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第二天近午时分,海望的信又到了。这封信远比前一封详细,说是决定请圣母老太太在佟家过年,原因有三,第一是太后的病,有了转机,圣母老太太进京不必亟亟;其次是圣母老太太到京以后,跟皇帝母子相会,很难安排一个能不为人所知的妥当途径,如果暂时不见,则近在咫尺,竟缺定省,尤其是在岁尾年头,皇帝会更感不安,所以不如不进京;最后还有一个原因,皇帝怕圣母老太太未习仪注,打算找一个命妇来跟她做伴,亦就是来教她如何当太后。这件事当然亦以在远离京城之处来办,比较适宜。
“这可成了难题了。”曹大为皱眉,“重重曲折,话不容易说得清楚,而且有些话也很难说,咱们得好好合计。”
“事情明摆在那里,非先将本意说破了不可,不然,光是在这里过年的话,就说不出口。凭什么走走不走了,既不在京,又不在热河过年,无缘无故来扰人家?”
“说破了以后呢?”曹问说。
“那只怕也还是照实说为妙。”曹震又说,“如今还不知道圣母老太太听说要进京当太后了,会是怎么一种想法?咱们先不必费这个心思,辛辛苦苦想出来一个主意,也许用不上。”
曹点点头,“雪芹,”他问,“你有什么看法?”
“震二哥的话不错,只是看怎么说。”曹雪芹想了一会说,“圣母老太太多年以来,只以为自己给打入冷宫了,就算儿子当了皇上,她似乎也没有想过会当太后。我看她是多少年一个人过惯了,忽然之间,黄袍加身,说不定会……”他说不下去了。
曹震却要追问:“会什么?你说!”
“会,”曹雪芹很吃力的答道,“说不定会精神失常。”
“你是说会发疯?那不成了《儒林外史》上的范进了吗?”
“这倒也保不定。”曹赞成曹雪芹的看法,“范进不过是中了进士,圣母老太太可是当皇太后,这分量又大不相同。”
“既然四叔跟雪芹都这么说,那就小心一点儿好了。”曹震又说,“喜出望外是一定的,不过总还不至于像范进那样。”
“真的要那样了,我可真担不起这个责任。”曹忧形于色地,“雪芹,你得多花点心思,一步一步来。”
曹雪芹原以为这件事应该曹去办,才合道理,不想又落到他头上。而且曹自己去办,不论得何结果,都有可辩,如是他去陈告而出了意外,曹先就错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此大事,何能委诸少不更事的子弟?光是这一款过失,便百口莫辩。
转念到此,顿生怯意,“四叔,”他嗫嚅着说,“我怕办不了这桩差使。”
曹不作声,显然亦在考虑,让曹雪芹去说,是否合适。但曹震的想法不同,他觉得圣母老太太如真的会因为遽尔大贵,以致精神失常,那么谁去说都一样。倘或有幸免的希望,这个希望只有曹雪芹才能达成。
因此,他鼓励地说:“雪芹,你别胆怯,你肚子里的花样多,想个什么法子,譬如打个譬方,讲一段掌故,慢慢儿引到正题上去,就不会惊着老太太了。”
曹雪芹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圣母老太太为曹雪芹预备了茶,还有她从热河带来、预备在旅途中消闲的零食——一个瓷坛子,下置石灰,灰上铺纸,纸上是一包包的“干点心”与瓜子、香榧、小胡桃之类,打开纸包,摆满了桌子。
“曹少爷,你到我这里来,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要跟我客气。”
曹雪芹为了想圆满交差,已下决心要跟她“泡”了,因而乘机答说:“老太太既然这么说,就别叫我‘曹少爷’,叫我名字好了。”
“你小的时候,家里人叫你什么?”
“叫我芹官。”
“好!我也叫你芹官。”圣母老太太问,“芹官,你属啥?”
“老太太是问我生肖?”他说,“我肖羊。”
“今年也是羊年,那就是廿五岁。”
“是。”
接下来便问曹雪芹的家世,谈到平郡王的太福晋,听说是他的姑母,圣母老太太便即问说:“是不是老织造的大小姐?”
“是。”曹雪芹知道,“老织造”是指他祖父曹寅。
“这样说,我是见过的。”圣母老太太眼中顿时闪出一种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
曹雪芹却有些疑惑,“老太太是在哪里见过?”他问。
“自然是在你们织造衙门。”
圣母老太太说,她八岁随父进京,由运河北上。当时是曹寅由杭州“解送龙衣”进京,他们这批杭户,一共是四家人家,跟着曹寅一起走,路过江宁,曹寅因为有事,勾留了三天。她的母亲有个表姊妹,在曹家做针线,她随着母亲去探亲,在后花园一座石舫中,见到一个比她大不了三四岁的小姑娘,说是曹家大小姐。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大小姐鼻梁正中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
说有朱砂痣不错,曹寅由杭州“解送龙衣”进京,也是可能的。因为那时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轮流进京述职,往往附带解送其他两处的贡品,所以曹寅会由杭州进京。但说在江宁织造衙门见到大小姐就不对了,因为运河并不经过江宁。
细想了一会,曹雪芹恍然大悟,“老太太,你记错了。”他说,“是在扬州,不是在江宁。”
圣母老太太诧异,“扬州也有织造衙门?”她问。
“不是织造衙门。先祖那时兼着巡盐御史,衙门在扬州。”曹雪芹指出证据,“不错,扬州盐院的后花园很大,有湖,湖中有一座石舫。”
“你说得有凭有据,那就一定是在扬州了。”圣母老太太又说,“我还记得我表姨妈说:‘这个小姑娘将来不得了!看相的说她有那颗朱砂痣,将来大富大贵。’果然嫁到王府,真是好福气。”
“要说好福气,”曹雪芹以话引话,“天下哪里还有比老太太福气更好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圣母老太太已连连摇头,做出大不以为然的神情,“我们绍兴人有句话:‘三斗三升的命,多吃一合要送命。’我想过多少遍了,我好比《狸猫换太子》的李娘娘,做皇帝的儿子,不是我的。”她神色豁达地说,“我也不敢出头来认,一认,性命就不保了。”
曹雪芹惊异莫名,不道圣母老太太竟是这样的一种想法,但她想象中有一个宋真宗的刘后在,这个误会很严重,非为她化解不可。
“老太太,你完全错了。那时候的仁宗皇帝自己不能做主,上朝都有刘皇后在一起,所以李娘娘不敢说破,仁宗皇帝也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个生身之母。当今皇上就不同了,上面那位太后病在床上,凡事皇上做主,而且皇上也知道他是老太太亲生的。”
“知道是早知道了,不过他也不敢认。”圣母老太太说,“面子啊!”
能够顾虑皇帝不敢公然相认是为了面子,事情就好办了。圣母老太太通情达理,自己曾顾虑她会精神失常,显然是错了。不过以前确曾有此迹象,还是不能不防,所以他的措辞仍旧非常慎重。
“皇帝还不光光是顾他自己的面子,还要顾到皇上的面子。”圣母老太太不断地摇头,“这件事我想过不晓得多少遍了,一个字:难!”
“皇上”是指世宗。当今皇帝的身世之谜,果真大白于天下,势必暴露先帝的失德。这比仅仅从当今皇帝的面子上去着眼,想法又要深得多,足见她所说的,不知已想过多少遍,确是真话。
转念到此,曹雪芹好奇心起,便即问道:“既然如此,老太太总还从好的地方去想过吧?”
“怎么从好的地方去想?”
“譬如说,皇上会照应老太太的娘家人,就像宋朝仁宗皇帝,找到李宸妃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给他官做那样。”
“我父母就生我一个。听说我家姓李的人,在绍兴倒是很多,不过我连名字都不晓得,而且,我不想皇帝来认我,哪里又谈得到这上头。”
“是。”曹雪芹忽有所悟,点点头说,“这原是该由皇上自己来施恩的。”
“他也有他的难处。既然他不敢认我,就只好一切都装不知道了。”
“皇上不是不敢认,是老太太所说的,为了面子,一时还不便来认。不过,”曹雪芹很谨慎地说,“要有一个又能认老太太是生身之母,又能顾全面子的法子想出来,那就好了。”
“哪里有这样好的法子?”
“说不定会有。”
“那,你倒说说看!照你想,是怎么个法子?”
“这个法子要慢慢去想,或许还要看机会。不过,我在想,既要顾实际,又要顾表面,说不定要请老太太受点委屈。”
“我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了。”
听到这话,曹雪芹大感欣慰,知道事情有把握,但他也有警惕,越是到此紧要关头,越要慎重,所以决定回去跟曹商量了再说。
“老太太受的委屈,总有补报的一天。到了那一天,老太太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曹雪芹问到,“果真到了那一天,老太太第一件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不知道。”圣母老太太说,“我还不知道你说的那一天是怎么样的一天。”
“就是皇上认了老太太,把老太太接到宫里去当太后。”
圣母老太太失笑了,“哪里会有这一天?”她说,“你不要说梦话了。”
“就算是梦话好了,谈谈不妨。”
“说梦话有什么意思?”圣母老太太兀自摇头,不屑一顾。
于是一直未开口的齐二姑说话了,“不是聊闲天吗?”她说,“老太太干吗这么顶真?”
圣母老太太破颜一笑,拈起一块米粉烘焙,用石灰收燥,坚硬异常的绍兴香糕送入口中,她的牙口还很好,只听“咔嗒”一响,咬断了一截香糕,津津有味地嚼着,而略已昏花的老眼中,渐渐地闪耀出迷惘的光芒,口角亦出现了忘其所以的笑意。那种神游太虚的表情,能令人屏声息气,唯恐惊扰了她。
终于她收拢目光,开口作答了,“我不晓得做过多少回梦,梦到我在杭州上仓桥的家里。绍兴我只去过两回,还是三回,记不清楚了,不过,也常常梦到的。”她指着耳际说:“现在,好像乌篷船‘嘎叽、嘎叽’的摇橹声音,就在我耳朵边。”
江南水乡的乌篷船,曹雪芹也不陌生,所以听她这一说,也勾起了他那近乎乡思的怅惘,同时也更了解她的愿望了。
“老太太心里最想的,大概是,第一回杭州看看老家;其次是到绍兴去一趟,不知道我猜对了没有?”
“猜是猜对了,不过没有用。”圣母老太太说,“老家也不知道在不在了?”
“一定在的。”曹雪芹说,“想来是机户的住房,织造衙门每年都会拨款去修的,哪怕上百年都是老样子。”
“如果在,如果我能回杭州,”圣母老太太兴奋地说,“我一定要在我老家住几天。”
“住几天恐怕办不到,要想去看一看,一定能够如愿。”
“你是说,皇帝肯送我去?”
“是。”
圣母老太太发了一会怔,最后摇摇头说了一个字:“难!”
曹雪芹还想往下再说,而突然警觉,就刚才的那一番交谈,已惹得圣母老太太心中大起波澜,再谈下去,她会入迷,老年人魂梦不安,最是伤身,且适可而止吧。于是他说:“老太太把心放宽了,皇上是孝子,一定有办法能让老太太如愿,尽他的孝心。”
“曹少爷是很实在的话。”齐二姑旁观者清,心知事出有因,所以帮着劝解,“老太太听他们的,没错。”谈到这里,如意来报,佟家送食盒来了。曹雪芹乘机告辞,圣母老太太想留他却不曾留住。
一出屋子,扑面一阵西北风,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但头上冷,心里热,回想这个把时辰的盘桓,自觉所获的成就是值得兴奋的。
同样的,曹与曹震也很兴奋,商量下来认为说实话的时机,已经来临,而且决定,仍旧是由曹雪芹去跟圣母老太太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