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东风
秀树的家与身为社长的岳父家在同一地块,是座建筑面积六十坪的雅致的两层楼房。
秀树的房间在二楼进门的地方,再往里面是夫妻二人的卧室。卧室里摆着双人床,而秀树房内则将写字台摆在窗边,旁边放着沙发,靠墙是一排书架。看书看得累了,秀树时常躺在沙发上,偶尔喝醉酒回家,也会和衣睡在那里。
秀树回到家里的时候,妻子还没睡,正在楼下的起居室看电视。
秀树在里面的房间脱掉衣服、换上睡袍后,妻子告诉他明天早上九点要开始开会,车八点十分会来接他。秀树喝下一杯茶,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突然间,妻子问道:“不洗澡吗?”
“今天很累,算了。”秀树答道。
走进自己的房间,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邮件,接着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晚报,又将明天开会要用的文件浏览了一遍。
直到现在,秀树的头脑还算清醒,然后他便打起了瞌睡。
醒来一看桌上的时钟,确定刚过凌晨三点,秀树朝四下张望起来。
刚才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就决定今晚不去卧室了。就算床是双人的,但触碰过东子的夜晚,已无意与妻子同床共枕,再说要给东子打电话,还是在自己的房间方便。昨夜他躺在沙发上,心里这么想着,因为还打算睡觉,所以也没上闹钟。
说来也巧,刚好在该醒的时候醒了。也许边打瞌睡,脑子里边想着要叫醒东子。秀树环顾四周,确定夜深人静,大家都已入睡,于是把电话拉到身边。
秀树已将东子下榻酒店的电话号码记在随身携带的记录客户名单的笔记本上。他确认了一下号码,随后按动电话上的按钮,电话那头的接线员立即接起了电话。
秀树不由得将声音压低:“请接一〇二五房间。”
女接线员问道:“请问您打哪位客人的房间?”
也许深更半夜,为避免接错电话,接线员要核对房间号和客人的姓名。
“向井……”秀树稍稍停顿了片刻,说,“东子。”
“马上就给您接过去。”
秀树歇了口气,窥视着四周。隔壁的房间里妻子在睡觉,走廊对面的房间里孩子们也应该睡得好好的,看样子没有人会发觉。
接线员好像正用内线电话呼叫房间,秀树只得等在那里。
东子究竟是起来了,还是仍在睡觉?
细想一下,深夜给东子打电话倒还是第一次。以前东子在家里,身边有她丈夫,当然不能打电话过去。可东子的丈夫偶尔也会出差,那种时候就算深夜也能通话。不过在酒店当面倾诉,自然比从家里打电话心情更为愉快。秀树一边心里琢磨,一边将听筒贴着耳朵等候,但东子迟迟未接电话。
呼叫的电话铃声连续响了七八下。
电话就在枕边的床头柜上,就算在睡觉应该也能听见。
东子还没起来接电话,是睡得太死,还是深更半夜起床后正在冲澡?可浴室里也有电话,没道理听不见。
电话铃就这么连着响了快二十下,此时,接线员的声音传了回来:
“客人出去了。”
“可是,她应该在房间里呀。”
“呀……”
的确,这种事情就算问接线员,她也不会知道。
“再叫一次试试看吗?”
“是一○二五房间。”
秀树又叮嘱了一遍,再次将听筒贴在耳边,呼叫的铃声听得一清二楚。
随着铃声响了不下十次,秀树内心的不安渐渐加剧。
呼叫了这么多次,东子为什么还不来接呢?在房间里绝不会听不见,莫非她真的出去了?
但是半夜三更,她会去哪儿呢?心里正起疑团,呼叫的铃声停了下来,接线员回话说:“还是没人接。”
“会不会外出了?”
“我这边不清楚,给您转到前台。”
接线员像是随手就将电话转到了前台,铃声响了几下之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〇二五房间的向井小姐,出去了吗?”
前台服务员好像查了一下钥匙箱。
“我这边没有钥匙,所以我想她应该在房间吧。”
“可是,叫了好几次都没人接电话……”
“请稍等!”
前台服务员像是自己往房间里打了电话。相同的呼叫铃声响了一阵后,她说:“好像还是没有人接。”
“她肯定不会退房吧?”
“不会,我们这边的信息显示,她还住在这儿。”
“有没有什么留言?”
“那倒也没有……”
“这个时候,酒店里还有餐厅或者酒吧没关门吗?”
“地下层的酒吧开到凌晨一点,这个时候已经……”
前台服务员答着答着,似乎也起了疑心:“对不起,请问您是向井小姐的……”
“不,只是她的熟人,因为有点事情想跟她联络。”
“也许去了其他客房。过一会儿,请再跟我联络一次好吗?”
秀树心里实在纳闷,他搁下听筒左思右想。东子到底去哪儿了呢?从钥匙尚未还给前台这一点来看,确实还没有退房。
人在酒店,却不在房间里,难道真的像前台服务员说的那样,去了酒店内的其他客房?但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深夜,她不可能去其他客房,况且还有工作要做,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出去。
秀树心神不定地翻看着晚报和周刊,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再次打电话到酒店,可东子的房间还是无人应答,最后只得再请接线员转到前台。
“我找一○二五房间的向井小姐听电话,可还是没有人接。”
说完这话,秀树如热锅上的蚂蚁。
“她确实应该在房间里,能不能帮我去她房间看一下?”
“对不起,请问您跟向井小姐是什么关系?”
“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没什么可怀疑的。实际上,她要我今天夜里三点叫她起床,所以我才打电话,不过没有人接……”
“请稍等!”
前台服务员像是在跟上司商量,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我们到客人的房间去看一下。”
“那么,能把结果告诉我吗?”
“那往哪里打电话?”
“我过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再来电话,无论如何请多多关照!”
秀树再次挂上电话,看了看桌子上的时钟,快到四点了。
半夜三更,东子会去哪儿呢?秀树在焦急之中度过了二十分钟。再次打电话到酒店前台,刚才那个男服务员接起电话,语气慌张地告诉他:“刚才去房间看了一下,客人看上去精疲力竭……”
“你说什么?”
秀树忘了妻子在隔壁房间,禁不住大声问道。
“那个,客人还睡着,可是叫不醒……”
“你是说,她没有知觉了吗?!”
“再怎么叫,都没反应……”
“可是,她还活着吧?”
“嗯,我想那倒没问题,会不会是服过药了?”
“服药?”
“还不太清楚,现在正请医生过来。”
对方电话里铃声又响起来,好像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住店客人发生意外情况,深夜值班的前台服务员似乎有些手忙脚乱。
此种情形之下,再怎么详细询问,想必也得不到准确的反馈。
秀树只得挂断电话,在桌子前面抱起了胳膊。
尽管详细情况还不清楚,但似乎可以肯定东子身上发生了意外。
前台服务员最后说她好像服过药,果真如此的话,服的仅仅是安眠药,还是其他药物?如果是一般的安眠药,在耳边大声呼叫应该能醒过来,眼下她没醒,是不是身体发生了异常状况?不管怎么说,从现在请医生过去这一点来看,也许情况相当不好。
“怎么办?”
秀树呆呆地站着问自己。
半夜三更突然离家,妻子一定会被吓一跳,势必怀疑自己的行踪。
但是,不能就这么将她撒手不管。如果东子的病情恶化,就那么死了,这可不得了。
昨夜,秀树直到最后还跟东子在一起,再加上回去之前付了东子的房费,后来又打了好几次电话。这么一个男人,说不定会引起怀疑。
即使不想引起怀疑,东子身上发生了那么严重的问题,也不能视而不见。
“去吧!”
秀树像是在劝说自己,站起身来。
不过,一旦出门就得作好相应的准备。首先是妻子的状况,眼下夜深人静,她好像还在睡觉。当然,她也有可能躺在床上已经醒了,还是不要笨手笨脚地开门去看。如果妻子知道自己半夜出门而来追问的话,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下定决心之后,秀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幸好昨夜回家时脱下的衣服都在楼下里间的屋子里,在那里换衣服不会被发觉。他缓步下了楼梯,走进里间的屋子,打开大衣柜。迅速穿好挂在眼前衣架上的裤子,上身套了件灰色的敞领衬衫,外面披上西服,又拿起大衣,从后门走到屋外。刹那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秀树回想起早晨女播音员说的“虽然是立春,可外面还很冷”。
习惯早起的岳父总是一大清早就起来,看他那些种在盆里的花花草草,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没起床。秀树仰望了一下漆黑的天空,走到车库门前,想到如果打开卷帘门就会被人发觉,便径直来到大马路上,拦下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坐了上去。
一听说目的地酒店的名称,司机似乎以为秀树这就要去上班。
“这么早,真是辛苦啊!”
“没有,还可以吧……”
秀树模棱两可地点着头,心想这种时候出门确实有点非同寻常。
话虽如此,可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呢?
再一想,昨晚东子的态度确实有不少疑点。
比如,东子为了工作住在酒店里,这个行为本身就有点做作,嘴上说非写稿子不可,却喝了那么多酒,也让人觉得奇怪。口口声声想早点一个人待着,却随随便便让秀树进了房间,还一起上了床,这同样出乎意料。更何况,与其说她做爱时只是激情燃烧,还不如说有点心情突变,以一种异常的方式在燃烧。
的确,那种激情并非完全是在寻求快乐,反而给人一种跟死差不多的印象。
闪念之间,秀树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深不可测的旋涡,不禁闭上了双眼。
车开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只见酒店的正门前有一辆救护车,正亮着灯停在那里。
这就飞奔到东子的身边?秀树的心怦怦直跳,他定了定神,推开旋转门走进大堂,径直奔向前台。
“找一〇二五房间……”
收银机前只有一位前台服务员,听到这句话,他似乎立刻明白眼前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男人。
“您是房客的熟人吧?”
“听说请了医生,所以我急忙赶来,情况怎么样?”
“抢救人员刚到,正在房间里给她看病。”
“可以去房间吗?”
话刚问出口,秀树突然意识到东子的丈夫或许也会赶来,又问道:“她,就一个人吗?”
“是的……”
“跟家里联络过吗?”
“按她登记过的住址打过电话,好像没有人接……”
也许东子的丈夫不在家。秀树下定决心,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
前台服务员看了看名片,又打量了一下秀树,似乎有点放心了。
“那么,能带我去房间吗?”
前台服务员说了声“请稍等”,便从柜台后面消失了。片刻之后,也许得到了上司的认可,他又拿着名片走了出来。
“好,这就带您过去。”
前台服务员一言不发,大概在想这个男人深夜突然跑来,要求带他去女人的房间,形迹十分可疑,其中必有隐情。
他叫了一名瘦高个的行李员带秀树去房间。
深夜的大堂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横穿大堂一隅坐上电梯,到十楼下来。东子的房间位于电梯往右走二十米左右的走廊中间,旁边停着一辆手推车。
行李员加快脚步穿过走廊,敲了两次标有一〇二五的房门,等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了开来。
露面的人比刚才的前台服务员年纪大些,像是夜班经理。
也许前台已经跟他联络过,值班经理没有证实秀树的来历便问道:“您跟住在这里的客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关系很亲密,昨晚也在一起吃饭,后来送她到这里。”
说得太明确,跟东子的关系就会变得太露骨,可秀树转念一想,酒店工作人员应该有为客人保守秘密的义务,于是接着说道:“分手前,她要我凌晨叫她起床,可我打电话过来,她却没有起来……”
说到这里,房间里传来低沉的如同呻吟般的声音。
“怎么了?”
秀树刚想朝门内窥视,夜班经理也回头看了看,随后说:“刚才,抢救人员来了,客人好像服了安眠药。”
“那么,在房间……”
“好像服了相当多的安眠药。您有什么线索吗?”
“那是……”
秀树刚点了点头,里面又传来像是在呕吐的痛苦的声音。
“正在浴室里给她洗胃。”
“脱离危险了吧?”
“听说只要设法让她吐出来,大概就没事了。不过,服药到现在好像过了很长时间……”
“可以进去吗?”
秀树又问了一遍,夜班经理回头朝房间里张望之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里有抢救人员,请不要妨碍他们。”
秀树微微点了点头走进房间,只见一位身穿白领灰色制服的抢救人员正戴着医帽,呆呆地站在床前。
秀树朝那人低头致意后慢慢走进房内,所有的灯都亮着,可以看到刚才和东子一起睡过的床。床单乱作一团,被放到了一侧,浴衣被脱掉之后扔在脚下,地板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夹在椅子中间的桌子上有两个空的药瓶,还散着几粒白色的药丸。
秀树走了以后,东子也许将安眠药跟啤酒一起吞了下去。
秀树正注视着桌上的药丸,从浴室里又传来呕吐的声音,紧接着一位抢救人员出来,把浴衣抓在手里说:“转到医院,快备车!”
接到命令,正在床前待命的抢救人员立刻到走廊上,将手推车移到门前。
为了不妨碍他们,秀树退到窗户旁边。此刻浴室的门开了,刚才那位抢救人员后退着走了出来。
“就这样,笔直地抱起来!”“扶住腿和腰!”抢救人员的叫喊声交错在一起,不时还发出身体撞到墙壁的两三声沉闷的声响,东子就这样被抬出来。
秀树禁不住上前探视,东子身上盖着白色的浴衣,被抢救人员抱着两肩、双腿和腰部,移到走廊里的手推车上。
东子看上去还没有恢复知觉,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头发像被揪过似的凌乱地直立着。也许是被多次灌水引起呕吐,她的鼻子和嘴角还残留着水滴,紧闭的双眼四周淌着泪水。
仅仅在五六个小时之前还在自己怀中点燃爱火的东子,想不到分手以后竟然发生了如此意想不到的变故。
移到手推车上后,东子身上立刻盖上了白色的罩布。一个像是抢救队长的男人问夜班经理:“谁和我们一起去?”
“我们马上跟着一起走。”
听到夜班经理的回答,队长点了点头,手推车朝电梯厅推去。
目送他们离去后,秀树回过头来对夜班经理说:
“谢谢你多多帮助……”
秀树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不该致谢,姑且将头低了下来。
“不,不……”
夜班经理含糊地点了点头,不过此事给饭店增添了许多麻烦倒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她的房费,昨天晚上应该已经付过了。”
“是您付的吗?”
“如果还有其他需要支付的费用,请向我提出。”
“我想这边的话没有什么,可医院方面就不太清楚了。”
夜班经理似乎已经从前台服务员那里听到过秀树的名字,所以显得很放心。
“不过,这事情够呛啊!”
夜班经理像是在表示同情,可这话在秀树听来却带着讥刺的味道。
“医院在什么地方?”
“是新桥的中央医院,我想坐车过去用不了十分钟。”
“我也一起过去,行吗?”
“当然没关系。”
秀树点了点头,再次朝房间里张望。
“有很多东西……”
“现在就这么放着也行,除非有贵重物品。”
跟秀树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写字台上茶色的挎包还放在那里,看不出从里面取出稿纸开始工作的迹象。枕边的床头柜上放着黑色的手提包,只见旁边有一个白色的信封。
东子也许就是将安眠药偷偷地藏在了这个手提包里。
夜班经理朝浴室望了一眼,随后打开入口处旁盥洗室的门,查看着里面的东西。也许住店的客人发生事故时,酒店方面有义务在房间里保留现场。
秀树走到枕头旁边,将手伸向乱作一团的床单,上面仍留有身体的余温,稍稍侧过来的枕头边掉落着一根头发。
吃完安眠药昏睡的时候,东子好像还折腾了一阵子。
不知道这根头发是做爱时留下的痕迹,还是服药后掉下来的?秀树捡起头发,放好枕头,朝床头柜上看了一眼。
如果这就去医院,也许最好带着手提包和衣服。
这么想着,秀树的手碰到了手提包边上的信封。他倒不是有意想看,只不过近在眼前,就随手拿了起来。
信封已被开过,露出了一点信纸,看来东子临睡前,也许看过这封信。
秀树无意之中看到信封正面写着“吉原贵司先生”,他记起这是东子丈夫的名字。翻到背面,落款则是“小岛由加利”。
虽然知道偷看别人的信件不好,可秀树的手还是不由得抽出信纸,眼睛落在了信上的字里行间。
贵司先生:
见到此信,请速来医院看我。孩子出生已有三天,可见到孩子的机会极少,后来独自一人觉得无依无靠、孤单寂寞,昨夜泪流满面。
母亲非常担心我这个样子,明天就来东京。我想您也见她一面,说说近期就能结婚的事,也好让她放心。母亲说大概能住三天,到时候请务必来见见她。
今日,我奶水很足,护士还夸了我。孩子当然很健康,眼睛和鼻子跟您长得一模一样。之前,您说过如果是男孩就叫贵彦,就这么定了吗?您说去香港出差期间再考虑一下,想到更好的名字了吗?
无论如何,请您尽量早点来看孩子,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见到此信,请速赶来,我在等您。
二月二日 小岛由加利
读这封信的时候,秀树觉得自己的脸部肌肉变得僵硬起来。
这信究竟是谁写的?
秀树一点也猜不到,不过那肯定是一个叫“由加利”的女人写给东子丈夫的。
然而,信中所述却是一件重大得难以想象的事情。
首先,所谓“孩子出生已有三天”,是那个女人在报告孩子已经呱呱坠地。将此事告诉东子的丈夫,也就表明东子的丈夫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喜不喜欢那个女人还不太清楚,但东子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孩子似已千真万确。而且,东子的丈夫对此也十分清楚,就连孩子的名字都事先商量过了。
这么大的事情,东子是不是知道呢?
如果一无所知,突然让她看到这封信,别说是大吃一惊,很有可能当场昏倒。
秀树再次査看了一下信封,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东子家的地址和她丈夫的名字,邮票上盖着标有寄信日期和邮局名称的邮戳。
这绝不会是恶作剧,那它为什么又会在东子手里呢?刹那间,秀树呆呆地站在那里,夜班经理招呼他说:
“这就过去,好吗?”
夜班经理检査完房间,似乎打算现在就去医院。
秀树慌忙将手提包压在信上,回过头来说:“我想只把贵重物品带走。”
“请吧,房间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如有需要的东西,以后来拿也可以。”
夜班经理说话的当儿,秀树偷偷将信放进口袋,之后拿起手提包向房门走去。
“可以的话,就坐这边的车去医院……”
“不好意思。”
秀树低头表示谢意,由于刚才那封信的冲击,他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
夜班经理来到大堂,车已在正门外待命出发,他在车前同前台服务员说了两三句话,随后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请吧。”
秀树闻听此言,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车便行驶于夜晚的高楼大厦之间。
“如果是白天,酒店的专职医生马上就能赶到,可因为是在夜间……”夜班经理像是在解释叫救护车的原因。
“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吗?”
听秀树这么一问,夜班经理手握方向盘,说:
“女人家,一个人住酒店……不过,幸亏发现得早。”
才刚清晨五点半,天亮还早着呢,可或许是市中心的缘故,路上行驶的车辆相当多。好在道路还比较通畅,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急救医院。
夜班经理好像熟门熟路,从亮着红灯的急救入口处进去,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护士站。
这里就算在夜间也照样灯火通明,正在翻看病历的护士马上抬起头。
“是刚才用救护车送来的,是女的……”
夜班经理说着,护士示意他们先在跟前的椅子上坐下:“医生正在治疗,请在那里等一下。”
两人正坐在那里等候,只听到有电话进来,从病房发出的应急铃声也响了起来,护士忙着跑进跑出。
就这样过了大约十分钟,一位三十五岁左右、体型微胖的医生走了过来。
两人同时站起身,夜班经理首先递上名片:“因为是住在我们酒店的客人……”
医生点点头,朝秀树看了一眼。
“是我的一个熟人……”秀树行了个礼。
医生手里拿着病历,说道:“她好像服用了很多安眠药。”
“不要紧吧?”
秀树禁不住问道,医生将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说:“幸亏发现得早,胃也洗过了,我想不用担心。”
“那么说,她有救了?”
“这点倒不必担心,不过今天最好就这么休息一天。”
听到东子有救了,秀树在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提出了新的疑问:“她服了多少安眠药?”
“哎呀,那倒不是很清楚。”
“如果想自杀的话……”
“有那种迹象吗?”
“不,也没有……”
“我觉得也不能排除那种迹象。”
医生只说了这些,就将病历交给护士,转身离去。
秀树仍对着医生的背影低头致谢,护士过来带他们去病房。这间或许是急救患者的专用病房,离护士台只隔了两道门,还是个单人病房。
跟在护士后面走进病房,病床在中间偏左的位置,旁边有个床头柜和一个圆凳。也许是夜间的缘故,天花板上的灯关着,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照亮着病床四周。
“哪位能陪一下吗?”
听护士这么一说,秀树点了点头。
“就让她这么睡一会儿,等药水快滴完的时候,请与护士站联络。”
病床旁边确实有一个点滴瓶,从那里伸出的细管连着东子的手腕。
“替换的睡衣带来了吗?”
“没有……”
东子的睡衣也许在洗胃的时候弄脏了,用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她身上裹着酒店的浴衣。
“另外毛巾什么的……”
“因为很突然……”
“那,眼下先把医院的借给你们。这么睡着很安稳,如果有什么事,请按这个按钮。”
护士指了指枕边的按钮,走出病房。
病床旁边只剩下他和夜班经理两个人,秀树再次看着东子。
在台灯发出的微弱光线下,东子仰面朝天,双目紧闭。也许是药效很厉害,东子一动不动,但呼吸均匀而又平缓。
“看上去不要紧。”
夜班经理说着,秀树朝他低头致谢:“多亏你们了……”
“过一会儿,一定能醒过来。”
“我,就留在这里。”
“那我就先回酒店了,不过我会一直在前台。”
“行李呢?”
“到今天白天,就那么放着没关系。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叫行李员送过来。”
“谢谢你多多帮助!”秀树又一次向夜班经理低头致谢,然后目送他离去。
除了东子外,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秀树不必再介意谁,于是将身子贴近枕边。
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东子直直地仰面朝天,秀挺的鼻梁在脸颊上落下淡淡的影子。
东子现在在想什么呢?因为服药后正在昏睡,她或许什么也不能想。秀树思忖着,再次取出偷偷藏在口袋里的信。
刚才背着夜班经理急匆匆地念了一遍,只知道个大概,现在一个人不急不躁地细读,可以重新弄清楚其中不容易理解的内容。
信是二号那天写的,同在东京都内,如果当天投进邮筒,那东子或许是三号夜里看到这封信的?过了一天,今天是五号,从三号到四号,东子看着这封信,一定受到了无法忍受的打击。
昨夜,东子突然说想见面,会面后一起吃饭时,又称还有工作回到了酒店,此后总让人觉得有点一反常态,似乎难以自制,真是有太多的疑点。
现在想来,所有这一切也许都是这封信惹的祸。
让生不出孩子的东子看到这种信,当然无法坦然面对。
不过话虽如此,这么要紧的事情,难道东子以前一点都不知道?
偶一抬头,看到药水快滴完了,秀树站起身,按下东子枕边的按钮,护士前来换了新的药水。
“她一直这么睡着……”
秀树话音刚落,护士给东子把了把脉:“呼吸和脉搏都很正常,恢复知觉可能还要一段时间,不要紧。”
秀树点了点头,护士转身离去。
秀树看表,已过六点。
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人们出来活动,都市的一天就此开始。秀树望着半开半闭的窗户,尽管刹那之间想到了家,但他像是要立刻掸去这层思虑似的回到床边,望着东子。
事到如今,秀树已无心回家,到了这步田地,何时回去结果都一样。就算公司开始上班的时间到了,如果东子还不醒,就打电话告诉他们要迟到,自己依然会守在医院里。即便日后有什么问题,今天也一心想要陪在东子身边。
秀树打定主意后,转念又想如果东子的丈夫出现在这里该怎么办?
然而,根据信上所说,他像是正在香港出差,哪怕回来,只要这边不跟他联络,他也不会知道东子住在这家医院里。原本或许应该跟东子的丈夫联络,但病情并不那么严重,况且在明确了东子想见丈夫后,再通知他也为时不晚。
如果说有什么要担心的,倒是自己手头拿着别人写给东子丈夫的信。因为他好像知道那个叫“由加利”的女人为生孩子住院的事情,回日本后,肯定会悄悄地赶往她住的医院。于是,也许会发觉信没收到而惊慌起来,不过将写有如此重大事情的信堂而皇之地寄到家里,未免也太不知轻重了。
一旦往家里寄,当然就有可能被他的妻子发现,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想到这里,秀树又展开了想象。
这封信会不会是在预料到会被东子看到的情况下写的?且不说信的内容,里面竟然明目张胆地写着女人的名字,还有意赶在她丈夫不在的时候寄到,这分明是想让东子看到。
如果明知如此还有意为之,那这封信无异于向身为发妻的东子发出的挑战书。
我生出了这么漂亮的孩子,得到你丈夫的宠爱。所以,希望你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退出,还你丈夫自由。
不就是为了作出那样的表白,才寄出这封信的吗?
秀树望着东子依然沉睡的脸,回想起过往与东子的点点滴滴。
刚开始听东子说已怀孕,是在去年八月。惊恐、慌乱之中求她去打胎,她却充耳不闻,称怀孕已有五个月,自己只好死心。刚下定决心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便被告知怀孕是假的。于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又怒火中烧,情绪激烈地追问她欺骗的理由。
然而,在听东子诉说的时候,怒火渐渐平息,同情心则占据了上风,乍看好像性格非常坚毅的她也有伤心事。此后,与她的交往较之以前更深一层,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四个月。
在此期间,东子像是要摆脱某种恶劣心情,在床上超乎寻常地奔放,不过其他时间则神情倦怠,工作提不起精神,身体也一点一点地瘦下来。总觉得狂躁和烦闷的情绪落差极大,精神像是持续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之中。
于是,服用安眠药的剂量渐渐加大,最终导致像昨夜那样的悲剧。
“为什么……”
秀树悔恨自己没有及早察觉这些情况,不过,如今回过头来看,他能理解东子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
也许正如秀树那段时间在为东子肚子里的孩子降生之日渐渐临近而胆战心惊,东子也在为丈夫的孩子在别的女人肚子里日渐长大而失魂落魄。
莫非她觉得无地自容,想要赶上丈夫的情人,才假装怀孕的?
虽说是偶然的想法,但仔细一算,两人一真一假怀孕的时间也正好一致。
如果真的怀孕的话,此时东子应该也刚好生下孩子。
从这过于巧合的日期来看,东子理应从去年开始就知道丈夫勾搭的女人已经怀孕,而且连预产期都一清二楚。
“真是那样吗……”
丈夫正让外面的女人为他生孩子。内心的不安令她如坐针毡,无法生育的东子便拼命装出怀孕的样子。她将这么做的理由说成是“因为你很体贴”“可以撒娇的人只有你一个”。
或许那些理由确实存在,可真正的原因莫不是东子悔恨自己输给了那个女人,进而想要品尝与那个女人相同的感觉,将自己扮成了孕妇?而且眼下又知道那个女人终于生下了孩子,心中的恐惧变成了现实,狂躁无法自制,便吞下了安眠药。
“是这样吧……”
秀树问道,可东子没有回答。然而秀树能够看到,东子的嘴角微微歪斜、颤动,像是表露着刚强的意志与心中的悲哀。
秀树慢慢将唇贴近她的嘴,亲吻起来。
天空开始渐渐发白。
在黎明时分的薄雾中,秀树的眼睛终于可以看清一些东西。
东子假装怀孕,迷惑男人,结果欲以服安眠药来逃脱苦海。
东子说过,这一系列异常的举动,都是深夜独处时,悄悄潜入的邪念在暗中驱使。
但是,果真如此吗?
的确,深夜也许会被不可名状的邪念所俘获,不正是这种邪念,给内心带来阵阵痛楚,也给“不孕”的肉体带来了种种伤害吗?作为女人,想生孩子却生不出,明知丈夫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却只能忍气吞声。这种焦虑与失望,不知不觉地在心中孕育成名叫邪念的怪物。不正是它的横冲直撞,令东子备受伤害,处于极度的疲惫之中吗?
秀树过去曾想,男人在成长为像模像样的男人之前,必须跨越各种各样的障碍。而女人要成长为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成熟的女人,似乎同样横亘着无数的障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顺利地跨越,像东子一样遭受挫折、含辛茹苦的女人可能不在少数。
“再安安稳稳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喃喃自语的同时,秀树自己也觉得有点犯困,他坐在圆凳上,两手放在床沿,头趴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秀树被走廊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金属相碰的声音吵醒了。
跟睡着之前一样,眼前还是那张病床,透过百叶窗射进来的阳光明晃晃的,一看钟,已经过了七点。脚步声是人们起来后去厕所或茶水间发出的,金属的声音好像是开始配送早餐发出的杂音。
秀树挺起上身,又一次望着东子,在早晨越发明媚的阳光下,东子的脸颊和嘴唇泛起了血色。
“已经没事了。”
秀树喃喃自语了一句,分开散落在东子额头上的头发,在额头上给了她早晨的第一个吻。东子似乎有所察觉,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秀树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清澈的湖底。又一个瞬间,当他尴尬地把脸转过去时,东子微微一笑: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医院。”
东子缓缓地环顾四周。
“一直陪着我吗……”
“回去过一次,可是不放心,又回来了。”
……
“你喝醉了,后来好像吃了很多安眠药,就睡着了。”
东子凝视着空中的一个点,像是在追寻临睡前的记忆。
“在酒店分手后,有点不放心,刚回到酒店,救护车就来了……”
“……”
“一口气吃了很多安眠药,差点死过去。”
“不对吧……”东子仍仰面朝天,轻轻摇了摇头,“是一粒一粒吞下去的。”
“可是,量相当大。”
“我,一片一片吞下去的时候,停不下来,咯吱咯吱地嚼着……”
“都吃下去啦。”
这回,东子明确地点了点头。
“不过,已经没事了。”
也许东子一开始只是想吃了能够入睡。可吃的时候伤心不已,就再也停不下来,最后咯吱咯吱地嚼着往肚里咽。
“医生也说没事了。”秀树再次说道。
东子大概也放心了,目光显得很平静。
“还陪我吗?”
“一直陪着你。”
秀树说着,将手提包和信放在床边,东子扫了它们一眼:“那个,看过了?”
“它就这么放着。”
东子默不作声,轻轻将脸背了过去,眼泪夺眶而出。
“这种事情,别太介意。”
秀树掏出手绢帮她擦掉眼泪,东子嘟囔着说:“我,真是太奇怪了。”
“什么……”
“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着,就这样,一切都没有了……”
“最好全都忘掉。”
秀树从床单下悄悄握住了东子的手。
“那种邪念啊……”说到这里,秀树用略带玩笑的口气说,“大概只有在深夜才偷偷潜入吧?”
刹那间,东子用力点了点头,双眼炯炯有神地说道:“下次,不光是身体,请全部潜入!”
“全部?”
“你的身体和心灵一起潜入我的体内……”
“明白了,只要全部一起潜入你里面去就行了吧?”
东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主动握紧秀树的手,闭上了眼睛。
东子好像又睡了,可她再也不会失去自信,再也不会崩溃。
吃了这样的苦头,只要全部吐出来,将全身心彻底暴露,就不会再困惑。她再度入睡,只要完全断了药物,东子又会变回过去那个活泼的东子,一定会坚强地向前迈进。
在越发明亮的晨曦中,秀树面向东子,她那白晳而又光洁的额头分外显眼。
“我爱你……”
一瞬间,秀树脑海中浮现出立野的脸孔,他仿佛在教训道“你太天真”,但秀树对自己说:那也没关系!
他更有力地握紧了东子那重新又温暖起来的手。
第十一章 阳气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