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很早以前我就想沉下心来好好写一次音乐,但总是得不到机会。具体说来,很想就一个主题分别写上五六十页原稿纸,而后作为系列归拢在一起。可是很难找到愿意刊发这种大体积记叙文的合适媒体。理想的形式是让人紧跟文字阅读,但这样一来,同音乐拉开距离的媒体就不易容纳。但另一方面,若是同音乐业界联系过于紧密的专业刊物,恐怕又相应出现种种难办的问题……如此这般跟音响专业季刊《立体声》总编辑小野寺先生一说,对方表示“那么,由我们连载可好?”他还说虽然我写的纯粹是音乐,同音响没多大关系,但只管写好了,想写多长就写多长。承其美意,我得以自由利用这个空间。
写一个主题要花好些时间。因此三个月出一刊,作为我实在求之不得。倘是月刊连载,怕是横竖都跟不上。我闷在家中,把唱片啦CD啦资料什么的像小山一样堆在桌子上写了起来,很麻烦,很花时间。就算说废寝忘食是言过其实,却也不是可以一挥而就的作业。不过,就音乐写文章——尽管相当辛苦——有一种此外体会不到的愉悦感。首先,能够听着音乐做事就让人高兴。其次,将过去的人生中以种种形式刻骨铭心(面带微笑)地持续听下去的音乐重新系统性听一遍,而后就好像跟踪自身心迹一样加以整理、分析、再次作为自己的东西确立起来——对于我实在是饶有兴味、深具底蕴的工作过程。非我辩解,将音乐所感变成文章这一形式并非易事。这同将食物的味道用语言准确表达出来的难度或许相通。只能通过将感觉到的东西一度拆毁、分解,进而从另一视角重新构筑来传达感觉的骨干。如何处理和解决这方面的困难,对于以文字为业的我也是个挑战。至于结果上是顺利还是不顺利,我本人也不太清楚。作为本人只能说姑且竭尽全力了。
回想起来,书和音乐在我的人生中是两个关键物。我的双亲不是多么爱好音乐的人,我小时家里一张唱片也没有。就是说并非能自然听到音乐的环境。尽管这样,我还是通过“自学”喜爱上了音乐,从某一时期开始一头扎了进去。零花钱统统用来买音乐,只要有机会就去现场听音乐演奏。即使少吃一顿空着肚子也要听音乐。只要是好音乐,什么音乐都无所谓。古典也好爵士也好摇滚也好,都不挑挑拣拣,只管一路听下去。这一习惯至今未变。大凡好的音乐——无关乎类型——都主动侧耳倾听。而若是优秀音乐,也会深受感动。人生的质地因为感动而得到明显变更的时候也是有的。
与此同时,书也看得如醉如痴。十岁到二十岁,我比周围任何人看的小说都多。那期间有一种类似自负的念头:像我这样看这么多小说的人怕是没有多少的!图书馆里的主要书籍几乎看完了。读法也非同一般。中意的书反复读了三四遍。如此这般,看书和听音乐(加上不时跟女孩子约会)差不多成了之于一二十岁时的我的全部生活。学校?功课?那么说来,那样的东西也许是有的,倒是记不清楚了。
理所当然,我是希望将来以文学或音乐为职业的,而归终音乐成了职业。从大学出来也懒得找单位就业。心想那么干什么呢?就决定开了爵士乐酒吧。那样一来,便可以从早到晚听音乐了——这是我最初的动机。事情非常简单。如今想来是够危险的,但在当时,觉得人生再简单不过。
以写作为职业,在那一阶段是不可设想的。当然,如果可能,我想高兴地选择那条路,毕竟我是想当剧作家才进大学的电影戏剧专业的。但当时的我认为自己基本上不具备写文章的才能。对看书这一行为实在太痴迷了,以致未能很好地描绘出自己写点什么或进行创作的个人形象。一旦作为接受者送走漫长的岁月,那么就很难想象自己成为送出者的场景。小说对于我乃是过于伟大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自己具有转去创作者一侧的资格。
不管怎样,不是文学而是音乐成了我人生中最初的职业。而且我认为我充分享受了那个工作。从早到晚放爵士乐唱片,周末加进现场演奏。喜欢音乐的人聚在一起,不管白天黑夜聊音乐聊个没完。看了电影《失恋排行榜》(High Fidelity),不由得想起那时候自己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总之,很长时间里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围着音乐转来转去。不过一来二去,“好像有什么不尽兴”那种茫然的心情涌了上来。想必对自己仅仅是作品的接受者(recipient)这点渐渐不满起来,尽管我想都没想到会产生那样的心情。细想之下,那是我人生的转折期。而当我二十九岁的时候,心血来潮地写了小说,直接成了小说家。
记得成为专业小说家之后五六年时间里几乎不听爵士乐。当宝贝收集的唱片也没正经动过。估计是对长期以音乐为职业的反动吧?本来那么喜欢爵士乐来着(何况仍然喜欢),却上不来想听音乐的心情!这么着,几年时间我都对爵士乐敬而远之,只听古典音乐和摇滚。当然,在某一阶段我倒是同爵士乐和解了,爵士乐重新强有力地返回我的音乐生活。
实不相瞒,以前我没有就音乐积极写过文章。若干同音乐相关的事倒是做过,但写的都是较短的文章。那是因为我强烈怀有这样一种心情:再不想把音乐带进工作领域!如果可能,我想纯粹作为个人性质的娱乐来同音乐发生关系。而不想因为和工作混在一起而再次损害音乐带给我的自然而然的欣喜。此外,不愿意过分分析音乐这种东西的念头也是有的。我以为,对于好的音乐,如果能原封不动地赏之乐之并在某种情况下为之感动,那恐怕就足够了。不料,最近想就音乐谈一谈的心情在我身上逐渐强烈起来。我开始修正自己的想法,觉得作为一个诚实的——但愿——音乐接受者、同时作为一个职业性文笔家(诚实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前提条件),差不多应该沉下心来认真谈谈音乐了。那想必是因为什么东西在心理上告一段落的缘故。至于是什么东西告一段落了,具体还不太清楚。但那种类似手感的东西的确就在自己身上。
这本书就是那种尝试的一个成果。我不是音乐专家,学问性质的精密分析做不到,资料的读解方面恐怕也有自以为是之处。文章中用的术语也可能缺少本来的正确性。音乐观和世界观有不少个人偏向。对此抱有反感的读者或许也是有的。说起偏向,本来我是打算尽可能公正对待的,但不言而喻,偏向和公正无论如何都拒绝共处的情况也无法排除。对于这样的(可以预想的)缺陷我要事先道歉。当然道歉也不可能一切都得到原谅,但我至少想把我写的文章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完全的这一信息大体公之于众。说不定早已在世界某个地方公之于众了……
且不说那个了,不完全就不完全吧。只要能通过收录在这里的文章同各位读者多多少少分享类似音乐性同感那样的东西,那就再让我高兴不过了。“噢,是啊,那我是明白的”——便是这么一种心境,那就是音乐性同感。还有,如果你能因为看这本书而产生“想更多更深地听音乐”那样的心情,那么我的初衷也就差不多全部实现了。基本上,较之用脑,更多的是用心——尽管有头脑装备不够完备这一理由——写文章,这是我们的职业本分。
“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这个书名,当然是对埃林顿公爵的名曲《没有摇摆就没有意义》(It Don't Mean a Thing,If It Ain't Got That Swing)的模仿。但并非仅仅出于语言游戏而取的这个书名。“没有摇摆就没有意义”这句话已经作为表达爵士乐精髓的名句在坊间广为流传。而我是从相反方向——也就是说,我是从究意为什么那里产生了“摇摆”、那里具备某种赖以成立的情况或赖以成立的条件吗这一观点尝试写这些文章的。这种情况下的“摇摆”,你将其看成任何音乐都相通的律动(groove)或起伏那样的东西即可。那东西古典音乐中有,爵士乐中有,摇滚音乐中有,布鲁斯音乐中有。那是使得真正优秀的音乐作为真正优秀的音乐得以成立的那种“什么”=something else。作为我,想用自己的语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追索那个“什么”。
一开始我就提到了,原稿每次我都是随心所欲地写出来后交给《立体声》的。但杂志当然有其篇幅方面的考虑,每每发生“这个无论如何都太长了”这样的情形。小野寺先生也尽可能往里塞,但事情毕竟有其限度。那种时候就必须根据篇幅大面积削减文章。而这本书收录的是篇幅长的原文。因此,有的文章同杂志连载时有较大差异,这点还请体谅。此外,该说没说的、说过头的或理解错误、不符合事实的地方也在所难免——这些都借此机会一并增补、修正。另外,在人物小传和数据方面有幸得到了《CD期刊》柴田修平先生的协助,在此谨致谢意。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我期待另有机会以其他形式彻底谈一谈音乐。
村上春树
二〇〇五年十月
作为国民诗人的伍迪·格斯里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