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星
一眨眼的工夫,窗户犹如暗自变幻的舞台,刚才还被晚霞掩映得微微泛红的街道,已陷入沉沉的夜色之中,路灯则如历经打磨的宝石般交相辉映。从黄昏时分到黑夜降临,东子与秀树的关系也像突然变色的街道和天空一样,一种不信任感在加速蔓延。
当初,秀树只是一味地相信东子怀孕的事,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处心积虑,可眼下的东子身材苗条,连一丝怀孕的影子都没有,还口口声声要坦白自己为何演出这场骗局。
她到底会说出什么样的内容呢?
秀树坐在与窗边的桌子相隔的一张椅子上,抽完了两支烟,东子仍未出现。
她正在隐秘的浴室里,专心致志地做着登上舞台前的准备呢,还是突然害怕出场了?不过,刚才是她自己说要把一切都坦白清楚的,事到如今,想必她也不会变卦。
秀树又抽完一支烟,把装钱的包放在椅子边上,当他正俯瞰窗外夜色中的街景时,背后传来浴室开门的声音。
一出“坦白剧”的女主角终于登场了。
此前自不待言,眼下事情急转直下,可主角依然是东子,对于这一点,秀树感到既惊讶又佩服。当他回过头来时,东子已在白色衬衣外披上灰色套装,右手拿着包,微微颔首落座在秀树对面的椅子上。
她好像在浴室里重新化了妆,刚才脸上的泪痕不见了。她的妆化得稍稍浓了点,眉毛画得又尖又细,往上挑着,看上去十分显眼。东子就这么保持了片刻沉默,像是要将情绪稳定下来,不一会儿,她似乎心意已定,抬起头说:
“请你相信接下来我说的话。”
秀树茫茫然无以回应,东子又叮嘱了一句:“以前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可这都是真的。”
说到这里,东子的视线轻轻掠过夜色中的窗户,喃喃自语道:
“我,得了不孕症[1]。”
“不孕?”
秀树禁不住重复了一遍,随后悟出这是“不孕”的意思。
“不能生孩子?”
“以前做过各种努力,可还是不行。”
因为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秀树站起身,打开收纳在墙边桌子下的冰箱:“喝点儿啤酒好吗?”
东子没有回答,秀树自顾自地拿起啤酒罐和杯子回到座位上,问道:
“那,不是你丈夫的问题……”
秀树坐下后,往东子和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了啤酒:“你丈夫知道这件事情吗?”
“嗯,因为他跟我一起去过好几次医院。”
秀树想起了上个月到四谷那家井崎诊所去的事。那儿的医生说,东子已有半年多没去过医院了。
“先前,你提到过四谷那家医院的事……”
“确实去过那家医院。”
“那,是去看不孕症的事吗?”
“我在那里看了一年多,可还是不行……”
井崎诊所的医生听说东子怀孕时,脸上露出非常意外的神情,看来医生的话是对的。
“那后来呢?”
“没去过任何医院。”
“那么,治疗的情况呢?”
“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为什么?”
“怎么说呢?太累了!”
东子的说法听上去有点草率。
“再仔细检査检査不是很好吗?就算不能生孩子,最近好像也有各种各样的治疗方法。”
秀树记起好像在什么地方读过一篇报道,说有个不会生育的女人经过治疗,竟然一胎生下五个孩子。
“坚持去医院的话,不就能治好了吗?”
“去过了。在去那家医院之前,已经在别的医院看了两年多,再也不想去了!”
听东子说得如此干脆,秀树无言以对。
“男人也许理解不了,这有多痛苦,需要多大的耐性。一旦接受那种治疗,根本就没法继续工作。每天都要测基础体温,填在表格里,熟睡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加班到很晚的时候,还有出去旅行的时候,走到哪里总要带着体温计,每天早上量体温,一天也不能落下。不过,这还算好的呢。”
说这番话时,东子似乎百感交集,为了调整一下情绪,她停顿片刻,接着说:“要进行多次检查,一检查就要去医院。检查之后,又是注射荷尔蒙针剂又是抓药,过一段时间再去检査,已经去了几百次了!”
“后来,还不行吗?”
“这种治疗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就算说了也不会有办法,况且和你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放弃治疗了……”
“那么,你去过的医院不止四谷那一家了?”
“那里有到晚上八点的夜间门诊,所以我去看过,可还是很难治好。”
把她折磨得如此痛苦的不孕症治疗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秀树注视着孕妇迹象已泰然无存的东子,又产生了新的好奇心:
“那种检查,都查些什么呢……”
“我全部都告诉你。”东子像是豁出去似的点了点头。
“开始是全身检查,血液和小便要化验好多次,还要拍胸部X光片,进行甲状腺的检査,然后做妇科检查,检查子宫的情况……”
对于秀树这么个男人来说,许多话听上去很刺激,但对长期接受治疗的东子而言,这些事情或许早已耳熟能详。
“为了检査输卵管是否畅通,要把造影剂和空气注进去,然后检查子宫内膜和宫颈管的黏液。来例假的时候,还要做细菌培养检查,看有没有结核菌……”
“那要住院检查吗?”
“像输卵管检查要花两天时间,我就住在医院里。不过,就算再简单的检查,做的时候也会头痛、肚子疼,而且吐得厉害……”
光听东子说这些检查的内容,一向讨厌去医院的秀树就已经想逃走了。
“那样的话,还去上班吗?”
“不能每次检查都不去上班。我没把去医院的事告诉别人,不想因为那种事情让人同情。”
说到这里,东子又显露出要强的性格:“得了不孕症去医院,这种事情我可说不出口啊。”
“不过,那只是一种病……”
“尽管只是一种病,可一旦说出去,等于在说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女人。”
有着强烈的自尊心的东子的想法确有道理。
“但就算不能生孩子,也不能说不是女人吧?”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
“首先,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丈夫也得跟我一起去。用医生的话来说,不孕症的原因有三分之一在男方身上,所以先要从丈夫的精液开始检查。”
又说到了新鲜的话题,秀树喝了几口啤酒。说实话,男人对那方面的事情也颇感兴趣。
“那,你和丈夫一起去医院……”
“第一次检查的时候,他的精子好像少了些,不过再查一次就没什么问题了。”
秀树脑子里想象着素未谋面的、四十岁上下、在贸易公司上班的东子丈夫的模样。
“结果,査明原因在我身上,从此地狱般的生活就开始了。”
“地狱般的生活?”
“是啊,因为只要我能治好,就可以生孩子了。”
“为什么治不好呢?”
“好像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大致上说,有种情况是因为卵巢有问题而不排卵,有时候是输卵管不行,有时候子宫本身有问题,还有可能是因为心身疾病、精神紧张或情绪焦虑等原因,导致无法怀孕。”
“因为精神紧张或者情绪焦虑,也不能生孩子吗?”
“女人的身体是很复杂的,所以工作上的压力积蓄起来、家里有令人担心的事情,或者不满和紧张情绪加重,好像都能导致无法怀孕。”
“看样子,女人出来工作并不是件太好的事情。”
“光从怀孕这点来说,是不太好。不过,要是由于这种原因生不出孩子,那把工作辞掉就行了,这倒还问题不大。”
“你的情况呢?”
“我的情况是只有卵巢正常,好像得的是子宫内膜症,从子宫到输卵管那个地方似乎有问题。详细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原本内膜只是在子宫的内侧,后来发现子宫的其他部位和卵巢里也有,有时还混入腹膜,受荷尔蒙的影响内膜会变大或者出血,严重的时候子宫、卵巢和输卵管等会发生粘连,就会导致不孕症。”
以前在意大利餐馆见面的时候,东子曾活灵活现地说起过很多秀树无法理解的身体的异常状况,说不定也与这种病的征兆有关。
秀树若无其事的样子,喝了口啤酒,随后问道:“这种内膜症是怎么引起的?”
“确切原因好像连医生也不清楚。据说得这种病的人大多从年轻时开始例假就不正常,或者体重过重,好像还是因为体质有问题。”
“治疗起来就那么难吗?”
“这种病原本多数发生在欧洲和美国,在日本几乎没有,不过最近像是也多起来了。”
“这也是文明病吧?”
“不太清楚,好像跟饮食和生活方式的变化有关。”
如果这是随着文明的进步而产生的疾病,那不得不说在出版第一线工作的东子是有可能染上这种病的。
“平时也有症状吗?”
“时常会有变化,多数情况还是来例假的时候出血过多,有时也会头痛或者想吐。”
秀树原先并不知道,东子一边受着那种病的困扰,一边还在工作。
“不过,这种病也不是说绝对治不好吧?”
“根据情况,可以使用各种荷尔蒙,也有进行手术的方法,可轮到我头上好像还是不行。”
“试着去过其他医院治疗吗?”
“光医院就换了三家,不管去哪家都一样。”
东子略带凄楚地笑了笑,轻轻抿了口啤酒。
“你也知道我想要孩子。”
尽管秀树知道东子被不孕症所困,去好几家医院看过病,可她为什么要假装怀孕,而且偏偏把自己作为欺骗的对象,用如此高明的演技来行骗呢?
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件事问个水落石出。
“明明没有怀孕,却装出怀孕的样子,这也是没有办法吧?”秀树不想过于伤害东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天偶然知道了这件事还算不错,如果我一直蒙在鼓里,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反正我想过早晚是要告诉你的。”
“怎么说呢?”
“可以说流产了……”
“怀孕都超过五个月了,这可能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吧?”
东子说到这里,又瞅了一眼已被夜色完全笼罩的窗户:“我,原本打算从下周起休息一个星期。”
“是为了假装流产?”
“嗯……”
她究竟有什么企图?如果照她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秀树对东子来说,就是先让她怀孕而后又让她流产的男人,他一辈子都会感觉愧疚。
“我差点被你骗了。”
“对不起……”
听东子老老实实地向自己道歉,秀树再度怒火中烧:“为什么受骗的单单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那么倒霉?”
“请等一下!”
东子那只隐约看得见皱纹的手捂住了右侧的太阳穴:“我能亲近的人只有你了。”
“所以说,你不能做出那种事情来骗我吧?”
如果还是那么一无所知,东子就可以去请带薪休假,若无其事地谎称在那段时间流产了,最后骗取别人的同情。一想到差点落入如此卑劣的圈套,秀树就觉得自己蠢到了极点,也越发不能饶恕心地如此恶毒的东子。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秀树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抬头仰望着天空。东子垂下头,不多久眼泪一滴滴地掉了下来:“我也真是可笑。”
“可笑?”
“反正已经这么做了,我想,就说一次自己怀孕了。”
“开什么玩笑!”
秀树松开胳膊,禁不住敲着桌子道:
“我受不了你这样胡闹地跟我交往。你也体谅一下我受骗上当的心情!”
“我没有胡闹。我是拼命……想要认真的。”
“什么地方认真了?因为自己的身体没法生孩子,就装成怀孕的样子来骗我,从中取乐,仅此而已吗?”
“请不要光说那些表面的事情……”
“那么,还有什么内幕吗?”
“别说了……”
东子双手捂住脸,剧烈地摇晃着脑袋:
“我真的恨那些有孩子的人。你作为男人可能不会理解,这世上有种种的歧视……”
“歧视?”
“是的,男人和女人,大学毕业和高中毕业,还有结过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有孩子的女人和没孩子的女人……”
东子说到这里,像是要理一理头绪,稍稍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很久很久以前就受到歧视。没有孩子的女人在这个国家根本就不算是女人。”
“不过,没有孩子的女性也很多吧?”
“确实很多。但我的情况是已经结了婚,如果单身就暂且不论,为什么结了婚却没有孩子?大家都觉得奇怪。”
“也有人不要孩子。”
“我刚开始也不想要孩子。我想三十岁之前就一直工作,到时候再想生也可以。丈夫倒也不反对,双方都不怎么想要孩子。因为借了住房贷款,想等手头上稍微宽裕一点再生。”
“那,不孕症的事情……”
“根本就不知道啊。当时只是简单地认为,一直小心不要孩子,所以才不能怀孕。因为月经不正常觉得有点奇怪,可没想到真的不能生了。”
说到这里,东子叹了口气:
“不是亲身体验过这种事情的人不会理解的。”
“你是指医院的检查?”
“不是那个。当明确地知道不能生孩子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不是女人了。”
“这也太……”
“我知道你想说这也太荒唐了。不过,大家都认定结了婚就要生孩子。只要是夫妻,就理所当然要有孩子,否则就太奇怪了。”
“你可以无视那些东西。”
“我是没把它当回事,可再怎么无视,还是会有人来问你。‘还没有孩子吗?最好是趁年轻的时候生一个,父母亲都想抱外孙了吧?’最后来一句,‘想必您家先生会感到寂寞吧?’为什么这些事情也要别人来操心呢?”
东子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从眉眼到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们又不是为了别人生孩子。自己想要孩子的时候就生,根本用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大伙儿一见面,还是会多嘴多舌地说:‘还没有孩子吗?最好早点生一个。’”
秀树确实也能想象到东子的处境。秀树新婚之初也受到过同样的询问,别人倒并非故意多嘴多舌,可他当时也觉得非常反感。
“最气人的是‘您家先生会感到寂寞吧’这句话。也没当面证实,怎么会知道我丈夫的想法?怎么还满不在乎地就把这话说出口?”
“但他们说这话也没带什么恶意吧?”
“所以听了更加难受呀!因为确信对方没有恶意,语气又十分亲切,这就更难应付了。每次听到这种话,我们心里不知道有多受伤、有多痛苦……”
东子说到这里,脖子一仰,将杯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装作很亲切的样子,说什么‘让父母亲早点抱外孙吧’,这完全是瞎操心。我如果能行,也想让他们早点抱呀!可是,明明不可能的事情,还一个劲儿地说什么早点早点……”
“说这话的,大概是些乡下人吧?”
“当然是乡下人居多,但城里人也说得够多的,而且还摆出一副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些话还是别去理它。”
“我是没去理它。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话,就觉得很不正常。总之,日本人深信对别人的事情说三道四就是亲切的表现。但是,实际却是不过问别人的事情才恰恰让人觉得亲切。想不想结婚,愿不愿意生孩子,这些都是个人的自由,用不着旁人来多嘴多舌。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体贴吗?”
见东子征求自己的意见,秀树禁不住点了点头。
“你父母亲知道你身体的情况吗?”
“我跟母亲说过,我想父亲应该也知道。”
“那么,你母亲说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真搞不懂,你妹妹什么事也没有,可为什么就你不能生孩子呢?”
“你妹妹有孩子吗?”
“她比我小三岁,有两个孩子……”
“所以说,只有你……”
“以前,她还说姐姐为什么不生孩子,最近什么都不说了。”
“是从你母亲那里听说了吧?”
“不过,母亲大概觉得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多少也有点责任。她还老是问我……贵司怎么说……贵司是我丈夫,母亲特别在意他的反应。”
“可能想法比较过时……”
“我自己的母亲倒还好说,可婆婆刚知道我不能生孩子,就干脆当着我的面说:‘真是丧气!’”
东子也许想起了当时的情形,两条细细的眉毛微微抽搐了几下:
“女人对女人居然说出这种话……”
“你丈夫是长子吗?”
“是啊,就因为是长子,所以吉原家的香火也许就这么断了,婆婆整天小题大做地唉声叹气。打那以后,像是存心要惹我生气,她一天到晚嘴里念叨着哪家生了个男孩啦,哪家的媳妇又怀了第二胎啦……”
“也不能说她有多大的恶意吧?”
“不对,婆婆本来就反对我出去工作。她早就想说,‘看上去像是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实际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连做女人最起码的条件也不具备,还算什么媳妇呀’。”
东子似乎对婆婆怀恨在心。
“婆婆一直在嘲笑我。不,是看不起我!”
“这也太……”
“对像她那样的人来说,我工作干得再好,当上主任、副主编,都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只要我说一句‘怀上孩子了’,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她觉得媳妇就是生孩子的机器。”
“你婆家在哪儿?”
“在长野,不过已经有三年没去了。”
“那他呢?”
“他跟我说,不去也没什么。”
“他倒够体贴的。”
“与其去了闹不愉快,还不如不去。反正就算去了,也不过是—大家子亲戚拖儿带女地聚在一起。”
秀树脑海中浮现出乡下老房子里祖孙三代欢聚一堂的情景。在那种地方,像东子这样连个孩子都没有的女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我一看到跟孩子在一起的女人就觉得讨厌。”
“为什么?”
“看上去总有点迟钝,还脏兮兮的。就连妹妹我都觉得她讨厌。就说生老大的时候吧,她当着大家的面就若无其事地解开胸襟给孩子喂奶,要换尿布了,就把有大便的脏东西往旁边一搁……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所以我责备过她,要她别一天到晚邋邋遢遢的。可她还是不当回事儿,总伸着胳膊陪孩子睡,弄得孩子左下半边的头扁扁的。类似的事情还没一件一件全都让我看见呢。”
听东子这么一说,秀树回想起她以前曾坚决反对在自己主编的《美特蕾丝》杂志上刊登Family Box的家庭服装广告。在那个广告中,年轻的母亲与年幼的孩子穿着相同面料、相同款式的衣服,尽管这种家庭套装很有人气,但东子还是以该广告给人过深的家庭印象为由,不予采用。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或许也是因为东子不能生孩子,心里有点嫉妒吧。
“你公司里也有结过婚有孩子的人吧?”
“当然有啦,不过,我尽可能不用这样的女人。”
“有孩子的女人不行吗?”
“也不是干活不行或者懒惰,是思路根本不对。她们把孩子摆在第一位,工作什么的一切都放在后面。那样当然也可以,不过在眼皮底下看到这种态度,我就觉得讨厌。比方说,孩子得了感冒就要请假,也不打个招呼说声抱歉,好像孩子感冒了请假就理所当然似的,看到这种态度,我就觉得不能原谅。”
“不过,大家不都那样吗?”
“是啊,她们提出要请假的时候态度都傲慢得很,差点儿没说:‘你又没有孩子,我可是生了孩子还要抚养他的。’”
东子对身为人母的女性竟然如此反感,实在叫人意想不到。想到她过去居然以那样冷漠的态度对待有孩子的女人,秀树一时无话可说。东子满不在乎地继续说:
“她们尽管表面上尊重我,但说到底还是把我当傻瓜。”
“怎么会……”
“就说以前,我还在现在这个部门打下手的时候,其他杂志有位女主编,工作很能干。可就因为她单身,当然也没孩子,手下的人表面上尊重她,背地里却风言风语地说,她连婚都没结过,又没孩子,所以根本不懂女人的真情实感。”
对秀树来说,女人的世界真是难以想象。
“总之,与工作相比,女人结婚生孩子是第一位的,工作什么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光工作上能干的女人比一事无成、只会生孩子的女人还低一等。”
“不过,有些做母亲的生了孩子就满脑子只有家庭,顾不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无心紧张地工作。我觉得与其如此,倒不如没有孩子,还是出去工作的女人更美、更有魅力。”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是女人也讲论资排辈的呀。”
“论资排辈?”
“是的。这种看法根深蒂固,你公司里大概也有正为此犯愁的女人。”
确实,听说总务部和健美事业部有两位科长级的女职员,一位单身,另一位结过婚没孩子。说不定她们也正抱有跟东子同样的烦恼。
“我还没听说过有那样的问题……”
“那种事情即便对男上司说,大概也无济于事。”
“那,这是女人之间的问题?”
“当然是啦,不过出现这种问题,责任还是在男人身上。”
“是男人不好?”
“男人们总是教训女人说,来日方长,工作什么的都无关紧要,结婚生子才是第一位的。”
说实话,秀树也始终毫不怀疑地持相同的看法。不,不单单是秀树,如今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女人最好还是待在家里生儿育女。
在这一点上,确实不能说男人没有责任,不过要扭转这股风潮,还是必须靠女性之间彻底改变自己的思想意识。
“选择家庭还是事业,是女人眼下最举棋不定的事吧?”
“不过我现在才发觉,女人们一直哭着说这是男人造成的,可归根到底这是女人自身必须思考的问题。”
“正所谓女人是女人的天敌。”
“并不单纯是这样的问题。我觉得,女人对女人毫不留情跟男人之间毫不留情是一样的。只不过女人生儿育女包含更多复杂的因素,每件事都是艰巨的工作,不可能用业余时间去完成……”
“如果埋头于这些事情,大概也就没有办法顾及其他了吧?”
“所以不光在公司里,就是去参加同学聚会,也是结了婚的一拨儿,有孩子的人一拨儿,跟单身的或是没孩子的根本凑不到一块儿。并不是说特别喜欢或者讨厌,只是话不投机而已。”
东子说的这种氛围,秀树在参加同学会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感受过。
“男人之间,大概不会因为结婚后有没有孩子来加以区别对待。即便有区别,恐怕也是同学中社会地位高的、经济实力强的看不起那些生活窘迫的人,不会因为结没结过婚或者有没有孩子,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吧?”
“其实,是因为男人没把那种事情放在心上。”
“还是男人好啊!”
“可男人也有自己的苦衷。”
“不过,男人之间的差距是由能力来决定的。女人之间的差别就跟头脑和能力无关了……”
“这种荒唐的想法,最好别去理它。”
“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也总对自己说别去理它。可一看到抱着孩子的女人就忍不住要去想。我不能像那个女人一样,完成生儿着女的重任,没有对社会作出贡献,所以至少要在工作上拼命努力才是……”
“请等一下!”
秀树连忙打断东子的话:
“如果把生儿育女和你的工作相提并论,那就大错特错了。生孩子这种事情跟才智和修养几乎不搭界,如果说得极端一些,跟人的头脑根本就没关系,只不过是种本能的东西。它和你现在从事的工作完全不一样。你把这两件事情加以比较,就好比拿长度去跟重量比,完全不是一码事。说什么因为没有孩子,就没有对社会作出贡献,这好像偷换了命题,有点莫名其妙。没有必要因为生不了孩子就那么自卑。”
“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不过,我突然发觉自己似乎对这个社会没作什么贡献。再三提醒自己事实并非如此,也无济于事。我已经认定,对一个女人来说,当上母亲,或者现在工作将来早晚成为母亲,只允许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一项。”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嘛。就是终身不嫁或者一辈子不生孩子的女人也多的是。”
“终身不嫁或者一辈子不想要孩子的女人确实也没什么不好,因为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可我的情况是,结婚之后想要孩子,却没办法怀上。更何况大家都一致认为,只要结了婚就能有孩子。”
“那倒也是啊……”
“以前我去参加过一个会,邻桌的人问我:‘您的孩子怎么样?’我一回答‘还没孩子’,那可就炸开锅了。‘为什么不生?’‘您做什么工作?’‘没孩子有点寂寞吧?’人家会刨根问底地问你。后来,我说自己是当编辑的,她们便又没完没了地开始说教起来,什么就算工作一辈子,不生个孩子也毫无意义,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对她们来说,没有孩子的女人就像是拿在手里的最好不过的玩具,可以把自己身上的优越感统统激发出来。”
“没有比这样说话的更不知轻重的女人了。”
“知道我没有孩子后,对我多加体贴的女人也还是有的。不过,那种体贴的方式实在让人受不了。比方说,有个学生时代的好朋友,她有了孩子以后,觉得不能在我面前提到孩子,说话时就拼命避免出现孩子的话题。平时聚会或者一块儿出去旅行,大概怕我一看到孩子就高兴不起来,干脆就不来邀请我。所以每当有朋友要生孩子了,我也就失去了这个朋友。最后四下里一看,身边只剩下些单身或者没有孩子的人。”
“就那样,不是也不错吗?”
“就眼前来看是还不错。不过,让人觉得窝心的是,相互告知有谁怀孕的时候,只要我表现得稍微激动一点,大家就会胡乱猜想。比如我妹妹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也不直接告诉我,而是先通知我母亲,再由我母亲来转告,简直是用一种诚惶诚恐的语调来告诉我的。”
“也许大家都体谅你的心情吧?”
“这一点我心里也很清楚,可越是清楚心情就越糟糕。我觉得那种事情没什么关系,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在乎,但就是有人貌似体贴,实际是要把我推向孤独的深渊。”
东子身边的人知道她的脾气急躁,但这种顾虑也未免有些多余。
“干脆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孩子的事你并不介意,怎么样?”
“我跟妹妹说了,可总不能跟朋友也这么说吧?反正她们已经确信,什么事都别告诉我就对了。我不管说什么,都被当作不讲道理。最气人的是,我一提到有关孩子和家庭的事情,她们就会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觉得‘你又没孩子,怎么会知道那种事情’。有孩子也好,没孩子也罢,那种事情完全能想象得出来。尽管如此,她们却一口咬定,你没有孩子,所以有关孩子的事情就一窍不通,差一点就要跟你说,你对孩子的事情不许发表任何意见。”
东子诉说着往日里因为没有孩子而遭受的歧视,似乎悲从中来,用手帕轻轻地捂住了眼角。
秀树见此情形,忙喝了口啤酒,又抬腕看表。已经是傍晚七点,进房间也有一个多小时了。
“想吃点什么吗?”
“……”
“地下层的酒吧怎么样?去那里随便吃点。”
要想一改眼前压抑的气氛,最好还是换个环境。
“走吧。”
在秀树的催促下,东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1] 不孕:不孕的日语为“不妊”,日语中“不妊”与“赴任”同音,乍一听不易理解。——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