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曹雪芹回家已快二更天了,但仍旧先到马夫人那里,脸上红红的,酒似乎喝得不少。
“昌表叔一定要留我小酌,没法子,只好陪他。”曹雪芹说,“四叔的事,谈得不多,他说他替四叔说了好些好话,刘总宪、汪尚书都答应帮忙。”
“嗯。”马夫人表示满意,但又问说,“方问亭呢?”
“他刚到京,对四叔的事还不大清楚,昌表叔也不便跟他深谈。”曹雪芹停了一下说,“他的住处我已经打听到了,这几天正忙着,等他稍微闲一闲,我跟震二哥一起去看他,当面深谈。”
“好!”马夫人跟秋澄商议,“既然是世交,自然要替他接风,不过,他如今是红督抚,应酬极忙,请他亦未必请得到,我看不如送菜。”
“是!”秋澄想了一下说,“做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也差不多了。”
“对!明天就送。”马夫人问,“他住在哪儿?”
“住在东城帅府胡同贤良寺。”
“贤良寺?那是个什么地方?”
曹雪芹告诉母亲,贤良寺本来是怡贤亲王的府第,遗命舍宅为寺。由于跟东华门很近,地方又宽敞雅致,所以近年督抚进京述职,多喜借住此地。
“既然是寺,只怕荤腥不入,你得打听清楚。”
“不相干,另外有门进出。”曹雪芹起身说道,“娘歇着吧!”说着,向秋澄使了个眼色。
回到梦陶轩还未坐定,秋澄便来了,进门便问:“你有话跟我说?”
“是啊!你先坐了。等我换了衣服再谈。”
秋澄料想是有关系的话,便即说道:“那么,我在你书房里等你。”
于是秋澄命丫头掌灯,开了书房门坐等,曹雪芹随后也就到了,进门轻轻将房门关上,脸色也不同了。
“怎么?”秋澄的心一沉,“消息不妙?”
“不但不妙,是大告不妙。”曹雪芹低声说道,“我不敢在娘面前说,一说,准会睡不着觉。”
“怎么呢?你快说。”
“昌表叔告诉我,步军统领衙门奉到密旨,在查两件事,一件是四叔经手的工程,有没有弊端;一件是四叔有没有借故招摇的情事。”
“什么叫借故招摇?”
“是指到热河去接圣母皇太后那件事。”
“那不会。”秋澄说道,“四叔在自己人面前都不谈这件事,怎么会到外面去招摇?”
“对!我想也不会。不过,”曹雪芹压低了声音,“头一件事,据说已经有了结果,而且有证据。”
“什么证据?”
“不知道。”
秋澄愣了一会,自语似的说:“那可是麻烦!莫非‘尺书五夜寄辽西’,竟要应验了?”
“还有件可虑的事,说不定还会牵连到震二哥。”
一听这话,秋澄的脸色都变了。“那可不得了!”她说,“若说四叔,总还谨慎。咱们那位震二爷,落在外面的把柄,一定不少,而况他还是办陵工!那一发作了,脑袋都会搬家。”
“你别着急!”曹雪芹急忙安慰她说,“也许正因为案子太大,反倒容易压下去。”
“你这话,不大说得通吧?”
“不!你要明白,陵工是特简大员办理的,案子一闹开来,会兴大狱。”
曹雪芹又说:“这就是所谓‘天塌下来自有长人顶’。不过,震二哥也不能掉以轻心。这话,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他。”
“当然要告诉他。”
“锦儿姊呢?”
“不必!”秋澄又加了一句,“这件事,就你我、震二爷知道就行了。”
正在谈着,听得杏香的声音,两人以眼色相戒,住口不语。等杏香推门进来,秋澄想起要送方观承的一品锅与点心,正好跟她计议。
“你们商量吧!”曹雪芹起身说道,“我累了一整天,可要去睡了。”
等秋澄跟杏香谈完了送菜的事,亦待离去时,杏香留她再谈一会,“太太跟我说了好些话。”她说,“为四老爷求的那支签,实在不好!太太很在意,如果真的莫名其妙,倒也罢了,偏偏为芹二爷求的那一支,活灵活现,没有一个字说不通,那就无怪乎太太发愁了。”
“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如果四老爷真的发遣出关,季姨娘一定寻死觅活,闹得家宅不安。”
秋澄默然,好半晌叹口气说:“反正大家都不会有安静日子过就是了。”
“太太还提到秋姑你的事。”杏香说道,“太太要我明儿去看我干爹,问问他的意思。”
“喔。”秋澄对此当然关切,但却不知道如何谈下去。
“太太说:本来打算请四老爷主婚,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喜事,如今看样子,官司一时不会了。而且到那时候,说不定为四老爷的事闹得兵荒马乱,更把喜事耽误下来了,倒不如请我干爹,趁早‘送日子’。太太又说:这么办,未免委屈,想来你也能体谅的。”
看到她那等着回答的眼神,秋澄明白了,马夫人的打算是,在近期内草草成姻,了却一桩心事,但不便亲自跟她说,所以要杏香来传话,探探她的口风,如果自己有异议,还有斟酌的余地。
这是终身大事,秋澄颇自矜重,因而也确有委屈之感,但想到曹震亦可能出事,到时候会连主婚的人都没有,那就更不成样子了。
转念到此,不再多想,“本来是太太抬举我!”她说,“一切请太太做主。”
“是。我这么去回太太。”杏香又说,“我干爹一定不会委屈你的。”
“嗯。”秋澄答了这一个话,别无他语。
杏香双眼闪烁地想了一会,突然很兴奋地说道:“秋姑,我倒有个主意,你看看行不行?”
秋澄不作声,等了一下,看她未往下说,才答了一句:“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我是这么在想,我干爹原来的打算是,在京里热热闹闹办完喜事,带你回他老家,请了客再回京来住。如今不妨倒过来办,让干爹在家乡办喜事,请震二爷、芹二爷送亲,回京以后,咱们再请客。那时候也许四老爷的官司已经没事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你说,秋姑,这个办法你赞成不赞成?你说一句实实在在的话,我就照这么去做了。”
秋澄还待考虑,而杏香却不断催问,渴望立即定局似的,便只好老实回答了。
“你忙什么?我得跟锦儿奶奶商量商量。”
“这当然要的,我只是想知道你自己愿意不愿意这么办?”
“就是我愿意,还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办呢。”
“怎么不能?”杏香极自信地,“只要你自己愿意,就一定能这么办。”
“不见得。”秋澄摇摇头,“譬如,震二爷不能送呢?”
“他为什么不能送?除非是临时有差使,可是,送亲的日子一定,他心里就有数了,事先打个招呼,差使自然就能免派。”
“四老爷的官司,不能没有人料理吧?”
“这,”杏香觉得这倒确是一层难处,考虑了一会说,“那就只有让芹二爷一个人送了。没有功名,面子不好看,索性就捐个内阁中书,那一来,明年太太六十大庆,也能建坊旌表了,一举两得。”
看她那种自以为盘算得很好,脸上得意的样子,秋澄不忍泼她的冷水,笑笑说道:“你是打得一把如意算盘,还不知道人家怎么样呢。”
这“人家”是指仲四而言,杏香满怀信心地说:“我干爹一定会听。”
“好了,明儿再说吧!”
“对了,明儿还得弄菜呢。”杏香自言自语地又说,“上午把一菜四点心都弄好,午后我跟芹二爷分头办事。我是先去看锦儿奶奶,然后去看我干爹。喔,我得把我的主意,先跟太太回明了,不能冒失。”
看似独白,其实是说给秋澄听的,看她没有作声,杏香知道自己的主意可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