容苍白的母亲在他床边出现。他总觉得那绺头发还缠绕在手指上，常常吓得冷汗涔（cén）涔，从床上跳起来。
一天晚上，雷格里又从梦中惊醒了。爱弥琳白天的时候反抗了他，他一狠心就把爱弥琳锁到了阁楼上。雷格里心烦意乱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了宽敞的过道上。这里有一段楼梯，可以通向上面的阁楼。以前这里的楼梯非常华丽，但现在又脏又暗，盘旋而上，从黑暗中看去，好像通向什么神秘的地方。暗淡的月光通过一扇窗户的碎玻璃射进来，照在地上。空气陈腐阴冷，弥漫着一股潮气，就像在地窖里一样。
雷格里在楼梯下停住了。他抬起头望着上面，突然蒙蒙眬眬地听到有人在阁楼里唱歌。歌声在阴森的旧宅里听起来特别恐怖，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雷格里的心里开始打战，他想赶快逃离这里，但脚下却迈不动步子，他不得不留在原地听着。
原来是爱弥琳在唱一首黑奴中流行的赞美诗。
“该死的小丫头！”雷格里怒不可遏地说，“我要掐死她。爱弥琳！爱弥琳！你这个小妖精！”他厉声叫道，可是回答他的只有四周墙壁反射过来的回声。那甜美的声音还在唱着。
雷格里不再叫喊了，他害怕被人听见。但是他的心咚咚狂跳，额头上又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恍惚中，雷格里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脸。他吓得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自言自语道：“汤姆这家伙从哪儿弄来的头发？这不可能是原来那绺头发！那头发我已经烧掉了，我清楚地记得是烧掉了！要是头发能起死回生，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喂，”雷格里说着对躺在客厅里的几只狗跺了一下脚，吹了一声口哨，“你们给我醒醒，跟我作伴吧！”可是这几只狗只是睡意蒙眬地睁开眼，冷冷地看了看他，又不耐烦地闭上眼睡着了。
“我要将山宝和昆宝这两个狗奴才弄来，叫他们唱唱歌，跳跳舞，好赶走这些可怕的念头。”雷格里这样想着，走到了游廊上，吹响了一只号角，平时他就是用它来召唤两个监工的。
两个监工赶了过来，很快，客厅里就闹腾开了。
这天夜里，可怜的汤姆叔叔独自一人躺在破屋子里，周围是一些破损的机器零件、一堆废棉花，还有其他一些杂物。两个监工毒打他时，他忍住疼痛一声不吭。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汤姆叔叔的伤口还在流血。夜又湿又闷，污浊的房间里挤满了蚊子，汤姆叔叔的伤口更疼了，他的嗓子还火烧火燎的，焦渴难耐。
“啊，仁慈的上帝！请你救救我吧，让我战胜所有的苦难吧！”汤姆叔叔在痛苦中祈祷着。一阵脚步声从他身后进了房间，一束亮光照进他了的眼里。
“谁在那儿？看在上帝的份上，请给我一口水喝吧！”汤姆叔叔虚弱地说道。
是凯茜！她走到汤姆叔叔跟前，放下手中的灯，从一只瓶子里倒了些水，接着托起汤姆叔叔的头让他喝。汤姆叔叔急不可耐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凯茜说，“我知道这种滋味。这不是我第一次夜里跑出来，给像你这样的人送水喝了。”
“谢谢你，太太。”汤姆叔叔喝够了之后说道。
“不要叫我太太。我跟你一样，都是苦命的黑奴，说不定比你还要低贱呢！”凯茜一边心酸地说着话，一边走到门口，拖进来一床草席，上面铺好了用冷水浸湿的亚麻布。她对汤姆叔叔说：“可怜的人，你用力翻个身，到这上面来吧！”
汤姆叔叔遍体鳞伤、身体僵硬，在凯茜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儿才翻到草席上。不过一躺上去，伤口贴在凉凉的亚麻布上，他感觉舒服多了。
凯茜经常护理惨遭毒打的黑奴受害者，已经学会了不少疗伤本领。她给汤姆叔叔的伤口敷了药。
“好了。”凯茜把汤姆叔叔的头托起来放在一包废棉花上说道，“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汤姆叔叔谢了她。凯茜在地上坐下来，两眼怔怔地看着前面，一脸心酸、痛苦的样子。
“你这么做无济于事，可怜的朋友！”过了一会儿，凯茜终于开口说道，“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很勇敢，可是你斗不过他，早晚得屈服！”
屈服！汤姆叔叔不由得吃了一惊，想不到凯茜会说出这个词，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个满腔仇恨的女人似乎就是正义力量的化身。
“啊，上帝！”汤姆叔叔呻吟道，“我怎么能屈服呢？”
“向上帝祈求是没有用的，他根本就听不见。”凯茜冷静地说。
汤姆叔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感到不寒而栗。
“听我说，”凯茜说，“你对这地方一无所知，可是我很清楚，我已经在这儿呆了五年了。我从肉体到灵魂都遭受着雷格里的蹂躏，我对他恨之入骨！但你根本别想逃出去。这是个孤零零的种植园，四周都是沼泽地，10英里[1] 以内没有别的种植园。如果你被活活烧死，被开水烫死，被剁成肉块，被捆起来让狗群撕咬，或者被吊起来给活活打死，都没有白人能为你作证。[2] 反抗是没有用的！你以为我不想反抗吗？五年来我日日夜夜地诅咒他，可结果又能怎么样，我还不是跟他一起住了五年？现在他又弄来一个新的女人，一个年幼的姑娘，只有15岁。那个姑娘说自己受过虔诚的教育，还带了《圣经》过来。难道我以前没有受过教育吗？真见鬼！”说完，凯茜发出疯狂而凄厉的大笑，笑声在那间破屋里回响。
汤姆叔叔十指交错，将双手握在一起。
凯茜神情冷酷地继续说道：“和你一起干活儿的那些下贱的家伙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为他们受苦？他们一有机会就会翻脸不认人的，根本不记得你对他们的好。在这里，人人都得自保。你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
“可怜的人们！”汤姆叔叔说，“是什么力量使他们变得如此残酷？难道我也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吗？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变坏、失去良心啊！”
凯茜用狂乱而吃惊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汤姆叔叔，接着她用沉重的语气说：“唉，你说的对啊……”汤姆叔叔的话让她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之中。
停了一会儿，凯茜喃喃自语道：“你说的对，我一直生活在污秽中，变得令人讨厌，最后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了！我以前绝不是这个样子！”
接着，凯茜对汤姆叔叔讲了自己的身世。凯茜的父亲是个白人，母亲是一个黑奴。凯茜从小在富贵环境中长大，进过修道院，学过刺绣、法语等很多课程。她14岁那年，父亲在瘟疫中死去了。等到清算财产时，家里人发现父亲欠了很多债。为了还债，父亲的白人妻子不得不变卖家产，然后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娘家了。凯茜的母亲是个黑奴，父亲又在给她恢复自由前离世，所以她没有自由人的身份，被列在了抵债清单上。一个名叫亨利的年轻人一直爱慕凯茜，他花了2000块钱将凯茜买了下来。之后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凯茜为亨利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和亨利一起过了一段还算幸福的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亨利的表兄巴特勒来家里作客时，一眼就看上了凯茜的美貌，他想方设法要把凯茜据为己有。巴特勒先是故意引诱亨利去赌场，让他迷恋上了赌博，接着又给亨利介绍了另外一个女人。亨利渐渐嫌弃凯茜了。后来为了还清赌债、跟那个女人结婚，亨利只好同意将凯茜和孩子卖给巴特勒。巴特勒得逞之后，嫌孩子没有用处，就悄悄地把孩子卖到了黑奴市场。凯茜伤心欲绝，拿起猎刀要跟巴特勒拼命，但被巴特勒一锤打晕了。无情的巴特勒又把凯茜卖给了黑奴贩子。后来，凯茜又遇见过一个好心的买主，还为这个买主生过一个孩子。可是，她再不愿骨肉分离了，就给孩子喂了药，让孩子死在了襁褓中。再后来，这位买主在瘟疫中死去，凯茜又被卖掉了，几经转手，来到了雷格里的种植园。
凯茜在讲述自己的身世时，语气急切、充满激情。她的话有着震撼人心的强大力量。汤姆叔叔一时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看着凯茜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一头长发在她身后剧烈地摆动着。
讲完自己的故事，凯茜愤怒地说：“小时候，我也很虔诚地信仰上帝。可是到了这里以后，我再也感觉不到上帝的存在了。到处都是魔鬼！”说着，她攥紧了拳头，忧郁的眼睛里闪出一道狂乱的光，“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报复的，即使被他们活活烧死，我也不在乎！”凯茜发出一阵狂野的笑声，接着笑声又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声。她扑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凯茜终于平静下来，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还能再帮你做些什么吗，可怜的朋友？”凯茜走到汤姆叔叔躺着的地方，说，“我再给你一些水好吗？”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充满同情，与刚才的疯狂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汤姆叔叔喝过水，恳切地看着凯茜的脸。
“啊，太太，我希望你能重新信仰上帝，他能给你力量！”
凯茜的眼睛里出现了忧伤和沉思的神色。
“可是，上帝不在这里啊！这里只有罪孽和绝望，别的什么都没有！”凯茜将手放在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汤姆叔叔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凯茜用坚决的手势阻止了他。
“别说话了，可怜的朋友。尽量多睡一会儿吧。”说完，凯茜将水放在汤姆叔叔够得着的地方，又在他周围整理了一番，尽量使他更舒服一些，接着便离开了小屋。
[1] 1英里等于1609.3米。
[2] 黑奴制在美国废除以前，法律规定，黑人不能在法庭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