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意志的胜利
第二天，天亮了，玫瑰色的霞光透过破屋的窗户射了进来。汤姆叔叔还躺在地上。昨晚凯茜的劝告没有让他有任何不安的情绪，此时，他似乎感到了天国的召唤。他以为等天边出现曙色时，他的死期就来临了。汤姆叔叔感到无比的欣慰和激动，终于可以结束这可怕的生活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在等待着那神秘时刻的到来。所以，当雷格里进来时，汤姆叔叔一点儿也没有害怕。
“喂，伙计，”雷格里说着，轻蔑地踢了汤姆叔叔一脚，“你感觉怎么样啊？滋味不错吧？这一顿揍还习惯吗，汤姆？你今天可没有昨晚那么神气了啊！”
汤姆叔叔没有回答。
“站起来，你这畜生！”雷格里想起昨晚因为汤姆叔叔纸包里的头发没有睡好觉，心里腾起一股怒火，抬起靴子又踢了他一脚。
汤姆叔叔费劲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他浑身是伤，要站起来十分困难。雷格里在一边残忍地笑着。
“今天早晨你怎么这么不灵活啊，汤姆？是不是昨晚受凉了？”
汤姆叔叔用尽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他面对雷格里，脸上是一副坚毅的神色。
“他妈的，你真行啊！”雷格里将汤姆叔叔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看你还没被揍够呢！所以，汤姆，还不跪下向我赔罪，否则再给你来几顿打。”
汤姆叔叔站着没动。
“跪下，你这个狗东西！”雷格里说着用马鞭在汤姆叔叔的膝盖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老爷，”汤姆叔叔说，“我不能跪，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我还会这样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打人。”
“汤姆，你是不是觉得你挨的打够重的了？我告诉你，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把你绑在一棵树上，用火在你四周慢慢烧怎么样，那该是很惬意的事吧，汤姆？”
“老爷，”汤姆叔叔说，“我知道你会做出可怕的事情，但是，”他挺直了身子，“你杀死了我的肉体之后，就无能为力了。啊，在那以后我就可以永生了！”
永生！这个词像闪电一般震撼了汤姆叔叔的灵魂，也震撼了雷格里的灵魂。雷格里听到这个词，就像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浑身一颤。他气得咬牙切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汤姆叔叔则像获得了解放一样，用清晰而又愉快的声音说：“雷格里老爷，你买了我，我会做你忠实的仆人的，我会用我的双手和全部的力量为你干活儿，但是我不会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你。我要把它交给上帝。雷格里老爷，我一点儿也不怕死，你可以用鞭子抽我，用火烧我，这样只会早一点儿将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屈服的。”雷格里怒气冲冲地说。
“我有上帝帮助我。”汤姆叔叔一字一顿地说，“你不会得逞的。”
“你这该死的畜生！”说着，雷格里一拳将汤姆叔叔打倒在地。
这时，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了雷格里的手臂上。他转过身，原来是凯茜。一接触到这冰冷的手，雷格里就想起昨晚的梦，于是一切可怕的场景又在他脑海中闪现，当时的恐怖气氛也随之而来。
“你想做傻瓜吗？大忙的季节里打死你的黑奴？”凯茜用法语说，“把他交给我吧，我会把他调理好的，好让他能下地干活儿。这可是为你好！”
雷格里想了想，觉得凯茜的话很在理。他转过身子，决定将这件事暂时放一放。
“好吧，随你怎么办吧。”雷格里没好气地对凯茜说。
“你听着！”雷格里又厉声对汤姆叔叔说，“我现在不跟你算账，因为活儿很忙，所有的人都得去干活儿。可是我不会忘记的，我先给你记下这笔账，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用你这张黑皮偿还的，你给我记着！”
雷格里转身出去了。
“跟你算账的日子也会来的。”凯茜看着雷格里的背影愤愤地说，接着她扶起汤姆叔叔，关切地问，“可怜的朋友，你怎么样了？”
“上帝派你这个使者来了，让那个狮子住了嘴。”汤姆叔叔说。
“这次是住了嘴。”凯茜忧虑地说，“可是现在你招了他的恨，他不会放过你的。我了解这个人。”
汤姆叔叔又在草席上躺了下来。刚才面对雷格里，听见他的威胁时，汤姆叔叔的心中充满了勇气，觉得自己能够承受任何磨难，离天国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是当雷格里离去之后，汤姆叔叔昂扬的激情渐渐消退了，伤痛和疲倦又向他袭来。
汤姆叔叔只多休息了一天，伤还没有痊愈，雷格里就坚持要他下地干活儿。汤姆叔叔又开始了痛苦和疲劳的生活。在劳作的过程中，他还要忍受雷格里、山宝和昆宝想出来的各种令人屈辱的折磨。汤姆叔叔开始渐渐理解同伴们的苦楚了，对这些人的坏脾气也见怪不怪了。
汤姆叔叔原以为自己能有点儿闲暇读《圣经》，可是眼下根本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在农忙季节，雷格里逼着黑奴们天天干活儿，连礼拜天也不放过。刚开始，汤姆叔叔每日劳作回来之后，还能就着摇曳的火光读上一两节《圣经》，可是自从他挨了那顿毒打以后，收工回来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一看书就头晕眼花，只能和别人一样躺下来睡觉。
一连好几个星期，汤姆叔叔都在黑暗和悲伤中度过。他想起奥菲利亚小姐给肯塔基主人家写的那封信，热切地期盼着能有人过来赎回自己，但是没有人来。汤姆叔叔竭力压下了那可怕的想法：信奉上帝没有用，上帝将他给忘了。
他有时会看见凯茜。在他被叫到雷格里的大房子时，他还会瞥见爱弥琳垂头丧气的身影。但汤姆叔叔很少跟她们说话。事实上，他没有时间跟任何人说话。
一天晚上，汤姆叔叔身心俱疲地坐在一小堆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烤着粗玉米饼当晚饭。他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想把火烧得旺一些，接着从衣袋里掏出那本用旧的《圣经》。书里那些做了标记的段落过去总能让他激动不已，那都是无数先贤圣人说过的话，是非常鼓舞人心的。可是，现在这些话失去力量了吗？还是他日益衰退的视力和逐渐麻木的感官不能再被它们打动了？汤姆叔叔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圣经》放回口袋里。一阵粗野的笑声使他吃了一惊。他抬起头，见雷格里站在面前。
“喂，老伙计，”雷格里得意地说，“你是不是发现自己的宗教不灵了？我早知道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这恶毒的奚落比饥饿和寒冷更让人难以忍受，可是汤姆叔叔没有作声。
“你真是个傻瓜。”雷格里说，“我买你时可没有打算亏待你。你本来可以过得比山宝和昆宝还要好的。你的日子会很轻松，不用一两天就挨一次打；你还可以喝点儿小酒，耍耍威风，揍揍别的黑奴。得啦，我说汤姆，你还是听我的话，把你那没用的破玩意儿扔到火里去吧！”
“上帝是不允许这样做的！”汤姆叔叔语气强硬地说。
“你知道上帝根本不会帮助你，要是他会的话，他就不会让你落到我的手里了！你最好还是依靠我，乖乖地听我的话。我可不是一般人，我是个干大事的人！”
“不，老爷，”汤姆叔叔说，“我要坚持下去。上帝可能不会帮我，但我至死都会信仰他！”
“呸！不识好歹的家伙！”雷格里说着轻蔑地朝汤姆叔叔吐了一口口水，又踹了他一脚，“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非得制服你不可。咱们走着瞧！”说完雷格里转身走开了。
雷格里走后，汤姆叔叔坐在火堆旁发愣。渐渐地，他睡着了，还梦到了耶稣[1] 。耶稣深邃而忧郁的眼睛深深地打动了汤姆叔叔的心灵。
汤姆叔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火堆已经熄灭了，衣服也被冰冷的露水浸湿了。但梦到了耶稣让汤姆叔叔心中充满了欢乐，他不再感到饥饿、寒冷、失望和痛苦了。他决心要勇敢地生活下去，跟这艰苦的环境抗争到底，直到取得最后的胜利。
当蒙眬的曙光唤醒沉睡的人下地干活儿时，在这群衣衫褴褛的可怜人当中，有一个人步履格外轻快，那就是汤姆叔叔。此时此刻，他的心已经变得无坚不摧，再没有什么痛苦能够伤害到他了。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汤姆叔叔的变化。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愉快和敏捷，任何侮辱和鞭打都无法搅乱他内心的平静。
“汤姆到底着了什么魔了？”雷格里对山宝说，“前几天他还像只瘟鸡一样，现在却神气活现起来了。”
“不知道，老爷，他该不会打算逃跑吧？”
“我倒想看看他敢不敢。”雷格里狞笑着说，“你说呢，山宝？”
“可不是嘛，老爷！”山宝这黑鬼谄媚地笑着说，“他要是敢逃跑，那才有戏看哪！看他陷在烂泥里，在小树林里乱跑乱窜，一群狗死死咬住他不放！上回抓住莫丽的时候，我肚子都要笑炸了。我原以为没等我将这些狗赶开，她就会被撕烂呢。那一回可真够热闹，现在她身上还有伤疤呢。”
“我看她到死都得带着这些伤疤了。”雷格里说，“不过，山宝，你还要多留神。要是这黑鬼真打算逃跑了，可不能让他得逞。”
“老爷，这事包在我身上。”山宝说，“我会追得他无路可逃。哈，哈，哈！”
这番话是雷格里准备骑马进城的那晚说的。交待过手下的监工后，他决定调转马头，到黑奴们住的地方转一转，看看是否一切正常。
雷格里离黑奴村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就听见有人唱歌。在那地方歌声可是很少听到的，于是他停下来仔细听着。那是汤姆叔叔的声音，只听他唱道：
当我明确地知晓，
自己在天国拥有一席之地；
我将告别所有的恐惧，
擦干流泪的双眼。
即使整个世界都与我作对，
向我投来狠毒的箭头；
我还能笑对魔鬼的狂怒，
直面世人的冷眼。
任那忧虑像洪水汹涌，
悲伤的风暴阵阵来袭；
我只求平安地到家，
我的上帝，我的天国，我永恒的世界。
“哦，原来是这样！”雷格里自言自语道，“这黑鬼有这样的想法！”于是，他猛地出现在汤姆叔叔面前，举起马鞭说道：“你怎么敢在睡觉时间在这里大喊大叫？闭上你的臭嘴，给我滚回去！”
“是，老爷。”汤姆叔叔有些兴奋地说着，站起身往屋里走。
汤姆叔叔高兴的神态令雷格里特别恼火。他策马上前，抡起鞭子，朝汤姆叔叔的头上、身上一顿痛打。
“哼，你这狗东西！”雷格里说，“看你还舒坦不舒坦！”
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可是汤姆叔叔感觉不到疼痛了，任由雷格里抽打。雷格里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这个黑奴的控制力不知怎的已经消失了，这个发现让他自己感到有些害怕。
现在的汤姆叔叔充满了勇气和力量，对身边的人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在下地和回来的路上，还有干活儿的间隙，汤姆叔叔都会抓住时机向同伴们伸出援助之手。刚开始，那些疲惫不堪、脾气异常乖戾的可怜人很难理解他的行为，可是汤姆叔叔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坚持着。渐渐地，他的做法终于打动了这些人沉寂已久、麻木不仁的心灵。
汤姆叔叔总是乐于为别人分担重负，但不求回报。他对谁都谦让，从不跟别人争抢，还经常将自己很少的一点儿东西拿出来与大家分享。汤姆叔叔常常在寒冷的夜晚，将自己的破毯子盖在某个因病冻得发抖的女人身上，让她暖和一点儿，又甘愿冒着自己分量不足的风险，偷偷地将自己摘的棉花塞进体弱者的筐里。他跟大伙儿一样遭到雷格里的无情迫害，但他从不像他们一样诅咒、谩骂雷格里。不知不觉，汤姆叔叔对这些可怜人产生了奇异的影响。当农忙季节过去之后，他们又有礼拜天可以自己支配时，许多人便会聚在汤姆叔叔身边听他祈祷、唱赞美诗、讲基督的故事。雷格里不允许他们这样做。有好几次他都恶狠狠地咒骂着驱散了他们的聚会。
一天夜里，汤姆叔叔在小屋里的人都沉沉地睡去之后，突然透过简易的窗洞看见了凯茜的面孔，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凯茜冲他招了招手，让他出去。
汤姆叔叔走到门外，这时已是深夜一两点钟，外面月光皎洁，四周万籁俱寂。月光照在凯茜乌黑的大眼睛上，汤姆叔叔注意到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与平时呆滞、绝望的神情很不一样。
“过来，汤姆，我有事要告诉你。”说着凯茜抓住了汤姆叔叔的手腕，用力拉他往前走，手劲儿大得可怕，好像她的手是用钢铁铸成的。
“什么事啊，凯茜小姐？”汤姆叔叔急切地问。
“你想获得自由吗？”
“我会获得自由的，上帝会为我安排的。”汤姆叔叔真诚地说。
“啊，那你今晚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凯茜劲头十足地说，“跟我走吧！”
汤姆叔叔显得有些犹豫。
“来吧！”凯茜轻声说道，眼睛直视着汤姆叔叔，“走吧！雷格里睡着了。我在他的酒里放了不少麻醉药。他现在睡得很死。后门的锁已经打开了，那儿有一把斧头，是我放在那儿的，必要时可以派上用场。我来给你带路。要不是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我就自己逃了。来吧！”
“千万使不得，凯茜小姐！”汤姆叔叔坚决地说。他停住了脚，还把急着往前赶的凯茜拦住了。
“想想这些可怜的人吧!”凯茜说，“我们可以先逃出去，找个地方住下来，再回来帮助他们获得自由。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向雷格里索命！”
“不，不，不！”汤姆叔叔握着凯茜的手说，他感到那双手在紧张地颤抖，“不，千万别这样做啊。不要让人流血。我们要像上帝那样，饶恕我们的敌人。”
“饶恕这种敌人？我做不到！”凯茜眼中闪着凶光说。
“是的，小姐，是很难做到。”汤姆叔叔说着抬起头来，望着苍天，“但是上帝能赐予我们这种胸怀。如果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克服一切困难，去爱所有的人，战斗就会结束，胜利就会属于我们！”汤姆叔叔热泪盈眶，声音哽咽。
汤姆叔叔深沉炽烈的情感、柔和的声音和滚动的热泪使凯茜深受感动。她眼中的怒火熄灭了，出现了温和的神色。凯茜低下头，汤姆叔叔感到她手上的肌肉放松了。
“啊，汤姆！我过去一直有恶魔缠身，总想着报复！不惜一切代价地报复！因为自从我的两个孩子被卖掉后，我的心就从没平静过！”
“可怜的人！”汤姆叔叔怜悯地说，“我为你祈求上帝吧，让他赐予你平静，治愈你受伤的心灵。”
凯茜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泪珠从低垂的眼睛中滴落下来。
“凯茜小姐，”汤姆叔叔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用犹豫的语气说，“要是你能从这儿逃走，我劝你和爱弥琳两人一起逃。但是不要伤害自己，更不要杀人流血。”
“那你呢？你愿意跟我们一起逃走吗，汤姆？”
“不。”汤姆叔叔说，“以前我倒想过，可是现在我要呆在这些可怜人中间。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你的情况不一样，如果可能的话，你最好还是逃走。”
“我本来想跟你一起逃走，拼死一搏的。可是现在我和爱弥琳两个弱女子能怎么办呢？即使我们逃出去，藏在黑暗的沼泽地里，他们的猎狗也会追过来的。我们没有别的路，只有死路一条。就连畜牲都跟我们作对，我们该往哪儿去呢？”
汤姆叔叔站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说道：“孩子，我坚信上帝会拯救你们的。试试看吧，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们祈祷的。”
凯茜过去一直思索着可能的逃跑计划，但都因为没有希望、不切实际而放弃了。可是这会儿，她脑海里闪出一个计划，十分简单又切实可行，因此她立刻充满了希望。
“汤姆老爹，我要试一试！”凯茜将计划告诉了汤姆叔叔。
“愿上帝保佑你！”汤姆叔叔说。
[1] 基督教信奉的救世主，也称基督。《新约全书》说他是上帝的儿子，为救世人而降生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