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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官,”圣母老太太说,“我同傅太太在谈织造衙门,我当时太小,有些情形不懂,也记不大清楚,你总晓得吧?”
“我也不十分清楚,不知道老太太要问什么,看我答得上来,答不上来。”
“是傅太太在问,诰封也是织造衙门织出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
“是的。织造衙门的职司,有这么一款。”
“那诰封上的字,”傅太太问,“是怎么织出来的呢?”
“这可就问道于盲了。”曹雪芹笑着回答。
“说的啥?”圣母老太太问傅太太,“芹官说的什么?”
“他是说,这一问就好比跟瞎子问路。”
“喔,他也不晓得。”
“对了。”傅太太向曹雪芹冁然一笑,“是不是,我劝你别掉文,你总不肯听。”
这一笑百媚俱生,曹雪芹无法答话,也不敢再看。而就在这时候,齐二姑走来问道:“该传膳了吧?”
原来傅太太为了让圣母老太太熟悉宫里的规矩,有许多说法都改过了,开饭不叫开饭,照宫里的话是“传膳”。而且传膳的时刻,亦与宫中一样,早膳是午前巳时,晚膳是午后申时,一天只吃两顿。当然,这是正餐,此外,想吃什么随时可以要,这也是宫里的规矩。
“老太太传膳,我该告辞了。”
圣母老太太倒是想留住曹雪芹,陪她一起吃饭。但记起傅太太所告诉她的,宫中主子进膳,向例只是一个人享用,即便偶尔奉谕陪侍,也是站在那里进食,而且一等主子搁着,哪怕只剩下一口饭,也不准再吃,得要马上放下饭碗。因此,也就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曹雪芹其实很不想走,所以出得门来,惘然若失,还痴心妄想齐二姑会受命来招呼他回去,所以脚步放得很慢,但妄想毕竟只是妄想。
这一夜,曹雪芹什么事也不能做,傅太太的影子盘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忘之不可。心里不断在猜想,傅太太这时候在干什么?已经起更了,该睡了吧?上床以前自然要卸妆,不由得想起她那一头灿若云霞的头发,解开燕尾,披散下来,不知是如何动人心魄。
这一起遐思,心神更难收束,自己想了个法子,背诵诗篇,但不期而然涌到心头的,偏是李义山、温飞卿、韩冬郎的艳词绮语。想背一背老杜的《北征》,那么熟的诗,竟记不得起句是什么。记得起的,依旧是“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不必繁弦不必歌,静中相对更情多”这些句子。
到得半夜,起身小溲,冻风扑面,恰逢寒鸡初唱,顿觉满腔没来由的热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也记起了曹震的那些话,竟惊出一身冷汗。
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回家过年去吧!他心里在想。
一想到家,心头顿觉有无限的温馨,马夫人、杏香、秋月、锦儿的形象,重重叠叠地将傅太太的影子盖住了。
一觉醒来,归心如箭,找到曹震说道:“震二哥,我想我还是回京。”
曹震大为诧异,“怎么回事?”他问,“出了什么漏子,还是怎么着?”
“会出什么漏子?我是觉得四叔的话不错,以远避是非为宜。”他没有说傅太太希望他帮着敷衍圣母老太太,只说,“傅太太除了代笔不会找我,圣母老太太找我陪她聊闲天,我不能不去,那一来外面如果有闲言闲语,是件无从分辩的事。”
曹震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不过,得找个理由,还得说得响的理由,否则圣母老太太会留住你不放。”
“那容易。”曹雪芹说,“得假造一封信,说平郡王急召,问是什么事?就说不知道。”
“行。”曹震点点头说,“也不用假造什么信,说一声就得了。”
“最好你去说。”
“好!我去说。”
于是曹震请见傅太太,说这天平郡王遣急足来召曹雪芹回京,明天动身,问傅太太要捎带什么书信不要。
“好好的,怎么要回京了呢?”傅太太大为讶异,“是什么急事要找他。”
“是啊!”曹震搓着手,也装出纳闷的神气,“怎么样也猜不出来。”
“我倒有点猜着了。”傅太太说,“请你告诉雪芹,让他来一趟,我有话跟他说。”
“是!雪芹在收拾行李,原要跟圣母老太太、傅太太来辞行的。”
曹震的谎撒得点水不漏,傅太太深信不疑,转告了圣母老太太,颇有难以割舍之感。因此,听说曹雪芹一来,她先就抢在前面来接见。
“芹官,你为啥说要回京去了,年近岁逼,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你去办,你能不能过了年再走嘛?”
“怕不能。”曹雪芹嗫嚅着说。
“老太太,”傅太太闪身出来,“他不能不走,留不住的。”接着对曹雪芹说,“想来是平郡王奉了旨意,要问你圣母老太太的情形,你打算怎么说?”
曹雪芹一愣,心想所谓打算,即是别有说法,不能照实而言。但当着圣母老太太又不便反问:你要叫我怎么说?想了一下答说:“傅太太上皇后的奏折上,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我来了才两天。我没有来以前的情形,平郡王会问你。”傅太太暗示地说,“太琐碎的话,你不必提。”
“是。”
“雪芹,你到底想干个什么差使?”傅太太停了一下又说,“咱们是第一回见面,你帮了我很多的忙,我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很想也帮你一点儿忙。”
“多谢傅太太。我这会还没有想出来,以后再说吧!”
“以后你要跟我见面,怕不容易。”
这番殷勤的情意,又让曹雪芹心中一动,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等于没有表示的:“是。”
“雪芹,”傅太太一面看着伤感的圣母老太太,一面吩咐,“你跪安辞行吧!”
“是。”曹雪芹走到正中,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口中说道,“给老太太辞行,顺便辞岁。”
圣母老太太打算逊谢,却让傅太太按住了,不教她起身,不过,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动,探怀说道:“芹官,我给你压岁钱。”
她在怀中掏摸了好一会,取出来一枚金钱,向前一递,曹雪芹略一迟疑,决定接受,“长者赐,不敢辞。谢谢老太太。”说完了又请了个安,才将那枚金钱接到手里,好热的钱,一直暖到他心里,差点要掉眼泪了。
“这个钱,我算算,”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在我身上十七年了。那年康熙爷登基六十年,四月底到热河,端午那天有人来叫我,说宓妃要我去,皇上那时候就养在宓妃宫里。到了才知道康熙爷也在,我一生就见过这一回,当时吓得浑身发抖,也没有看清他老人家是什么样子。跪在地上只听宓妃在说,这就是某人的生母。康熙爷也没有说啥,后来叫人拿了这个钱来,说是皇上赏的。我一直放在身上,现在送了你。”
原来有这样一段来历,曹雪芹倒不知道该受不该受了,正在迟疑时,傅太太说道:“老太太请进去歇着吧!我还要交代雪芹几件事。”说着,向齐二姑使了个眼色。
于是齐二姑便半强迫地将圣母老太太搀了进去,曹雪芹已发现她面有泪光,低着头,不敢多看。
“雪芹,”傅太太直待圣母老太太的影子消失,方始开口,“我得告诉你一件事,皇上不愿人家知道圣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所以这回你见了平郡王,不必提到圣母老太太跟你怎么谈她的过去,那对你没有好处。”
曹雪芹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会问他,见了平郡王打算说些什么。同时他也想到,这是傅太太特为关照,实在令人心感。
“多谢傅太太指点,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感激。我们总算有缘,我能帮得上忙,何乐不为?我再问你一句,你想要个什么差使?老实跟我说。”
“那,”曹雪芹毅然决然地答道,“我就老实跟傅太太说,我根本就不想当差。”
“喔,”傅太太大为诧异,“那是为什么?”
“是因为我生性不善于伺候长官。”
“原来你很清高,倒失敬了。人各有志,我就不必勉强了。”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傅太太的。”
“不必这么说。”傅太太急转直下地换了个话题,“我托你件事。你见了平郡王,就说我请他跟内务府大臣商量,是不是能奏明皇后,再派一个能干的人来帮我忙。我一个人,你看,你一走,我连代笔的人都没有了。”
“傅太太的意思是,请再派一位命妇来跟圣母老太太做伴?”
“也是给我做伴。”
这就不必一定要命妇了。曹雪芹心想,傅太太如能得秋月相伴辅佐,圣母老太太身上所发生的难题,大概都可以解消。
但此念甫起即消,自觉匪夷所思得可笑了。于是口中答应着,辞了出来,低头疾走,下决心要将傅太太的一切抛开。
无奈这是办不到的,因为不是他一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