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寒
掀开碗上的木盖,烫热的鳍酒香气扑面而来。立野用筷子将加入鱼鳍后微微泛黄的酒搅拌了一下,又把燃着的火柴移了过来。碗中顿时蹿出小小的火苗,酒精随之挥发,也带走了酒里的苦味。
“好热呀……”
将跟酒一样烫的碗用小毛巾垫着,端到嘴边慢慢地喝上一口,从心眼里涌出一股暖意。
“时间过得真快呀,已经到了这个季节了。”
今年二月的时候,两人曾坐在这个吧台前喝过鳍酒,转眼春夏已过,又到了吃河豚的季节。
“吃了这玩意儿,一年也就快过去了。”
立野说着,夹起一片河豚刺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你那边还不错嘛。”
秀树一听此言,明白他说的是国民食品公司的年度决算情况。
“在这不景气的市况中,干得还真不错啊。”
确实每家公司都公布了业绩亏损报告,只有秀树这边年度决算是盈利的。
“毕竟推行了店铺的空间管理,所以产生效果了吧?”
“销售额并不算理想,不过操作起来确实简单多了。”
在商品流通业界,秀树的公司最早采用电脑和工作站制成货架陈列图,并印刷成宣传单页,进行店铺的货架管理。与以往在货架上一一清点,再将销售数据一项一项誊写到纸上相比,这种方法成功地减轻了一半以上的工作量。
“以后,我们还打算灵活运用POS和DOS数据。”
“什么?那个叫POS的英文是什么?”
“就是销售时的信息管理和收发订单系统,可以将这些数据反映在货架陈列图上。”
“哎,你们在做这个吗?”
“嗯,正在尝试。”
“我向来最怕这些东西,还是你了不起。”
立野像是很佩服似的轻声说道,不过秀树隐约感到,这话背后的意思是说:和工作相比,你对女人可就一筹莫展了。
“那个,还有那件事情呢……”
—听他说“那件事情”,秀树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们两个单独见过面了吧?”
秀树将倒满鳍酒的碗轻轻拿在手中,点了点头。
“那后来呢……”
结果满足了东子的愿望,可马上将这事说出来,肯定会被立野痛骂。
“我虽然好话说尽,但她已经过了五个半月……”
立野默不作声,秀树接着往下说:
“她的肚子已经相当大了,孩子也经常在动,她说这时候再去打胎就跟杀人没什么两样……”
“但是,她没有早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你,才会拖到现在这个地步嘛。”
“话是这么说,可她说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来。”
“总而言之,就是说你答应她了?”
“让你这么费心,实在对不起。”
“不,你用不着向我道歉。”立野大口地喝着鳍酒,“事到如今,如果你觉得那样做没关系,我也不用说三道四了。”
立野要是真的撒手不管,秀树觉得心里没底。
“唉,我也真是没有办法呀……”
“那,以后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呢?”
“她打算背着丈夫把孩子生下来吗?”
“她说,这事不用担心……”
“可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能做吗?”
其实秀树对此也很担心,可当事人不肯细说,他也不便深究。
“我也不会就这么放手不管,所以就先给了她点钱……”
“已经交给她了?多少钱?”
“一百万左右……”
立野凝视着吧台前方,好像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他喝了一口鳍酒,说道:“那她说什么了吗?”
“她开始说不要,最后,她说那就先收下……”
“那么,她把钱带回去了?”
秀树想起了东子慢慢将钱塞进包里的样子。
“可是,一百万怎么说呢?”
“少了吗?”
“说少也行,说多也行。如果单纯用来打胎,那就足够了,要是算上生孩子的费用,好像少了点儿。想用这点钱来跟她谈分手,那就太少了。你当时把钱给她,是出于什么目的?”
立野如此追问,秀树倒是很难回答,因为从一开始,给她这笔钱就没什么明确的目的。
“首先,我是想今后会有很多麻烦事……”
“总之,你先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了?”
的确,是先同意按东子希望的那样去做,才把钱交给她的。
“这样做有什么不合适吗?”
“不,这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出于什么目的把钱给她,看法也就不一样了。也许,索性一分钱都不给她倒也罢了。”
姑且不论把钱给东子的目的,秀树觉得,对真心实意想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的女人,不能冷酷无情。不过,立野可不这么想:
“她对你的心愿完全视而不见,单方面坚持要生孩子,还说以后不给你添任何麻烦,既然如此,你乐得跟她说悉听尊便,彻底断绝关系好了。”
“不过,那就……”
“觉得她可怜了吧?”
秀树点了点头,立野像是候个正着:“如果觉得她可怜,就应该出手大方些,五百万都不算什么,哪怕一千万、两千万也是应该的。”
看到秀树对自己突然提出这么高的金额一时傻了眼,立野接着说道:“把钱给了她,就干脆恩断义绝,以后再不来往。再问你一次,你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了?”
“姑且……”
“如果真的同意了,你就必须事先跟她说清楚,即使孩子生出来,今后你也不负任何责任,那个生下来的孩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说实话,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这样的话还真说不出口,那说话的气氛根本就不对。
“因为很久没有见面了……”
“不过,你是想去把事情处理干净的吧?”
会面之前确实有这种打算,可最后说到去不去酒店的事情,就这么起了纠纷不欢而散了。
“孩子的事嘛,我想等生下之后再想办法……”
“太天真,太天真了。”
立野马上伸出大大的手掌左右摆动起来:“既然同意她生了,事先不把以后的事情说清楚肯定不行。不然的话,这回你就算同意了也是不负责任。”
“可是,说到底……”
“你这么想真的太天真了。一旦答应了女人一件事情,她就会以此为突破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求。这样下去,天知道她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立野说的确实也有一番道理,不过他跟秀树的看法还是不尽相同。
立野一口咬定东子是个专门骚扰男人的来路不明的女人,但在秀树眼中,她是个以身相许的亲密爱人。她说什么也要把孩子生出来,可这背后恰恰隐含着“我深深地爱你,所以想生下你的孩子”这么一句颇有女人味的潜台词。作为直接听到过这番表白的男人,不会如此心存恶意地考虑问题,更不会一味地将她视为坏女人。这种感觉上的差异,或许就是当事人和第三者的不同之处。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不行,不管怎么说,这样下去事情不妙。”仿佛要让秀树感觉到作出人生抉择的重量,立野压低嗓门说道,“眼下,最好对今后的事情作出明确的决定。”
显然,关于赡养费的事,秀树之前还没考虑过。
秀树原本就不谙风月,对情呀爱呀之类跟女人有关的事情向来不知如何去应付。
话说回来,他跟社长千金结婚,被人讥为“倒插门”,如今又被无论如何也要生下他的孩子的女人苦苦纠缠。提起这些事情,人们或许还以为秀树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其实他跟身为社长千金的妻子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相识,常常接受邀请去她家串门,日久生情,双双步入婚姻的殿堂。至于这次的事情,开头暂且不论,过程之中确切地说是东子积极主动,秀树对她的印象很好,两人去酒店开了房,可一听她说怀孕了,秀树便慌了手脚。
倒不是为他辩护,秀树从来没有费尽心机去取悦哪个女人,也没有耍过什么花招去欺骗对方的感情。
也许只能说是秀树太有艳福,不知什么原因,与他交往的女性大多很有个性,且都积极向上。他的发妻美和子如今虽然成了家庭主妇,可从学生时代开始,她就非常活跃,朋友也很多,在派对上远比秀树更引人注目。东子也是位能干的编辑,或许对于她们这样的女性来说,秀树这种头脑聪明、外表不错又稳重朴实的男人实在没有缺点,大可放心交往。
总之,被这么两位如凌云芳泽般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迷上,实在是男人的幸运,可对秀树本人来说,却并没有体会到如此的幸福感。
如果真有那么幸福的话,就不会被立野堂兄百般责备了。
“反正,现在一定要痛痛快快把事情解决了。”立野依然带着教训的口气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这是你撒下的野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问题在于结果怎么样,是男人就必须对结果负责!”
可能是有点喝醉了,立野这番话说得很重。
“我倒有个负责任的办法,你能照我说的去做吗?”
秀树本来就一筹莫展,只得赶紧点头答应。
“那好,你能准备好一千万吗?”
“是赡养费吗?”
“哎呀,就是那么回事。当然,你如果觉得少就再加点,要是嫌多就减掉些。”
对秀树来说,这可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情,实在估计不出是多是少。
“先把这些钱给她,对方大概也就懂你的意思了。”
“我把这些……”
“当然最好由你直接跟她见面后交给她。到时候,如果可能的话,拿到类似字据的东西就更好了。上面写明:今后不得提出与此事有关的任何要求。如果你没法写,我可以帮你,不过一定要让她看过之后签字画押。”
“……”
“她原本就说什么都不要,可你还是给她一千万,她应该没什么意见了。就算她说不要,你也最好让她收下。眼前看来好像是吃亏了,但要是花一千万就能把事情解决,那还算便宜的。”
话题骤然变得如此现实,秀树有点情绪低落,于是立野把脸凑得更近了:“钱的方面,没有问题吧?”
这种事自然不能动用公司的钱,不过这些钱秀树个人还是有办法筹措的。
“要给她就越早越好,一旦晚了就不容易见到她,恐怕她会变卦。”
“那个字据什么的,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要不然现在我就替你把大致的内容写一下吧。”
立野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从收银台的小姐那里要来一张便条纸,略加思索后在上面写起来。
款项:一千万日元
作为这次怀孕、分娩的全部经费,已如数收到。今后不再提出与此事有关的任何要求,特此约定。
“这么写可以吗?”
从字面上看,像是作为收款一方的东子写的,完全是公事公办。
“这个地方……”
秀树指着“要求”这两个字,立野点了点头:“好像刺耳了些,不过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写得清清楚楚。”
秀树明白立野的意思,但他内心丝毫没有释怀。他并不是舍不得钱,不过对方还没提出这种要求,就先把钱送过去,他觉得有点过分。而且,要和字据同时交给对方,这样做让人觉得不舒服。字据就像关于某个事件的调解书,简直充满了杀机。
“必须有字据吗?”
“一千万都给她了,最好还是写个字据吧。”
立野可谓人生经验丰富,经他一番劝说,秀树似乎有所领悟。可他转念一想,拿出这样的字据,说不定反而会刺激对方。
“如果我不把字据带去,不行吗?”
“你不想带的话,我可以带去,委托律师也行。总之有了这份东西,以后无论她再说什么都可以心安理得了。”
或许立野连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将来分割财产的问题都考虑到了。说实话,秀树现在不想考虑那些事情。当然,立野或许作了最坏的假设,可秀树并不认为东子会做出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
“怎么样?”
“嗯……”
见秀树吞吞吐吐,立野试探地问道:“你还对她着迷吗?”
就算立野直截了当地发问,秀树也难以马上回答。说实话,最近这一个月来,秀树满脑子都是如何让东子把孩子打掉的事情,根本无暇考虑喜欢或是讨厌之类的问题。当然,两人多次约会,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很深,所以不可能讨厌她。不过,自从她说要把孩子生下来,秀树对她的印象就有所改变,这也是事实。
秀树此前认定东子是个“绝妙的女人”,可现在他头脑中强烈的印象却变成东子是个“相当难对付而又任性的女人”。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讨厌东子。尽管她提出了令他颇为棘手的要求,但一想到那也是因为深爱着自己,就觉得她惹人怜爱。
归根到底,也许说“爱恨交加”更为恰当,不过要是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立野大概又要指责他“不能如此暧昧”了。秀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只能默不作声。
立野再次问道:“你还是喜欢她吧?”
既然不能明确说出“讨厌”二字,那么要说“喜欢”的话,或许确实有点“喜欢”。
“可是,你没想过真的要和她在一起吧?”
“不,那种事情……”
东子确实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但秀树没想过要抛弃现在的家庭跟她在一起。在这一点上,东子应该抱有相同的看法,两人都想保持那种既不破坏各自家庭又相互理解的成年人的爱情。
“那,总而言之只是想玩玩罢了?”
如此论断倒又不对了,立野似乎非要把事情弄得黑白分明不可。
“我还没想那么多。”
“那么,可以就此和她分手了吧?”
平心而论,秀树对东子依旧恋恋不舍,无奈之下,他只得点头称是。
“那就简单了,堂堂正正地带着钱和字据,对她说就此分手就行了。她如果发怒,反而更加容易分手。”
只因是第三者,立野说得极为轻松,可秀树还是有点想不通。
他无言以对,只得陷入沉默。继生鱼片之后,又上了白煮河豚和鱼白汤。鱼身上刚撒过七味辣粉,鱼肉微微动弹,新鲜极了。
“再来一碗酒。”
立野将装鳍酒的空碗往吧台上一推,打开碗盖喝起了鱼白汤。
“味道太棒了,喝下去打心眼儿里觉得暖和。”
鱼白和酱汤充分溶解,味道确实醇厚可口。
“你也再来点儿酒吧?”
听立野这么一说,秀树也加了一碗鳍酒。
“料亭虽然不错,可吃河豚还是在这种有点脏兮兮的地方最有味道。”
立野开玩笑地望着厨房说道,厨师大伯正忙着做菜,似乎也没听见。
“难得吃回河豚,说点高兴的事儿吧。”
诚如立野所言,就因为发生了这样的问题,秀树才与立野一起喝酒解愁。如果没有要商量的事,就像过去那样,一年当中亲戚之间相互来往也要聚会多次。立野对此似乎也有同感,因为这次的事情,他觉得同秀树的关系更亲密了。
“反正,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很佩服你,希望你以后逢凶化吉,顺顺当当地坐上社长的宝座。”
这话听上去,像是说这回的问题一旦处理不当,就会造成极大的麻烦。
“趁现在,必须把事情解决干净。”
“……”
“怎么样,试着去见她吧?”
秀树下定决心,慢慢地点了点头:“照你说的,试试看。”
秀树心里对带着钱和字据这些东西去见东子,仍有抵触情绪,但又觉得此事应该按经验丰富的前辈说的那样去做。
“要去的话,越早越好。”
“嗯,就这么办。”
秀树口上这么说,眼睛却望着厨房那边,立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过,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秀树不知道立野这话什么意思,把脸转了过来。
“女人是魔术师。”
“魔术师?”
“是啊,简直就是变戏法的。干那事的时候,也就那么几滴流到她的身体里,十个月之后,那就是你的孩子,还会从她的肚子里出来。就算能从手绢里变出鸽子,也比不上这么高明的戏法呀。”
见秀树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立野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说:“这回你中了魔术师的圈套,只能说是让你见识见识日本第一流的魔术。”
秀树一点都笑不出来,但也只能点头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