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电闪
按秀树目前的境况,一千万并不算是个特别大的数目。作为一家年营业额超过五百亿日元的大公司的常务董事,又是社长的女婿,凑足这么一笔钱并非难事。
不过,要是没有开展新业务的堂而皇之的借口,光从自己口袋里掏这一千万,那倒不见得容易。秀树过去也在东子身上花过钱,可那只是在过生日或者圣诞节的时候买些礼物什么的,价钱一般在十几万日元,顶多也就二十几万了。即便是社长的乘龙快婿,妻子也对秀树的个人存款了如指掌。他平日里花费在吃饭、旅行这些事情上的开销看上去相当奢侈,但大多是可以用业务经费的名目报销的,如果纯粹是为了私人的事情,花起钱来可就没那么自由了。
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凑足这一千万呢?
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个主意,那就是用信用卡来贷款。那样的话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钱提出来,而且操作都以秀树个人的名义,也不会立马被妻子发现。
秀树当即分两天,各提取了五百万日元。
秀树手头上放那么多的现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一想到这不是一笔正大光明的钱,心里不免紧张起来。
此事若被妻子察觉,她会说什么呢?两人结婚之后,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所以秀树也无从预料。也许她身为妻子不想为这件事情闹翻,只轻描淡写地说几句“你也够可以的,不是很有胆量嘛”之类的话。不过,这只是秀树所希望看到的,妻子说不定会一改往日的豁达,歇斯底里地吵吵嚷嚷、唉声叹气、悲天悯人。
不管怎么说,把这笔钱交给东子,将来就不会留下祸根,这也是为妻子着想。因为这种自欺欺人的理由,秀树感觉有点心安理得了。
把钱凑足之后,秀树又写起了字据。
他按立野说的,写下了“今后不再提出与此事有关的任何要求,特此约定”这么几句,可写完后回过头来再一读,却又不敢把这样的字据给东子看了。
立野说过,“只要手里有了这个,不管对方再说什么,都可以放心了”。可真的有必要写这样的字据吗?当然,立野是在为将来考虑。就算眼下没出什么问题,假设二十年后秀树死了,孩子们要继承遗产的时候,这对原来一直躲在幕后的母子未必不会跳到前台来。即便那个孩子没有这种想法,母亲那头没准也会想要得到点什么。可以预料,东子的亲戚,还有她周围那些人,也有可能在背后唆使。哪怕事情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在今后漫长的岁月当中,母子俩说不定也会提出在经济上给予资助的要求,甚至还会想要得到名分。如果这些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们也许会将秀树有私生子的事当作丑闻大肆宣扬出去。
秀树以后成为大公司的经营者,开展新的业务,或是担任公职的时候,这种事情肯定会成为一道伤口,本人名声扫地自不待言,就连企业的形象也会受到伤害。
立野的忠告是建立在这些预期之上的,因而他的担心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然而,立野的想法就是东子迟早会变心,随着岁月的流逝,会滋生邪恶之心。这就是从所谓人性本恶出发,来考虑问题。
诚然,谁都不知道一个人的心什么时候会变,更何况男女之爱又是最游移不定的,秀树虽深知这一点,可眼下要他在把钱交出去的同时,让东子在字据上签字,内心依然难以接受。
如果就这么把钱交给东子,立野或许又会劈头盖脸来一句:“所以说,你太天真了。”不过,秀树现在仍想珍惜两人之间依稀尚存的信赖关系。
秀树边把字据装进信封,边在脑子里将自己要做的事情排了一遍。
首先把钱交给东子,之后如果她提出什么棘手的问题,就拿出字据让她签字。否则,就只把钱交给她,字据先放着再说。
第二天,秀树打电话到东子的公司。编辑一般上班都很晚,所以他下午三点过后开完会,才回到自己房间打电话。
拨通《美特蕾丝》杂志编辑部的直线,最初接电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姐,稍过片刻,东子接起了电话:
“让您久等了,我是向井。”
或许正忙于其他的工作,东子听起来还是一刻都没闲着。
“我是泷泽……”
以前给东子打电话,秀树有时开口就说“是我”,今天稍微收敛了一下,先报自己的名字,然后试探着问道:“现在,可以说会儿话吗?”
“呃,没多大关系。”
听她的口气,稍微有点为难。
“其实,最近想跟你见个面,可以吗?”
“有什么事吗?”
大概周围有人,东子的回答显得十分客气。
“我想见个面,有东西想交给你,所以最好能早点儿。”
“那样的话,能不能送到我公司来?”
一千万的巨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送出去可万万使不得。秀树忍住苦笑,又说道:“我想直接见个面,亲手交给你,能不能就在附近哪个咖啡馆里见面?”
“真是让你费心了,可我现在很忙。”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一会儿工夫就行。”
“那……”
说到这里,东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应该已经说过不再见面了。”
秀树当然记得,可这次要解决的问题比以前重要得多。
“就三十分钟,哪怕十分钟也行。”
“那件事情,上次见面的时候都说过了……”
“这次是另外的事情。”
“那就恕我失陪了。”
她就这样硬生生地把电话挂断了,听筒中传出低沉的嘟嘟嘟声。
“搞什么……”,秀树咂咂嘴,无可奈何地放下了听筒。
煞费苦心把钱准备好,却遭到对方如此干脆的拒绝,可再怎么说也不能就这样打退堂鼓。现在如果放任下去,东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见面就更难了。
一不做,二不休,秀树第二天又打电话到东子的公司。照例等到下午两点过后,电话那头传来的依旧是昨天那位年轻小姐的声音。
“请叫向井东子小姐听电话。”
秀树这回的态度有点盛气凌人,那位小姐答道:“向井,她今天休息……”
秀树旋即看了一下桌上的日历,今天是星期五。
“她去哪儿了?是外出了吗?”
“不,我想她没去出差。”
“那,是病了?”
年轻小姐语气中带着困惑:“那倒不太清楚,她请了休假。”
再往下追问,本人不在也是白搭。秀树只得作罢,他放下听筒,左思右想起来。
昨天还去公司上班,口口声声说自己很忙,今天怎么就突然休假了?是身体有什么异常情况去医院了吗?或者临近周末上哪儿去旅游了?不过,看昨天的情形不像要去旅游的样子,而且大着个肚子也不太可能出远门。这么说来,似乎还是跟怀孕有关,可到了这个时候,想想也不会流产。
今天是星期五,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下周才能联系了。
还不如昨天就不请自到,去公司跟她见面。
正当秀树觉得自己走了一着败棋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涌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索性这就去东子家……
如果是因为身体不好请假,那就应该在家里,即使去医院,现在这时候也应该回来了。况且白天她丈夫要外出工作,不会在家里碰上。
不打电话通知,直接过去岂不更快?
秀树主意已定,用内线电话把正在隔壁房间的秘书叫了过来。
按照日程安排,下午只有两批来访的客人,分别是作为供货方的洋酒厂商负责人和子公司的专务董事。秀树立刻让秘书打电话,转告他们因为有急事抽不出时间,望能下周来访,随后便作好了外出的准备。
“朋友突然病倒了,我去看望他一下。”
四十五六岁的女秘书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秀树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走出公司,一头钻进了汽车。
“往中野方向开……”
东子的家在中野区的鹭宫,秀树送过她回家好几次,所以知道大体的方向。从七号环线进入新青梅大街,再过三个红绿灯,附近有幢高级公寓便是东子家。
星期五的下午因为临近双休日,一路上车辆很拥挤,不过车行了大约四十分钟,也就到了那幢公寓跟前。以前总是在晚上过来,今天白天一看,五层的公寓墙面贴着浅茶色的瓷砖,外观极为雅致。
秀树让司机等着,随后拿起装着钱款的包,推开了公寓正面的玻璃门。紧挨着左手边好像是管理员的房间,见屋里没人,秀树便径直来到大厅。大厅左侧并排放着五六盆观叶植物,与之相对的则是一排信箱。
听东子说她家住在五楼,五〇六室的信箱上确实标着“吉原·向井”两个名字。以前倒还没注意,原来东子的丈夫姓吉原,那向井可能是她娘家的姓了。
秀树朝那两个名字注视了一会儿,随后偷偷望了一眼观叶植物前方的电梯厅。
没经任何联系就到了这里,是这么贸然直接上她家好呢,还是先用大厅入口处的公用电话打声招呼之后再上去?秀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起昨天打电话到她公司横遭拒绝,便决定先上去再说。
仿佛正值午后最幽静的时候,大厅内鸦雀无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单手提着包,像是来收账的,只见他下了电梯,从大厅横穿而过。
秀树曾经送东子回家,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走进公寓里面。
从这里坐电梯到五楼,就是东子和她丈夫住的房间了。这么一想,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起来,胳肢窝底下也渗出了汗。
秀树故作镇定地走到电梯跟前,两部电梯中有一部正开着门停在那里。秀树确定里面没人之后钻了进去,按了一下五楼。秀树独自一人坐着电梯,见右上方悬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月末两天检査煤气灶。
秀树读着纸上那几个字,一边抬头注视显示楼层的数字,电梯到了五楼,门像是迫不及待似的打了开来。
秀树再次确认是五层之后出了电梯,斜对面是垃圾房,走廊向左右延伸。以前从路边观看的时候没有发现,这幢公寓呈“匚”形,向下可以俯瞰四周都是房屋的院子。秀树先向左边走了几步,又折回到右边,看见五〇一的房间号。沿着五〇二、五〇三、五〇四一家家走过去,眼看就到了五〇六室。
秀树在走廊上边走边想半路上会不会遇见东子,经过五〇四室的时候看到门开着,门口放着女式凉鞋和小孩的鞋子。
东子家的门口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刚一闪过这个念头,便到了五〇六室的门前。
门是浅灰色的,走廊在这里拐成了一个直角,可见这是一套拐角房间。
大厅里的信箱上标着“吉原·向井”两个名字,但房门上只写着“吉原”二字,下方有一个白色的门铃按钮。
秀树仿佛要窥探里面是什么样子似的把脸贴近房门,接着像是要让自己镇静下来,做了一下深呼吸,随后按响门铃。
顿时听到屋内铃声四起,秀树慌忙将手松开。
又没干什么坏事,秀树自我安慰着,避开了门上的猫眼,站在左侧再次按响门铃,房内无人应答。
不在家?秀树估计她肯定不会在家休息,不过说不定是认为是上门推销什么的嫌烦,就算在家也不来开门。
秀树为慎重起见,又按了一次门铃,还是没人出来开门。
只听别人说她休息就认定是在家里,这想法未免太过轻率,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秀树一边懊悔,一边又按了一次门铃,确信没人之后,把脚移开了房门前。
好不容易来一趟真是遗憾,下楼用大厅里的电话打到她房间去,如果再没人接听就只好回去了。秀树打定主意,沿着走廊又返回电梯厅。
午后的公寓依旧懒洋洋的,隔着院子,可以看到对面的走廊里有个女人,她很快地用钥匙打开房门,身影随即消失在了屋内。
这个时候住宅区的公寓怎会如此幽静?秀树像是有了新发现似的走向电梯厅,抬头看电梯到了几楼。
并排两辆电梯,左手边的在一楼,右手边的刚从五楼下到四楼。
秀树再次从电梯厅回过头向东子家的方向望去,期待东子会突然从屋里出来,可这只是幻想而已。
此时,位于一楼的电梯缓缓上升。
显示楼层的数字二、三、四这么跳着,眼看就要到五楼了。
电梯里大概没人,它一到,秀树就准备坐进去。
下楼前多想看到东子从屋里出来啊,可她身影未现,电梯却已停在了五楼。
还是不走运啊!正当秀树心灰意冷地将视线从东子家收回来时,电梯里传出一声轻微的惊叫:
“啊……”
叫声引得秀树把头抬了起来,面前站着的正是东子!
实在太偶然了,秀树喉咙像是哽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东子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秀树。
“怎么回事……”
想如此发问的当然是秀树。这真的是东子吗?看眼前这个女人的脸,确实是东子,可她身材苗条,左肩挎着帆布背包,右手提着百货公司的纸袋,像是刚从外面购物回来。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腰部以下穿的是一条米色的紧身裤,上身是茶色的高领毛衣,外加一件带花纹的女式外衣,外衣的下摆还在变得苗条的腰部打了个结。
这跟之前在餐馆里见到的东子是同一个人吗?那个时候的大肚子,还有将它包得严严实实的无袖连衣裙都到哪里去了?当时她那不安的表情,还有倦怠的态度,又躲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
秀树正喃喃自语,东子刹那间拔腿就从秀树身边穿过,朝左跑了几步,打开走廊半道上的一扇门。
“你去哪儿……”
秀树慌忙追了上去,门外是螺旋状的楼梯,东子一圈圈地绕着楼梯,向楼下跑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秀树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紧紧追赶着东子。
随着鞋跟发出的咚咚咚的声响,东子那娇小的身躯沿着楼梯直冲而下。半道上她丢下右手拿着的纸袋,只是把包背在左肩上,右手碰着楼梯的扶手,头也不回地往楼下逃去。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只受惊的蝴蝶,左右飘摇着振翅而飞。
她究竟为什么要跑得那么快呢?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一闪,秀树瞬间意识到只能追上去把她拽住。
如果让东子就这么逃走,也许永远也别想再抓到她了。不,东子甚至会从什么地方一纵身跳下去。在此之前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抓住。
“等等……”
秀树一只手拿着包,拼命地在后面追赶。
这个楼梯又窄又陡,好像是在电梯停运的紧急状态时才用的。所幸的是并没有其他人走楼梯,两人的脚步声直直地划破整个圆筒状的楼道的宁静。
“喂……”
东子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从四楼跑到三楼,又从三楼直下二楼。
还有几级就到二楼了,此刻秀树伸出去的右手指尖终于触到东子的肩头。
随即,东子使劲地摇着脑袋,身后将头发一把扎起来的黑色发带随之剧烈晃动。
秀树奋力上身前倾,用右手把东子的肩膀往回拉。
“干什么呀……”
尖叫声响彻楼道,转眼间东子的身体向前一扑,朝着楼梯的平台摔倒下去,秀树也倒在了东子身上,一切仿佛都静止不动了。
与此同时,刚才划破整个楼道的声响戛然而止,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东子和秀树不住地喘着粗气。
秀树发觉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压在了东子身上,肩膀和胸口紧紧地贴在一起。
秀树急忙将上身移开,站起身来说:“你没事吧……”
东子仍然坐着不动,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空着的手捂在胸前调整着呼吸。
“受伤了吗?”
幸亏只踏空了一级楼梯,没受什么伤。东子无言地站起身,理了理脑后乱成一团的头发,用手掸了掸弄脏的肘部。
跟刚才在电梯前看到的一样,东子穿着高领毛衣和紧身裤,外衣的下摆敞开着,苗条的腰部清晰可见。
她的肚子怎么突然瘪下去了?秀树忍着没有开口问,回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包。
东子似乎已经不想再逃,她站在楼梯平台的一端擦着额头上的汗,又整了整凌乱的外衣,将下摆重新在腰间打了个结。秀树觉得好像在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见秀树正注视自己,东子一边理着头发,一边问道:“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在公司,你说不想见我。”
东子像是突然变了脸,她两手叉着腰,把脸背过去说:“是有什么事情想问吧?”
“……”
“问什么都行。”
东子将外衣的下摆往腰间摆正,那个结醒目地凸了出来,就像时装模特在舞台上摆pose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
“就这个样子呀,很吃惊吗?”
就在见到东子之前,秀树还以为她的肚子很大,现在当然是大吃一惊了。
秀树缓缓地点了点头,东子抬眼望着天,像是事不关己地说道:“我想说孩子掉了……”
“真的吗?”
“流产了呀。”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荒唐的事情!要是真的流产了,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不对……”
“是的,就像你说的,不对。”东子坦率地承认,“那是在撒谎。”
“撒谎?”
“我根本就没有怀孕。”
那秀树之前看到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的肚子还很大。”
“真觉得我肚子很大吗?”
东子像是自我曝光似的把手放在肚子上:“你上当啦!”
秀树缄口不语,东子接着说:“虽然这么做不好,可是你完完全全上当了。”
渐渐地,秀树感到心头怒火中烧。
就凭眼前东子的模样,自己的确是受骗了。口口声声无论如何要把孩子生下来,肚子大了起来,这些都是骗人的。
东子为什么要那样做?大肚子又是怎么装出来的呢?事情的来龙去脉尚不清楚,可自己上了东子的当却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为什么没有识破?为什么听信她如此的谎言?想到自己愚蠢到这种地步,心里就感到恼恨,更可气的是东子的态度,她竟然落落大方地全部招认,还嘲笑自己完完全全上了她的当。
男女之间,究竟能不能容忍如此的背叛?在很大程度上,两人如果相互怨恨、仇视倒也罢了,可将心中爱着的对象诱入这样的圈套,还要加以嘲笑,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就这样两人的关系一刀两断,她还算是个正正经经的人吗?
秀树不由得将右手挥向了空中。
他并不是一定想要动手打她,准确地说是这只手由着性子自个儿挥动起来。
由于东子迅速将脸扭向一边,任凭怒气猛烈挥动的手一度抡空,但接下来的第二次出手却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脸上,楼梯平台上响起击中皮肤的沉闷的声音。
“好痛……”
东子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她捂着两颊正要蹲下去,耳边又挨了秀树一巴掌。
东子左右两边都吃到了耳光,踉踉跄跄地坐倒在地,双手遮着脸一动不动。
刚才还响声大作的楼梯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不多久,响起了东子轻声的呜咽。
听到哭声,秀树这才清醒了过来。
竟然动手打人了。一个大男人殴打弱女子,秀树感到追悔莫及,可如果不这么做,心中的怨恨实在无处发泄。
看着蹲在地上哭个不停的东子,秀树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姑且不论事情的对错,总不能就这么扔下她不管。还好楼梯平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被人发现之前,最好先离开这个地方。
“不要紧吧?”
打了人还这么问,秀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将手搭在东子的肩上:
“是我不好……”
在这件事情上谁善谁恶暂且不说,对她施加了暴力就必须道歉。
“来吧……”
秀树催她站起来,而东子仍在抽泣。不一会儿,她慢吞吞地站起身,用手帕擦着眼睛。尽管秀树觉得自己只是不由自主动的手,可东子从耳朵到脸颊那块地方还是留下了红红的印痕。
“疼吗?”
东子没有回答,秀树辩解说:“因为你说骗了我,我完完全全上了你的当什么的……”
“别说了。”
东子用手帕捂住眼角,喃喃自语道:“打吧,打吧,继续打我也没关系。”
“为什么……”
“我当然应该被你打。”
秀树想再听东子说说心里话,可在这种地方谁都冷静不下来,实在太煞风景。
“走吧……”
“去哪儿?”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就两个人说说话。”
东子仍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偷偷朝楼梯上方望了一眼。
从五楼冲下四楼,半道上购物袋就被扔在那里。
“去拿回来吗?”秀树问道。
东子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我要回趟房间。”
“为什么?”
“这种样子,没法出去。”
东子像是想一个人回去把脸和衣服弄弄干净。
“我等你,快点回来吧。”
东子点了点头,秀树又叮嘱了一句:“我在大厅等你,一定要来啊!”
两人默默地来到一楼的电梯厅,东子上五楼,秀树目送她进了电梯,随后坐在大厅里专为来客准备的椅子上。
刚才经过这里时,他觉得自己像个悄悄潜入陌生公寓的侦探,心里有点紧张,现在事态的发展出人意料,他只感到极度的困惑。
“真搞不懂……”
说实话,这倒是秀树现在毫不掺假的心情。
东子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呢?理由当然无从知晓。而把这样的女人痛打一顿之后,现在又要跟她一起出去,自己的行为也让人搞不懂。这只是为了要探明东子的真心,还是自己依然对东子恋恋不舍?
脑筋追不上事态的急剧变化,秀树呆呆地坐在那里。只见两位拿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推开大门走了出去,也许准备晚饭的时间快到了。
秀树想起了公司的事情,用入口右手边的公用电话打到公司,秘书立刻接了起来。秀树问自己不在公司的时候有什么情况,秘书说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过家里来过电话。
妻子一般不往公司打电话,秀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保姆接起来,说妻子外出了。
出去有什么事情?又去了哪里?可就算问了,保姆也不知道。秀树料想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又一次接通了公司的电话,告诉秘书今天可能不回公司了。
“您去什么地方?”
听秘书询问,秀树想了想说,接下来去跟大学时代的朋友会面,具体地点还没定,说完把电话挂了。
女人的第六感觉向来灵敏,或许今天离开公司的时候神情诡秘,让人觉得怪怪的。妻子打电话到公司、秘书的态度也有所改变,这些都令秀树有点不安,不过事已至此,再担心也没用。
秀树转换了一下心情,又重新坐到椅子上,朝电梯方向望去。
东子果真会回来吗?发生了刚才那种事情,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想着想着,秀树心中渐渐慌乱起来。可到了这种地步,谁都无法逃避。纵然她不下来,自己上她家照样也能见到她。
秀树点了支烟,心神不定地看了看手表,差十分钟就到五点了。此时,靠大厅那辆电梯的门开了,东子出现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后。
一时间,秀树以为那个男人就是东子的丈夫,但他很快朝出口方向走去,只有东子向他这边走来。就在刚才,东子还是一身高领毛衣加紧身裤的打扮,现在却换上了清爽的灰色套装,再配上一条淡蓝色的大大的披肩,手提黑色的小包。
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一头秀发齐整地梳于脑后。
秀树像邂逅久别重逢的恋人般站起身来。
“车在外面等着……”
东子无言地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向出口。
推门的时候正好跟管理员的视线碰在一起,东子只是朝他微微颔首便走出大门。
就这么出了公寓,来到绿化带前的车行道上,在此等候的司机下车来打开车门。
大白天来到公寓,带着个女人一起出来,两人还同乘一辆车,秀树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可他还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目的地:“去新宿……”
秀树想连酒店的名字都一起说出来,但想想还是住了口,把背舒服地靠在了座椅上。
车立即启动,在洒满夕阳的大街上一路朝市中心驰去。
尽管两个人坐在了一起,可什么话都不说总觉得有点别扭,一时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等到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秀树终于开腔了:
“你家的公寓还真不错。”
“……”
“特别安静,很适合居住。”
东子也不回答,表情冷漠地注视着前方。
车子由青梅大街向东行驶,很快上了山手环线。再过十几分钟,应该就能到新宿的摩天大楼街。
刚才秀树已经想过要去的地方,觉得还是选整洁雅致的城市酒店比较好。跟一个女人结伴去那里不会引起怀疑,东子大概也会应允。
看到东京都政府的大楼就在眼前,秀树对司机说:“能不能在前面的酒店门口停下来?”
一瞬间,东子一副像是受到了惊吓的表情。秀树并不理会,接着说:“我们在那里下车,你可以回去了。”
“明白了。”
司机说完,将车驶入摩天大楼街。
周围的车辆突然多了起来,拥堵之中越过两个红绿灯,终于到了酒店门前。
秀树先行下车,当东子也跟着下车时,酒店的服务生迎了上来,见两人手中都没有行李,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您二位住店吗?”
秀树点了点头,让东子在前台边上等一会儿,自己站在接待处跟前。
如此匆忙,事先也没预订就来开房间,这对秀树来说还是第一次,不过前台的服务员倒是心领神会,马上就把钥匙递给了他。
秀树刹那间有一种东子会不会突然消失的念头,急忙回头,只见东子依然站在大堂里的大理石柱子旁。
“走吧。”
秀树请东子到电梯那边去,她温顺地跟了过来。
东子无言的顺从仿佛是在说:事到如今,我不会逃避,也不用躲藏。
房间是二十一楼的双人客房,从窗户向外眺望,视线越过东京西部纵横交错的街区,远方的丹泽山脉延绵起伏。在它的前方,富士山隐隐约约浮现在空中,正值黄昏时分,半山腰以下为雾霭所笼罩,只有被夕阳染红的山顶在暮色之中依稀可见。
“过来看看吧。”
秀树唤东子到窗边来,松开了领带。
“天空多么晴朗。”
两人并肩站在窗户边,眺望着远方暮色之中的富士山。看到此情此景,人们绝对会以为是两个深深相爱的人在共度浪漫一刻。
不过,秀树的心境还没变得如此优雅。尽管情感中一时的狂澜已经平息,但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原谅东子。
然而美景当前,秀树只想尽量不让事态立即恶化。为什么要欺骗自己?虽说早晚要将她的理由追问清楚,可眼下秀树想要的是片刻的宁静。
说白了,东子如今已是笼中的老鼠,即便反抗,两人独处密室,谅她也无处可逃。
想到这里,秀树气定神闲,眺望着天边的落日。
“你不把我都脱光吗?”
突然传来这么一句冰冷的话语,秀树转过头去,见东子正眼望着窗户,略显宽大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在夕阳余晖中闪着光亮。
“如果想查验一下也可以。”
尽管是身旁的东子在说话,可语调极为冷淡,仿佛是从天花板上渗出来的别人的声音。
秀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只得默不作声。东子快步离开窗户,向床边走去。
她想干什么?秀树慌忙用视线追着东子,见她将披肩扔在床上,自己脱起了套装。秀树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注视着东子。紧接着,东子开始解衬衣的纽扣,从上往下解了两粒,胸部已经露了出来,可以看到胸罩的蕾丝花边。此时,秀树叫道:
“停下!”
顿时,东子的手停了下来,摆出了双手捂胸的姿势:“看吧,没关系呀。”
“别开玩笑!”
知道她并没有怀孕,再看到眼前苗条的腰部、修长的腿,秀树反而气不打一处来。
“那种东西,我不想看!”
秀树说完,将目光投向了放在椅子边上的包:“要看,我这里也有让你看的东西!”
秀树拿起包,把它放到桌上,打开了拉链:“这个……”
东子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随即抻着上身朝包里窥视。
包里的东西已一览无余,秀树使劲将包往东子面前一推:“就是为了给你,才拿来的。”
“给我?”
“要生孩子了,我想大概需要……”
困惑的神情慢慢地在东子的脸上弥漫开来:
“我,什么也……”
“你是说过什么也不要。可是,我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管吗?如果我不闻不问,天知道别人又会说什么!”
“那种事情……”
“你当然不会说什么了。因为本来就没有怀孕,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是撒谎骗人就能把钱搞到的。但我却信以为真,才准备了这笔钱。”
秀树再一次怒火中烧:她撒下弥天大谎,玩弄男人的感情,最后无法收场,就脱光衣服以色诱人。这套把戏骗不了我,我才不是一脱光衣服就什么都能原谅的好好先生!
“这里有一千万。”秀树用下巴示意着包里的东西,“这些钱差点被人骗走!”
“……”
“如果今天没见到你,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一本正经为你担心呢……”
说着说着,秀树一下子又想起堂兄立野也为此事百般操心,还有以往那些郁闷的日日夜夜,忍不住说道:
“根本就没有怀孕,却谎称自己怀了孩子,这是欺诈吧?是高明的怀孕欺诈!”
秀树控制住将钱一捆捆狠狠地朝她砸过去的冲动,叫道:“为什么要干那种事情?为什么那种事情一定要落到我的头上?”
“等等……”东子仿佛再也不想听下去,用双手捂着耳朵说,“不对!”
“什么不对?”
“我没有骗你。”
“你说谎,根本不能生孩子却谎称自己要生,难道这不是欺骗吗?”
“不是欺骗……”
东子稍稍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调整呼吸:“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只是想撒娇。”
“想撒娇?”
东子将一头秀发梳在脑后,整个头廓看上去很美。此刻,她点着头说道:
“我想让你为我担心。”
这是什么意思?秀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东子继续说道:“说自己怀孕然后能向他撒娇的人,只有你一个……”
东子的话语渐渐变成了呜咽声。
秀树的头脑越发混乱起来。东子在骗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可她偏偏说自己没有欺骗。非但如此,还说这只是在撒娇。她诉说的理由是:可以撒娇的人只有你一个,所以才欺骗了你。
这样的事情是喜是悲,谁能说得清楚?不,关键在于,这样的道理能说得通吗?
“你这是在搪塞!”
“我为什么要搪塞你呢?”
“别再撒谎了。”
秀树背靠着被暮色笼罩的窗户,斩钉截铁地说:
“你别以为我好说话。你可以把我当成轻而易举就会上当受骗的好好先生。你居然做出那种事情,我们不用再来往了。”
“你也听听我说,我来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东子顾不上衬衣的纽扣依然解开着,“你肯听我解释吗?”
“随你的便,说什么都可以……”秀树冷冷地说道。
东子回过头,朝房间的入口看了一眼:“请稍微等一下。”
说着,拿起桌上的手提包,闪身进了浴室。
秀树目送着她的背影,垂下腰坐到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东子究竟想说什么呢?在此之前厚颜无耻地骗人,肆意玩弄别人的感情,现在她又想作何解释呢?
事已至此,就算有千万条理由,也难压秀树心头的怒火。
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秀树点了支烟,眺望着夜色之中尚存一丝红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