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刑部在皇城西面,西江米巷中间南北直达的大街,即名之为“刑部街”,街西便是三法司,刑部在中间,左右都察院大理寺。大堂朝东,入右面走廊,第二重厅堂便是山西司。
曹震与曹雪芹是一大早就来了。刑部大门横挂一条大铁链,头一天约好的福生,便在铁链外面等候,铁链以内有个七品服色的官员,曹雪芹不认识,曹震却见过一面,便是黄主事。
由于送过他三百两银子,所以黄主事很客气,“震二爷,来得早!”他问,“用了早点没有?”
“吃过了。”曹震指着曹雪芹说,“这是舍弟雪芹,也行二。”
“我知道,我知道。”黄主事拱拱手,“早就听说过,芹二爷是八旗的才子。”
曹雪芹不免汗颜,连声答说:“哪里,哪里。”
有黄主事带头,看门的差役才将铁链取了下来,由南夹道走到底,有一间小屋,便是黄主事值宿的卧室,“还早!”他说,“先请歇一会儿。”
“谢谢!”曹震问说,“今儿不是会审?”
“不是。”黄主事答说,“是堂官交代秋审处的谢郎中,先问一问。听说谢郎中跟令叔有旧?”
“是,”曹震问说,“是谢仲钊不是?”
“不错,就是他。”
“这谢仲钊,家叔帮过他一个小忙,不过没有什么来往。”曹震又说,“听说此人不大讲情面。”
“‘圣人’嘛!难免道貌岸然。”刑部秋审处总办八人,特选资深司官充任,号称“八大圣人”,黄主事又说,“不过,人也还平和,既然有旧,少不得笔下留情。不过——”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听说案外有案,但望不是过事吹求。”
曹震心里有数,所谓“案外有案”,便是曹有几桩经办的工程,报销上有毛病,曹震跟黄主事不熟,像这样有欠光明的事,就不便打听了。
“黄老爷,”有个苏拉来报,“谢总办请。”
“好!就来。”黄主事对曹震说,“大概要问了,我叫人带两位去。”
“在哪儿问?”
“山西司。”黄主事说,“谢仲钊本来在湖广司,前几天才调的山西司。”接着,他派人为曹震兄弟带路,同时提醒:“震二爷,问案的地方有关防。”
“我明白,我明白,我们只不过远远儿看一看。”
“是的。问完了,如果想跟令叔见面,再来找我。”
到得右廊尽头,二门之外,等候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只见曹出现了,穿一袭蓝布夹袍,上戴一顶黑布瓜皮帽——青衣小帽,是犯官打扮,脸上清癯得多了,但眼光沉静,精神似乎还不坏。
“四叔!”曹雪芹蹲身请安,曹震亦是如此。
“喔,你们来了!”曹问说,“棠官呢?”
“他在圆明园当班,我没有叫他来。”曹震特为这样答说。
“你娘身子还好吧?”曹看着曹雪芹问。
“还好。”曹雪芹说,“我娘说,请四叔宽心,自己保重。”
曹点点头,还想说什么时,在旁边押解的差人已在咳嗽催促了,曹震便说:“回头我们到火房来看四叔。”
“好!好!”曹一面答应,一面往前走,进入山西司。
山西司后面有间堂屋,是与河南、山东、江西三司合用的问案所在,曹进门一看,长桌后面坐的是谢仲钊,另外有一张小桌,为录供的书办所用,使他不解的是,长桌前面放着一张椅子,而且面对问官,莫非还能坐着回话?
他不相信的事,居然出现了,“昂友,”谢仲钊唤着他的别号说,“当年我在江宁乡试落第,困局逆旅,只因在扬州一面之识,承你援手接济,不致流落。欠你的这一份情,一直耿耿于怀。你请坐。”
谨饬的曹,很守本分地答说:“不敢!谢老爷,这里没有我的座位。”
“不!”谢仲钊说,“刑部则例,‘官员涉讼,听其坐审者,罚俸一年。’我罚一年俸,请你坐。”
“啊,啊!真是不敢当……”
“别客气,别客气。”谢仲钊打断他的话说,“你我公私分明。”
这句话便不大妙了,曹心想,倘或不坐,倒仿佛要他问案徇情似的,因而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无礼了。”接着便坐了下来。
“昂友,大丈夫光明磊落,有几件案子,我希望你有什么说什么。”
“是。”
于是谢仲钊将一叠案卷移过来,细细翻阅,而且不时与书办小声交谈,好久都未发问。在曹便有如黄梅天密云不雨那样令人郁闷不舒。
终于开口了,这回是公事公办,称名道姓地发问:“曹,平敏郡王在西路督师的时候,曾经报效马匹,这件事,”谢仲钊问,“你知道吧?”
“是。”
“那时候,平敏郡王的马在哪里?”
曹搜索记忆,好一会方始答说:“平郡王府有好几处牧场,那些马,我记得是从热河的两个牧场选出来的。”
“一共多少匹?”
“记不得了。”曹答说,“那是雍正十二年的事,请谢老爷查档案,上有确数。”
谢仲钊点点头,翻阅了档案以后问:“当时是你经手发的运费?”
“是。”曹答说,“那时我奉平敏郡王之命,协办后路粮召。”
“还有谁?”
“还有舍侄曹震。”
“旅费一共多少?”
“确数记不得了,只记得每一匹十二两银子。”
“不错。”谢仲钊说,“一共四百匹,应该实发四千八百两,何以报销六千五百多两?”
曹愣了一下,方始想起,“是这样的,”他说,“那四百匹马,运到西路,中途死了好几匹,验数不符,兵部车驾司不肯接收,只好另买了补上。买马的费用在运费中开支,所以数目不符。”
“这么说,不就是浮报运费吗?”
“谢老爷,这话我不敢承认。如果浮报以后,饱入私囊,那是我错了,其实没有这回事,只不过车驾司刁难,不能不变通办理而已。”
“那么,一共是买了多少匹马?”
“记不起了。”
“你再想想,大概多少?”
“大概,”曹复又苦思,“大概二十匹左右。”
“买进来,每匹马多少钱?”
“不是跟一个马贩子买的,所以价钱不一,有六七十的,也有八九十的。”
“平均呢?”
“平均,大约八十两。”曹又说,“那时候马价大致是这个数目,我记得我自己买了两匹马,花了一百六十两。”
谢仲钊约略计算了一下,二十匹马,每匹八十,需费一千六百两,浮多的运费是一千七百余两,数目大致相符,可以不必追问了。
不过有一层不能不问:“买补马匹,在运费中报销这件事,你回过平敏郡王没有?”
曹略想一想答说:“谢老爷,如果我跟你说,我回过平敏郡王,是奉准了的,如今死无对证,无从查究。不过,那一来就是我欺你了。我实话直说,没有。那时平敏郡王挂大将军的印,在前线督师,根本无从禀报,而且军需支出浩繁,一千多两银子的事,太小了,别说平敏郡王,哪一位当大将军,也管不到这种事。”
“好!这话说得很实在。”谢仲钊表示满意,“不过,这件事,在京的大臣中,总有人知道吧?”
“我记得我跟海大臣提过。不过,我不愿意这么说,因为像这种小事,海大臣也许忘掉了,如果我引海大臣为证,倘或他说一句‘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岂非显得我所言不实?”
“哪位海大臣?”谢仲钊问,“是现任步军统领海大臣?”
接下来便问到曹所经手的工程了,头一件是乾隆二年修理热河行宫围墙的案子,曹是无辜的,但却有苦难言,因为是当时平敏郡王福彭,特地交代他替人受过之故。
有过的这个人叫杭奕禄,隶属镶红旗,为金主完颜亮之后,此人是笔帖式出身,长于折冲,颇得世宗宠信。雍正六年曾静遣徒张熙投书川陕总督岳钟琪,说清朝为金之后,而岳钟琪为岳飞的子孙,劝他反清,为宋复仇。岳钟琪据奏闻后,世宗以刑部侍郎署理吏部尚书的杭奕禄,为金之嫡系,所以特命他赴湖南,与巡抚王国栋会审此案。
及至案情大白,世宗又命杭奕禄协助张廷玉,编了一部《大义觉迷录》,同时复派杭奕禄,押解曾静至江宁、杭州、苏州三地,召集士绅讲解,明辟为宋复仇而反清之谬,其实是对世宗夺位一事,有所解释。但这件欲盖弥彰的丑闻,世宗发觉做得很不聪明,而所以出此下愚之计,世宗认为是受了杭奕禄的影响,至少,他是最深知内幕的人,是非应该看得比别人明白,如果皇帝错了,他应该及时奏谏,应尽言责而未尽,咎戾甚重。但世宗痛恨在心,却不便当时就发作,大家只觉得杭奕禄辛苦年余,奔驰数省,结果不但不曾真除吏部尚书,反而解除部务,只任镶红旗副都统,又隔了一段辰光,方又复补礼部侍郎,署理镶红旗前锋统领,看起来似乎又将大用,其实,世宗没有安着好心。
其时正用兵准噶尔,世宗怕陕甘百姓因为军需调发,受累生怨,特命杭奕禄偕同左都御史史贻直、内务府总管郑浑宝,率领翰林院庶吉士、六部学习主事,以及在国子监肄业的各省拔贡,前往陕甘宣谕化导,苦心说明朝廷不得已用兵,希望取得支持。此事结束,杭奕禄奉旨协办军需,雍正十年署理西安将军,接着特授为钦差大臣,检阅甘肃、凉州、山西近边营伍。这一带在明朝称为“九边”,兵部尚书以“本兵行边”,将帅可以就地撤换,遇有边防重大失职的带兵官,甚至可以先斩后奏,权重无比。杭奕禄以钦差大臣担任此一任务,威权亦与明朝的“本兵”相仿佛,就表面上看,确是复受重用的明显迹象。
那知世宗已另外派了人侦察他的行迹,到了雍正十一年七月,突然降旨:“杭奕禄系朕特差稽查沿边营伍之大臣,理宜体恤弁兵,洁己奉公,以副委任,今闻其沿边骄奢放纵,扰累民兵,甚属溺职,着即革职,在肃州永远枷号。”
这是世宗的一石两鸟之计,一方面泄自己内心之愤,另一方面是平民愤。大官犯罪,重则大辟、长戍,而“枷号”之刑,非不得已不用,因为这不但是对本人羞辱特重的刑罚,而且亦有伤国体,大致管河工的大员,如因失职而致溃决,百姓水深火热,流离失所,民怨至深,朝廷无以交代,往往将此大员“枷号”,露立河干,直至决口塞住,复保安澜为止。其时准噶尔台吉葛尔丹策零入寇,统兵大将军马尔赛、顺承郡王锡保,先后偾事,百姓输将,出钱出力,而仍旧为敌人所蹂躏,内心怨愤,非止一日,世宗因而牺牲杭奕禄,来替他们出气,其实“骄奢放纵,扰累兵民”又岂止杭奕禄一人而已?
到了乾隆即位,对先朝责罚过苛,处置乖谬的举措,多所匡正,如曾静、张熙师徒被诛之类,杭奕禄罚非其罪,亦为乾隆所谅解,因而释放回京,特授额外内阁学士,未几调补工部侍郎,充纂修世宗实录副总裁,修理热河行宫围墙,便归他主持,承修人员由他一手所派。
不久,杭奕禄以工部侍郎遣驻西藏办事,其时准噶尔乞和罢兵,西陲沿边设卡,以及抚缉流亡诸事,职责颇为繁重,不意他刚到西藏,热河行宫新修的围墙,由于大雨冲刷,坍坏了一大段。言官论劾,自将波及杭奕禄;议政的平敏郡王福彭,认为杭奕禄如果牵涉在内,就必须回京待质,耽误了西藏的善后复原事宜,关系不小,因而跟刚刚派充接办热河行宫围墙工程的曹商量,由他申复新修围墙倒塌经过,只言原因,不论责任,结果是另外动用公帑修复,含糊了事。
如今谢仲钊要查究的是这一案,曹答说:“我奉派接办这项工程是在乾隆二年十月,倒塌的围墙,是在这年八月里完工的。谢老爷,请你想,我有没有责任?”
“你既没有责任,那么,是谁的责任呢?”
“我不敢说。”
“为什么?”
“因为,”曹嗫嚅着说,“因为我不知道。”
这句话将谢仲钊惹火了,“你怎么能说不知道?”他的声音又快又急,“你是接办人员,当然该对已办的工程先查个明白,而且行宫围墙倒塌的原因,你也说得很详细,莫非会不问致此原因的是谁,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谢老爷的责备,我只好甘领不辞。”曹这样回答,同时不时瞻顾,仿佛有什么话不便出口似的。
谢仲钊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转脸对那录供的书办说:“你先请出去休息一会儿。”
“是。”书办将笔搁了下来,起身悄悄退去。
“这你可以说了吧?”
“是的,谢谢!”曹将椅子往前移了移,低声说道,“平敏郡王跟杭侍郎……”
“哪个杭侍郎?”谢仲钊打断他的话问。
“原任工部侍郎杭奕禄。”
“喔,杭奕禄怎么样?”
“杭侍郎跟平敏郡王,都在去年下世了,说起来又是件死无对证的事,不过,我跟谢老爷若有一句虚言,天诛地灭。”
“你不必罚誓,只说实情好了。”
“实情是——”
他将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最后解释他的难言之隐。
“平敏郡王跟今上可说是总角之交。不过从乾隆四年,出了理密亲王长子弘皙索取皇位那件案子以后,皇上认为平敏郡王不能弭患于无形,大负委任,宠信渐渐就衰了,去年张广泗逮问那一案,差点波及平敏郡王,他的中风不治,得疾之由,未始不由惊惧而起。”
一口气说到这里,曹发觉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便停了下来,但谢仲钊已深为动容,催促着说:“请你再说下去。张广泗不是镶红旗吗?是不是平敏郡王曾有袒护他的情事?”
“这很难说,不过平敏郡王卫护同旗的杭奕禄,是很明白的事。”曹停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又说,“皇上早年,乾运未隆,诸事委曲求全。从去年孝贤皇后大事以后,乾纲大振,天威不测。我如果把这一案的实情,据实陈明,皇上或许会想到,当年的处置,过于宽大,降旨彻查,平敏郡王身后或许亦会有不测之祸。是故,倘若要追论此案,只有我来承担一切罪过,绝不敢牵涉到平敏郡王。”
“嗯,嗯!你的用心很仁厚。”谢仲钊深深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杭侍郎到底有什么责任,你亦不妨实说,让我做个参考。”
“杭侍郎内举不避亲,用了他的胞侄,据他胞侄跟我说,杭侍郎在肃州枷号那几年,受的罪可大了去了,为求少受点罪,上下使费,罗掘俱穷,所以这趟工程上弄了点好处,全是为了替杭侍郎还债。工程本来也不算太差,只是运气不好,那一段围墙,下有流沙,本来就是常要出事的地方,加以淫雨经月,墙基松动,以至于刚报完工不久就倒塌了。”
“好了!”谢仲钊的决定,大出曹意料,“其余几件案子也不必问了,反正内务府的事,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等我回了堂官再说。你请回吧!”
于是曹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在廊外待命的差人,引他出了山西司。曹震与曹雪芹一起都迎了上来,不便问话,只看脸上,似乎微露喜色,两人都比较放心了。
“你们回头来看我,当面谈。”曹说了这一句,便跟着差人走了。
“走!”曹震向曹雪芹说,“看黄主事去。”
哪知黄主事吃午饭去了,不过苏拉告诉他们,这天是黄主事值班,下午一定还会来。
到伙房去探望,必得黄主事批准,“咱们也别回去了。”曹震说道,“找个地方吃了饭,早点来等。”
于是出了刑部,往北不远有条横胡同叫作双沟沿,东口南北相对两座“大酒缸”,中饭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曹震酒瘾发作,一脚跨进去,只见屋角还有可容膝之处,便先坐了下来,关照他的跟班说:“到月盛斋去切一包酱羊肉来。”
月盛斋在往东不远的户部街,等跟班买了酱羊肉回来,大酒缸上多了一个人,正就是黄主事,无意邂逅,便作一处坐了。
“今儿情形不坏。”黄主事喝了口烧刀子说,“问到半路,谢总办把书办调开了,这是有不便让不相干的人听见的话要谈。凡是有不必录的口供,大致都是有利于被告的,两位二爷,大可放心。”
“托福,托福!”曹震举杯相敬,“凡事都还要仰仗老兄照应。”
“好说,好说。也许,住不到几天就回家了。”
“只怕——”曹震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只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黄主事,”曹雪芹问,“我跟你请教,三法司问案,是怎么个情形,跟今天谢总办所问的,有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三法司虽说连都察院、大理寺在内,会审还是以刑部为主,都察院、大理寺不过陪审而已。”
黄主事接着又说,刑部堂官主审之前,先派司官问明了案情,该怎么问,心里已经有了底子,要言不烦,一堂可了。通常都听刑部的,复奏亦由刑部主稿,所以今天过总办这一堂,关系很大。
“是。”曹雪芹问,“三法司会审的时候,莫非就没有争执?”
“就有争执,亦可在会衔的复奏之中说明白,彼此有何异议。只有一种情形例外,非全堂画诺不可。”
“是哪种情形?”
“死刑。”黄主事说,“非全堂画诺不可,少一个也不行。”
“喔,”曹雪芹兴味盎然地问,“何谓全堂?”
“全堂就是九堂。刑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副都御史,大理寺正卿、少卿,不拘满汉,总计九位堂官。复奏稿上都得画行,否则就不能定谳。”
“照这样说,如果有人该判死刑,倘或九堂中有人徇私,独持异议,不就可以逃出一条活命了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很难。”黄主事说,“如果有人独持异议,那就变成‘两议’了,复奏恭候钦裁,当然会着落独持异议的人,明白回奏。你想谁敢徇私。”
“可是确有真知灼见,认为不该处死的呢?”
“那当然可以侃侃而谈,不过一个人的意见能驳倒八个人,这种大手笔,我没有见过。”
“黄主事,你虽没有见过,可知道以前有过这种事没有?”
“要有,也是康熙年间,圣主当阳……”
一句话未完,只听“嚓啷”一声,一个锡酒杯,由朱漆缸盖上滚落在地,是曹震的袖子带翻的。
“掌柜的!”曹震不慌不忙地喊道,“再来三个。”
大酒缸的规矩,只卖白干,容器是锡杯,一杯恰可二两,称之为“一个”。
关照完了,曹震弯腰去拾酒杯,顺便将曹雪芹的裤腿一拉,等他抬起身,见曹雪芹困惑地望着他,便努一努嘴,曹雪芹抬眼一望,壁上贴着一张泛黄了的红纸条,上书“莫谈时事”四字。
触犯了什么忌讳?他略一寻思,恍然大悟,说“康熙年间,圣主当阳”,然则雍正、乾隆两朝,都非圣主?
这才知道,曹震是故意拂落他的酒杯,好打断黄主事的话。这一来,他自然不敢再谈这件事了。
“黄主事,你饿了吧,要点儿什么?”曹雪芹说,“我看门口的天津包子很不坏。”
“对!我往常总是一盘天津包子,一碗炒肝儿。不过,今儿有酱羊肉,我还是来俩麻酱烧饼吧。”
于是要了烧饼,也要了包子,另外又是炒肝儿、汤爆肚,摆满了缸盖,曹震说道:“回头还得到部里,酒不能再要了。”
酒足饭饱,曹雪芹要结账,黄主事一把揿住他的手,“这儿是我的地盘,我做个小东。”他说,“你就惠账,掌柜的也不敢收。”
料想他说的是实情,便道了谢,一起步行回部,黄主事随即叫人把他们兄弟俩,送到火房去看曹。
“喔,”曹将手上的书本放了下来,“你们来了。”
两人都请了安,曹震便问:“今儿问了些什么?”
曹正要开口,恰好福生烧开了一壶水来,他便不忙答话,依旧是在家闲豫享清福的派头,“慢点,”他说,“沏一壶好茶。”
“六安瓜片没有了,喝黄主事送的那一罐‘碧螺春’吧?”
“那还不如喝家里带来的‘旗枪’。”
福生照他的吩咐,沏了一壶杭州龙井茶中的上品“旗枪”,曹慢条斯理地品尝了几口,才回答曹震的话。
“谢仲钊还为我罚了一年俸。”他将问官为他设座的事,略略讲了一些。
“这样说,是很顾交情?”曹雪芹说。
“不错,应该说是很顾交情。不过,”曹很得意地,“也是我以诚相待所致。”
接下来便细谈讯问经过,曹震亦喜亦忧,喜的是一向公私分明的谢仲钊,居然如此帮忙;忧的是所问的两件案子,以及未问的几件案子中,他也很弄了不少好处,万一认真追究,他也脱不了干系。
“如今就看阿尚书了,汪尚书在军机处的时候多,部里是他当家。”
阿克熟为人平和,曹震心想,如果能托一个人再跟他说个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亦非不可能。
在他们谈话时,曹雪芹随手将曹刚才放下的书,拿起来看了一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四叔,”他急急问说,“你怎么带这本书进来看?”
“不是我带来的。”曹用手一指,“昨儿个,福生从那底下扫出来的。”
原来刑部火房的土炕底下,几十年不曾清扫,污秽不堪,天气渐热,蝎子、蚣蜈都钻了出来,福生捉不胜捉,发个狠“扫穴犁庭”,清除炕底,不道扫出来好几本书,其中还有一个抄本,便是曹刚放下的。
看曹雪芹神色紧张,曹震便即问说:“这本书怎么啦?”
“这个钱牧斋的《投笔集》,你知道上面的诗,记的是什么?”
“不知道。”
“记顺治十六年,郑成功攻江宁的始末。”曹雪芹说,“那里面的话,看不得,说不得。”
“那不对吧?”曹说道,“我记得钱牧斋的诗集,有康熙年间的刊本,如果中有碍语,有人敢刻吗?”
“那大概是《初学集》跟《有学集》《投笔集》不同。”曹雪芹说,“四叔不信,再看。”
“我也是刚拿上手,你们就来了,还来不及看呢!”
说着,从曹雪芹手里接过抄本,第一页第一行的题目是:《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下有小注:“乙亥七月初一日,正郑成功初下京口,张苍水直逼金陵之际。”接下来看第一首:“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楼船荡日三江涌,石马嘶风九域阴;扫穴金陵还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碪。”
看到“埋胡”“平辽”的字样,曹不由得变色,“可了不得!”他说,“真是‘看不得,说不得’。”
“钱牧斋作了前后《秋兴》一百零八首,有几首,不必读诗,只看诗题,就知道了。”曹雪芹将抄本要了来,翻到“后秋兴之十”说道,“四叔,你看这一题的注。”
曹看了“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这个小注,不由得发问:“辛丑是哪一年?”
“顺治十八年。”
“顺治十八年?”曹想了一下说,“世祖是正月初驾崩的,哀诏到江南最多半个月,他怎么还在家开宴呢?”
这时曹震已经听明白了,所以接口说道:“那还用说吗?无非幸灾乐祸而已。”
“正就是这话。”
“等我来看看。”
曹重新拿起这个抄本,就舍不得放下来,曹震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见此光景,只有暗中叹气。
曹雪芹一样也是“书呆子”的味道,对于这个抄本是谁留在这里的,深感兴味,因而便问福生:“还有几本什么书?”
“喏,都在这里。”
福生将捆扎好的一堆书,取了过来;曹雪芹解开绳子来看,是残缺不全的一部《昭明文选》,一部《贞观政要》,另有几本明朝的诗集。他一本一本地翻,希望能发现藏书印,便可知道原主是谁,但却失望了。
“雪芹,你看,”曹忽然说道,“这又是董小宛附葬孝陵的证据。”
他是指《后秋兴之十》八首七律中的第六首:“辫发胡姬学裹头,朝歌秋猎不知秋。可怜青冢孤魂恨,也是幽兰一烬秋。衔尾北来真似鼠,梳翎东去不如鸥。而今好击中流楫,已有先声达豫州。”
“世祖好游猎,妃嫔亦策骑相从,骑马要把辫子盘起来,这就是所谓‘裹头’。第三句明指小宛,”曹说道,“钱牧斋一直把董小宛比作王昭君,他不有一首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吗?”
曹雪芹读过那一首诗,其中有一联:“旧联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上句指董小宛出身秦淮河,下句的“拂云堆”,便是王昭君的青冢所在地。董小宛附葬顺治孝陵是康熙二年夏天的事,而钱牧斋这首诗作于那一年冬天,所以用“新愁”的字样。
“可是,怎么叫‘也是幽兰一烬愁’呢?”
“那下面有钱牧斋的侄孙钱遵王的注。”曹答说,“你细看了就知道了。”
钱遵王的批注,引用的是一部元朝人所作的《大金国志》,说蒙古兵入汴京后,金哀宗逃到河南汝宁府,以府治为行宫筑了一座幽兰阁。后来被迫退位后,自缢于幽兰阁,死前嘱咐他的一个名为绛山的近侍,焚烧幽兰阁。绛山遵遗命办理,然以金哀宗的一件旧皮袍葬在汝水之旁,作为衣冠冢。
“国初的习俗,死后火化,世祖是宁波天童寺高僧木陈忞的弟子,佛家名火化遗体为‘荼毗’,国俗如此,佛法如彼,所以世祖是火化后,再葬孝陵,断无可疑,所以‘幽兰一烬’这个典,用得很精确,不过把大清开国之主比作金国末代之帝,这就是钱牧斋大逆不道的确证。”
听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曹震可真是忍不住,大声说道:“四叔既然知道钱牧斋大逆不道,还看他的诗干什么?这些惹祸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趁早烧掉它!”
曹不作声,但却接受了曹震的主张,“福生,”他说,“把这些书去烧掉!”
“我看烧掉不妥。”曹雪芹说,“原是这里的东西,扫出来了,交上去不就完了吗?”
“言之有理。不过,得跟黄主事说明白,尤其是那个抄本,关系重大,得小心别流出去。”
曹交代:“雪芹,你带福生去一趟。”
“是。”
这只是交代一句话的事,很快地办完了,从黄主事那里回来,只见曹震站在廊上,是特为在等他有话说。
“我看四叔很沉得住气,今儿兴致好像也不坏,那件事,”曹震低声说道,“不如今儿就跟他说了吧?”
“哪件事?”曹雪芹问。
“不就是‘尺书五夜寄辽西’吗!”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又问说,“怎么个说法呢?”
“只有见机行事,要你开口的时候,我会给你使眼色。”
“好,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相偕回屋,曹震闲闲问道:“四叔,你看这回的事,会落个什么结局?”
“难说得很。”曹微皱着眉,“如今仿佛有点儿节外生枝似的。”
“正就是这一层麻烦。如果光是论和亲王府火灾,大不了赔修就是了,掀老账就吉凶难卜了。”
“嗯,嗯。”曹沉吟了一会儿说,“吉是如何,凶又如何?”
“掀老账牵涉太多,就此打住,一切无事,至多掉了差使,那是上上大吉,只怕不能那么便宜。”曹震又说,“二婶替四叔到关帝庙去求了一支签,兆头不大好。”
“喔,签上怎么说?”
“雪芹,你给四叔讲一讲。”说着,扬一扬手,暗示不必隐瞒什么。
“是一首诗——”
曹雪芹讲了“尺书五夜寄辽西”那首诗,说大家都认为“辽西”二字不祥,这意思就很明白了。
“莫非会发遣到辽西?”曹问说,“怎么不是辽东?辽西一大片,是哪儿啊?”
“我们也在纳闷儿,所以这支签也不一定灵。可是,”曹震随即下了个转语,“万一倒应验了,四叔心里会怎么想?”
“真的落得那一步了,也只有认命。不过到那时候,可要累你们俩了。”
曹虽然容颜惨淡,但语气平静,是有担当的神情,曹震与曹雪芹总都算放心了。
“看顾两位姨娘,自然是我跟雪芹的责任,这一层四叔不必萦怀。当然这是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也许只是年灾月晦,四叔先把心宽了,我们再去想办法。”
“嗯。”曹说道,“听说方问亭来了,他跟雪芹很谈得来,不妨去看他一看,请他念着平敏郡王的情分,能不能从中斡旋一下,他是有回天之力的。”
“是。”曹雪芹答说,“他住在贤良寺,已经先送了菜了,这一两天本来就还要去看他的。”
“好!”曹打了个呵欠,“你们回去吧!我不行了,得歇个午觉。”
曹震与曹雪芹请安辞出,又到黄主事那里打个照面,拜托他有事随时通知,然后相偕出了刑部,曹震上内务府,曹雪芹本打算去贤良寺看方观承,但想到马夫人在等候消息,决定先回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