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第二天午后,曹雪芹与杏香同时出门,挑食盒的先走,等曹雪芹策马到了贤良寺,食盒也到了,到门上一问,果如预料,方观承不在,于是投了名刺,留下食盒,策骑而回,很意外地发现曹震来了,正陪马夫人在聊天。
“从家里来?”
“是的。”
“见着杏香没有?”
“没有啊。”曹震答说,“大概路上错过了。”他又问,“你见着方问亭没有?”
“没有。”
“昌表叔呢?听说你昨儿看他去了,他怎么说?”
“话很多。”曹雪芹略以眼色示意,“咱们回头再谈。”
于是,曹震便又跟马夫人交谈,他们刚才已谈了秋澄的喜事,马夫人将杏香的建议,告诉了曹震,而且认为是个很高明的主意,问他有何意见。曹震正要回答,让曹雪芹回来打断了,此刻是接续未终的话题。
“秋澄本人的意思怎么样呢?”
“昨晚上杏香跟她谈过,喜事不必在京里办,就是她想出来的主意。”马夫人又说,“刚才我又跟她谈了,她也愿意照这么办。”
“那好。仲老四是绝无异议,事情可以算定局了。不过,我看日子恐怕快不了。”
“为什么?”
“仲老四最爱面子。”曹震说道,“如果是在他老家办喜事,他一定先要好好儿拾掇拾掇房子。而况,河南不比京里,诸事方便,光说接待贺客吧,京里有的是大客栈,随来随住,方便得很,在河南就不行了。他的朋友又多,一大帮子人来了,在哪儿吃,哪儿住,都得事先好好儿筹划,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
他的话还没有完,马夫人已经“啊呀”一声喊了出来,“不行,不行!”她摇着手说,“咱们图省事,替他可添了大麻烦,未免说不过去。”
“太太也不必就此改了主见。”曹震未曾想到,自己的这番话,发生了这么大的影响,稍有些不安地说,“且等杏香回来,看仲老四是怎么个说法,咱们再商量。”
“我看不必勉强。”马夫人说,“我看,把你媳妇接了来,咱们今儿好好商量商量,把这件事定规了它。”
“是。”曹震看着曹雪芹说,“你去接吧!我得到内务府打听打听四叔的消息,回头再来。”
“是了。”曹雪芹说,“你先到我那儿坐一坐,我把昌表叔跟我谈的情形告诉你。”
于是曹震随着他一起到梦陶轩,曹雪芹本想将曹震可能会出事的传闻告诉他,但临时决定不说,因为他觉得这个消息不但徒乱人意,而且怕曹震沉不住气,四处去打听或者解释,反倒会将来保他们已消弭于无形的大案掀了出来。不过,有关曹的案子,极可能别生枝节的传说,还是讲给他听了。
“我也听说了。”曹震忧愁地说,“咱们也只能尽咱们做侄子的心,做到哪里算哪里。万一,”他忽然问道,“听说太太给四叔求了一支签,说要发遣到辽西,是怎么回事?”
“是一首诗。你倒不妨也参详参详。”曹雪芹提笔将那首“闺怨”写了下来,交给曹震。
“辽西应该是什么地方呢?”曹震困惑地说,“发遣,从前是宁古塔、尚阳堡,近年多发乌拉打牲,可全都在辽河以东,不在辽西。”
“我也识不透,不过签语不祥,那是很明白的。”
“真的到了这一步,看看能不能援捐赎的例,那不过多花几吊银子。”曹震将签诗收入口袋,说一声:“走吧!”
出了大门,各乘一辆车,分出噶礼胡同的西口与东口。出西口的曹雪芹,接了锦儿到家,恰好杏香也回来了。
果如曹震所预料,仲四对在他河南老家迎娶秋澄,一口应承,但表示他得先回家乡看一看才能送日子。回一趟河南,一来一往得个把月的工夫,“送日子”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你听说了这件事没有?”马夫人问锦儿。
“雪芹告诉我了,我还不怎么闹得清楚呢!”
“到底通声见的事多,想得周到,送亲到河南,在咱们是省事了,男家可是大大的不方便。咱们得替人家想想,杏香的办法虽好,可惜行不通。”
杏香却还不知道如何行不通,正待发问时,为曹雪芹以眼色阻住,只好静静地再听马夫人往下说。
“喜事还得在京里办,我想,总得赶在四老爷官司了结以前。”
“是的。”锦儿说道,“回头等震二爷来了,咱们商量出几个日子来,请仲四爷去挑。太太看,这么办行不行?”
“好!就这么办。”马夫人转脸看着杏香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干爹为什么要先回河南?”
“他没有跟我说。”
“他是不便跟你说。你干爹好面子,这一回去是要修他老家的房子,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到时候来喝喜酒,得有地方住,费的事可大了去啰。而且这一来,送的日子也不会近,跟咱们的原意也不符。所以你的主意虽好,可惜行不通。”
杏香原有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的感觉,听这一说,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欠考虑,当即答说:“是,是!太太想得周全。”
“不是我,是震二爷提醒的。”马夫人又说,“你回你屋子换了衣服,看看添两个什么菜,震二爷快来了。”
杏香答应着走了,但并未回梦陶轩,径自到了厨房,关照厨娘预备添菜以后,随即又来觅秋澄,为仲四传话。
原来有人向仲四兜售一座建在西山秘魔崖的别墅,小巧精致,而且位居胜处,朝晖夕阴,风景宜人,仲四本就有续弦以后,将事业交给长子,憩息林泉,养静娱老之计,所以对这座别墅,颇为中意,但如秋澄不愿,他就不能不放弃自己的计划,因而叮嘱杏香,私下来问一问秋澄的意向。
“我干爹说,他不能一个人去住,一切以秋姑你的意思为意思。”杏香又说,“那个园子的行情还很俏,对方等着回话,我干爹又说:如果想去看一看,马上通知他,好预备。”
“我还弄不大明白。”秋澄问道,“他是打算搬到西山去住?”
“不是,不是。”杏香答说,“是避暑的别墅,春秋天有兴致,当然也可以去住两天。”
正在谈着,只听窗外人声,是锦儿与曹雪芹一路谈着来了,杏香便先迎了出去,“咦!”锦儿微觉意外,“原来你在你‘干妈’这儿。”
“你又来了!”曹雪芹急忙拦阻,“别乱开玩笑。”
秋澄觉得锦儿样样都好,就是口没遮拦,令人头疼,这天料定她一定又会开玩笑,早存戒心,如今听她一上来就是这种口吻,越发将脸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
见此光景,锦儿不由得就笑了,“看这样子,”她对曹雪芹说,“咱们连正经话都不能谈了。”
“正经话怎么不能谈?”曹雪芹答说,“你别胡扯就是了。”
“好,我不胡扯。”锦儿看着秋澄说,“我是奉了太太之命,请你自己先挑几个大喜的日子。”
“我早说过了。”秋澄平静地答说,“太太怎么说,怎么好。”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杏香便说:“如今倒是有件正经事。”她问秋澄,“那件事,我能不能说?”
“当然能说,你何必问我?”
“因为我干爹要我私下跟你谈,所以我得先问你。”
话犹未完,锦儿已嚷了起来:“好啊!”她说,“原来你替你干爹当‘红娘’‘递柬’!是什么私情密约,从实招来!”
这玩笑开得太厉害了,曹雪芹只急得差一点要伸手去掩她的口。但秋澄深知锦儿有点“越扶越醉”的脾气,所以早就拿定主意,恼在心里不理她。
见此光景,锦儿见机收篷,笑一笑问杏香:“先谈你的正经事。”
“我干爹想在西山买个园子……”杏香将始末经过,说了一遍。
不等她说完,曹雪芹与锦儿便都兴奋了,“那可是太好了!”锦儿笑道,“明年夏天,咱们到姑奶奶的园子里避暑去。”
“你先别起劲。”曹雪芹问道,“事情定局了没有?”
“不正在商量吗?”杏香答说。
于是,视线都落在秋澄脸上,她却沉吟着久久不语,这自然是她有她的委决不下的缘故,但没有人能猜想得到。
看看气氛有些僵硬,曹雪芹很见机地说:“置产是件大事,让她慢慢儿琢磨吧。”接着,向锦儿使个眼色,预备离去。
可是秋澄却开口了,“雪芹,”她问,“西山‘八大处’,你去逛过几回?”
“总有五六回吧?记不清了。”
“我可是一回都没有去过,你倒说给我听听,好在什么?”
“西山八大处在京城西北三十里,本为太行山的余脉,主峰原名平坡山,由于明宣宗的爱女翠微公主葬于此山,因而改名翠微山。山势东西北三面环抱,南向平芜,山中古刹极多,最有名的八座,俗称为‘八大处’。”
听曹雪芹约略谈了梗概,秋澄问道:“那里宜不宜于住家?”
“住家可不大相宜。”曹雪芹说,“日用什物,都得事先预备,只能偶尔去住住。”
“我虽没有去过,倒听人谈过。”秋澄说道,“那里除了圆明园以外,附近的万寿山、玉泉山、香山,都建得有行宫,经常出警入跸,进出很不方便。京里多少富贵人物,在那里盖别墅的,少而又少,一个寻常百姓,夹在那里面干什么?”
听这一说,曹雪芹与锦儿的一团高兴自然都被打消了,而秋澄却还有话。
“盖一座园子容易,养一座园子很吃力。做事总要有长久打算,后继为难,让这座园子荒废了,或者半送半卖地脱手,只落得一肚子的懊恼,悔不当初,何苦?”
“说得不错。‘有钱不置懊恼产。’”曹雪芹向杏香说,“你就把这些话,照实告诉你干爹好了。”
“好!”杏香起身说道,“我回去换衣服。”
“你也走吧!”秋澄对曹雪芹说,“让我静一静。”
曹雪芹知道,她是有话跟锦儿谈,便与杏香一起先回梦陶轩,临走以前,抛给锦儿一个眼色,示意不要再开玩笑了。
锦儿当然能够会意,“说真格的,仲四爷娶了你,真是福气。你刚才那番道理,不能不叫人心服。我们都是这么在想,仲四爷就更可想而知了。”
她笑一笑又说:“我可不是又跟你开玩笑,由你这番话,我们悟出一层道理。”
“什么道理?”
“俗语说:怕老婆的发财!这个财怎么发?就因为娶了你这样会打算的太太之故。”
“可惜的是,”秋澄笑道,“娘家人少了个避暑的地方。”
“听你们说那里那样子不便,我也不稀罕那个地方了。闲话少说,有句话我要问你,你可得老实说。”
“我什么时候没有跟你说实话?”
“是,是!我只是这么说一句而已。”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太太老觉得这么提前办喜事,似乎你嫌委屈,不过搁在心里不说。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是不是嫌委屈?”
“是的,有一点儿。”秋澄坦率承认,但下面有转语,“不过,我一点都不怨太太,事由儿挤在那里,我只怨运气。”
“好!你这么说,太太心里就比较舒坦了。不过,我倒要劝你,凡事太圆满了也不好,反倒是留着点儿缺憾,余福不尽。”
“咦!”秋澄惊异地,“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多早晚你长了这番见识?”
“从四老爷出事以后,我就常常这么在想。四老爷这几年也太顺了,好差使一个接一个,和亲王府刚盖好,接下来又要替傅中堂盖新屋……”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仿佛有一桩突发的心事似的。
“怎么回事?说说又不说了。”
“我是想起了你的新房。”
这是指曹雪芹去看定了的,香炉营六条东口的房子。在曹震办完良乡接傅恒的差使回京以后,便已通知了仲四,花一千四百银子买了下来,正要商议如何粉刷修理时,和亲王府的一场火,将这件事耽误了下来,如今喜事提前,装修新居,自是首要之事。
“我看你的好日子也快不了。”锦儿说道,“仲四爷说过要大修,起码也得一个月的工夫。”
“也不必大修,能住就行了。”秋澄又说,“你不是去看过,房子没有坏什么。”
“就里里外外粉刷一道,也得好些日子。明儿让雪芹陪着,咱们再去看一看。”
“再说吧!”秋澄耳朵尖,“震二爷来了。”
果然是曹震来了。一时又都聚集在马夫人屋子里,先问曹的消息,说是就在这几天要“过堂”。接下来该谈喜事,秋澄抢在前面问说:“饭开在哪儿?”
“就在堂屋里好了。”锦儿向外一指。
其实杏香已在堂屋里指挥丫头摆桌子了,秋澄只是借此一问,好脱身离去,隔着一道板壁,里屋的谈话,仍旧能听得清清楚楚。
“通声,”马夫人说,“你料得不错,仲四说要先回河南一趟,当然是去拾掇房子。你明天到他那儿告诉他,咱们仍旧是在京里办喜事,请他‘送日子’过来。”
“不说咱们商量出几个日子,请仲四去挑吗?”锦儿提醒马夫人。
“对!这么办也行,你们商量吧!”
“今天四月初七。”曹震说道,“我看总得过了节。”
“是啊!”锦儿接口,“香炉营的新房还得好好儿收拾呢!”
“可也不能太晚。往后天就热了,诸事不便。”
于是取了历本来看,五月里宜于嫁娶的好日子只有四个:五月初二、十一、十七与廿八。第一个嫌匆促,最后一个已近六月,天时炎热。新娘子凤冠霞帔,全副大妆,汗出如浆,脂粉淋漓,大非所宜。所以决定请仲四在十一与十七两日中选其一。
“也不过一个月多一点点的工夫,什么事都得赶。”马夫人对锦儿说,“打明儿起,你得天天来。”
“不是天天来。”锦儿答说,“干脆我就住这儿了。”
“随便你。”马夫人点点头,“反正这场喜事,外面一个通声,内里一个你,就靠你们俩来办。”
一听这话,曹震夫妇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浮起负荷不胜之感,辛苦不用提,为难的是办喜事要钱,不知道马夫人能拿多少出来,看样子绝不会宽裕,而场面又绝不能简陋,不敷之数,该当早早筹划。
这话目前还不能提,只有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太太放心好了。”曹震答说,“我们两个是责无旁贷。”
马夫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可以想象得到,她也在盘算费用,就这沉默的当儿,杏香进来说道:“都请吧!我来伺候太太开饭。”
于是曹雪芹领头,曹震夫妇跟着都到了堂屋里,却不见秋澄的影子,锦儿便问丫头:“秋小姐呢?”
“回屋子里去了。”
“你们先吃。我看看她去。”锦儿说了这一句,出屋循回廊去找秋澄。
秋澄正在换衣服,发现窗外的人影,先就问说:“开饭了,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我换了衣服就来。”秋澄忽然坐了下来,“你来了也好,我正有话要跟你说。”
“说吧!”
“你先坐下来。”等锦儿坐定,她方又低声说道,“那四个日子,我看用第一个好了。”
“五月初二?”锦儿摇摇头,“那不太紧了一点儿?”
“就是要紧迫才好。”
“喔,”锦儿拔下玉钗,搔着头皮说,“我想不出好在哪儿?”
秋澄欲语还休,最后站起身来说:“这话一时说不完,先吃饭去。”
“听你这么说,我今儿自然是不回去了。”锦儿又说,“回头咱们好好儿商量商量,太太交过来的这副千斤重担,还不知道我挑得下来,挑不下来呢!”
“你不必犯愁,反正一定让你挑得动就是。”
有了这句话,锦儿心头稍宽,暗地里思量,她的私房恐怕不少,以她的性情,当然会罄其所有,毫无吝惜。
到得堂屋里,只见曹雪芹与曹震已在对酌了,而且也替她们斟好酒了。
“咱们把几件大事分派一下。”锦儿扶起筷子,指指点点地说,“二爷去看仲四,告诉他,喜事仍旧在京里办,日子是在五月里,到底是哪一天,再商量。”
“怎么?”曹震愕然,“不是说,十一、十七两天之中挑一天吗?”
“不!明儿我再跟你说。”接着,锦儿的筷子指向曹雪芹,“香炉营的房子,该修的修,该粉刷的粉刷,得赶紧动工了,这件事归你。”
“好!明天咱们先去看一看,当然也要看仲四哥的意思。”
“不!”曹震插进来说,“你光是陪秋澄去看了,该怎么拾掇,定了主意,告诉仲四好了。他镖局子里有人会办。”
“是,我明白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秋澄,到此时开口了,“震二哥,”她说,“我想还是让雪芹来办的好。”
这就不但曹震,连锦儿与曹雪芹都想了解其中的原因。但秋澄心情复杂,一时难言其故。她所顾虑的是,如果交给仲四自己去办,一定踵事增华,格外加工添料,而他的手下,为了讨好东家,自然唯命是从,这一来,工程的日期就会延长,与她的打算全然相悖。而她的打算,既不能当着丫头、仆妇,侃侃而言,更不能让邻室的马夫人听见,因而迟迟无法出口。
“我的姑奶奶,”锦儿催问着,“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你倒是说啊!雪芹又不是办这些事的材料,为什么让他来办反倒好?”
曹震终于发觉,秋澄对她自己的喜事,似乎别有打算,而且也仿佛有难言之隐,只能跟锦儿私下去谈。既然如此,这时候的一切筹划,可能变成隔靴搔痒,徒劳无功。
意会到此,他就只聊闲天了,到得酒醉饭饱,兴尽而辞,只是临行时,悄悄丢给锦儿一句话:“明儿上午,我等你回来了,再去仲家。”
锦儿当然也了解他的用意,尤其是选日子,一次可以谈妥的事,何必分做两回?因此,在马夫人屋子里谈到起更,便起身说道:“太太安置吧!我也要睡了。”
“不到我那儿坐一会?”曹雪芹问。
“不啰!明儿我一早就得回去,得早点上床。”
于是各道晚安,曹雪芹回梦陶轩,秋澄也陪着锦儿走了,只剩下杏香伺候马夫人归寝。
“你干爹可曾问你,为什么改了在河南办喜事?”
“问了。”杏香答说,“我说,因为四老爷的官司一时不能了,在京里办喜事,似乎显得有些别扭。”
“确是有点儿别扭。”马夫人说,“可也是真教没法子,你明后天再抽个空到你干爹那儿去一趟,跟他婉转地提一提,就说这回的喜事,看起来没法儿办得热闹,请他多包涵。”
“是。”杏香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不说我干爹也知道。”
“说一声的好。”
“是。”杏香又说,“我本来想明天去,西山八大处的房子,我干爹还等着我回话呢。不过,震二爷明天要去,我就改了后天去好了。”
“行。”
等马夫人上了床,杏香捻小了灯,前后又看了一遍,才叫丫头关上了堂屋门,出角门回梦陶轩时,顺路经过秋澄的屋子,听她们还在说话,便改了主意,也改变了脚步。
“是杏香不是?”秋澄从窗帘上看到人影,在屋子里问。
“是。”她推门入内,只见锦儿已卸了妆,盘腿坐在床上,秋澄坐在床脚的凳子上,似乎正在密谈,让她打断了,因而便又说道:“我进来看一看,就要走的。”
“忙什么?”锦儿说道,“坐一会。”
秋澄却无表示,杏香便知道来得不是时候,随意闲谈了几句,说一声:“我也困了。”告辞而起。
秋澄确是有些话,不愿当着杏香说,因为她正跟锦儿在谈家计,有些话在杏香面前说是碍口的。
“这么多年,除了通州跟鲜鱼口两处的房租以外,别无入息,都靠四老爷跟震二爷接济,再有不敷,不是太太拿私房贴补,就是吃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点老底儿。”秋澄接着又说,“如今四老爷那里,多半不能指望了,太太的那点私房也差不多了,往后的日子很艰难,若说为我的事,再花一大注出去,你想我于心何忍?”
“前回太太倒跟我谈过,仲四爷有一万两银子的聘金,加上鲜鱼口的那幢房子,时价值五六千,两下凑在一起,办喜事够了。”
“喔,”秋澄很注意地问,“太太打算卖鲜鱼口的房子?”
“是啊!还让我告诉震二爷找户头,我因为时候还早,不必忙,如今可得……”
“不,不!”秋澄打断了她的话,而且还加上有力的手势,“为了我的事卖房子,断乎不可,我也不愿意担这么个名声。”
锦儿点点头,略想一想说:“其实有一万两银子,喜事也能办得像个样儿了。”
“这一万银子都花光了,往后怎么过日子?”
“怎么?”锦儿诧异地,“你还想留下一点儿了?”
“能留,为什么不留?”秋澄紧接着又说,“如今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日子太匆促,加以又有四老爷的事,自然一切从简。”
“怪不得你挑五月初二!”锦儿感动地说,“你真正是贤德人。不过,太太跟雪芹,绝不愿这么办。你不愿担那个为了你办喜事卖房子的名声,莫非太太跟雪芹倒肯担一个拿你的聘金来贴补家用的名声?”
“这话不错。”秋澄紧接着说,“此所以我要跟你商量,太太已经把这件事交给你了,账目是你管,你省着用,不必跟太太说,暗底下留下一点儿来。”
“这不是要我开花账吗?”锦儿摇摇头说,“我决不干。”
秋澄苦笑了一下,“好吧!”她说,“不谈这些,该睡了。”
“日子呢?”锦儿一面下了床,一面又说,“我看五月初二不行,这么急,倒像咱们家急于要把你送出去似的。”
秋澄先不作声,然后说道:“反正我已经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了,到底该怎么办,也轮不着我做主。”
“你别发牢骚,大家商量着办。”锦儿加强了语气说,“你总看得出来,大家都是唯恐你受委屈。”
秋澄也觉得自己的那两句话中,带着怨怼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明事理,因而沉默着,表示接受指责。
锦儿突然感到抑郁难宣,自己倒了一杯茶喝,默默地看着秋澄卸妆,心里思潮起伏,想得很多也很乱,最后终于慢慢地觉察出抑郁的由来。
“咱们三十几年的姊妹,甜酸苦辣都尝过,我总觉得我跟你比亲姊妹还亲,你我的情分要加个倍来看,不!”她自作纠正,“是心里加倍的感受,你好,我加倍的高兴;你不如意,我加倍的难过。所以,你现在这样儿……”
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对镜的秋澄大吃一惊,同时也有些困惑,不知道何以会惹得她伤心,急忙转脸来看,但见锦儿眼泪无声地流着,湖色软缎小夹袄的衣襟上,已黑了一大片。
秋澄又惊又怜,顺手取了块手绢,替她去抚眼泪,同时困惑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伤这么大的心?”
“你的命也苦!”锦儿哽咽着说,“办自己的喜事,还要替娘家人操心,教人怎么能不伤心?再想想看,娘家落到要省下你的聘金来贴补家用,我又怎么能不伤心?”
一听这话,秋澄才知道自己以为正办,其实是在无形中刺伤了娘家人的心,愧悔交并,也还觉得有些委屈,不由得眼圈也红了。
但锦儿心里却比较舒坦了,等她收拾涕泪,却又为惹得秋澄伤感而歉疚不安,便强笑着自责,“我是怎么啦?”她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
秋澄不作声,起身仍旧坐到梳妆台前,锦儿跟了过去,移一张凳子坐在她旁边,怔怔地望着秋澄,好一会冒出一句话来:“五月初二也好。”
这便使得秋澄不能不先看看她的神情了,脸上很平静,但也很深沉,竟猜不透改变主张的原因。
“初二跟十一,只不过差九天工夫,若说初二来不及,十一也还是来不及,可是天气就不同了,过了立夏,一天比一天热,晚一天多受一分罪,所以倒还不如挑五月初二。你说呢?”
“我原也有这么一点意思在内。”秋澄停了一会又说,“我再跟你说句心里的话吧,我还真怕那时候赶上四老爷——”
她将话缩住了,但锦儿当然能够想象得到,“我想,总还不至于那么凑巧吧?”她说,“不过倒也不能不防,明儿我来跟震二爷说。”
锦儿第二天一早赶回家,将前一天晚上与秋澄议定的结果,告诉了曹震;提到想在曹定罪受刑之前,赶办喜事一节,倒提醒了曹震。
“慢慢,慢慢!”他摇着手说,“只怕正是那时候,等我来查一查。”
他找了一部“钦定六部处分则例”,查到“审断”部门,“刑部现审事件”的则例,内有一条:“应会同三法司审理者,限一个月完结。如案内被证尚未到齐,及有应行提质人犯,准其以传提到案之日起,扣限一个月完结;若正犯患病,准其以病愈之日起,按限完结,仍将提人来到,人犯患病情由及三法司到部会审日期回堂。”
细细读完了这段文字,曹震沉吟了一会说:“有法子了,大不了花两三百银子。”
“什么法子?”锦儿又添了一句,“怎么又要花钱?”
“嘿,你真是!”曹震大声说道,“一遇到这种事,哪里不要花钱,包工已经快破家了!咱们到现在为止,没有花多少钱,还算便宜的呢!往后你瞧着,花钱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好了,好了!我也不过说了一句,就惹出你这么一箩筐的废话,闲话少说,是什么法子。”
“花两三百银子,请提牢厅递个呈子,让四叔抱病,拖过秋澄的喜事,再报病愈。”
“这法子好!”锦儿很高兴地说,“两三百就两三百,五百两银子都值。”
曹震心里好笑,但也没有工夫来调侃她,匆匆出城去看仲四。
“仲四哥,”曹震开门见山地说,“你也不必回河南了,昨儿你干闺女说的话不作数。”
“喔,是另外又改了章程了?”
“因为那一来,我们省事,你可费了事了,我婶娘觉得不妥当,说还是在家里办喜事吧!”
听这一说,仲四真是如释重负,满脸堆下笑来,“太太真能体谅做晚辈的。震二爷!”他拱拱手说,“请你代为向太太道谢,改天我再给她去请安。”
“好说,好说。不过,日子不能不匆促一点儿,”曹震说道,“这也是不得已,因为我四叔的事很麻烦,到时候两件事夹在一起来办,很不合适。”
一件是喜事,另一件是什么事呢?仲四多想一想才明白,必是营救曹,两件事夹在一起,难免顾此失彼。
“是,是。”他蹙眉说,“四老爷的事,我也听说了,只怕会别生枝节。震二爷,你看四老爷的官司,会落得怎么一个结果。”
“很难说。我婶娘到前门关帝庙替他求了一支签,实在不妙。”
“会……”
“只怕会到关外去走一趟。”
“喔!”仲四悚然动容,显得颇为关切。
“仲四哥,这个月是来不及了,五月里有三个好日子,初二……”
“震二爷,”仲四打断了他的话,“无论如何不行!四老爷如果真的落到那个地步,自然是我护送出关,不然要我这种亲戚干什么?”
曹震大感意外,看着腰板挺得笔直的仲四,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之感。
“再说,我也实在不愿委屈秋小姐。日子总要等四老爷的官司有了结果才能定,那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就算四老爷平平安安,也不能在夏天办喜事。倘或四老爷出关呢,一去一回总得两个月。”仲四想了一下说,“震二爷,我想这么办,四老爷没事,咱们在八月里挑日子,倘或要出关呢,我回来已经七月里了,咱们再往后延一个月,九月里办喜事。你看,我这么合计行不行?”
“好,好!”曹震毫不迟疑地应承,“全照你的意思办。”
“是,是。”仲四复又拱手为礼,“就请震二爷替我在太太面前,婉转说一说。”
“是的,我会说。还有件事,”曹震踌躇了一会,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万一我四叔真的要出关,当然要大大地麻烦你,不过,那时候天气热了,请你护送,实在于心不安,只请你派一两位得力的镖头送,就很妥当了。”
这是出于体恤他的心思,仲四觉得现在不必坚持,临时看情形再定好了,因而点点头说:“到时候咱们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