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在车上并肩细语,锦儿才知道邹姨娘有这样一段委屈。不过,她虽佩服秋澄处事顾大体、有魄力,但亦不免有隐忧。因为前因后果,到底只是凭邹姨娘一个人所说,福生很能干,是大家都见到了的,但是不是如邹姨娘所说的忠诚可靠,不无疑问。倘或知道秋澄已代垫了这笔款子,认为有机可乘,欺负邹姨娘有苦难言,硬说已经把吴主事那里的款子,抽回来交给邹姨娘了,这件事就很难分辩了。
“不怕!”秋澄说道,“邹姨娘那儿有存折。”
“你见了没有?”
“没有。”
“这就是办事不老到了,到底是未出闺门的小姐,不识人心险巇。”锦儿又说,“我看这件事不是这么个办法。”
听这一说,秋澄也有些不大放心,随即问说:“那么,你看应该怎么办呢?”
“等我想一想。”
其时车子已经进了胡同,到家下车,进了上房,曹震睡了一大觉,刚刚起身,喝着茶在想心事,望见她俩的影子,迎出来说道:“秋澄,上你们那儿去吧!德老大应该有回信了。”然后又问锦儿:“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一件半。”
“怎么叫办妥一件半?”
“上屋子里说去。”
到得堂屋坐定,锦儿解释何谓“办妥一件半”。一件是压住了季姨娘,不会去搅扰曹;半件是提款的事。
“一万两银子可以凑足,可不是从人家那里抽回来的。”锦儿问说,“兵部有个吴主事,你认识不认识?”
“吴是大姓。兵部的吴主事很多,名字叫什么,在哪一司?”
“你听她说了没有?”锦儿转脸问秋澄,这个“她”,自然是指邹姨娘。
“没有。”
“没有?”锦儿想了一下说,“不要紧,找邹姨娘来问了就知道了。”
“怎么?”曹震问说,“是怎么回事?”
“你说吧!”锦儿顾视秋澄,“说细一点儿,我刚才都没有听得太清楚。”
于是,秋澄将与邹姨娘交谈的经过,从曹霖的无礼说起,一直谈到邹姨娘下跪,以及“西征报销”。然后是锦儿说了她的疑虑,紧接着提出重新处置的办法。
“这件事,只要福生没有什么虚假,吴主事也是靠得住人,就没有不可以对四老爷说的。如今就怕本来倒是一件好事,自己觉得说不出口,就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可以挟制的机会,纸里包不住火,那时闹出来的风波更大。我想,倒不如咱们接手来办这件事。”
“你别多事。”曹震随即警告,“你要接手,我看棘手!你大包大揽地接了下来,弄砸了,里外不是人。”
“什么你要接手,我看棘手?你说的什么?”锦儿面现愠色,“你怎么知道我接不下来?”
“你把震二爷的话听错了,震二爷看这件事棘手,是荆棘的棘。”
“这倒是我错怪了。”锦儿又说,“不过这件事亦非大包大揽不可。”
接着,锦儿说了她的办法,要曹震出面来主持这件事,他想了一下答应了。
“也不必找邹姨娘,找福生来问就知道了,不过,那也是明天的事,这会儿我得去听德老大的回音。”
“那就走吧!”秋澄说道,“上我们那儿吃晚饭去。”
翠宝立即表示异议,“你们都走了,我做了一大碗炸酱,熬了一锅绿豆小米粥怎么办?”她说,“倒不如吃了饭走。”
正在商量未定之际,只听有丫头在喊:“芹二爷来了。”
“好了!”锦儿向翠宝说道,“我们留下来吃你的炸酱面、小米粥,你还得去弄两个酒菜。”说着,她首先迎了出去。
“震二哥呢?”
“不在屋子里!”锦儿答说,“他急着要去听德振的回音。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有。”曹雪芹一面走,一面说,“消息很沉闷。”
他不说“不妙”,而说“沉闷”,意思是尚无确实消息,德振是夕阳将下之际,匆匆去见曹,说尚未找到崔之琳,不在砖塔胡同,更不在家,他下了决心,非找到他不可。
“怎么回事?”曹震皱着眉说,“看样子是有意躲德老大不是?”
“德老大也是这么说。不过,他是躲不过的,晚上他要出来巡城,德老大预备在路上去截他。”
曹震手摸着青毵毵的胡碴子,脸色也是青的,秋澄便问:“你怎么丢了四老爷,一个人来了。”
“喔,四叔出去了,是和亲王派了人来找。”曹雪芹又说,“约好了,回头他跟德老大,都到这里来会面。”
“不好!”曹震突然大喊一声,把大家都吓一跳。
“怎么啦?”锦儿问说,“什么事不好?”
“你们看着好了!德老大一定找不着臭都老爷。”
“你怎么知道?”
“我是推测,灵不灵你们回头看着好了。”曹震又说,“找到了还好,找不着,事情要糟!我看臭都老爷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弄他的奏折去了。”
照此说来,更非将崔之琳找到不可,因而盼望德振的消息更切,但虽都各怀浓重的心事,表面却反沉静了,秋澄姊弟与锦儿坐在一起,轻声谈论着邹姨娘放账的事,曹雪芹提出一个新的看法,主张将整个经过情形告诉曹,先为邹姨娘的苦衷,做个剖白。
“这也是一个办法。回头等四老爷来了,咱们看情形说话。”锦儿看着秋澄说,“四老爷很肯听你的话,回头你先开口,我们帮腔。”
“好!”秋澄点点头,还要往下说时,翠宝出现了。
“都弄好了,是先开饭呢,还是等一等四老爷?”
“等一等吧!”秋澄说道,“反正也还不饿。”
“真的。”锦儿接口,“这两天竟不知道什么是饿。唉!”她叹口气,“人在福中不知福,一定要出了事,才体会得到‘无事为福’这句话,真正是阅历之谈。”
“既入宦海,就必得有经历风波的打算,除非……”
“好了,你别说了!”秋澄打断他的话,“又是那套不愿做官的论调!”
曹雪芹笑一笑不作声,站起身来,往外走去,锦儿便问:“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翠宝姊。”他说,“枯坐无聊,我找翠宝姊要酒。”
“我有!”一直在喝茶沉思的曹震说,“前几天有人送了我四瓶‘口利沙’,还没有动过。”
他在说话时,锦儿已有行动,去取来一个米黄色的瓷瓶,两只水晶酒杯,又叫丫头装了一碟子椒盐杏仁,供他们兄弟下酒。
曹雪芹刚把瓶塞子打开,门口来报:“仲四爷来了!”
一听这话,秋澄显得有些紧张,曹震便用征询的语气说道:“得请进来坐吧?”
“当然!”锦儿脱口回答。
于是,曹雪芹亲自往外去迎接,等他陪着仲四回来时,锦儿与秋澄都已回避,桌上多了一个酒杯,也多了一盘清酱煮栗子。
“从哪儿来?”曹震问说。
“城外。”仲四问道,“消息怎么样?”
“坐下来慢慢谈。”说着,曹震斟了一杯酒,往前移一移,自己先在下首坐了下来。
仲四与曹雪芹东西对坐,喝着酒等曹震开口,他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想了一下问道:“你听外面怎么说?”
“外面说,这把火有点邪门儿。一下子烧了起来,烧得这么厉害,而且同时有好几个火头,救都无从救起,似乎——”
“似乎是纵火不是?”
“嗯!”仲四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唉!”曹震叹口气,“四老爷也不知道交了一步什么霉运。”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咱们至亲,我跟你实说了吧,纵火是绝没有的事,烧得这么厉害,四老爷脱不得干系。”接着,曹震细谈了起火始末。
仲四很仔细地倾听着,忧虑之情,现于辞色,“如今该怎么来了这件事呢?”他问。
“要了很难,事情本身已够麻烦了,格外还有人捣乱。”
“是臭都老爷?”
“是啊!”曹震问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人说了。”仲四又说,“臭都老爷臭名在外,什么钱都要,我看这得拿银子封他的嘴。”
“正是。不用你封,他自己先就凑上来了。狮子大开口……”
“他要多少?”仲四插嘴问说。
“没有一万两银子打不倒!托人找他去谈价码儿了。可是,如今情形不妙!只怕有钱都用不上。”
“何以呢?”
“事情也许闹僵了。”曹震讷讷然地,“内情很复杂,总而言之,臭都老爷又想要钱,又怕出事。如果他为了替自己留地步,也许会抢先下手。他要钱好办,就怕他不敢要。”
仲四不大听得懂他的话,只好把他本来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四老爷的事,就是咱们大家的事。震二爷,要现银,两三万我还拿得出来。”
“多谢,多谢!”曹震心头一宽,“咱们至亲,我也不必虚客气。这件事,只怕要很费你一番心。”
“是。我总尽心,有几分力量使几分。”
在内室静听的锦儿,悄悄拉了秋澄一把,附耳说道:“你听!他把你的面子做足了。”
秋澄也觉得很得意,但也不免感伤,但这时候无暇抚今追昔,去发感慨,只是摇摇手,示意噤声,复又侧耳细听。
锦儿却忍不住了,一掀帘径自踏了出去。仲四赶紧站了起来,喊一声:“震二嫂!”
“请坐,请坐!大概还没有吃饭,饿不饿?如果不饿,就等四老爷来了再开饭。”
“不饿,不饿。”
“我看先开吧!”曹震说道,“和亲王很喜欢跟四叔喝酒聊天,也许就留他在那儿吃饭了。”
“这个时候,”锦儿是存疑的态度,“还有喝酒聊天的闲情逸致吗?”
“即便四叔没有,和亲王可说不定,他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接着,曹震说了以前谈过的那个故事——和亲王忽发异想,作为他已薨于位,命王府官员首长的“长史”治丧,一点都不许马虎,里外缟素,白茫茫一片;一日两次上祭,内眷丧服举哀,他自己一个坐在“灵堂”后面喝酒“看戏”。
这个故事在仲四还是初闻,不由得啧啧称奇,“这可真是会玩儿了。不过,”他问,“他这样的身份,跟自己开这样的玩笑,似乎不成体统,皇上倒不说话?”
“皇上能说什么?莫非真的治他的罪?”
仲四想一想明白了,当今皇帝的御座,原该是和亲王的,和亲王自以为皇位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皇帝则难免内疚于心,当然亦就另眼相看,诸事宽容了。
就在这沉默的片刻中,自鸣钟响了,一共七下,“交进戌时了。”锦儿说道,“只怕真的是让和亲王留下了,开饭吧!”
刚把饭桌摆好,曹来了,大家都起身相迎,也都注意到他的神色,已比较显得安详,不由得都稍稍放了心。
“都以为和亲王留着四叔喝酒呢!”锦儿说道,“请上坐吧!大家都饿了。”
于是主客四人各据大方桌的一面,曹先举杯向仲四致谢关怀,然后且饮且谈,讲他奉召去见和亲王的情形。
“和亲王本人倒还坦然,不过圣母皇太后对这一回的意外很在意。”曹语气徐徐地说,“和亲王告诉我,傅中堂头一回去见她,就大谈和府的花园,说要好好儿去逛一逛,所以听说遭了灾,一直在说可惜。”
“皇上很孝顺,太后为此不高兴,皇上对这件事,自然越发在意了。”曹震问道,“皇上是怎么个表示呢?”
“他没有说。”
“四叔也没有问?”
“问也是白问,徒乱人意,不如不问。”
仲四大为诧异。他对曹的本性,所知不多,只听说他老实懦弱,想不到一处事是这种近乎掩耳盗铃的态度!
“和亲王问了起火的经过没有?”曹震又说,“当然要问吧?”
“当然。”
“那么,四叔呢,怎么说?”
“我据实而言,和亲王还引咎自责,说他也很后悔,不该大事更张。”
“既然如此,”曹雪芹紧接着他的话问,“和亲王能不能替四叔把责任揽过去呢?”
“怎么揽法?”
曹雪芹无以为答,曹震却有话,“雪芹没有说对,责任他是揽不过去的,不过他既然引咎自责,就表示他很谅解,既然谅解,就得替四叔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在这方面,他有没有一句切实话呢?”
“没有。他说事情既然出来了,就不必怕,又问我能不能重修。”
“怎么?”曹震极注意地问,“和亲王有重修的意思?”
“他有没有重修的意思,我不知道,反正我是绝无意再干这个差使了,所以我回复他说:‘不能重修。’”
“嗐!”曹震不由得失声,“四叔这句话大错特错。”
“怎么?”曹愕然,“我怎么错了?”
“首先,四叔的想法,就有点儿一厢情愿,能不能重修是一回事;是不是仍旧派四叔监修,又是一回事。怎么混为一谈呢?”
曹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是有点儿不大对。”
“不止一点儿!”曹震真个忍不住了,“如果四叔跟和亲王说能够重修,而且愿意尽力效劳,不是将功赎罪的一个好机会?将来就赔修,数目也有限。现在这么一说,可是糟到极点了。”
听他这话,曹也有些着慌,“不见得糟到极点吧?”他问。
“怎么不是糟到极点!说不能重修,就表示损失极重,岂非自己坑了自己。这一来,内务府几位大臣,想帮四叔的忙,也使不上劲了。”
“震二爷的话不错。”仲四也说,“如果四老爷把重修的差使揽了下来,工费自然少报,责任就显得轻了。”
“工费怎么能少报?”曹又说,“工费绝少不了。”
“工费多少跟多报少报是两回事。”曹震接着他的话说,“这回闯的这场祸,牵连的人很多,为了免祸、减祸,大家都得想办法,头一个黄三,他私下赔钱总比押起来追赔强得多。”
照曹震的盘算,内务府会同工部承办的大工程,向来的例规是“三成到工”,其余七成,上下俵分。但如赔修,上上下下都要帮忙,纵不能全免,至多拿两成出来打点,加上工费三成,算起来只要原工程费用的一半便足,这番出入,所关不细。
“修和亲王府,一共花了多少?”曹震问说。
“将近三十万。不过,其中造了拆,拆了造,颇有浪费。”曹想了一下说,“大概二十三四万就够了。”
“好,就算二十四万好了。”曹震屈着手指数,“五成就只要十二万,黄三的三成是七万二,刨掉两万二,实支五万,另加两成是四万八。一共十万银子不到,和亲王既然自己引咎,总要拿几万银子出来,彼此分赔,就算四叔是大份好了,也不过摊到三四万银子。这个数目总还能凑得出来。”
“是啊!”仲四立即附和,“照这么算,咱们公事公办,根本也就不必去塞臭都老爷这个狗洞了。”
一听这些话,曹又喜又悔,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于是一直不说话的曹雪芹开口了。
“看来四叔的想法是错了。如今看看,能有什么法子挽回?”
“事不宜迟,四叔赶紧再去见和亲王,把‘不能重修’的话收回。”
“好!”曹很爽快地答应,“我去说,不过总不能今天晚上就去吧?”
“今天晚上当然不行了,明儿一大早就去。”曹震想了一下说,“就说回来以后,仔细核计了一下,并非不能重修,如今只求和亲王赏几万银子,愿意变卖产业,照原图重新盖了起来。这样子,和亲王对皇上有个交代,四叔戴罪图功,等重新盖好了,再请和亲王成全,上个折子,开复原官,亦是意料中事。”
“就这么办!”曹精神一振,“咱们今天晚上就找黄三来商量。”
于是曹起身,亲自写了召黄三来议的信,正要派人送去,德振来了。
添了杯筷,延请入座,德振看有仲四在座,语言顾忌,曹震便即说道:“德大哥,你有话尽管说,仲四爷是至亲。”
“是,是!”听这一说,德振方始说道,“崔之琳联络上了,说今天晚上有事,约了明天上午见面。”
“他是不是躲起来去弄他的奏折去了?”曹震问说。
“大概是。”
“不要紧。”曹震很轻松地说,“明儿个重新跟他谈,送他一两千银子香香手,如果他不愿意,就随他好了。”
德振很诧异,不知道曹震何以忽然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曹雪芹善于察言观色,便即说道:“德大哥,事情有了转机——”
于是曹震将拟议重修和亲王府的来龙去脉,扼要叙述了一遍。德振亦大为兴奋,随即说道:“今晚上先不必找黄三,他的情形我知道,他闯了这么大一个祸,只要他赔两三万银子重修,那是求之不得。只要咱们商量定规了,告诉他就是。”
“也好!”曹说道,“你应该也很饿了,先吃一点、喝一点,咱们从长计议。”
这番商谈,就不是那种左右为难,束手无策,三句话叹口气的苦闷情形了,除了曹以外,其余四个人都有许多话说,彼此补充发明,将处理的步骤,连细节都商量好了,决定分三方面着手,最要紧的当然是曹去见和亲王;崔之琳那方面还是要设法压下来,仍旧归德振去接头;另外由曹震去见海望,步军统领不管是不是放的他,奉上谕彻查这件事,都要请他帮忙疏通;至于仲四,自告奋勇,他仅第二天一上午的工夫,筹足两万银子备用,因为除了塞崔之琳那个“狗洞”之外,其他管得到这一案的衙门,也许还有需要打点之处。
曹愁怀一解,胃口大开,“这炸酱面很不坏。”他说,“我还可以来一点儿。”
“糟了!”锦儿从里屋闪出来笑道,“先是炸了一大碗酱,怕吃不完,谁知道高朋满座,不够吃。不过,不要紧,炸酱也很快,四叔再喝着酒等一会儿吧!”
“不必,不必!原是可有可无,没有就不要了。”
“方便,方便。”锦儿向桌面上望了一下说,“仲四爷还没有吃面呢!”
说完,她掉头就走,亲自到厨房里去调度,由于仲四与德振的不速而至,连他们跟来的人,凭空多了五个人吃饭,所以秋澄也帮着翠宝在料理,加上原来的厨娘及烧火丫头,小小的厨房,显得有些拥挤,锦儿便站在门口说话。
“还得炸酱。四老爷要添,姑老爷还没有到嘴呢!”
“那怎么办?”翠宝说道,“肉没有了。”
“不行!”锦儿大声说道,“得想法子,四老爷倒还在其次,让姑老爷挨饿,可说不过去。”
左一个“姑老爷”右一个“姑老爷”,不免惹得秋澄面有愠色,“好了,好了!”她说,“厨房里已经够烦了,你别站在那儿瞎嚷嚷。”
锦儿笑笑不理她,不过声音倒是小了,“我看拿虾米炸酱吧!”她跟翠宝商量。
“虾米炸酱不好吃,再说,面码儿也不够。”翠宝问说,“门房里的都够了,上房是不是只缺四老爷跟仲四爷两碗面?”
“大概是。”
“那就下两碗鸡汤面好了。”
“不能光是鸡汤,总得有点浇头吧?”
“那好办。”翠宝关照,“秋姑,劳驾,看有什么现成的材料?”
秋澄便指点厨娘,切上几片火腿,添上两朵香菇,再剥一棵菜心烫熟了,都铺在面上,红绿黑白,色彩夺目,一端出去,仲四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好漂亮的面!”他说,“我都舍不得下筷子了。”
锦儿接口说道:“是我们秋小姐下的。”
一听这话,仲四越发像脸上飞了金似的,将那碗面吃得汤汁不剩,曹震与曹雪芹对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今儿总算吃饱了。”曹站起来说,“该走了,明儿还得起早呢。”
于是相约下一天中午,仍在这里会食,看各人所办之事进度如何。因为如此,锦儿将秋澄留了下来,第二天好帮着招呼。
这一夜曹震睡在“西屋”——翠宝的卧室,秋澄与锦儿同榻,两人卸了妆,也都倦了,但皆无睡意,喝着茶闲谈。
“咱们姑老爷可真够意思……”
“又来了!”秋澄打断她的话说,“仲四就仲四好了,干吗用那种称谓?”
“本来是姑老爷嘛!”锦儿叹口气,“好事多磨。”
“何谓‘好事多磨’?”秋澄毕竟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说谁?”
“自然是说你。但愿四老爷这场祸,早早过去,咱们仍旧按部就班办喜事。”
这句话触中了秋澄的心事。仲四的见义勇为,慷慨热心,她自然很欣慰,但此外还有感激与不安,不安的是,将来心里对仲四一直会有一种亏欠的感觉,日子就不会过得称心如意。
“这回的风波过去了,我得劝劝四老爷,找个清闲的差使干。”锦儿说道,“他不能管人,也不能管钱,真正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他的人缘还不坏,大家都愿意帮他忙。”
“你真是忠厚!”锦儿感叹着说,“只看见好的一面,没有看见坏的一面,四老爷那种见了不对劲的人,连说句敷衍的话都不肯的脾气,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说别的,只说他本房的兄弟好了,出事以后,竟没有一个人去看他的。还有,季姨娘母子,也够四老爷头痛的了。”
秋澄不作声,渐渐地一脸忧烦,锁紧双眉,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啦?”锦儿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
“我在替邹姨娘发愁,那笔款子如果出了差错,你看吧,季姨娘会闹得天翻地覆。”
“怎么?”锦儿困惑地问,“你不是愿意替她垫这笔款子吗?莫非你看出来什么不妥?”
“我是听邹姨娘说的。她当然不会撒谎,可是福生就不知道怎么样了。”秋澄又说,“今天在厨房里听刘妈说,福生爱赌,爱赌的人,操守靠不住的居多。”
“这一说,就可疑了。”锦儿想了一下说,“明儿上午,咱们俩没有什么事,不妨把福生找来,问个明白。”
说定了相偕归寝,第二天起得迟,曹震已经出门了。翠宝来跟锦儿商量,中午如何接待客人,是包饺子呢,还是烙饼?
“包饺子太费事,烙饼好了。”
“干脆饼也不必自己烙。”秋澄插嘴说道,“你们胡同口儿上的盒子菜很可口,买一个盒子菜,另外叫他送几斤饼来,不全都有了。”
“对!这样子更省事,如今也不是大吃大喝的时候。”锦儿又说,“你再看看什么人在,让他把福生去找来。”
“好!”翠宝答应着,往外走去。
“慢一点!”锦儿追出去关照,“你告诉他们,找福生别让季姨娘知道。”
翠宝想了一下问:“邹姨娘呢?”
“邹姨娘不要紧。”锦儿紧接着又说,“如果福生不在,就把邹姨娘请了来。”
翠宝答应着走了。曹住处不远,很快地有了回音,福生恰好手头有放不开的事,办完就来。
哪知一直到中午不见踪影,曹、曹震叔侄,却已先后回家,曹扑了个空,曹震带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的是步军统领果然放了海望,曹震特地赶到他家去道喜,正逢海望要上衙门,立谈数语,自然要提到曹的案子。
“喔,”曹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说?”
“他为人本来深沉,只说,知道这一案了,还不知道细节。不过,他表示都是‘老交情’,能帮忙一定帮忙。”
“喔。”曹点点头,在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心直口快的锦儿却忍不住插嘴了:“他是说,不能帮忙,就不帮了?”
“不是不帮,是帮不上。所以,和亲王那一关很要紧,只要他同意咱们的办法,既然王府要重修了,追究过去的责任,就得搁在后面,凡事只要拖上一段日子,自然就会化解于无形。不过,”曹震叹口气说,“重修,就算和亲王同意,只怕也难了。”
“何以呢?”
“黄三被抓了!”
这个消息太坏!曹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他问,“谁抓的?”
“自然是步军统领衙门,今儿一早的事。”
“那你没有跟海公提?”
“我是见了海公以后才知道这回事。”曹震又说,“海公还没有接事,大概不是他下的条子。”
“这——”曹吸着气说,“得要赶紧打听。”
“我不熟。”曹震向锦儿说道,“饭好了就开,一面吃,一面等德老大,得要好好商量。”
“雪芹呢?”曹问道,“怎么没有来?”
“要找他吗?”秋澄问说。
“要找。”曹震接口,“这时候办事的人越多越好。”
于是锦儿与秋澄,一面料理开饭,一面打发人去找曹雪芹。等把“盒子菜”与烙饼端了上来,德振也到了,脸色很不好看,不言可知,所谋不谐。
“这个王八蛋!”德振破口大骂,“简直十恶不赦。你们知道他怎么跟我说?他说:‘这种事,好比刀头上舐血的买卖,本来就是要银货两讫,当时就有个起落的。事过境迁,我得顾我自己,先站稳了脚步再说。很对不起,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完了!”曹震颓然倒在椅子上。
曹却还在追问:“他的折子上怎么说?”
“那还用说吗?”曹震说道,“他说他要站稳他的脚步,巡城御史管地面上的事,出了乱子,他当然往别人头上推。”
德振不作声,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你倒没有问他?”曹还不死心,同时他为人忠厚,还不肯相信崔之琳会坏到无端陷人以重罪,所以还在追问。
“四老爷,你别问了,提起来气死人。”
“说说无妨。”
德振停了一下说:“好,我告诉四老爷。此人之无耻,可说到了家了,我自然要问他,你能不能抄个折底我看。他说:‘折底也要卖钱的。’”
听这一说,无不诧异,站在门边的锦儿又忍不住了,“德大哥,”她说,“你倒没有问他,要卖多少钱?”
“我没有。”脸色铁青的德振说道,“我从身上掏了一把钱,使劲扔在地上,‘给你这个茅厕里捞起来的臭都老爷。’说完了,我掉头就走。”
“倒痛快!”锦儿笑着说。
“痛快倒是痛快,冤家可也结定了。”曹震毕竟比较冷静,“快吃饭吧!吃了饭,德老大,你得去打听黄三的事。”
“黄三?”
“黄三让步军统领衙门抓走了。”曹说道,“你最好能跟他见一面,把愿意赔钱重修的话告诉他。”
“对!”曹震精神复振,“这一层很要紧,他最好在口供上能这么说,事情或许还有挽回的希望。”
德振点点头,一面吃饼,一面想心事,由于心不在焉,挟一块肘子挟了好几次没有挟起,一张饼倒已吃完了。
“我得先找黄三的伙计。”德振说道,“在步军统领衙门的番子看,黄三是块大肥肉,这一口咬下去不会小,不知道黄三那里,把钱送够了没有?”
“先咬这一大口吧!德大哥。”锦儿递给他一个包了盒子菜的饼卷,“小米粥要不要再添一碗?”
“劳驾,劳驾,有这张饼就够了。”德振说,“我真是让崔之琳气饱了。”
“你也别气,明知道这种人就是那副德性,跟他生气犯不着。”锦儿又说,“别人也不能光听他一个人胡说八道。”
“你别打岔!”曹震说道,“现在搞得枪法大乱,咱们得先理一理,什么事该先办,什么事可以缓一缓,分出个先后次序来,才不会乱上加乱。”
打听黄三的案子,自然是首要之事,其次是崔之琳的那个奏折,御史上折言事,名为“封奏”,直达御前,方始开启。依照宫中办事的规制,他的奏折直送“内奏事处”,用黄匣送到养心殿,皇帝已经看过,有所指示了,这得到军机处去打听消息。
“这得找方受畴。”曹说道,“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班?”
“不是他的班也不要紧,可以请他转打听。不过,”曹震踌躇着说,“我跟你似乎都不便出面。”
方受畴是方观承的侄子,现任军机章京,由于平郡王府的关系,不但曹家的人跟他很熟,锦儿亦知其人,当即说道:“让雪芹去好了。”
曹、曹震皆以为然,正好曹雪芹奉召而至,曹震便问:“吃了饭没有?”
“吃了来的。”
“好!事情又生变化,此刻有件要紧事等你去办。让你锦儿姊告诉你吧。”
于是锦儿将曹雪芹邀入内室,连秋澄在一起,听她细说黄三被捕以及崔之琳上折两大变化。
然后关照他说:“你得赶紧去看方受畴,打听崔之琳这个折子,上头是怎么批的?”
“喔,”曹雪芹取出怀表来看,正交未时,“他应该散值回家了。我赶紧去吧!他住在雍和宫后面,远得很呢!”
“你是坐车,还是骑马来的?”
“骑马。”
“好,你去吧。”
“可千万小心!”秋澄叮嘱,“咱们可再也禁不起意外了。”
“我知道。”
因为如此,曹雪芹轻摇马鞭,缓缓行去,路过鼓楼只见一片瓦砾之中,零零落落矗立着好多处烧得乌黑的屋架子,和亲王府更是伤心惨目,水池子中漂浮着无数焦木残枝,曹雪芹回想随曹来拟题各处对联匾额的情景,不由得在心头浮起恍同隔世的沧桑之感。
“芹二爷,”随行的小厮在后面喊道,“方家应该往东。”
“喔!”曹雪芹停停神,带转马头,进了胡同西口,不远就到了方家,门前有一辆车,车上悬一盏灯笼,上有“方”字,知道方受畴在家。
“芹二爷!”方家的门房上前来招呼,“好一阵子没有来了。”
“你家老爷在家?”
“刚回来。”
曹雪芹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小厮,随方家的门房进了大厅,片刻之间,只见方受畴迎了出来:“我正想过来奉看。”他说,“里面坐。”
这就见得他必有关于曹的消息,“方世兄,”他问,“今儿是你的班?”
“是,我有令叔消息。”
“喔,我亦正为这件事来奉看。听说东城御史崔之琳上擢严劾家叔,有这话不?”
“有。”方受畴说,“我抄了一个折底在这里。”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交到曹雪芹手里,只一看案由:“为和亲王新府被灾,风闻系属纵火,仰祈指派大员彻底根究,以肃官常事”,便觉心惊肉跳。匆匆看完,内容一如德振所言,而措辞严峻凌厉,骇人听闻,如果皇帝信以为真,曹立即便有牢狱之灾。
“皇上是怎么批的?”
“交步军统领衙门,并案彻查。”
曹雪芹惊喜交集,何以如此从轻发落?“崔之琳这个折子,不就等于不发生作用吗?”他问。
“那是靠刘总宪一句话。”
都察院的长官左都御史,通称“总宪”。刘总宪指刘统勋,这天一早皇帝因他事召见,想起崔之琳的奏折,顺便问了句:“崔之琳这个人怎么样?”刘统勋的回奏是:“风评不佳。”
问他:“扰民还是贪赃?”答说:“两者皆有。”又问:“何以不置之于法?”奏对:“苦无实据。”
皇帝对曹颇有所知,本就不大相信崔之琳的话,听得刘统勋如此回奏,更觉得所言不尽属实。但言官例许“闻风言事”,所以交步军统领并作一案。
“不说并案办理,或者并案查办,而说并案彻查,步军统领衙门应该会找崔之琳去问话。”方受畴又说,“步军统领新放了内务府海大人,听说府上跟他素有渊源,似宜及早为计。”
“是,是!”曹雪芹抱拳说道,“多承关照,感谢不尽,容家叔徐图后报。”
“言重,言重!”方受畴说,“不过我听几位大军机谈到令叔的案子,说皇上对和亲王府付之一炬,倒还不怎么在意,唯独鼓楼一片瓦砾,情殊可悯。因此,皇上交代,一定要把火首查明白。看样子查明白了会有严谴。这一层,令叔心里要有打算。”
这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曹雪芹当然不能明说,曹就是祸首,心头却是像压着一块铅那样沉重。
向方受畴郑重致谢以后,曹雪芹仍旧策马回曹震家,只见锦儿与秋澄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仿佛心事重重的模样,这一来,曹雪芹说话就格外谨慎了。
“见着了没有?”秋澄毫无表情地问。
“见着了。”曹雪芹决定报喜不报忧,“四叔命中有贵人,崔之琳枉作小人。”接着他将皇帝召见刘统勋,以及批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崔之琳枉作小人,四叔命中也还得多几个贵人才管用。”锦儿说道,“如今又有一件差使要派你,你去看一看你姊夫。”
“仲四哥?”曹雪芹问,“什么事?”
“福生到现在没有来,第二次人去找,说早就出去了,看样子只怕是逃走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逃?”
原来曹雪芹并不知道,福生好赌,以及锦儿与秋澄上午曾派人去找他的这些情形。说了就来,至今不来,其故安在?
“我们在猜想,吴主事那里的款子,福生已经收到了,不是一场赌输光,就是还了旧欠,看看无法交账,只有一溜了之。”
“可是存折图章还在邹姨娘手里。”
“那不相干,随便使个花招就能把钱先领了回来,人家难道会不信任他?”
“这一说,他连吴主事那里都无法交代,自然非溜不可。”曹雪芹问,“你们让我去看仲四哥,是不是托他找福生?”
“不错。”锦儿答说,“他们镖局子的眼皮子宽,‘车船店脚牙’,无一不熟,有哪些赌场,也都知道。要找福生,只有托他。”
“好!我就去。”曹雪芹又问,“邹姨娘呢?她怎么说?”
“她怕还不知道这回事。现在也还不能告诉她,但愿能将福生找回来。你就快去吧!”
“四叔他们呢?”
“四叔看和亲王去了,回头还要到内务府去看来爷爷。”
“啊!”曹雪芹想起前一天曹曾说过,这天上午要带他到内务府去看来保,改写“亲供”,这上面提到起火的原因,是很重要的一个关键,文字上必须好好斟酌,因而说道:“回头我也得赶到内务府。”说完,匆匆而去。
于是曹雪芹匆匆赶到仲四镖局中,扼要现明来意,仲四满口应承,实时派人去查访。然后问起这天上午,诸人分头办事的情形,曹雪芹就其所知相告,仲四表示,他已经筹好了两万银子,请曹雪芹转告曹震,要用随时都有。
“眼前大概不必用,不过要用,恐怕不是小数目。”
“到时候再说吧!”仲四说,“四老爷是个要紧人,无论如何要把他保住,我倒想到一条路子,”他凑近了曹雪芹说,“太后那里能不能想法子说上一句话?”
仲四不知道宫里的情形,曹雪芹不便而且也没有工夫跟他细谈,只答一句:“还不必用到这条路子。”便即辞出,径自转往内务府。
他很少来内务府,又是闲散白身,所以一时竟不得其门而入,正在彷徨时,只见一辆蓝呢后挡车,辘辘而来,定睛一看,不由得一喜,他认得跨辕的正是来保的跟班来寿。
果然,他在门口站了不多一会,就看到来寿出来向他招手,等他走近了,来寿问道:“芹二爷找谁?”
“不就是老爷子吗?”
“请进来!”等曹雪芹进了门,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得了消息赶来的?”
曹雪芹不解所谓,“什么消息?”他问。
“怎么,你还不知道?”
一听这话,曹雪芹便有些着慌,“什么事?”他说,“我一点不知道。”
“曹四老爷扣起来了!”
曹雪芹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说:“扣在哪儿啊?”
“刑部火房。”
“糟了!”曹雪芹顿足说道,“这一定是奉旨拿交刑部。”
“不错。”来寿说道,“请进来吧。不过怕有一会儿等,今儿回事的人很多。”
引入堂官治事之处,在外面屋子里等候久久不闻召唤,曹雪芹心乱如麻,坐立不安,来寿倒是很殷勤,有空就来陪他,同时不断带来曹的消息,据说他先去看和亲王,竟被挡驾。接着来看来保,不曾看到,是由新任步军统领海望接见,不多一会就由内务府的人,护送到刑部收押。
“那,”曹雪芹问,“家叔家里还不知道这回事?”
“不,”来寿答说,“已经告诉车夫,回去报信了。”
曹雪芹略为放了些心,曹震此时大概已经知道了,想来此刻是在刑部火房照料。
“芹二爷!”来寿出现在门口,“老爷请。”
曹雪芹进门请安,口中叫一声:“来爷爷。”
来保没有出声,只摆一摆手,示意起身,望着曹雪芹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开口了,“你先看这一个!”来保递过来一张纸。
接过来一看,头一句是“和亲王面奏”,便知是上谕的抄件,曹雪芹聚精会神地往下看:“其新府起祸之因,系工匠深夜油炸食物,油锅倾覆,而房屋新经油漆,地板复经下铺之石灰收燥,以致一经延烧,火势不可收拾。查和亲王新府,前经内务府大臣来保荐举工部员外郎曹督工承修,曹原任江宁织造,因承办上用绸缎,诸多瑕疵,并有亏空公款情事,查抄归旗。”
正看到这里,只听来保在说:“知道了,回头会派。”
曹雪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管自己再往下看:“嗣据平敏郡王面奏皇考,谓曹人虽庸懦,但尚知上进,乞量赐录用,皇考念伊家世仆,伊父曹寅,受圣祖仁皇帝特达之知,管理苏州、江宁两处织造三十余年之久,曹寅身故,复先命其两子曹颙、曹承袭,因推圣祖仁皇帝眷顾之意,弃瑕录用,派任差使。及朕嗣位,又以平敏郡王屡次保荐,加恩赐复内务府主事原职,并多次派任优差,此非朕特有取于曹,因其当差尚称谨慎,本性亦属忠厚,必知感恩图报,愈益黾勉,可保其不致偾事。倘或不谨,则一无可取矣!此次和亲王新府之灾,延烧民居数十家之多,实为百年未有之巨变,朕闻奏为之泪下,除特发内帑赈济外,岂可不严惩祸首,以平民愤?曹辜恩溺职,厥疚殊重,着即拿交刑部,应得何罪,着三法司定拟奏闻。至其家财,并着步军统领会同刑部、内务府先行查封,俟审明有无贪渎情事,再行请旨。”
“来爷爷……”
“你不必多说!”来保鲁莽地打断他的话说,“你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内务府的人,我今天就要派。”
“是……”
来保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回去吧!”说完,向来寿挥一挥手,示意将曹雪芹带走。
曹雪芹无奈,只得请安辞出,到得院子里,来寿回头看没有人,轻轻说了一句:“还有半天工夫。”
还有半天工夫?这句什么话?曹雪芹愣了一下,蓦地里会意,执着他的手道谢,“改天我来找你。”他说,“这半天很要紧,我懂。”
一出内务府,顾不得秋澄的告诫,策马飞奔,一直到了曹震家,滚鞍下马,直奔上房,但见锦儿与秋澄都在抹眼泪,便知她们已得了消息了。
“震二哥呢?”
“你还不知道?”锦儿问了又答,“赶到刑部去了。”
“我知道了,刚看了来爷爷。”曹雪芹将锦儿拉到一边说道,“又要抄家了!”
一听这话,锦儿立即以手扶额,站在她旁边的秋澄,急忙托住她的身子。锦儿自己一面扶住桌子,一面急急问道:“抄谁的家?”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四老爷家。”秋澄代为回答。
“只有半天的工夫。”曹雪芹低声说道,“由步军统领、刑部、内务府三个衙门派人,来爷爷还没有派,是特为给留了半天的工夫,可以拿点儿什么出来。”
“这是说,今天派人,明儿一早才会去抄?”秋澄比较沉着,“如果是这样子,那还有半天一夜的工夫。”
曹雪芹被提醒了,既然如此,当然谋定后动,便即坐了下来说:“先给我一碗茶。”
喝着茶,喘息了一会,曹雪芹细说始末,将上谕亦大致不差地背了一遍。锦儿与秋澄听说皇帝为之泪下,自然动容,同时亦更为曹担心。
“照这样看,是和亲王不肯回护四老爷。”锦儿说,“不是说,和亲王跟他很不错吗?”
“那是另一回事。”曹雪芹说道,“就好也不能欺罔。这都怪四叔自己太老实,跟和亲王说了实话,人家自然据实奏闻,这能怨和亲王吗?”
“雪芹,”秋澄说道,“最后那段上谕,你倒给我讲一讲,是什么意思?”
曹雪芹细想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因为太紧张的缘故而误会了,“查封”不是查抄,所谓“审明有无贪渎情事,再行请旨”,那就是说,倘或贪渎有据,查封就会变成查抄,否则仍有发还的可能。
“你看你!”锦儿埋怨他说,“如今草木皆兵,连你都沉不住气,那在季姨娘她们,就不知道会慌成什么样子了!”
“闲话少说。”秋澄挥挥手,拦住了她,“我看此刻最要紧的是,到四老爷的书房里,把他来往的书信文件,好好儿的检查一遍。有那不能见人的东西,趁早毁了它。”
何谓不能见人的东西?曹雪芹稍想一想,恍然大悟,“言之有理,”他说,“这才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事。”
“是什么?”锦儿还不明白。
“不是说要看是不是贪渎吗?”曹雪芹说,“那就得把人家写给四叔的信,谈到如何弄好处,或者有什么订明回扣的契约,都捡出来烧掉,免得抄出来成了贪渎的证据。”
“到底是你心细。”锦儿想了一下说,“我本来就在想,若说能拿点儿什么出来,也得要有地方寄顿才行。这是犯法的事,谁肯?”她略停一停又说:“教我就不干。犯法不说,季姨娘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人家是趁火打劫,万一她说这么一句,跳在黄河里洗不清,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是的!”秋澄也说,“这一层,关系很大。四老爷现在再不能走错一步了。咱们跟两位姨娘把利害关系说明白,她们要拿东西出去寄顿,那是她们自己的事,反正咱们不能受托。”
“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曹雪芹问道,“什么时候到四叔家?”
“我看得等震二爷回来,一起去。”秋澄又说,“有些文件,非他不识其中奥妙。”
“不过,先得去把季姨娘稳住。”曹雪芹说,“棠村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那只有你去,”锦儿对秋澄说,“只有你能开导季姨娘,而且棠村也服你。”
“不,我得回去看看,太太只怕也得了消息,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我替你去。”锦儿说道:“我还有些话要跟太太说。”
“我呢?”曹雪芹问,“我干什么?”
“你看家。等你震二哥回来,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喔,”秋澄突然想起,“福生的事怎么说?”她问。
“对了,”曹雪芹说,“我在这里枯等也不是回事,索性我再到仲四哥那里去打听打听。”
“也好。”秋澄想一想说,“打听完了,你就回家,我也是。回头连震二爷一起,都在咱们家聚会。”
商量既定,叫人在胡同口上雇了两辆车,出门各走,曹雪芹策骑到了仲四那里,已有了福生的下落。
“果不其然!”仲四说道,“他是赌输了。吴家也在找他,跟他要原来的存折。”
“人呢?”
“躲在西河沿一家小店里,不敢露面,我派人看住他了,只看你们昆仲怎么处置?”
“如今还顾不到他。”曹雪芹叹口气说,“家叔出事了!”
“怎么?”
“奉旨拿交刑部。”
仲四一愣,黯然低语:“我就怕他走到这一步。”他停了一下又说,“雪芹,如今是要人跑腿的时候,我看先把福生找回来再说。你看怎么样?”
“一点不错。”曹雪芹连连点头,“他是家叔执帖的跟班,有许多事还只有他才清楚,得马上把他找回来。”
于是仲四立即派人去办此事。然后打听曹被捕的详细情形,嗟叹不绝。
正在谈着,仲四派出去的人来回话,福生已经找回来了。
“在哪儿?”仲四问。
“在门口。”
“你带他到我院子里。”
仲四单住一个院落,只得三间平房,但天井很大,平时在此习静避嚣,曹雪芹还是头一回来。
“雪芹,”仲四说道,“我为什么要把福生带到这里来,你知道不知道我的用意?”
“是为了便于问他?”
“这当然也是,不过,主要的是我怕你会骂他。现在正是要人卖力的时候,你最好跟他说几句既往不咎的话。”
曹雪芹心想,福生是没有能逃出仲四的手心,或许会对他记恨。仲四说这话别有深心。当即点点头说:“我明白。你把他找回来,实在是为他好。”
话刚完,垂花门前已出现了人影,正是福生,一见曹雪芹便跪了下来,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福生该死,福生该死!”他重重地自责。
“你起来!”曹雪芹说,“你好糊涂,倘或不是仲四爷把你找回来,落到公差手里,有你的苦头吃,还不给仲四爷道谢?”
“是。”福生掉过头来,向仲四也磕了头。
“请起来,请起来。”仲四说道,“管家,有件事如果你知道了,你自己也会回来,你知道不知道四老爷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一听这话,福生脸上变色,“莫非……”显然地,他已经猜到了。
“四老爷在刑部火房。”曹雪芹说,“这样,你马上赶到那里去。见了四老爷,什么话都不必说,你就在那里伺候好了。”
“是,我马上去。”福生又说,“提牢厅的黄老爷我认识。”
“那更好了,快去吧。”曹雪芹挥一挥手。
“是。”福生迟疑了一下说道,“仲四爷,我能不能跟你老说句话?”
仲四料想他有不便让曹雪芹听见的话要说,点点头道声:“行!”走到一边。
“仲四爷。”福生弯着腰说,“吴主事那儿的款子,我只用了两千,还有钱可以拿回来,不过得要有原来的折子。”
“喔,”仲四问道,“你的意思是,让邹姨娘把折子给你,你把余款去领回来?”
“是,吴主事的货款还没有收齐,不过如今等钱用。我可以请他先凑出来。倘或不用,存在他那儿,仍旧有息。但有一件,我收了人家两千银子,得有个交代,能不能请仲四爷你跟芹二爷说一说,把折子交给我,让人家注上一笔,了一个手续?”
“这也并无不可,只是你一误不可再误。”
“你老请放心!若是那样子,我还是个人吗?”
“好,我替你办,你赶紧到刑部去吧!”
“是。谢谢仲四爷。”福生又替曹雪芹也请了安,匆匆而去。
“雪芹,”仲四说道,“你是上震二爷那儿,还是在这儿喝酒?”
“哪儿有喝酒的工夫?”曹雪芹答说,“我得回家。”
“好,”仲四看一看天色,“我们一块儿走,我想到刑部去看看,打听打听消息。”
于是一起出了镖局,骑马进城,在路上,仲四将福生的要求,告诉了曹雪芹。等进了宣武门,一个到刑部街,一个回噶礼胡同,到家径自往马夫人那里,刚刚进门,便听得曹震的声音,曹雪芹悄悄入内,也不跟人招呼,免得打断他的话。
曹震正谈到曹霖:“棠村正好回家,送了四叔的铺盖什物来。爷儿俩一递一声地叹气,到后来四叔问说:福生怎么不来?棠村冷笑一声:福生?爹太相信福生了,我看咱们家得闹大笑话!”曹震还未往下说,马夫人已大为诧异地开口问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
“四叔也是这么问。你们知道棠村怎么样?嘿嘿冷笑。我一看情形不妙,说不得只好拦他。我说:四叔正烦的时候,你就少噜苏吧。四叔还尽是追问福生,看来这又是一大麻烦。”曹震很吃力地说,“要是真的把邹姨娘扯了出来,这件事就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不要紧!”曹雪芹接口说道,“福生这会儿赶到刑部去了。”
“怎么,”锦儿惊喜地问,“福生找回来了?”
“这全靠仲四哥。不但找回了人,还找回了钱,福生只用了两千银子。”
接下来,曹雪芹将经过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无不感到欣慰。
“刚才提到邹姨娘,”马夫人问,“那是怎么回事?”
这话自然只有锦儿来回答,“提起来真是可气。”她说,“上回谈福生的事,我跟秋澄没有把这段儿告诉太太,就为的不想惹太太生气,如今四老爷出了事,他家的家务,太太想不管也不行,那就必须跟太太说一说了。季姨娘一向糊涂,她说的话,也没有谁去听她,犹在其次,棠村可是太可恶了!太太可真得好好儿训他一顿。”
“他怎么啦?”
“他听了他娘的话,疑心邹姨娘跟福生不干不净,邹姨娘一提起来就哭。”
“原来这就是所谓闹大笑话!”马夫人也很生气,想了一会说,“好在福生回来了,有话说得清楚。你们把棠官找来,我跟他说!”
事情很巧,也就是刚刚话完,秋澄回来了,同来的正是曹霖。
“二伯娘,你看我爹……”说得这一句,曹霖便哽咽着,不能成声了。
“你别难过!出了事大家想办法,如今最要紧是一家和睦。”马夫人乘机开导,“不有句话吗,同船合命。起了风浪,一条船上的人,还在生意见,不肯稍微受点儿委屈,到头来船翻了,大家活不成。”
“是。”曹霖答道,“秋姐姐也是这么跟我娘说。”
“不光是你娘。”马夫人说,“如今你爹不在家,一切要靠你。凡是一家之主,没有一个不图安静的!你要劝劝你娘,凡事忍耐,你自己说话更要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千万别说没影儿的话。”
最后一句,意何所指?大家都明白,曹雪芹又特为画龙点睛地加了一句:“福生这会儿到刑部去了。”
“喔,”曹霖惊异地问,“他一直不见人影,到哪儿去了?”
曹雪芹索性多替福生说两句好话,“他替四叔找路子去了。他认识提牢厅的一个黄老爷。四叔有里头的人照应,一切都方便得多。”
“好了!”马夫人向秋澄问道,“该开饭了吧?”
“已经好了。”是杏香在外屋答话。
“咱们一块儿吃吧!”锦儿说道,“还有好些事商量呢。”
“不!我跟你陪太太。”说着,秋澄使了个眼色。
锦儿会意,有些话要避开曹霖才好谈,于是与马夫人同桌分器而食,秋澄看着锦儿问道:“明儿要查封的话,告诉太太了没有?”
“告诉我了。”马夫人接口,“你拿的主意很好,咱们可不能替四老爷藏起什么来,那是惹火烧身,彼此都不好的事。季姨娘怎么说?”
“我没有敢把这话告诉她……”
“你听!”锦儿打断她的话,“外面正在谈这件事。”
外面堂屋里,曹震上坐,左右是曹雪芹与曹霖,首先是曹震发问:“说来爷爷把上谕都拿给你看了?”
“是的。”
“你锦儿姐没有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说明儿一早要去查抄?”
一听这话,曹霖大惊失色,急忙问说:“怎么?要抄家?”
“也不算抄家,是查封。”曹雪芹将上谕中的要点,以及来保的处置说了一遍。
“秋澄的见解不错。”
曹霖不知其事,自然也不知道秋澄的见解便即问道:“秋姐姐怎么说?”
“不是说,要审明了有无贪渎情事,再作处置,所以得趁来爷爷给的这一夜工夫,把四叔的信件、合同什么的,好好儿清理一下,中间有谈到回扣、送礼的,都得销毁,没有证据,光凭黄三他们的口供,不能作数。”
“还有件事,棠村,你跟季姨娘说明白,我们可不能受寄财物。”
“那——”曹霖满脸没奈地,“只好让公家查封了。”
“好在只是查封,还有希望发还。”曹震安慰他说,“如今顶要紧的是救四叔。来爷爷会帮忙,不用说,刑部跟步军统领衙门都得去打招呼,你最好明天去看海大人跟来爷爷,替他们磕头,请他们成全。”
“好,我去。”
“刑部的司官,也得找条路子。”曹雪芹问,“四叔的案子,不知道归哪一司管?”
“工部的案子归四川司。不过,”曹震答说,“这是钦命案子,归秋审处办。”
刑部秋审处主要是管决囚,特派资深干练的司官八员,充任“总办”;权柄极大,号称“八大圣人”,意思是他们的话,就如圣人之言,不但不会错,而且不能改,秋审处具稿题奏,堂官唯有画行而已。
“秋审处我倒有个熟人。”曹雪芹说,“明天我去打听一下。”
“恐怕要花钱吧?”曹霖问说。
“八大圣人不敢要钱。”曹震答道,“秋审处的书办,就难说了。”
“不知道要预备多少?”曹霖哭丧着脸说,“老爷子有些什么东西,我全不知道,现银是交给邹姨娘管的,据说现在还剩下两三千银子,提牢厅已经送了一千了。”
“这些,你别担心!”曹震有点烦了,“明儿我跟四叔去商量,自然有个结果。四叔只有你一个儿子,如今你得挺起肩膀,把门户顶起来,你办不到的事,我跟雪芹都知道,帮你来挺。你办得到的事,就不必愁眉苦脸,弄得大家心烦。”
由于曹震声音很大,是一种训斥的语气,惊动了里屋的马夫人,对锦儿与秋澄说道:“你们看看去!棠官是怎么回事?”
因此,锦儿与秋澄相偕掀帘而出,恰好曹震话完,只听曹霖问道:“我不知道哪些是我办得到的事。”
“你办得到的事,就是管住你娘,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无事生非。”
这话说得过于率直,锦儿急忙说道:“棠弟弟,你别误会你震二哥的意思。大家都是为四叔,事情很麻烦,所以大家的心境都不好,说话不免有火气,你别介意。”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锦儿又说,“知母莫若子,季姨娘的脾性,没有比你再清楚,她也最听你的话。你震二哥的意思是,这会儿为了四叔,大家得把心齐了起来,千万别为不相干的事生意见。家和万事兴,我想你总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曹霖停了一下说,“不就为了邹姨娘信任福生吗?我让我娘,一个字不提就是了。”
是带着点负气的味道,连秋澄亦感不悦,“邹姨娘信任福生没有错。”她说,“福生是能办事的人,这会儿更显得他要紧,四叔的事,大半在他肚子里,咱们请教他的地方多着呢!”
用到“请教”二字,语气郑重,曹霖不作声了。
“少喝点儿酒吧。”锦儿对曹震说,“吃完了饭,早早去理四叔的书房。”
“说得是。”曹雪芹接口,“咱们就尽这一壶酒吧。”
须臾饭罢,曹震照例要喝普洱茶消食,趁熬茶的工夫,曹雪芹悄悄对秋澄说,要她也一起去,为的是将福生找回来的经过,好告诉邹姨娘,同时把吴主事所出的存折要了来,以便由福生去办注记的手续。
“有季姨娘在,我也不能撇开她跟邹姨娘私下去谈。”秋澄想了一下说,“索性把你锦儿姐也邀了去。”
事实上也有此必要,因为查封之事一说破,季姨娘定惊惶失措,必得有人安慰开导。于是陈明马夫人,等曹震喝够了茶,略略商量了一下,一行五众,带着丫头、小厮,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地出发。
这一下,曹家可热闹了,大厅、上房、门房,都是灯火通明,季姨娘与邹姨娘指挥下人,张罗茶水,忙了好一阵才定下来,曹震照商量好的步骤,开始发号施令。
“棠村,你把两位姨娘去请出来。”
“我看,”曹雪芹说,“不如咱们到里面去,说话也方便些。”
曹震同意了。兄弟三人到了上房堂屋里,把季、邹二姨娘请了出来,曹震发第二道命令:“秋澄,你把明儿一早的事说一说。”
秋澄点点头,坐到季姨娘身边,又招招手将邹姨娘与锦儿邀坐在一起,方始徐徐开口。
“季姨娘,有件事你先沉住气,明儿一早,有人来查封,”她紧按着脸已变色的季姨娘的手说,“季姨娘,你听清楚,不是抄家,是查封,将来还会启封。只要咱们和衷共济,把四叔的官司洗刷出来,不会有大了不得的罪过。”
话虽如此,季姨娘已是双眼乱眨,仿佛有千言万语,一起要涌出来似的,邹姨娘自然比较沉着,虽然也是脸色发白,但却还能清清楚楚地发问。
“不知道封点儿什么?”
这就要曹震来回答了,“值钱的东西,大概都要封。”他说,“第一,当然是现银,其次是不动产,当然还有四叔的字画古董,其他细软。”
“喔,”邹姨娘又问,“是全家大小的私财都要封呢?还是只封我们老爷名下的东西。”
“这就很难说了。”曹震想了一下说,“我想两位姨娘自己的东西,应该不至于查封吧。”
“震二爷是说,我们的首饰衣服,不至于被封?”
就这时,季姨娘噭然一声,哭了出来,涕泗滂沱,拍手顿足,且哭且诉,说曹不理正事,酒醉糊涂,不记得第一回抄家吃的苦头,以至于第二回又抄家。又说曹做官,他人发财,一旦出了事,别人逍遥自在,他一个人在监狱中受苦。倘或有什么三长两短,谁来照管他们母子。
她这种类似得了痰症的大哭大闹,已多年没有犯过了,曹家的人都曾见过这种场面,知道她是越扶越醉的脾气,绝不能劝,劝了更厉害。但在她家只待了三四年,且颇得季姨娘重用的一个女仆朱妈,却不知就里,惊惶不安地绞了一把手巾进来,打算劝慰,不道一进门让曹霖喝住了。
“你要干什么?出去!”
季姨娘看大家都不理她,正苦于无法收场,好不容易有个朱妈可做哭诉的对象,谁知为曹霖恶声轰了出去,不由得心头火发,一巴掌打在曹霖脸上,止住哭声,戟指骂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忤逆东西!上上下下都在旁边看笑话、看热闹,只有一个朱妈可怜我,你凭什么这样子对她,莫非你吃错了药?”
曹霖哪里肯服他的娘?虽不敢还手,却是捂着脸暴跳如雷地吼道:“不错,不错!我吃错药,所以犯痰症,闹笑话让人看热闹!”
“你还敢跟我顶嘴!”
季姨娘又要打儿子,让锦儿横身拦住,秋澄便大声说道:“棠村,不准跟你娘这样子说话。”
“走吧!”曹雪芹拉着曹霖往外走,“咱们上书房,办正事去。”
他们两人一走,气得脸色发白的曹震,跟着也就站起身来,临走时对锦儿、秋澄说道:“你们开导开导季姨娘,她这样子闹法,非将四叔一条老命送掉,不能算完。”
等他一走,锦儿说道:“季姨娘,你闹得棠弟弟都寒心了。”
闹了一阵,落得个一无是处,孤立之感,使得原就忌惮锦儿的季姨娘大为气馁,结结巴巴地好半天也没有能说出一句整话来,就索性不作声。
“棠弟弟到现在都没有娶亲。他跟雪芹不同,雪芹是自己不想娶,棠弟弟可是早就盼望成家了,提了几次亲,临了儿都是一场空,为什么?季姨娘,我跟你实说了吧,人家小姐听说有你这么一个婆婆都怕了!”
一说这话,季姨娘不免又感委屈,“我也不是狼、不是虎,哪里就真的吃人了?”她抽出手绢儿抹眼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恶名在外。”
“为什么人家没有这么一个恶名,独独是你有?”锦儿冷笑说道,“季姨娘,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事,到了你身上就会弄得一团糟?人家邹姨娘——”抬眼一看,不见邹姨娘的影子,她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原来邹姨娘是让秋澄乘机拉到她屋子里,谈了将福生找回来的经过。邹姨娘心感不已,拉着秋澄的手说:“秋小姐,你将来后福无穷,不但是我都亏秋小姐你照应,我看将来大家都要仰仗你跟仲四爷呢!”
秋澄不理她这话,只问:“折子是不是这会儿交给我?”
“当然,当然。”邹姨娘实时开了箱子,将存折与图章都交了给她。
等一接过来,秋澄觉得手中沉重,肩头亦有不胜负荷之感,因为她想到不受寄顿,是她首先提出来的主张,此时却似乎出尔反尔,成了言行不符的小人,而且这样私相授受,说不定季姨娘母子会有她在趁火打劫的怀疑。
沉吟了一会,她将存折与图章交了回去,但这在邹姨娘亦是烫手之物,所以迟疑未接,只问:“秋小姐,怎么了?”
“我想这个存折,该当着季姨娘交给我才是。”秋澄又说,“邹姨娘,你放心好了,福生挪用的两千银子,我也想法子来弥补,季姨娘跟棠村不会知道。你先把东西接过去,回头你顺着我的语气说好了。”
这一下,邹姨娘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我明白。”她点点头将存折与图章接了过来,仍旧锁入箱子。
“咱们上季姨娘那里去吧!”秋澄要走复又停住,“邹姨娘,福生好赌,以后别再让他经手银钱了。”
“是的,是的,我不能吃了亏,还不学乖。”
到了季姨娘那里,却不见人,问丫头才知道她是在厨房里,预备消夜,锦儿是在曹的书房里。于是邹姨娘与秋澄,也是一个到厨房,一个到书房里。
书房里是曹雪芹、曹霖动手,信札文件堆了一桌子,曹震安坐着与锦儿低声在交谈。一见秋澄来了,锦儿招招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怎么说?”
“没有什么。”秋澄使个眼色,示意有曹霖在,不必多问。
“我们刚才在谈,福生何以至今没有回来?大概是在刑部陪四叔。”
“大概是。”秋澄问道,“理出来什么东西没有?”
“有两封信很不妥当。”曹震答说,“已经抽出来了。”
“理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曹震手一指,“就是那一堆了,你帮着去看看。”
秋澄徐徐起身,走向中间的那张大圆桌,“你看,”曹雪芹捡起一张彩色笺纸,“这四首诗很有意思。”
一看是曹的笔迹,秋澄便问:“四叔的诗?”
“不是。”曹雪芹说,“你先看后面就知道了。”
秋澄便先看最后一段,是曹的笔迹:“雍正十一年初春,郡王派充玉牒馆总裁,挈余入馆协修,宿禁中凡两月有奇。馆中宫监名玉顺者,年八十有四,每夕命酒对酌,娓娓言宫闱轶闻,如白头宫女话天宝也。玉顺九岁净身,犹及见世庙,其师在承乾宫司宫门启闭,承乾宫者端敬皇后所居,后出身于水绘园,托名为内大臣鄂硕之女,以鄂硕姓董鄂氏也。宫中尚沿明时称谓曰‘董娘娘’,世庙御制‘端敬皇后行状’,亦径称之为‘董氏’,弗曰董鄂氏也。异日于敝笥中得李文勤公‘拟宫词’四首,迷离惝怳,持以示玉顺,谓余曰:‘此即顺治时事也。’细绎之,四首各有所指,录诗并笺之如右,秘存自玩。”下面记着日期:“顺治十一年四月朔。”
“郡王”指平郡王,“世庙”指世祖,便是顺治皇帝,只不知“李文勤公”是谁?
“他叫李霨,号坦园,官拜大学士,诗作得不错的。”曹雪芹说,“你拿到一边,慢慢去看。”
于是秋澄捧着诗笺,在灯下细看,一共四首七律,第一首是:“惆怅楼东薄命吟,昭阳日影梦中沈,当熊辞辇恩难恃,落叶哀蝉忆反深;自昔丹青能易貌,何人词赋可回心?春风着意鸣,红雨飘零感不禁。”
下面是曹的笺释:“此为世祖废后博尔济吉特氏咏也。然亦有继后与端敬在内,即三、四两句所指,拟继后为班婕妤,而端敬为汉武之李夫人。敬按玉牒:世祖废后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女,孝庄文皇后侄也。后丽而慧,睿亲王多尔衮摄政,为世祖聘焉。顺治八年八月,册为皇后。上好简朴,后则嗜奢侈,又妒,积与上忤。”
以下便记废后的经过,先命明朝降臣大学士冯铨查前代废皇后的故事,冯铨等人,上疏谏奏,顺治面责诸臣沽名钓誉,当天奏明孝庄太后,将皇后降封为“静妃”,改居侧宫,由此而废。曹写道:“此犹汉武废陈皇后,‘何人词赋可回心’者,谓不得如司马相如其人者,作‘长门赋’也。唯‘自昔丹青能易貌’,用王嫱、毛延寿故事,不知何指,度必有事实在内,而为玉顺所不知,故不能详。”
再看第二首:“新缣故剑易生疑,浊水清尘两不期,为问绛纱初系日,何如金屋退闲时?照颜不夜珠无色,树背忘忧草有知,纵道君恩深似海,波澜洄洑使人悲。”
曹说:“此为孝惠章皇后而咏也。”以下据他在玉牒中所见,记述孝惠章皇后的来历。孝惠即是顺治的继后,亦出于蒙古科尔沁旗博尔济吉特氏一族,顺治十一年聘之为妃,继而立为皇后。但这段婚姻,纯粹是为了笼络科尔沁旗,以支持清朝尚未大定的天下,顺治皇帝根本就不喜欢这位皇后。
正看得入神时,只听锦儿在说:“你在看什么?该走了。”
秋澄抬眼看时,曹雪芹跟曹霖已经将桌上的文件清理完毕,曹震手里却持着一个大封袋,料想是应该销毁的东西。
“怎么样?”曹雪芹看着秋澄问。
“很有意思,回头得好好儿看一看。”
“你也是!”锦儿笑道,“凑上一个雪芹,在这时候还有闲情逸致看这些不相干的东西。”
“谁说不相干?关系大得很呢!这些东西如果抄了去,说不定就是一场文字狱。”
一听这话,曹震先就大吃一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说,“那么厉害!”
“谈顺治宫里的秘辛。”秋澄又说,“光是四叔把玉牒当中的材料,写了下来,就是件大犯忌讳的事。”
曹震愣住了,好一会,突然说道:“万幸,万幸!我都没有想到,亏得你及时发觉。”
曹霖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大犯忌讳”这句是懂的,不由得也紧张了。
“棠村,”曹震问说,“四叔平时不是记日记吗?在哪儿?”
“那得问邹姨娘。”
“这里也有。”曹雪芹接口,回身指着一个书箱说,“我刚才打开书箱看了一下,那里头就有四叔的日记。”
“多不多?”
“多。”曹雪芹说,“日记怎么会不多?一年一本,总也有三四十本了。”
“那可没法儿细看,怎么办?”曹震踌躇了一下说,“棠村,你找个隐秘地方,把那只书箱收好。好在查封不是查抄,别搁在显眼的地方就行了。”
“邹姨娘那里也有。”曹霖问说,“是不是要过来,收在一起?”
“那必是这一两年的,我得看一看,有什么违碍的地方没有。”
于是一起回到上房,在堂屋里吃消夜,秋澄惦念着那四首“拟宫词”,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粥,便移坐到亮处,取出诗笺细看,曹在叙明顺治继后——孝惠皇后的生平以后,先下一句总评:“四首之中,以此为第一,盖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着落也。”
接下来逐句笺释,说“新缣”指端敬皇后,亦就是来自水绘园的冒辟疆姬人董小宛,“故剑”自然是降封为静妃的庆后。既有已废之后,复有方宠之妃,两皆致疑于继后,处境非常为难。第二句先指明出典:“曹子建与王仲宣等同作‘七哀’诗,他人皆言死别,子建独写生离,起句云:‘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又有句云:‘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此即‘清尘浊水’之出处。‘两不期’者,两不相期之谓。”
尽管曹笺释得很详细,但对秋澄来说,稍为嫌深了些,正在攒眉苦思,肩上为人拍了一下,她一惊抬眼,是锦儿在她面前。
“该走了。”
秋澄求知心切,拉着曹雪芹问诗笺真意。
“这是说,世祖跟继后根本无感情之可言,所以既不能期望世祖为清水尘,亦不必责备继后不能如废后那样殉帝。”
“怎么?”秋澄讶异地,“废后是殉葬了?”
“不是殉葬。”曹雪芹说,“废后殉帝而位号未复,这件事在当时曾引起轩然大波,结果又赔上一条命,封为贞妃的,真正董鄂氏家的女儿,被迫殉葬,等于为废后偿命。吴梅村有一首诗:‘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恩深未敢前。催道汉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就是写的这回事。”
“咱们别扯远了。”秋澄指着诗笺说,“你仍旧讲这首诗。”
“晋朝选妃,选中的以绛纱系臂,金屋用汉武陈皇后的典故来说,自然是指中宫。‘为问绛纱初系日,何如金屋退闲时’,意思是问继后,当初入选跟此日做个挂名皇后,两者的滋味如何?”曹雪芹接下来解释第二联,“夜明珠要入夜方明,不夜自然无色,这是说继后始终不能邀君王一盼。‘树背忘忧草有知’,说她思母,也就是思乡,这是必然之理。”
“走了,走了!”锦儿再一次在喊。
这回真的要走了,灯笼高举,照见该走的与送客的都站着在等待。
“你是回家,还是住在我那里?”锦儿问秋澄。
“我回家。”秋澄答说:“怕太太惦着。”
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她为那四首“拟宫词”着迷了,回家以后,还要跟曹雪芹讨教。
“那么我坐你的车。”锦儿说道,“先送我回家。”
等上了车,锦儿问她跟邹姨娘交谈的情形,秋澄方始想起,只为跟曹雪芹谈时,误了正事。
“糟了!”她懊丧地说,“这件事没有办妥。”
“怎么?”锦儿问说,“她把折子交给你没有?”
“她要给我,我觉得私相授受不大好,打算让她当着季姨娘的面交给我。”秋澄谈了经过情形以后又说,“跟曹雪芹一谈,谈得忘记掉了。”
“怪不得,邹姨娘老是在看你,你没有理她。我还奇怪,以为你是故意的呢!”锦儿又说,“不过不要紧,邹姨娘脑筋很清楚,一定私下把那个折子留下来了,明天再跟她去取好了。”
话虽如此,秋澄到底不大放心,生怕第二天来查封时,把那个折子也封在里面,事情就很麻烦了。
到家已经快三更天了,一起到了梦陶轩,孤灯独守的杏香,亲自来应门,迎入室内说道:“我预备了消夜在等你们。”
“吃了消夜回来的。”
秋澄不忍辜负,接口说道:“再吃一顿也不妨。”
“好!你们先喝茶。”说完,杏香转身去预备消夜。
“刚才没有讲完。”诗笺是在曹雪芹身上,他掏了出来,递给秋澄,“你先看一看四叔的笺注。”
注得很详细,笺释得亦很清楚。“御制端敬皇后行状”说得非常明白,在董小宛封为贵妃后,继后因事太后不谨,世祖又想废立。董小宛为继后求情,长跪不起,甚至表示,如果圣意不回,继后被废,她只有死而已。于是世祖降旨,“停其笺奏”——皇后言事于皇帝用“笺奏”,所以世祖的此一措施,便是停止皇后行使职权,同时指定以董小宛“摄行六宫事”。换句话说,即是由董小宛代理皇后。所谓“金屋退闲时”,便是“停其笺奏”的那段日子。
继后未废,自然是“君恩深似海”,但君恩乃由董小宛代为乞求而来,其中颇有文章,所以说“波澜洄洑使人悲”。
“果然!”秋澄欣然点头,“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着落。”
再要看第三首诗,为杏香打断了,在堂屋里吃消夜时,秋澄少不得要将这晚上的经过情形,告诉杏香。曹雪芹很倦了,吃了半碗粥,擦了一把脸说:“我可要睡了,你们聊吧!”说完,转身就走。
“慢一点。”秋澄拦住他说,“刚才我只顾得那四首诗,明儿一早的事,你们是怎么谈的?”
“让邹姨娘把不动产的契据理出来,都搁在一口箱子里,打算着来查封的人,只在箱子上贴一张封条,大家都省事。”曹雪芹又说,“至于现银跟古玩、字画,看季姨娘的意思,想拿一部分出来。震二哥跟锦儿姊都不便说什么,我当然更不必表示意见。”
“四叔的日记呢?”
“最近的几本,震二哥跟邹姨娘要了来,带回去看了。”
“嗯。”秋澄不放心地说,“明儿三个衙门的人来了,棠村一个人不知道对付得下来不?”
“不要紧!震二哥一早就会去照应。”
“你呢?”秋澄问说:“你不去?”
“我打接应。”曹雪芹答说,“只要一招呼,我马上就赶了去。”
“我看,你就辛苦一趟吧。替我跟邹姨娘把吴主事的存折要了来。”
“好!”曹雪芹看着杏香说,“你明儿一早叫我。”
看杏香亦是星眼微扬,倦态可掬的模样,秋澄便即说道:“你也睡吧!到时候我会派人来叫门。”
“怎么你不睡?”
“我一时还不睡,到五更天,我会关照坐夜的来通知。”说罢,秋澄站起身来,自己打个灯笼,悄悄回屋,推开角门,惊醒了坐夜的老妈子,随即吩咐她,天一亮便到梦陶轩:“告诉那里的人,叫醒芹二爷,千万别误事!”
原来她是为那四首诗着了迷,精神异样亢奋,知道想睡也不能入梦,此时把“差使”交代妥当了,更可专心致志来探索将近百年前的宫闱秘辛。
她挑亮了灯,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坐下来啜饮了一口,铺开诗笺,看第三首是:“皓齿争妍满六宫,专房分席几人同?蝶随香袂时时改,柳引羊车处处通。欢极哪知莲漏促,宠移不待玉尊空。当筵一奏秋风曲,始信君王是化工。”
对这首诗,曹的笺注不多,或许因为涉及帝德,不宜亦不忍细论之故,只说:“此言后宫之盛也。然以晋惠帝相拟,过矣!第二联谓世庙不永年。”秋澄细玩诗意,不独用“羊车”的典故,将世祖比拟为好色的晋惠帝,而且也写出了世祖心性浮动,一味纵欲,并无专宠。然则何以独独对董小宛用情至深,就更值得细究其故了。
于是接下来看曹所说:“专为端敬而咏”的第四首:“洛浦明珠郑国兰,千秋长拟奉君欢,同游正堕云间翼,独舞俄看镜里鸾。七宝台高终怯步,六铢衣薄讵胜寒?铅华不是承恩具,斟酌蛾眉画愈难。”
这首诗的笺注,比第二首更详细,曹首先指出第一句的两个典故,“洛浦明珠”指《洛神赋》中所说的“斯水之神,名曰宓妃”,而实指曹丕的甄后,《洛神赋》原名就叫《感甄赋》。
何以董小宛会与甄后相提并论,曹的笺注中,透露了一个秘密。
“端敬原为睿亲王多尔衮所得,迨睿亲王身后获严谴,废为庶人,端敬入宫,未几为孝庄太后拔之于‘辛者库’中,为慈宁宫女侍之冠,世祖幼弟襄亲王博果尔眷之甚,仿佛明宪宗之于万贵妃,妃固明宪宗之保母也。一日,端敬侍孝庄礼佛,为世庙所见,殆如汉元帝之初见昭君,惊为天人,言于太后,拟封之为妃,而襄亲王争之烈,帝怒,挞之。王为太宗最幼之子,母为贵妃,当崇德朝,位在孝庄之上,故王素骄纵,既被责,哭不休,时尚未有尊号,因封之为襄亲王,借为慰藉。自龙兴以来,皇子无武功而封王者,盖未之有也。”
同时,对襄亲王博果尔的婚姻另做了安排,配以定南王孔有德之女,且为孝庄太后义女的孔四贞。看看一切都似乎妥当了,方始下诏,定于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七,册封董小宛为贤妃,并行赦典。哪知道就在热热闹闹预备喜事之前的几天,博果尔寻了短见。
亲王薨于位,应该停止庆典,辍朝,只以博果尔死得轻于鸿毛,而且大煞风景,为了惩罚他,册妃之典照行,只赐宴妃家一节取消。亦不辍朝,且无恩恤,“襄亲王谥昭,乃康熙朝追谥,明载玉牒。”曹又说:“时吴梅村方征辟在京,亲见亲闻,‘七夕即事’五绝四首,即咏其事。第四首云‘花萼高楼回,岐王共辇游。淮南丹未熟,缑岭树先秋。诏罢骊山宴,恩深汉渚愁。伤心长枕被,无意候牵牛。’情事尤为明显,起结用花萼楼故事,以明皇、歧王拟世庙及襄亲王,三四谓不当仙去而仙去,王年方十六也,‘汉渚’兼赅汉皋解佩、陈思感甄两典,尤为诗眼。末句‘无意’二字,则自裁之确证矣。”
接下来,曹注释“郑国兰”,亦就是“梦兰”的典故,郑文公贱妾燕姞,梦兰而生子,便是后来的郑穆公。董小宛初封贤妃,同年年底晋封为皇贵妃,第二年十月生子,尚未命名,旋即夭折,追封为荣亲王。但当生子之时,董小宛自是踌躇满志,故云“千秋长拟奉君欢”。
“三四言端敬因缘时会,所以擅宠之由来。”曹这样笺释,“古诗‘梦君如鸳鸯,比翼云间翔’,同游云间而一翼堕,明指废后。不曰折翼、失翼者,以废后固在,不过自云间贬落而已。‘独舞’者山鸡舞镜,‘镜里鸾’指继后。端敬谦敬敏慧,娴书史,精女红,有针神之目,继后相形自惭,故着一羞字。正与俄相呼应,知端敬之得宠,在元后既废,继后甫立之时。”
第二联“七宝台高终怯步,六铢衣薄讵胜寒”,曹将它归纳为一句话:“固辞正位,孤立自危。”主要的论据,出自《御制端敬皇后行状》,他引了这样一段:“十四年冬于南苑,皇太后圣体违和,后朝夕侍奉,废寝食。朕为皇太后祷祀于上帝坛,旋宫者再。今后曾无一语奉询,亦曾未遣使问候,是以朕以今后有违孝道,谕令群臣议之,然未令后知也。后后闻之,长跽顿首固请曰:‘陛下之责皇后是也。然妾度皇后,斯何时,有不焦劳忧念者耶?特一时未及思,故失询问耳。陛下若遽废皇后,妾必不敢生。陛下幸体察皇后心,俾妾仍视息人间,即万无废皇后也。’”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意见:“端敬既以皇贵妃摄六宫事,则继后果废,必以端敬正位,此理所必然,势所必至者也。端敬自顾何人,敢于母仪天下而无所愧怍乎?是可知为继后请命,至以死自誓,亦为一己所计,不胜非分之福而固辞也。”
其实董小宛不必正位中宫,已有“高处不胜寒”之感,以她的出身而居然成为皇贵妃,为亲贵妇所嫉视,是可想而知的事,结句即为“六铢衣薄讵胜寒”的脚注,曹仍引“御制行状”来笺释何以“铅华不是承恩具”。
《御制行状》中有一段:“后于丁酉冬生荣亲王,未几王薨,朕虑后怆悼,后绝无戚容,恬然对曰:‘妾产是子时,惧不育致夭折,以忧陛下。今幸陛下自重,弗过哀,妾敢为此一块肉,劳陛下念耶?’因更勉慰朕,不复悼惜。当后生王时,免身甚艰,朕因念夫妇之谊,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称好合?且朕夙耽清静,每喜独处小室,自兹遂异床席。即后意岂必己生者为天子,始慊心乎?是以亦绝不萦念。”于此可以推断,世祖必已有了许诺,将立董小宛所生之子为东宫,然则她所失去的不仅是独子,而且亦是未来的天子。
看到这里,秋澄将诗笺覆起,凝神推想董小宛的心境,清朝的家法,母以子贵,如果她的儿子得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她便是太后,一直处于极优越的地位,即令宫中妃嫔、宫外命妇,妒忌轻视,亦无奈其何。及至独子夭折,希望落空,而且既已“异床”,不复再能生子,更无后望。一旦失宠,就必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所谓“铅华不是承恩具”,正有色衰爱弛之惧,而“斟酌蛾眉画愈难”,曲曲写出董小宛忧谗畏讥的愁苦心情,确是好诗。
翻转诗笺,看曹的注释,与秋澄的见解,大致相同;最后还有一段曹的结论:“敬按《御制端敬皇后行状》,引后之言,有‘恐华国为陛下以一微贱女’云云。端敬果出于鄂硕家,则董鄂氏为八旗贵族,家门鼎盛,不得自谓‘微贱’。端敬来自水绘园,万无可疑。至入宫真相,仍当于梅村诗中求之,其《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七绝八首,前有四六小引云:‘阮佃夫刊章置狱,高无赖争地称兵。’谓阮大铖、高杰;斯二人者,冒辟疆固曾受其荼毒者也,然与端敬无涉,诗中所谓‘钿合金钗浑抛却,高家兵马在扬州’,言端敬被劫持,盖别有所指。陈其年水绘园杂诗:‘客从远方来,长城罢征战。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远方客来于长城罢战之后,衡以时日,当指顺治六年秋冬,征大同叛将姜瓖之役凯旋以后,则此客为何人所遣,不言可知。梅村又有《古意》六首,咏废后及端敬,其第六首云:‘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绛纱。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绝世名葩,自金谷园移入上林苑,其来历固甚分明也。”
看是看完了,却还颇有值得深思之处。偶然抬头一望,只见曙色已透窗纱,前面屋子里已有响动,料想是马夫人已经起身,决定先去探望了,再回来睡觉。
果然,绕出后院,但见马夫人正在前院浇花,“你今儿倒真早!”是马夫人先招呼,“头都梳好了。”
“我还没有睡呢!”
“喔,”马夫人定睛看了一下,“怪不得脸上有油光!为什么一夜不睡,昨儿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很晚了。”秋澄答说,“看了四老爷抄下来的几首诗,迷迷糊糊地天就亮了。”
“喔,”马夫人问,“四老爷那里怎么样?”
秋澄先不答话,看丫头端了茶来,便将廊上的茶几藤椅移到院子里,陪着马夫人一面品茗,一面细谈昨夜见了季姨娘的情形。
马夫人仔细倾听着,嗟叹不绝,谈话未终,曹雪芹来了,衣冠整齐,是准备出门的模样。
等他问了早安,还要跟秋澄讲话时,由于马夫人知道他是要到曹家去,便催促着说:“你赶紧去吧!事完了就回来。”
“是。我马上就走。”曹雪芹转脸问秋澄,“你睡了没有?”
“还没有。”
“怎么?”曹雪芹问道,“让那四首宫词迷住了?”
“可不是。”
“有何心得?”
“你先走吧!”秋澄答说,“回来了再谈。”
“好!你也赶紧睡吧。”说完,曹雪芹匆匆转身而去。
于是,秋澄重拾话题,一直讲完,马夫人本有些话要问,但还是忍住了,“去睡吧!”她说,“有话回头再说。”
秋澄也真是倦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回到自己屋子里,解衣上床,头一着枕,便即入梦,一觉睡到中午才醒。
起床正在梳洗,杏香来了,“我来看过两遍。”她问,“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吧?”
“嗯,睡得很好。”秋澄问说,“雪芹回来了没有?”
“没有。不过打发桐生回来,说要吃了饭才回来。”
“怎么?”秋澄问道,“是陪查封的官儿们吃饭?”
“大概是吧!”
“那好!”秋澄欣慰地笑道,“揖让升堂,杯酒言欢,查封的情形,大概不严重。”
“桐生也说,去的人很客气,一直在老爷的书房里聊天。”
“一直在四老爷的书房里?”秋澄有些不放心了,“光是聊天,没有查看什么?”
“查看什么?”杏香不解地问。
“怕他们查看四老爷的日记。”秋澄是怕曹将随平郡王入玉牒馆,改写当今皇帝的生母,以及曾至热河迎接圣母老太太的情形,毫不隐讳地写入日记,这些情形,跟杏香不是一时说得清楚,所以只这样解释:“四老爷当过好些机密差使,都是不能告诉人的,更不能留下笔迹,如果他不小心记上一笔,查到了很麻烦。”
杏香对此无可置喙,帮秋澄梳好了头,相偕到了马夫人屋子里;接着便开午饭了,两人陪着马夫人,同桌异器而食,吃到一半,曹雪芹回来了。
“怎么?”秋澄问道,“不是说陪查封的官儿,一块儿吃饭吗?”
“原来是这么打算。人家不愿,不能勉强。”
“这么说,你也还没有吃?”
“没有。”曹雪芹看一看桌上说,“我不想吃米饭,给我烙两张饼。”
杏香答应着走了;曹雪芹自己去倒了一杯汾酒,坐下来谈这天上午查封的情形,诚如桐生所说,三个衙门派来的人都很客气,曹霖拿出来什么,或者指点什么,就封什么,毫不苛求,更无刁难。
“封了三个银柜,四口大橱,是四叔的古董,画箱当然也封了。契据是装在一口小皮箱里面,略为看一看而已。”
“我托你的事呢?”秋澄问说。
“当然一到就办。”曹雪芹从夹袍口袋中,取出邹姨娘那里取来的存折跟印鉴,交了给秋澄。
“桐生说,你们在四叔书房里聊了好久,聊的什么?”
“谈崔之琳的笑话。”曹雪芹说,“黄三的口供,说他平时查夜,常到和亲王府去歇腿,喝酒吃消夜,迹近骚扰。刘总宪知道了很不高兴,把他叫了去训了一顿,说他有玷官常,看样子他巡城的差使怕要撤了。”
“刘总宪是谁?”马夫人问说。
“名叫刘统勋,山东诸城人。”曹雪芹将左都御史刘统勋生平,略略谈了些以后又说,“他是皇上最信任的,为人清刚正直,四叔幸亏遇到他,不然崔之琳那个折子能打四叔打得翻不了身。”
“如今也好不了多少。”马夫人说,“今儿我想了一上午,只怕最后得要请出一尊菩萨来,才有救。”
这尊“菩萨”是谁?秋澄首先想到,等他转眼望曹雪芹时,他也想到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没有作声。
刚刚烙好了饼送来的杏香,只听到下半句,信口问说:“太太要到哪里去烧香?”
这误会的一问,倒提醒了马夫人,“真该到哪里去烧一炷香,求一支签,四老爷这回的事,真教人不能放心。还有……”她没有再说下去。
马夫人还有什么心事,大家都无从猜测。既然她不愿明言,开口动问,只惹她心烦,所以秋澄只问:“太太打算到哪里去烧香?”
“我看还是前门关帝庙。”马夫人说,“明儿吃一天斋,后天一早去。”
秋澄点点头,转脸问曹雪芹:“你去不去?”
“去。”
“那好!”秋澄看着杏香说,“明儿大家都吃斋。”
“好。”曹雪芹喝干了酒吃饼,饭后,马夫人要歇午觉,秋澄便随着曹雪芹到梦陶轩去喝茶闲谈。
“太太怎么会想到了那一尊菩萨?”秋澄问说,“你看四叔的事,会不会非走这条路子不可?”
“这根本是条不能走的路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也不见得是条不能走的路子,只要不是直接求见,迂回绕道,能有一言半语,提到往事,皇上一定会念旧情。”
在一旁插花而双耳注意着他们谈话的杏香,本就听不明白,又听提到“皇上”,可真忍不住要发问了。
“你们说的‘菩萨’是指谁啊?”
“皇太后。”
“喔,是指圣母老太太。”杏香说道,“不是说,皇上很讨厌有人直接去求她什么事吗?”
“所以说要迂回绕道。”秋澄停了一下又说,“只要这尊菩萨,知道有四叔下在刑部火房里这回事,找机会跟皇上提一声,表示关切就行了。”
曹雪芹喝着茶,静静思索,忽然说道:“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明朝的开国功臣宋濂……”
刚说到这里,有个丫头掀帘进来说道:“芹二爷,福生来了。”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问秋澄,“叫他进来,你跟他说,如何?”
“咱们一起跟他说好了。”
于是将福生唤了进来,只见他面有愧色,低着头说:“邹姨娘让我来见芹二爷,说有话交代。”
“是的。”曹雪芹说,“你昨儿跟仲四爷谈的事,他跟我说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可。存折已经取回来了,这会儿就可以交给你。”
“是。”福生问道,“余下的款子怎么办?是存在他那里,还是要他想法子拨出来?”
“你看呢?”
“我看不如提了回来。”福生说道,“四老爷这场官司,花的钱不会少。”
“对了,”曹雪芹顾不得谈钱的事,“四老爷在里头怎么样?”
“眼前没有事。”福生答说,“我替他托了提牢厅的黄主事,他说:‘照应几天,当然是应该的。’意思是长了不行。”
“怎么不行?”
“芹二爷知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得送几文。这种情形,四老爷也明白。”
“喔,”曹雪芹想了一下问,“四老爷怎么说?”
“四老爷说,该送多少,要我请震二爷斟酌。”
“如果一定要送,迟送不如早送,你看要送多少?”
“我不敢说。”
“为什么?”曹雪芹微感诧异。
“黄主事是我的来头,我说了数目,仿佛我跟人家串通了似的。”福生略有窘色地,“我这会儿有了‘前科’,自己知道,该避避嫌疑。”
他们是在走廊上谈话,秋澄原在堂屋中旁观,此时看他神情愧悔,言语亦很有分寸,便闪出来问道:“福生,你到底在外面还欠了赌账没有?”
“喔,”福生先给她打千请了安,方始起身答说,“我不敢骗秋小姐,还有一百多银子的尾数。”
“你以后还赌不赌?”
“秋小姐看。”
说着,福生伸出左手,小指上裹着布条,血迹殷然,“怎么?”她问,“是不是自己剁了指头?”
福生默然,将头低了下去,曹雪芹颇为感动,“你倒真有志气!”他说,“为了戒赌剁指头,我见过两个人,一个真的戒了,一个不过赔上一截指头而已。”
“我是真的戒。”
“好!但愿你心口如一。”秋澄接口说道,“我再给你两百银子还赌账。”
“多谢秋小姐!”福生又请了个安,“还了这笔账,我就什么地方都敢去了,替四老爷办事也方便。”
“四老爷要你办什么事?”曹雪芹问。
“都是些杂务。譬如谁借了四老爷的画看,或者宋版书去校勘,也没有借据,不过我知道。”福生答道,“昨儿就为这些事,跑了半夜。”
“都要回来了?”
“没有。四老爷交代,只跟他们要张借条好了。”
曹雪芹会意,这是变相的寄顿,因而又问:“都补了借条?”
“差不多都补了。有一两家要把原件交给我,我得跟人解释,绝不是来要东西,尽管留着看。不过四老爷一时不得自由,要这么一张条子,或者有人会问,好有个交代。”
“喔,”秋澄问说,“四老爷知道不知道有查封这回事?”
“他先不知道。只跟我说:恐怕难免会落到查抄这一步,不能不预先打算打算。”
“四老爷还有什么打算?”
“没有,他只叫我带一句话出来,家庭千万要和睦,季姨娘别跟邹姨娘为难。”福生停了一下说,“秋小姐,季姨娘的性情,没有比你再清楚的,我怎么敢带这句话?我说请四老爷写封信,我带回去。当时没有笔墨,我跟人去借了一副,四老爷说心有点乱,等晚上静下心来写,要我今天去拿。”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曹雪芹问。
“打芹二爷这里出去,我就要去了。”
“你看,”曹雪芹跟秋澄商议,“我让福生陪着我,也去看一看四叔,好不好?”
秋澄不作声,沉吟了一会交代福生:“你先到门房里歇一会,回头我把那二百两银子给了你。”
“是。”福生哈着腰退后两步,方始转身而去。
把他调遣走了,为的是好从容商议。秋澄认为暂时不必去看曹,因为眼前的情势还混沌不明,话很难说。而且有些情形,据实而言,譬如季姨娘母子抵牾,曹听了,只会心烦。可是不谈这些,又谈什么?
“总而言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等局面稍为澄清一下,跟震二哥商量了,再去看四叔,比较妥当。”
“那么,”曹雪芹问,“写封信让福生带去,行不行呢?”
“我也是这么想,应该写封信安慰安慰他。”秋澄四周看了一下又说,“杏香跟我说,她已经预备了材料,要做两样菜,给四叔送去,这会儿大概到厨房里去了。”
“再应该捡两部书给他送去。”
“对!你就写信检书去吧,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于是一个到书房,一个到厨房,老远就闻见煮火腿的香味,进厨房一看,杏香正亲自动手在炒五香肉脯。
“是给四老爷做菜。”杏香一面动勺子,一面问道,“福生走了没有?”
“还没有。你弄的菜如果好了,让他带去。”
“火腿跟肉脯,都是花工夫的菜,一时好不了。”
“还要多少时候?”
“炒肉脯用小火,要快,把火弄大一点儿,不过肉稍微老一点,不至于不能吃,火腿可就没法子了。”
“火腿不烂也不要紧,在里头再叫人多蒸一会儿好了。”秋澄取出挂在衣襟上的一个小珐琅珠表,打开表盖看了一下说,“未正刚过,有三刻钟的工夫,你能预备好了吧?”
“差不多。”
于是秋澄先回自己屋子,开柜子取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官宝,拿块青布包袱包好,叫丫头捧着到了梦陶轩,直接到书房来看曹雪芹。
“写完了没有?”
“快了。”曹雪芹捡起写好的两张,“你先看。”
这封信既以慰藉为主,自然要让曹没有后顾之忧,因此除了劝他宽心以外,特别着重两点,第一是休戚相关,曹震跟他会多方设法营救;其次是会照看季邹两姨娘,请他不必惦念。查封的事当然也谈了。
看到这里,秋澄想起一件事,“雪芹,”她说,“你看,要不要问一问四叔,他的日记里面,有没有犯忌讳的话,如果有,是在什么时候?好找出来细看。”
“这,”曹雪芹沉思了一会说,“形诸笔墨不大好,叫福生当面问他好了。”
“好!”秋澄深表同意,“这办法比较妥当。”
其时曹雪芹已将信写完,等秋澄看完,他把要带给曹的书也检出来了。
“找了两部诗集。”曹雪芹说,“一部辋川,一部东坡。”
“苏东坡的诗好,正合四叔这时候看,但愿他的官司,也像‘乌台诗案’似的,是一场虚惊。”
“可别像王摩诘那样,吃了罣误官司。”曹雪芹笑道,“四叔平时作诗,动辄称盛唐,爱作王、孟那一路的诗,照我看,亦不过虚有其表,真合了貌合神离那句话,他的诗,照我看,不过一块明矾而已。”
“你这叫什么话?”
“明矾看起来像冰糖,等搁在嘴里,不但不甜,而且涩口。”
“你真缺!”秋澄笑道,“你自己的诗呢?”
“我是‘一句三年得’。至少不会像四叔那样,摇笔即来。”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邱。’作诗本来是陶情养性之事,像你这样学‘岛寒郊瘦’那样子苦吟,也未免太认真了。”秋澄一面找书帕包书,一面说道,“四叔解那四首宫词,倒很有意味,不过最后一首的笺注,我还不大明白。”
“回头我来看看。”曹雪芹将信封了口问,“可以交给福生了吧?”
“不知道杏香的菜收好了没有。”
“好了!”是杏香在外面答话。
于是将福生唤了进来,由秋澄交代:“一封信,两部书,食盒里是两样菜,火腿恐怕还不大烂。”
“我明白。”福生答说,“那里有炉子,我再多蒸一会儿好了。”
“对了,是你在那儿伺候,就不必多交代。”秋澄指着银包说,“这是给你的两百银子。”
“谢秋小姐的赏。”福生请安道谢以后站了起来,踌躇着说,“我先把四老爷的东西送了去,银子回头来领。”
一个食盒,一大包书,再拿四个大元宝,双手就不够用了,秋澄便说:“这样,你把银子寄存在门房里,回头就不用再进来了。”
“是!”
“你不必说这银子是给你的,有人问起,你随便编个理由好了。”
“是!”福生答应着,预备要走。
“慢一点!”秋澄拦住他说,“上午你在家?”
“是的,我一早回去的。”
“那么,查封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会跟四老爷回。”
“你顺便问一问四老爷。”秋澄沉吟了一下说,“你问四老爷,他派到玉牒馆……”
“什么馆?”福生插嘴问说。
“别提玉牒馆了。”曹雪芹插嘴说道,“弄太清楚,反而不好。”他又关照福生,“你只问四老爷,雍正十一年随王爷去办的事好了。”
“对!你问四老爷,雍正十一年随王爷去办的事,以及乾隆元年,到热河去办的事,他在日记上记了没有?”
福生很谨慎地将交代的话,复述了一遍,弄清楚了以后才说:“是!我明白了。”
“还有,”曹雪芹做了补充,“你请四老爷好好儿想一想,如果当时没有记,以后在别的地方,谈起或者想起这些事,有没有记载。问明白了,就来回话。”
“是。”福生答说,“我回头本就要来的。”
等福生一走,杏香劝秋澄午睡片刻,说她到天亮方始上床,一定倦了。秋澄因为睡到近午方始起身,说倒是曹雪芹睡眠不足,应该找补一觉。
“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睡不着,辗转反侧,更不舒服。不过,得找件忘倦的事做,对了,”曹雪芹突然想起,“你不是说‘拟宫词’的最后一首,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何不取来琢磨琢磨?”
等秋澄欣然将诗笺取了来,却不见曹雪芹的影子,问起来才知道是因为仲四的镖客,从浙江走镖回京,带来了上好的杭州龙井,仲四送了曹雪芹两斤,尚未开封,刚刚想起,特地到地窖中去取已存了三年的一瓮雪水,预备烹茶。
“四老爷在刑部天牢受苦,他居然还有这番闲情逸致!”说着,杏香摇摇头,颇有不以为然的神气。
秋澄一听这话,不免内惭,曹在狱中受苦,她跟曹雪芹却在谈他笺释的诗,岂不也是迹近麻木不仁的闲情逸致。
正想开口道她的感想时,蓦地里想到,杏香一定没有想到这上头,自己一说,杏香必然不安,然则自以不说破为妙。
当然,杏香此时没有想到,并不表示她在看到他们谈话时,不会触类联想及此,那时她会做何感想?
秋澄又换一种情况来设想,譬如杏香与她不和,那就可以想象得到的是,当面她不敢有何不满的表示,而在背后会大肆批评。同时那些为逞口舌之快,以意为之的攻讦,听起来会很有理,因为她有一个被公认的弱点,出身不高,因此说她“婢学夫人”,得意忘形,固然易于动听,责备她本不姓曹,所以对曹家遭遇危难,漠不关心,居然有心思来做此不急之务,甚至为之废寝忘食,更是事实俱在、无可逃避的过失。
然则,既有预见,如何自处?最聪明的办法,便是不干这件事,合乎“止谤莫如自修”的道理,可是那一来曹雪芹又会觉得扫兴。
转念到此,忘其所以地自语:“啊!我懂了!”
突如其来的这一声,而且声音很大,让杏香吓一跳:“秋姑!”她问,“什么你懂了?”
“喔,”秋澄定定神,自觉失态,歉意地笑道,“我也是闲情逸致,在琢磨四老爷解的一句诗:‘斟酌蛾眉画愈难。’”
杏香怎么会想得到她的心事,笑笑说道:“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秋澄未及答话,只见曹雪芹提着一个陶制的水罐,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门便嚷:“炉子生好了没有?快!拿铫子来。”
杏香答应着,从他手里接过水罐,关照丫头打水来让他洗了手,然后与秋澄一起进入书房,坐下来将手一伸,自然是跟秋澄要诗笺。
“四叔说得不错,四首之中以第二、第四两首最好。第四首的结句,更是深得入木三分。”
“喔,”曹雪芹说,“我还没有细看呢。”
接过诗笺,从头细看,这得好一会工夫,秋澄便转身出了书房,来看水开了没有。
梦陶轩的书斋与正屋之间,有一道回廊相通,在少为人到的一角,原设有风炉,为深夜煮食及烹茶之需,秋澄到了那里一看,一个小丫头正拿蒲扇使劲在煽火,却不见杏香的踪影,便随口问了一句:“姨奶奶呢?”
“刚刚都还在这儿。”小丫头答说,“只怕是回屋里去了。”
秋澄便不再问。听得水声初沸,再看一看炉火,正当旺盛,便即说道:“你别煽了!水自己会开。”
小丫头乐得躲懒,放下蒲扇说道:“秋小姐,我替你去倒杯水喝。”
“不了。”秋澄答说,“我进去了。看见姨奶奶,就说我在芹二爷书房里头。”话完,掉身就走。
这一路去,路并不长,但秋澄的思路却远而且幽。因为如此,亟思找个僻静的地方,容她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过去。
回廊上哪里有可以静坐之处?秋澄走了两遍,只有仍回梦陶轩。此时曹雪芹已将那四首《拟宫词》及曹所作的笺释,仔细地看完了,默坐沉思之际,看到秋澄,思路打断,抬头说道:“确是第四首最好,你赏识不虚。”
“咱们别谈这个,还是得琢磨琢磨四叔的吉凶。”
“祸福相倚!你提到四叔的吉凶,我看是不吉不凶,亦吉亦凶,只看自己的心境。”
“你说得好玄。”
“现在情势混沌一团,根本不知是吉是凶,所以我只好耍个滑头了,不过千句并一句,说四叔的事,凶多吉少,只怕还没有人会反过来。”
“凶是怎么个凶法?凶多又多到哪种地步?”
曹雪芹细想了一下说:“凶,当然是有罪,轻则革职赔修,重则抄家充军,反正不会要脑袋。”
“你倒说得轻松,再来一回抄家,加上充军,已经就跟要脑袋差不多了。”秋澄说道,“六亲同运,可真得好好儿想个办法。”
曹雪芹沉吟不语,就这时,小丫头提了一铫子开水来,便亲自动手,涤器沏茶,倒了一杯给秋澄,两人相对品茗。
“怎么样?”他问。
“香气还不坏。不过‘雨前’太嫩,简直没有什么茶味,也只有你这种高人雅士才能品尝。要我,还不如焖一壶双熏,喝着还痛快些。”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等喝完一杯,倒第二杯时,方始开口。
“太太说的,请出那尊‘菩萨’来,是最后的一条路子,照你的办法,迂回进行,得先要找一个人。”曹雪芹说,“这个人我也认识,可是没法儿找她。”
“谁?”
“傅太太。”
“傅中堂的太太?”秋澄问说。
“不错。”
秋澄想一想说:“其实,她要肯帮忙,也就不必惊动菩萨了。”
“你是说,傅太太能在皇上面前说一句就行了?”
“可不是。”
“路子好像越来越广了。”曹雪芹点点头说,“咱们好好儿琢磨琢磨。”
首先要思索的是,谁能跟傅恒夫人说得上话?“太福晋呢?”秋澄问道,“不知道跟傅太太有往来没有?”
“往来是一定有的,就不知道是不是熟得能托她去说情。”曹雪芹又说,“她跟皇上的那一段,可是个极大的忌讳。”
“当然,不能说请她代为求皇上开恩,只能请她在皇太后面前致意。她要是肯帮忙,自然就会直接跟皇上提。”
“嗯,嗯。”曹雪芹又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来了,太太应该去一趟,就不谈傅太太,四叔闹了这么大一个乱子,也应该去告诉太福晋。”
“太太已经提到这一点了。想等四叔的事弄清楚了,再去告诉她,既然你这么说,我请太太明儿个就去一趟。”秋澄又说,“不过这件事应该怎么谈,最好咱们先想停当了,再跟太太去回。”
“第一,当然要将出事的经过情形说一说;其次探探太福晋的口气,这又分两个步骤,太福晋跟四叔不太对劲,而且从郡王去世以后,她的脾气变得很乖僻了,愿意不愿意管这件闲事,很难说。”
“这也不能说是闲事,到底一笔写不出两曹字,休戚相关,能管一定会管。”
“雪芹,”秋澄想起一个因福生而打断的话题,“你先前说,想起明朝开国功臣宋濂的故事,是怎么回事?”
“喔,”曹雪芹先问,“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造反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不是株连开来,明太祖杀了好些人吗?”
“不错。宋濂的一个孙子宋慎,亦牵连在内,抄家以外,明太祖把已经告老回乡的宋濂亦用囚车送到京里,打算杀掉他。宋濂教太子读过书,马皇后跟他亦很熟,打算救他。但明太祖盛怒之下,说不进话去。有一天马皇后侍膳,自己吃斋,明太祖问她为什么吃斋?马皇后说:我为宋先生祈福。明太祖默然。”
“这是明太祖也想到了以前西席的情分?”秋澄问说。
“是的。到这时才是进言的时机,马皇后说:民间请一位老师,尚且不忘尊敬,宋先生教过太子、诸王,岂能忍心杀他?而况宋先生远在家乡,哪里会知道朝中的情形?”
“明太祖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不过也没有完全赦免,发到四川茂州安置,死在路上。”曹雪芹接着又问,“你懂这个故事的意思吗?”
“你是说,四叔的事,只要太后跟皇上提一提当年到热河去接她的事,皇上就会想起四叔的劳绩,从轻发落。”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也不必太后亲自跟皇上说,能有一个人跟皇上提一提,也会见效。”秋澄又说,“如今傅中堂正红的时候,只要他肯说话,力量也很大。”
“是啊!路子很多,不过走哪一条,得要好好斟酌。等见了震二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