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这天的马夫人很高兴,因为杏香将昨夜曹雪芹立志显亲扬名的由来,细细告诉了秋澄,而秋澄又实时讲了给她听的缘故。
高兴的是爱子的孝心,却不是因为他立志“上进”。马夫人一直畏惧宦海风波,因此,对于曹雪芹不愿做官,她从无一句责备的话,尤其是这回曹的入狱,更为她内心带来极大的矛盾。
“两榜出身,做官有三条路子:一是点翰林,二是到部里当司官,三是当知县。”马夫人指着曹雪芹说,“你们看他是当县官的材料吗?”
锦儿与秋澄都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请两位好的幕友就是。”曹雪芹说,“不过,我自己决不会去当风尘俗吏。”
“那也由不得你。”锦儿说道,“朝廷所派,你也不能不去啊!”
“这有两个办法。”曹雪芹说,“一个是辞官,不等吏部掣签分省就告‘终养’。过去有没有这个例子,我不知道;可是皇上以仁孝治天下,我是独子,又是遗腹子,娘又过了六十岁,我想不会不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赶考?在家里侍奉娘亲好了。”
“这不同的。有了功名,荣宗耀祖,好替娘请诰封啊!”
“慢一点!”秋澄插进来说,“你如果不做官,就没有品级,怎么替太太请诰封。”
曹雪芹觉得这话有理,想了一下说:“这也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先干两三个月再辞官……”
“你别开玩笑了!”秋澄打断他的话说,“你当做官是掷‘升官图’,随你高兴,爱干不干。而况县官是父母官,更不能儿戏。如果我是皇上,我会说:你也别辞官了,干脆我革了你的职,岂不省事?”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就只有用另一个办法,当京官。”
“派了你当县官,你怎么能当京官?”锦儿问说,“这也可以自己呈请的吗?”
“可以。不过先得花一笔钱,譬如说,先捐个内阁中书,等殿试以后,如果是‘榜下即用’的县官,请吏部转奏,归本班改叙,就可以不必出京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
“不见得。”马夫人摇摇头,“你们对内务府的情形都不懂。”她看着锦儿说:“你回去问问通声就知道了,芹官如果做了京官,自有人出来替他活动,不是派工部,就是派户部,反正是跟内务府有关联的缺,到时候就来勾引你通同作弊,倘或磨不过情面,勾结上了,那就不知道哪一天跟四老爷一样。”
“这一层,娘请放心,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能连这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是,那一来你就会得罪人,说不定就有人暗算你,结果比勾结在一起更坏。”
“照这么说,除非点翰林。”锦儿皱着眉说,“否则什么官都不能做。”
“点了翰林还不能应‘考差’。”曹雪芹说,“不然放了主考也会出事。”
“那怎么会?只要你自己不卖关节,怕什么?”
“怕跟去的人会捣鬼,这是常有的事。”曹雪芹问,“你知道不知道,唐伯虎是江南的解元,怎么会怀才不遇,闲废终身?”
“莫非他这个解元是关节上来的?”
“不是。他们受了会试主考程敏政的累,程敏政又是受了他跟入闱中的听差的累。”接着,曹雪芹讲了唐伯虎与程敏政的故事。
唐伯虎是前明孝宗弘治十一年,江南乡试的解元,第二年春天偕江阴富人徐经入京会试。这一科的大主考,一个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一个是自幼有神童之称,十岁时便由英宗特旨,准入翰林院读书,此时官拜翰林院掌院兼礼部右侍郎、专典内阁诰册的程敏政。
闱中的策问,题目是程敏政所出,有一道策问的出处,极其冷僻,出闱以后,彼此相询,发觉通场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唐伯虎,另一个便是徐经。唐伯虎有“江南第一才子”之名,知道出处,不足为奇;徐经虽富有贝之财,却少无贝之才,这件事就很可疑了。
于是有个给事中华昶,受了程敏政的政敌指使,上奏参劾程敏政,说他出卖关节。孝宗的处置很明快,直接降旨入闱,所有的试卷由李东阳一个人看,程敏政不得阅卷。
在此之前,程敏政已经看了一部分卷子,唐伯虎与徐经二人,本来都已取中,但经李东阳复阅后,都遭黜落。这是李东阳深信程敏政必不致出卖试题或关节,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一种手法。
可是,复奏虽为程敏政开脱,而流言未息,言官纷纷上奏,主张严办。程敏政早年曾充经筵讲官,孝宗对他只称“先生”而不名,是不折不扣的帝师,但孝宗并不以私废公,仍旧尊重清议,将程敏政、唐寅、徐经一起下狱。
审问的结果,非常奇特,华昶以言事不实,降调为南太仆寺主簿。既然如此,程敏政应该无事才是,却又不然,程、唐、徐三人都受到了行政处分,徐经曾经拜程敏政的师,献上贽敬;唐伯虎则曾乞程敏政为他的文集作序,两人俱黜而为吏;程敏政则勒令致仕。
其实,这是从宽处置。程敏政的仆人,受了徐经的利诱,偷偷出卖了试题,程敏政并不知道,出狱以后,愤懑致疾,是致命的痈,俗名“发背”,未几下世。至于唐伯虎不但从此不能应考,而且“黜而为吏”,就是俗称的“书办”,连县官都得伺候,每逢“卯期”,半夜里就得起床“应卯”叩头。堂堂解元,岂屑为此?唐伯虎不肯就此职务,闲废终身。
等曹雪芹讲完这个故事,秋澄立即说道:“我看唐伯虎脱不了通同作弊的嫌疑。”
“喔?”曹雪芹问道,“何以见得?”
“你想,徐经买到了试题,还得去找出处,他们既然是一起进京的,徐经当然就会去找唐伯虎。那一来,唐伯虎不也就知道了吗?”
“言之有理。”锦儿接口说道,“我也在奇怪,何以那么多举子入闱,就他们两个人知道这个题目的来历,不太巧了一点儿了吗?”
“由此可见,唐伯虎亦是咎由自取。”秋澄做了一个结论,“苍蝇不钻没缝的蛋。凡事只要自己留心,就能远祸。像程敏政,只要事先能挑谨慎可靠的听差,带在身边,徐经的钱再多,也用不上。”
“这倒是实话。”马夫人也同意这个看法,接着又对曹雪芹说,“反正现在为了你爷爷这一支能够兴旺起来,就指望你跟棠官了,你只管在正途上巴结,‘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到哪个地步说哪种话,如今也谈不尽那么多。倘或命中注定,不能在科场得意,我也不会怪你。”
“娘这么说,我就轻松了……”
“可是,”锦儿截断他的话,“你也不能老毛病发作,就此又懒得用功,尽干些不急之务。”
“不会。”曹雪芹说,“今天我一个人在家,已经把功课表立好了,明儿就开始。”
“文社的事呢?”
“我想另起一个。要讲切磋之益,贵精不贵多,有八九个人,刚够一桌最好。”
“对!”秋澄说道,“这样做东就省事,轮流的回数多一点儿倒不要紧。”
马夫人还不知道这回事,秋澄便将曹雪芹的想法说与她听,马夫人当然也很赞成,“不过,”她问,“你们作了文章,找谁替你们去改呢?”
这一问,将曹雪芹问住了,“还没有想到这上头呢?”他说,“或者就请昌表叔。”
“他肯答应最好,只怕他未必有这个工夫跟兴致。”马夫人又说,“总要请到热心的人,才有益处。”
看大家都兴兴头头地为曹雪芹的前途在打算,马夫人亦很受鼓舞,她所担心的宦海风波,毕竟还是遥远的事,而眼前的兴旺气象,已多少可以冲淡由曹入狱而为她心头带来的一抹阴影。
因此,她又想起了正阳门西的关帝庙,前几天本来要为曹入狱去求一支签,问问休咎,还为此茹素斋戒,以后因为临时有事,未能成行,此刻觉得非去不可,因为那座以灵异著称的关帝庙,卜科场利钝,更是如响斯应,每逢大比之年,举子趋之若鹜。马夫人此去要求两支签,一支为曹,一支为曹雪芹。
“明天咱们吃一天斋。”她对杏香说,“后天上前门关帝庙烧香。”
“是。”杏香答应着,“我会预备。”
“你呢?”秋澄问锦儿,“你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
“那你明天也就不用回去了,在这儿吃斋。”
锦儿点点头,换了个话题:“明年太太六十大庆,得好好儿热闹热闹。”
“不,不!”马夫人连连摇手,“如今什么时候,哪里谈得到此?”
锦儿说这话,是因为秋澄跟她谈过,打算着在马夫人做整生日那天,附带来办为杏香扶正的事。但细想一想,曹之狱未解,确非谈这件事的适当时机,因而也就不往下说了。
第三天一早,曹雪芹策马先行,到关帝庙迎候。马夫人带着锦儿、秋澄、杏香,先到正阳门东的观音大士庙烧了香,才转到西首的关帝庙来,已是近午时分了。
一到先上香行礼,然后马夫人再次行礼求签,默祷之后,摇着签筒,冒出一支签来,曹雪芹从地上拾了起来,看一看说:“第三十八签。”接着转身要走。
“慢一点。”秋澄轻声说道,“太太还要求一支。”
曹雪芹明白了,静静等着,马夫人求的第二支签是五十一签。
拿着签到大殿右侧去找庙祝,付了一两银子的香金,换来两张签条,第三十八签是一首七律,第五十一签只得八个字。等曹雪芹走了回来,锦儿问道:“怎么说?”
“我不知道娘问的是什么?只有到家再说了。”
一到家,仍旧聚在马夫人屋子里,曹雪芹将签条交了给秋澄,先看三十八签那首七律是:“六曲围屏九尺溪,尺书五夜寄辽西。银河七夕秋填鹊,玉枕三更冷听鸡。道路十千肠欲断,年华二八发初齐。情波万丈心如一,四月山深百舌啼。”
“这首诗,可真有点莫测高深了。”秋澄问道,“太太头一支签问的是什么?”
“头一支问四老爷的官司,第二支问芹官的科名。签上怎么说?”
秋澄不答,将签条交回曹雪芹,再看五十一签:“得斧伐桂,遇马成龙。”她凝神细想了一会,笑逐颜开地向马夫人说道,“恭喜太太!雪芹明年一定中举。”
“喔,”马夫人尚未开口,锦儿先就急步走过来,一面从秋澄手里取来签条,一面问说,“你解给我们听。”
“伐桂就是折桂。‘蟾宫折桂’,向来当作秋闱得意来形容。这且不言,灵的是年份都指出来了。”
“嗯,嗯!”锦儿连连点头,“遇马成龙,马是午,明年不是庚午吗?”
“庚字也指出来了。”秋澄为她补充,“斧是金,西方庚辛金,不紧扣着一个庚字吗?”
“啊,啊!”杏香也兴奋了。
“那么,”马夫人问,“哪年成进士呢?”
秋澄心里在想,若照马是午的解法来看,中进士可能是“成龙”的龙年,也就是辰年,会试的年份是辰戌丑未,去年乾隆十三年,戊辰会试,下一个辰年应该是十二年以后的乾隆二十五年。不过这样一解,马夫人可能会失望,因而故意这样答说:“既然遇马成龙,自然一路就上去了。”
“看样子倒是有点道理。”马夫人又问,“四老爷呢?他的官司要紧不要紧?”
秋澄不答,略停一下又说:“签在雪芹手里。”
这意思是要让曹雪芹来解答,但他跟秋澄一样,既感莫测高深,又有难言之苦,不过,他听说过这首签诗,不妨先搪塞一下。
“这首诗是考人的。押的是险韵。”
“啊!”秋澄是恍然大悟神情,“怪不得我刚才念着,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原来是‘溪、西、鸡、齐、啼’五个险韵。”
“险韵就是难押的韵。”曹雪芹为他母亲解释,接着转脸又说,“锦儿姊,我念一念这首七律,你可听清楚了,看看其中有什么机关?”
他念得很慢,锦儿听得也很仔细,听完,脱口说道:“怎么,尽是些数目字?”
“对了!中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十三个数目字,另外还有两个字,跟数目也有关系,你知道不知道?”
锦儿摇摇头,转问秋澄:“你知道不知道?”
秋澄想了一下说:“应该是‘尺’跟‘丈’。”
“不错。”曹雪芹说,“诗题是‘闺怨’,是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那首唐诗化出来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马夫人又问了:“这跟四老爷的官司,又有什么相干?”
其时不但曹雪芹与秋澄的看法相同,连锦儿与杏香亦已听出兆头,所以脸色都很尴尬。
“怎么回事?”马夫人说,“就是不祥,也总有个说法。”她指名发问,“秋澄,你说。”
“大概——”秋澄很吃力地说,“大概要发遣。”
“你是说,”马夫人睁大了眼,“要充军?”
秋澄不答,只看着曹雪芹,要求印证,曹雪芹便说:“大概是。”
“到哪里?”
“还好,不远,辽西。”
马夫人想了一下又问:“还有些什么?”
“大概一过了七夕,就要上路了。”曹雪芹又说,“我们是姑妄言之,娘就姑妄听之好了,不必认真。”
话虽如此,马夫人仍是忧形于色,秋澄与曹雪芹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悔意,不该将这首“闺怨”,解作曹远戍之兆。
“今天你不是要到你昌表叔那里去吗?”马夫人说,“吃了饭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