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秋澄真有面子!”曹震见了马夫人,第一句话就这么说,第二句是,“喜事非在八月里,或者九月里办不可。”
“为什么?”到家跟曹震谈完话,立即又转回来的锦儿问。
曹震正要细说缘由,只见曹雪芹回来了,进门便说:“香炉营的房子,收拾起来,起码得一个月。赶日子就得赶工……”
“不必赶了。”锦儿指着曹震说道,“你先听他说。”
于是,曹震从从容容地谈了他跟仲四见面的经过,大家的反应,跟他初听仲四的话以后的心境差不多,在深感意外之余,别有一份敬意,其中又以马夫人与秋澄的感触最深。
“咱们都应该羞死!”她说,“讲起来是衣冠缙绅人家,要论到立身处世的大过节,真还不及没有读多少书,可是阅历很深的人。”
曹震听得这话,默不作声,心里自然不大好过,曹雪芹便望着秋澄说:“人品高下,原不在读书多少。从古以来,原有不读书的圣贤……”
“你也形容得太过分了。”秋澄毫无表情地说,而内心是激动的。
“那么,改两个字,不读书的英雄,如何?”
“好了,别圣贤、英雄的了。”锦儿说道,“太太的打算,一点没有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仲四的话是驳不倒的,只有照他的话行事。太太看呢?”
“人家不愿意委屈秋澄,我又何乐不为?”
“不是委屈我。”秋澄微感不安地说,“也还是看重咱们家的一个曹字。”
“两样都有,两样都有。”最欢迎这个消息的锦儿说,“这一来,咱们就从容了,但盼四老爷的官司得以从轻发落,让咱们热热闹闹办一场喜事。”接着,将话题一转:“雪芹,你说说,香炉营的房子是怎么个情形?”
“嗯。”曹雪芹转脸问曹震,“仲四哥没有跟你谈,他派了工匠去看香炉营的房子?”
“没有。我跟他只谈了办喜事的日子。不过,他派工匠去,也是情理中事,你说吧,工匠怎么说?”
“工匠告诉我,仲四哥交代他了,不怕花钱,要修得好。前后粉刷以外,上房太狭,后面倒还有空地,工匠的意思不妨加盖一间,那就比较费工夫了。”曹雪芹又说,“花木似乎太少,几时我得到丰台去一趟,找个花儿匠来看看。”
“你别胡出主意!”马夫人说,“总要先问问人家正主儿再说。”
“正主儿不就在这里?”锦儿指着秋澄说。
马夫人微笑不语,曹雪芹倒是真的问了:“秋姊,你看怎么样?”
“多种花木,我不反对。”
“加盖一间呢?”
“我不知道。”秋澄答说,“那儿是怎么个样子,我都记不大清楚了。”
“这样吧,”锦儿又有意见了,“反正现在日子很富余了,干脆咱们连太太在一起,仔仔细细再去看一回,该怎么修、怎么改,给秋澄出出主意。”
“你们去吧!将来你们少不得常在秋澄那儿聚会,想法子收拾一间舒舒服服的屋子,倒是不可少的。”马夫人紧接着说,“我就不必搅在里头了。”
有她这句话,曹雪芹与锦儿越发起劲,秋澄也不能再说什么。饭后,曹震辞去,马夫人要歇午觉,锦儿拉着秋澄,在梦陶轩的书房里聊天,便又谈到了这件事。
“咱们定个日子去看。”锦儿看着秋澄说,“你说吧!”
“明天如何?”曹雪芹紧接着问。
“明天不行,最快也得后天。”
“为什么?”
曹雪芹话一出口,发觉自己问得鲁莽,秋澄行事,一向持之有故,她说“最快也得后天”,一定有她的原因,不过晚一天的工夫,何必又问为什么。
这样一想,立即自我转圜,“啊,”他故意地,“明天我也有事,就后天,或者再晚一两天也不要紧。”
“就是后天好了。”说着,秋澄起身出了书房。
她是去找杏香。本来杏香定了下一天要去看仲四,一则为西山的别墅去给回话;再则衔了马夫人之命,解释喜期不得已匆促之故,如今解释可以不必了,但秋澄觉得去看房子怎么修,照道理应该先告诉仲四。
“你明儿跟你干爹说,西山的别墅,不宜住家,不过,香炉营的房子,我想好好修一修。看他怎么说。”
“我干爹能怎么说?还不是全听你的。”
“这也是一句话。”秋澄说道,“有了他这句话,咱们才能放手办事。”
“啊,啊!我明白了。”杏香完全能够领悟,“秋姑,你真是贤德人,我们都得跟你学。”
“好了,好了!”秋澄笑着打了她一下,“连你也学得油嘴了。”
等她回到原处,只见曹雪芹坐在临窗的书桌后面,锦儿一手撑着他的椅背,一手扶住书桌,在看他写字。秋澄便放轻了脚步,悄悄掩到他们身后,从两人肩臂之间望过去,看到曹雪芹是很细心地在画图。
“工匠说:这里加盖一间,跟卧房打通,中间用多宝阁隔开。那一来不但宽敞,也亮得多。”
“不用多宝阁呢?往后挪一点儿,”锦儿指点着说,“在这里开一道门,不也很好吗?”
“不错,”秋澄在后接口,“很好!”
“唷!”锦儿蓦地里掉过脸来,手拍胸脯,“吓我一大跳,你真是越来越鬼了。”
“你们也真是越来越无事忙了!”
听得这话,曹雪芹赧然搁笔,锦儿的神色也变得深沉了,秋澄不免歉然,但她必须装作懵然不觉自己的失言,拿起曹雪芹所画的图,仿佛很细心地在看。
“你索性都画好了,咱们再谈。”
放下曹雪芹所画的图,转脸看时,锦儿已坐到一边喝茶去了,等她走了过去,锦儿并未开口,不过另拿一只空杯斟茶,意味着让她坐下来谈谈。
“雪芹向来是无事忙,如今连我也是了。”锦儿问说,“你知道是为什么?”
“你别问我,干脆实话直说就是了。”
“我告诉你吧,都为四老爷的事,心里老拴着一个疙瘩,没事一想起就发愁,所以得找件有趣的事做,才能忘掉四老爷那件像做噩梦的官司。”
听这一说,秋澄才能了解她的心境,同时也发觉自己隐然负有一种重大的责任,自己的“喜事”,对大家具有一种很重要的弥补作用。
既然如此,她觉得自己应该像马夫人所说的“何乐不为”,因而答说:“如果你觉得这可以让你丢开心事,那,你就尽管去无事忙好了。反正,这件事,太太已经交给你了!”
“光是我跟雪芹无事忙,你不起劲,就没意思了。”
秋澄心想,我自己的事,怎么会不起劲?不过这话到底不好意思实说,便顺着她的语气问道:“你要我怎么样起劲呢?”
“这很难说。不过,你起劲不起劲,在神气之间,我是看得出来的。”
“那就太难了!”秋澄笑道,“我得时时刻刻防着你,也太累了。”
“闲话少说。”锦儿说道,“咱们得定出一个日程来,费工夫的事得先办,办嫁妆最费工夫的是绣件,先说桌围、椅披,你喜欢什么花样?”
“我还没有想过。”秋澄又说,“这得找样本来看。”
“对!我记得杏香有个样本,花样很多。”
于是实时唤丫头去告诉杏香,将她的刺绣样本要了来,无非“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之类的吉祥图案,都嫌俗气,挑了半天,竟没有一幅是秋澄中意的。
“要样本干什么?”杏香走来问说。
“挑桌围、椅披的花样。”锦儿答说,“我记得你有样本,花样挺多的,怎么竟挑不出一个比较文雅的。”
“喔!”杏香答说,“你上回看的不是这一本,好的那一本让邹姨娘借去了。”
“对了!讲绣花,邹姨娘是一把好手,少不得要抓她的差了。”
“不了!”秋澄摇摇头,“人家现在哪有绣花的心思。再说,这些大件,也不是在家能办得了的。”
“当然,大件得请教作坊。被面、枕头,还有,最要紧的是,喜事当天你穿的衣服,咱们得分开来绣。”锦儿又说,“邹姨娘虽不必动手,请她指点指点总行吧?”
“其实,”秋澄指着杏香说,“她的功夫亦不下于邹姨娘。”
“这不敢说。不过,秋姑的事,我当然要格外尽心。”杏香略一沉吟,慨然说道,“绣件都交给我好了。”
“好!绣件由你那里归总,房子归雪芹。这么一样一样有专人管,事情就有头绪了。”
“你们看!”曹雪芹在一旁接口,随即拿了他所画的图样过来,何处要加盖,何处要打通,何处该另开一道门,以及该添种些什么花木,都已在图上注明,加上口头讲解,就越发清楚了。
秋澄没有意见,锦儿亦无从置喙,开口的是杏香,“你把图给我。”她说,“明儿我拿给我干爹去看看。”
“对!应该。”曹雪芹说,“不过,你要讲清楚。”
“我知道。我干爹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把你请了去当面谈就是。不过,我想他不会说什么。”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得说得明明白白。你过来,我给你说一说。”
等曹雪芹为杏香在书桌上摊图讲解时,秋澄悄悄对锦儿说道:“让他管了这件事,别再抓他的差了,免得耽误他用功。”
“我知道。”锦儿又说,“反正这几个月,我会常住你们这儿,他结文社的事,我也要抽工夫来催他。”
正在谈着,门上传进一封信来,是曹震派他的小厮送来的,信上很简单地说:“兹得确息,四叔明晨在刑部山西司过堂,盼同往一观动静。”
三法司会审,何以变成在“山西司”过堂?曹雪芹找出会典来看,才知道山西司兼管内务府的文移,猜想是刑部的堂官,先命主管司预行讯问,为会审作准备。
“早点睡吧!”秋澄说道,“明儿早点到震二爷那里,会齐了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