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车上,锦儿不但弄清楚了前因后果,而且也商量好了步骤。事态很严重,不宜用迂回曲折的办法;也不必再有什么忌讳,应该要说的话,不妨老老实实跟季姨娘说个明白。
“四老爷遭祸,我们两家不能也跟别的人一样,笼起袖子看热闹。不过,大家都够烦了,你可不能再使小性子,无缘无故闹脾气。季姨娘,”锦儿用冷静而坚决的语气说,“我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们只能帮四老爷免祸,可没有工夫来管他的家务,你要是想四老爷平安无事,你就得听话!”
“听,听,谁说不听了。而况,你的话我哪一回没有听过,如今更不用说了。”
“就怕你表面听,暗底下不听,跟邹姨娘打饥荒,闹得大家不痛快,四老爷更烦。”锦儿又说,“家和万事兴,而况是这种时候!如果你仍旧斤斤较量,丁是丁、卯是卯的,那就是你存心要把这个家拆散了。”
“唷,唷!”季姨娘做出那种惶恐不胜的神色,“我也不能那么不顾大体。”
“对了!”商量好了一个做红脸、一个做白脸的秋澄说,“我原说季姨娘是明白事理的,你偏不信,是不是,你听,季姨娘的话,说得多好。”
“我干吗偏不信?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季姨娘能明白事理,四老爷就能免祸,那是多好的事!”锦儿看着季姨娘正色说道,“四老爷看字画、玩古董是内行,一遇到眼前这场祸,六神无主!曹家这多年来的情形,季姨娘不是不知道,除了我们两家,还有谁帮四老爷的忙!说句老实话,就是自己人在等着看四老爷的笑话。季姨娘,你们母子俩再不争气,别说四老爷伤心,我们帮四老爷的,只怕也会寒心,到时候说不得只好撒手不管!”
“别介,别介!”季姨娘乱摇着手说,“锦儿奶奶、秋小姐,还有芹二爷,平时待我们全家的情形,我不能不知道。如今出了事,棠官窝囊无用,替不得他老子的手,我跟邹姨娘是没脚蟹,不靠你们两家能靠谁?这层道理,我更不能不明白。你请放心好了。”
“对了!”邹姨娘接口加了一句,“反正这会儿,锦儿奶奶跟秋小姐怎么说,我们怎么听就是了。”
“是这样吗?”锦儿斜睇着季姨娘追问。
“是这样!”季姨娘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要分派了,你们两位一主内,一主外,季姨娘看家,邹姨娘陪我们一起去办事。”
“好!”季姨娘说,“我看家。”
“看家可就不能出门。”锦儿说道,“连四老爷都不必去看。”
“我们老爷在哪儿啊?”季姨娘问。
“在她家。”锦儿指着秋澄说,“四老爷自己也交代了,让他静一静,你们两位都不必去看他。不过邹姨娘主外,有些事要问四老爷才知道,不能不去看他。季姨娘,你就不必去了。”
“是。”季姨娘很勉强地答应。
于是锦儿向秋澄使个眼色,暗示可以照约定行事了。
约定是由锦儿绊住季姨娘,以便秋澄找个借口,将邹姨娘调到一边去密谈。此时话已说得很透彻,也很明白,秋澄觉得无须再耍什么手腕,所以率直说道:“邹姨娘,我到你那里去坐一会。”
“好!”邹姨娘随即起身,“请吧!”
到了屋子里,只见她双泪交流,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为曹担心。秋澄只好安慰她说:“你别难过,年灾月晦,总是有的。”
“我难过不是为别的。季姨娘不明事理,连棠官也是一脑子的糊涂心思。”邹姨娘抹抹眼泪说,“让老爷知道了,会气出病来。”
“怎么啦?”
“昨儿,棠官打圆明园回来,看他老子不在家,神气马上不同了,骂这个,骂那个,夹枪带棍,由丫头骂起,最后骂到我头上。”
邹姨娘停了一下说:“这也不必细说了,反正秋小姐,你想也可以想得出来。”
“是说你存了私房?”
“还有比这难听的话。”说着,邹姨娘倒又流眼泪了,“我今年五十四了,亏他忍心造那种谣言。”
秋澄以前也听说过,季姨娘常说邹姨娘待曹的一个叫福生的跟班,与众不同,含沙射影,弦外有音,谁也不理她的话,如今大概是棠官也跟他母亲一样在胡说八道。她素来不喜管这种闲事,这时更不想多问,等邹姨娘收了眼泪,她单刀直入地谈到正题。
“四老爷这场无妄之灾,只怕要大大地破财,眼前就得花一万两银子,而且还得快。四老爷说,有一笔款子,是邹姨娘的亲戚代放的,原曾说过,到南边去要用,人家应该早预备好了,这会儿先要抽回来救急。”她接着干净利落地说,“邹姨娘你带上存折跟图章,跟我们一块儿见四老爷去吧!”
邹姨娘顿时一愣,脸上那种神气,难描难画。秋澄便知事情不妙,她是最肯体谅人的,料想邹姨娘必有为难之处,且听她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这笔款子,只怕一时抽不回来。”邹姨娘结结巴巴地说,“老爷说到南边要用,我也告诉人家了,当时约好了的,要抽这笔钱,半年之前,就得通知人家,至于准日子,至少也要一个月。”
她的话不甚清晰,秋澄把它理了一遍问道:“这意思是要分两回通知,第一回在半年之前,说要抽回了;第二回是约准日子,一个月之前。换句话说,今天通知人家,要下个月的今天才拿得到钱?”
“是,是!”邹姨娘又说,“还不光是这样,照道理说,今天通知人家,下个月的今天拿钱,这不错,不过,人家也许有难处,一个月未必凑得齐。”
“那是对方跟咱们来情商?”
“是的。”
“令亲把这笔款子放给谁了?这么啰唆!”
邹姨娘那难描难画的神色又出现了,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避开秋澄的视线,望着窗外。
这样彷徨了好一会,突然握紧了拳,发狠似的说:“我跟秋小姐实说了吧,也不是我的什么亲戚,就是福生拿出去放的。”
秋澄骇然,但她马上警觉,邹姨娘肯这么说,便意味着她会说实话,如果自己的态度显得太严重,可能就会吓得不敢说实话,因而立即将脸上的肌肉放松,语气当然也是平静的。
“想来总有个不得已在内。邹姨娘,你慢慢儿告诉我。”
受了她这种反应的鼓励,邹姨娘显得有种异样亢奋,“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病,想不到今天能跟秋小姐诉一诉!”她拉着秋澄的手说,“你请过来,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于是,两人并坐床沿,一个低声倾诉,一个细心倾听。据邹姨娘说,福生能干而忠心,他有个旧主人姓吴,在兵部当主事,金川之役,八旗出征的很多,旗营不比绿营,那些士兵都沾染了“旗下大爷”好享受的习气,远征西陲,深入不毛,还忘不了“老三点儿——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所以吴主事纠合了几个同事,找到承办军需的商人,大家合伙办杂货到前线去贩卖,是对本对利的生意,但先要垫一笔本钱。福生知道了这件事,劝曹下本钱,曹不曾答应。
“福生就跟我来说,老爷的花费大,不想法子生利,银子白搁在那里也可惜。又说,原有人愿意借钱给吴主事,只为了他再三情恳,回绝了别人,愿意借这里的钱,结果落空,怎么对得起人家?又说,他完全是为了老爷着想,吴主事是有身份、细心谨慎的人,如果不是看准了,他也不会下手,好好儿做他的官了,何必费心费力来做生意?”
“那么,你怎么说呢?”
“福生人很忠心,亦很能干,不过吴主事是不是靠得住,可就不知道了,当时我就跟福生说了我心里的话,福生说:靠不靠得住,姨娘自己看了就知道了。秋小姐,你说我该不该去看一看?”
“你去看了吴主事?”
“不,我去看了吴太太。是位世家小姐,知书识字,人很客气,谈到做买卖这件事,她说她从不问外事,得要问她老爷。于是……”
于是邹姨娘与吴主事隔帘相语,吴主事表示确有其事,又说最好请你家老爷来谈,这种种迹象都看得出来,吴家是内外有别、安分守礼的人家。不过邹姨娘又何敢跟曹去谈这件事?因为曹亦是不许内眷过问外事的。
“秋小姐,你想,明摆着是靠得住的人,又难得有这种靠得住的买卖,我当时就想,你四叔的花费,光是琉璃厂一年三节来结账,哪一回不是一两万银子。他人又慷慨,有人来告帮,从不作兴打回票的。所以这几年差使虽不错,可没有落下钱,要是闲个一年半载,马上就得显底。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错过了可惜,跟福生商量下来,只有编一套说辞,方能把事情办通。秋小姐,我为来为去为大家好,结果弄成了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怪来怪去,怪我自己太热心了!”说着倒又要哭了。
“别哭,别哭!”秋澄急忙劝慰,“邹姨娘,你的委屈我明白。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收回本钱要好几个月的工夫?”
“这有个道理在内。”
这道理是回收太慢,因为办货得要现款,运到前方需两三个月的工夫,而销售则几乎全是赊账,在户部应关的饷银中,设法扣回,其中有个股东,便是户部的司官,坐扣欠款之事,即由他负责。
“秋小姐,你倒想,这么来回一折腾,怕不要几个月的工夫?如今仗打完了,账也结出来了,福生告诉我,四千银子本钱,盈余能分到两千三四,过去一年九个月,每个月一分利,就是四十两,已使过人家四百四十两银子的利钱了,合起来虽说不是对本对利,可也不算少了。”
弄清楚了缘由,秋澄觉得邹姨娘对这件事,并没有办错。但旁人不会体谅她的苦心,只说她把账放倒了,尤其是她没有说真话,而又有福生夹在其中,更显得无私有弊,情涉暧昧。这话在季姨娘口中,更不知道会说得如何不堪。
转念到此,秋澄侠义之心大起;“邹姨娘,”她慨然说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来想办法。我想法子替你把这笔款子垫上,就说是从你亲戚那儿抽回来的好了,不然季姨娘可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话犹未终,只见邹姨娘身子一矮,跪倒在地,“秋小姐,”她泪流满面地说,“你可是积了德了!”
“请起来,请起来!”秋澄也下跪相扶,相将起立,她仍旧执着邹姨娘的手说,“我实在也是为了四叔。他已经够烦了,不能再让他生气。”
“大家都是这么想,就是——”邹姨娘把要批评季姨娘母子的话,哽咽了下去,定定神又说,“秋小姐替我们垫这笔钱,当然也要算利息。”
“那是小事。不过,什么时候能抽回这笔款子,可得有一个日子。”秋澄又说,“邹姨娘知道的,我可以想法子调度,钱可不是我的,我得跟太太回明了,不然不好交代。”
“是,是!”邹姨娘想了一下说,“我叫福生跟吴主事去说,照约定,得要一个月才能抽回。不过,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听说户部的钱,快要下来了,可也许得晚几天。”
“早几天,晚几天都无所谓。”秋澄问道,“你说户部的钱,是什么钱?”
“是,是什么‘西征报销’,要准了,才能发款。”
秋澄又起疑惑。这跟她所知道的情形不大相同,凡有大征伐,因为军需孔亟,总是先发款,后办报销,户、兵两部的书办视此为一大利薮,因为挑剔报销,哪一项支出,驳斥不准,就得将已领的款子赔出来。若说先办报销后领款,便意味着钱已经用出去了,这得有人来垫,是谁垫的?莫非领兵出征的将帅,打仗以外,还得垫军需用款?这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
“喔,我想明白了。”邹姨娘忽然说道,“这回得胜回朝,不论官兵都关两个月的恩饷,兵部规定,要把报销办妥当了,才关恩饷。我说户部的钱快下来了,就是指这个。”
“这还差不多。”秋澄点点头,心中疑虑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