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老太太咱们得在这儿过年了。”
“在这里过年?”圣母老太太问说,“为什么?”
“这话说来很长。”曹雪芹转脸问道,“二姑,昨儿晚上老太太睡得怎么样。”
“昨儿晚上没有睡好。不过,今儿的午觉歇得很长,足足一个半时辰。”
“芹官,”圣母老太太问道,“你为啥问这话?”
“我怕我一说,老太太晚上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是,是不是皇帝要送我回杭州去看一看?”
“那是以后的事。”曹雪芹问道,“皇上接位的喜讯,老太太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九月……”圣母老太太问齐二姑,“九月初几?”
“初五。”
“是她告诉我的。”圣母老太太说,“我先不相信。第二天乌都统带了她的太太来看我,一见就磕头,又改了现在你们叫我的这个噜哩噜苏的称呼,我才相信了。”
“相信了以后呢?”
“我哭了一场。”
“哭了一场?”曹雪芹微感惊愕,不过稍微多想一想,也不难了解她喜极涕零的心境。
谁知他猜错了,“我是哭我自己。”她说,“儿子做皇帝,别人做太后,心里不舒服。不过哭过这一场,也就没事了,想通了,命该如此。”
“不然,老太太还是太后。”
“你在说笑话了!”圣母老太太大不以为然,“芹官,我晓得你心好!说假话骗我是安慰我。不过我虽不识字,也不是没有知识的,世界上哪里会凭空出来一个太后,如果我是太后,在皇帝登基的那天就是,那天不是,就永远不是。”
曹雪芹只是笑着,等她说完,立即问说:“老太太,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为什么打赌?”
“看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太后?”
“喔!”圣母老太太是疑惑的语气,“你倒先说说看,我怎么会变太后?”
“不!”曹雪芹故意装出顽皮的神情,“要老太太跟我打了赌,我才说。”
“好嘛,你说怎么赌?”
“如果我输了,老太太要听我的话。”
“你这叫什么话?”圣母老太太大为困惑,转脸问齐二姑,“你听得懂,听不懂?”
“我都闹糊涂了!”齐二姑笑着回答。
“等我来算算。”圣母老太太向曹雪芹指指点点地,“你输了,意思就是我不是太后,我要听你的话?”
“是!”
“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你输了,反而我要听你的!”
“老太太要听我的,才会高兴,这就是我输,要补报老太太的地方。”
圣母老太太笑了,“原来你是说,你输了,就说一个笑话让我开开心。你这个人真滑稽,喜欢说怪话。好吧,”她说,“如果你赢了呢?”
“我赢了,老太太也要听我的话。”
“那还用得着说?”圣母老太太答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当然听你的话,你要我同皇上怎么说,我就怎么说。不过,芹官,你也不要梦想,靠我帮忙会升官发财。”
虽然仍旧是不相信的语气,但神态相当平静,理路也很清楚,这是到了真的可能深谈的时候了。而就在曹雪芹盘算如何措辞时,齐二姑开口了。
“曹少爷,谈了半天,到底要到哪一天,才知道谁输谁赢啊?”
“对了,应该有个揭晓的日子,等我想一想。”
原来曹雪芹的想法是,圣母老太太本已认命了,却忽然为她带来了一个梦想不到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由于太后的病势好转,而有趋于淡薄的模样,倘或慈宁宫中带病延年,那时本来心如止水的圣母老太太,要想恢复原来的心境,就着实需要一番解劝。他之所以说“我输了,要听我的话”,就是解铃系铃,预先留下一个将来好为她劝慰譬解的余地。
曹雪芹心想,太后的病原已有朝不保夕之势,如果能拖上几个月,可知药已对症,一时不会仙去,那时便要做劝慰圣母老太太的打算了。
于是他估计得稍微宽些,“以明年七月初一为期。”他说,“在这个日子以前,老太太挪到慈宁宫去住,就都算我赢。”
“你永远也不会赢。”圣母老太太只关心眼前,“芹官,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过年?”
“是皇上派人交代下来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因为还没有到能跟老太太见面的时候。”曹雪芹说了海望信中所提到的第二个原因,“可是既然到京了,又是过年,皇上不能来见老太太,想想看那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使得圣母老太太心头一震,多少年来,她一直在抹掉她心中的一个男孩的影子,而因为曹雪芹的一句话,那个原已淡忘的影子,遽尔加浓,她的眼眶也发酸了。
不过她还是将眼泪忍住了,“在人家家里过年,叨扰了人家,自己也不舒服。”她说,“芹官,你同你叔叔去说,我还是回热河。”
“这又有难处,因为皇上说不定马上就可以跟老太太见面,离京越近越好。”
“芹官,”圣母老太太面现不悦之色,“你说的都是滑头话,我听你哪一句好?”
“两句都要听。”曹雪芹复又摆出顽皮的神情,“不过话中有话,一句可以化作千百句,怕老太太一时听不完。”
“那你就挑要紧的说几句。”
“几句话说不尽。”曹雪芹想了好一会,欣然说道,“我讲个故事给老太太听。有家人家姓王,兄弟两个,都是秀才。王二犯了错,让学台把他的秀才革掉了,不能去考举人,只有王大一个人赶科场,哪知临时忽然有病,就由王二去顶名代考。现在我来跟太太猜一猜以后的情形。”
“怎么猜法?”
“先猜考中了没有?”
“当然考中了,不中就没有戏唱了。”
“是的。不中,我的故事也讲不下去了。”曹雪芹说,“中了举人,有头报、二报,老太太,你猜王家怎么样?”
“要开发赏钱,请客,好好有一番热闹。”
“热闹不起来,王大病在床上,快断气了。”
“可惜!”
“就因为可惜,所以有人出主意,说本来就是王二去应考的,现在就算王二是新举人好了。”
“这倒也是个法子。”圣母老太太说,“冒名顶替倒不怕人识破?”
“识破了也不要紧。人家跟他无冤无仇,何必出头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王家有的是钱,好好请一请客,自然能把人的嘴塞住。”
“就怕官府晓得。”
“这也不要紧。即令王二硬说就是王大,倘或不相信,调出乡试卷子来对笔迹,看看有没有两样。”
“那么,王大呢?”
“死掉了!”
“死掉了就没话说了,王二不算对不起哥哥。”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会,忽然问道,“如果报子报来的时候,王大病在床上,不能出面,王二捡捡便宜,是说得过去的,万一王大倒好了呢?”
“麻烦就在这里!新举人当然仍旧是王大,做弟弟的落得一场空欢喜,就不知道怎么样安慰他了。”
“命!”圣母老太太毫不迟疑地说,“王二命里注定不是举人老爷,怪不来别人。”
“王二能有老太太这种想法就好了。”曹雪芹忽然抬眼说道,“二姑,请你看看外屋有人没有?有人不便。”
外屋三个人,两名内务府的妇差,还有如意,都让齐二姑遣走了。
“老太太,”曹雪芹压低了嗓子,但语声却很清楚,“我现在还不敢给你磕头道喜,不过报子已经报来了,老太太,你就是王二,太后就是王大。”
这张底牌一掀开来,齐二姑就先失态了,上来抓住曹雪芹的手臂问:“曹少爷,你怎么说,老太太真的要进宫当太后了?”
原来齐二姑是下五旗的包衣人家,隶属先帝居藩时的雍亲府,中年守寡,并无子女。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熹妃钮钴禄氏,看她老成可靠,建议先帝,派她来跟圣母老太太做伴。平时由于关防极严,宫中情形,非常隔膜。她也只以为当今皇帝既尊熹妃为太后,圣母老太太便得委屈终身,这天听曹雪芹谈到圣母老太太还有出头之日,当然也很热衷。但旁观默想,始终想不出圣母老太太是由怎么样的一条路进入慈宁宫,如今才明白有个令人梦想不到的冒名顶替之法,怎不教她又惊又喜?
“二姑,请你先稳住,老太太还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等我慢慢细谈,请你帮老太太记着。”
“是!是!”齐二姑放开了手,“曹少爷你得慢慢讲给老太太听。”
这时两人才发现,圣母老太太双眼发直,嘴唇翕动,不知是在默默自语,还是抽风,曹雪芹不由得大惊失色。
齐二姑却是见过的,先做个手势,示意曹雪芹不必惊慌,然后拍着圣母老太太的背说:“哭出来,哭出来!曹少爷是自己人,不要紧。”
圣母老太太久受贬抑,在热河行宫这么多年,起先想到伤心之处,连哭都不敢,直到得知当今皇帝接位的喜讯,才情难自抑地放声一号。不过多年的习惯仍在,有时想哭而不能出声,必得齐二姑先宽她的心,方能催出她的眼泪来。
果然,她的方法很有效,圣母老太太嘴一扁,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诉说,语音本就模糊,加以乡音又重,越发听不清楚,曹雪芹只是搓着手,焦急地等她哭停下来。
“好了,好了!”齐二姑去绞了一把热毛巾来,为她擦拭着眼泪说,“老太太,这是喜事!你想不当太后也不行,你是跟谁赌气,快把心定下来,听曹少爷细说。”
原来是赌气不愿当太后。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先帝与恂郡王的生母、孝恭仁皇后乌雅氏,当年圣祖驾崩,圆明园中掀起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由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也是赌气不愿受太后的尊号,而且坚拒移居慈宁宫。不想十几年前的奇事,复见于今日,真是奇而又奇的奇谈了。
这时门帘晃动,仿佛有人在窥探,齐二姑赶过去一看,是如意来回事。
“曹老爷来了,问是怎么回事?”
齐二姑这才想到,圣母老太太的哭声,将前面的人都惊动了,急急走回来告知曹雪芹,他想了一下说:“我去。”
走到角门,只见曹、曹震都在,脸上都有惊惶之色,曹震且还有些愠怒的神色,仿佛怪曹雪芹处理不善似的。
因此,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安慰,“情形还不错。”他说,“哭过一场大概就没事了!”曹、曹震的脸色,顿时都缓和了,“你跟圣母老太太说明白了?”曹问说。
“细节还没有谈。不过,她大致已经知道了。”
“你是怎么说的?”
“我做了一个譬方。”曹雪芹说,“这会没法子细谈。四叔、震二哥放心好了,事情弄妥当了,我马上回来。”
“好!我在前面等消息。”
“今天,”曹震问说,“四叔得要见圣母老太太不要?”
“要看她的意思。”
“好,我们在前面听招呼。”曹说道,“你快进去吧!”
等曹雪芹回到原处,圣母老太太已经收泪,神色中却有些焦躁不安,“芹官,”她问,“熹妃病重了?”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老太太是说太后?”他用发问的语气,提醒她应该改口了。
“对!现在是太后。”
“太后的身子一直不好。”齐二姑在一旁插嘴,“有气喘的毛病,发起来挺怕人的。”
“太后是什么病,我可不大清楚,只知道前一阵子病势很重。”曹雪芹略停一下说,“不过,她还是会长生不老,还是会当太后。”
圣母老太太跟齐二姑面面相觑,对他这话连问都无从问起了。
“太后会有一个替身,就是老太太,岂不是还是长生不老,还是会当太后。”
“曹少爷真会绕弯子说话。”齐二姑凑在圣母老太太耳边说道,“老太太,你别忘了,你是从前的熹妃的替身。”
“最好把替身这个念头都丢掉了,老太太就是从前的熹妃。”曹雪芹问,“二姑,你伺候过从前的熹妃,如今的太后?”
“是的。”
“这更好!得空你就把当年的情形,跟老太太多谈一谈。”
“是!”齐二姑深深点头。
圣母老太太却摇摇头说了一句:“没有用。”
“怎么会没有用?”曹雪芹说,“太有用了。”
“有用也用不着,我不要当太后,我不习惯。”
语声未终,齐二姑已经抢白:“又来了,又来了!”她说,“这不是随你老太太要当不要当的事。天下只有一位皇上,生皇上的就是太后,你老太太要想开缺也不行。”
太后居然亦可“开缺”!曹雪芹差点想笑出来,刚想附和解劝,意犹未尽的齐二姑,恃着多年跟圣母老太太做伴,仿佛亦同姊妹的深厚情分,还有话要说。
“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这样天大的喜事,应该把什么委屈都盖过去了,你老太太可又无缘无故赌上了气。这不是……”齐二姑强自顿住,总算没有让那“身在福中不知福”七个字说出口来。
曹雪芹不似齐二姑与圣母老太太,有那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密切利害关系,因而能冷静地找出症结。他摇一摇手,向齐二姑做个不以为然的表示,等圣母老太太也不作声时,他才开口。
“老太太不是赌气,不习惯是真话。二姑,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多年清静惯了,忽然说要住到宫里去,皇后妃子天天一大早就来伺候,多少八旗命妇,轮着班进宫请安,这可真是件教人受不了的事。”
“再说,我又不是真的熹妃。”圣母老太太说,“王二终归是王二,到底不是王大。”
齐二姑默然,照曹雪芹的话,设身处地去想一想,圣母老太太的处境,确是有些不易应付。但是,“莫非不习惯,就算了不成?”她说,“天下世界,哪件事是一个人生来就习惯的?”
“这话倒也是。”曹雪芹忽然觉得不但真正找到了症结,而且也找到了解开症结的办法,他说:“老太太,你尽管把心放宽了!齐二姑的话说得不错,什么事都不是生来就习惯的,日子到了,先把老太太送进宫去,除了皇上、皇后以外,别的人不愿意见就别见,等慢慢习惯了再说。老太太看这么样行不行?”
圣母老太太不能说“行”,可也说不出何以“不行”。虽然迟疑未答,但不愿当太后的决心,显然不是那么坚定了。
齐二姑却能充分领会曹雪芹的意思,而且有把握能为圣母老太太开譬明白,当下向曹雪芹使个眼色说道:“反正要在这里过年,总能说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