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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那天,正是除夕,马夫人不承望爱子会赶回来过年,平生第一次发现,令时佳节,合家团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围炉守岁,当然要谈圣母老太太,少不得要谈傅太太。只是傅太太跟他之间所打的交道,在马夫人及杏香面前,只字不提。直到夜半,爆竹愈来愈密,看着是时候了,秋月到厨房里照料下饺子,预备接神。
这年接神,格外热闹,因为马夫人白天看曹雪芹忽然归来,认为这意外之喜,皆蒙神庥,吩咐买一挂两万响的鞭炮接神。给的钱多,桐生乐得把各式各样的爆竹,都买了回来,一交子时,便开始在放了,“咚”“当”两声的“二踢脚”,间杂着“咚”的一声,到得半天,“噼里啪啦”一阵乱爆的“飞天十响”,一直放到五更天接神,两万响长鞭加“麻雷子”惊心动魄,将曹雪芹的征途倦意,驱遣得干干净净。
蘸着腊八醋吃完了元宝饺子,马夫人说道:“都快睡一会儿去吧!我可撑不住了。”
“不要给太福晋拜年吗?”曹雪芹说,“我可不睡了,一睡非睡到下午不可。”
这一来便得有人陪着,到天亮照料他出门拜年。秋月与杏香商量下来,决定轮班,杏香先睡,等曹雪芹出了门再换班。
“你不是说,你是托词王爷急召,傅太太还托你带话给王爷?”
“那些话也用不着说了,根本没有王爷急召这回事,一说不露了马脚?”
“不好!”秋月不以为然。
秋月认为这是两回事,对平郡王来说,他不必提赋归原因,只说辞行之时,傅太太托他带口信好了。这口信没有带到,傅太太就会查问,那时马腿尽露,反为不妙。
“你的理路很清楚。”曹雪芹笑道,“无怪乎我当时会有那种念头。”
“什么念头?”
“傅太太说,要请王爷跟内务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能不能再派一个人去,跟她做伴,帮着她应付圣母老太太。我当时心里想,要是你去,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怪念头!”秋月又问,“你既然要回来过年,怎么不早写信?四老爷回京,为什么不请他捎个信呢?”
“我是临时起意。”
“喔,”秋月问说,“是忽然想家了?”
“是啊。”
“震二爷倒肯放你回来?”
曹雪芹不作声,傅太太的影子,以及曹震所转述的曹的顾虑,一下子都想了起来,在心里有点藏不住了。
“我跟你说了实话,”曹雪芹看着她说,“你可千万不能泄露。我这些话,在杏香面前都不说的。”
看他如此郑重嘱咐,秋月便即答说:“如你觉得关系重大,怕我不小心泄露,你就别说。”
“你小心一点好了。”
曹雪芹迟疑了一会,方始说道:“那傅太太是很爽朗的人,不知道什么叫避嫌疑,常常找我去问话,替她代笔,四老爷怕惹出是非来,一直在担心。我想想也不错,还是敬鬼神而远之为妙。”
“原来是因为这个!”秋月问说,“那傅太太年纪很轻吧?”
“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
“长得怎么样?”
曹雪芹点点头,不作声。
秋月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当然看得出他还有未说的话,想了一下,试探着说:“能让你看得上眼,而且竟然无可形容了,想来不是国色,就是天香。”
“这四个字也当得起,反正……”
等了一会,曹雪芹还不开口,秋月忍不住催问:“反正怎么样?”
“反正,反正我下决心回来是对的。”
秋月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会,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居然让你快把握不住,非躲她不可了!”她说,“万一真要惹出是非来,那可是一场祸事,而且小不了,总算你心地还明白。”
“我也是想了一夜才下的决心。不过,也因为原来就有点想家。”
他有恋家之念,主要的当然是因为有杏香与孩子之故。秋月心里在想,如果没有杏香,而娶了个凶悍或者不明事理,说不上三句话便要吵嘴的“芹二奶奶”,成了怨偶,根本就不想回家,那样事情就很难说了。
这样一转念间,对前几天她跟马夫人在谈的,打算着开了年,要多方托人物色,无论如何在这一年要为曹雪芹完姻这件事,便觉得似乎亦不必亟亟。
“秋月,”曹雪芹忽然问说,“傅太太托我的那件事,我看只有给王爷写信了。”
“你是怕见不着王爷,不能当面跟他回?”
“不但怕见不着王爷,只怕连太福晋都见不着。”
照往年的情形来说,他不能没有这样的顾虑。
大年初一,平郡王要进宫朝贺,也要跟几位辈分高的亲贵,像履亲王、恂郡王、庄亲王去拜年,当然不容易见到,就是太福晋,倘或有女客在,也就见不着了。
“老王爷倒是一定见得着的,不过,这种事怎么能跟他谈。”
“对了!”秋月深以为然,“不但不能跟他谈,还怕他会问你。”
原来老平郡王因为闲废太久,加以奉旨不准出门,脾气变得很乖僻了,有时无缘无故,暴跳如雷;有时信口开河,不知所云,所以秋月特为提醒曹雪芹。
“我知道,反正我一概不知就是了。”
“这样最好。你写信去吧!”秋月说道,“我再替你去弄些吃的来。”
等她去热了现成的点心来,曹雪芹已经用正楷梅红笺写好了信,念给秋月听了,封缄妥当,扶起筷子吃鸡汤面时,只见窗纱上曙色已现,胡同里隐隐有人声了。
“今年的喜神在南,”秋月说道,“王府在西,方向不对,你不如先给四老爷去拜年,顺便兜喜神方。”
“也好!四叔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
对曹雪芹之突然出现,曹颇感意外,而且也有些惊疑,以为在热河出了什么事,曹震特为派他回来报信的。
“快起来,快起来!”他等曹雪芹磕过头起身,急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觉得还是回京来得好。”曹雪芹答说,“傅太太要找我代笔,那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加上圣母老太太也会找我去聊闲天,这样子会惹起闲言闲语,很不妥当。”
曹大为高兴,“你真是长进了。”他说,“你能事事这么想,你娘为你少操多少心,身子也就会好得多。”
这平平常常的两句话,在曹雪芹心里激起一连串的涟漪。他是第一次发觉,原来母亲为他所操心,不止于亲事一端,而且仿佛怕他不懂事,在外面闯了祸,或者得罪了人,因而放不下心,身子也就好不起来了。
这是多大的罪孽!曹雪芹愧悔交并,忘却身在何处,这一来,却又惹起了曹的怀疑,“你怎么啦?”他问,“你要回来,通声怎么说?”
“呃,”曹雪芹定定神,想了想说,“他也赞成我回来。傅太太那儿,就是他去说的。”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说?”
“因为得找个忽然要回京的缘故。震二哥跟傅太太说,接到京里的信,是因为王爷急召,不能不赶紧回京。这话要他去说才像。”
“傅太太怎么说呢?”
“她当是真有其事,找了我去跟我说,关于圣母老太太的一切,以少说为妙,因为皇上不愿让人多知道圣母老太太以前的情形。”
“嗯、嗯!”曹深深点头,“这很有用,这才叫关照。”
“傅太太还托我面回王爷,想找个帮手。我怕见不着王爷,也不便托人转陈,所以备了一封信。”说着,将信取了出来。
“还有这件事?你信上怎么写的?”
信上怎么写,一看自然明白,曹雪芹心想重开一个信封也不费事,便将信拆了开来。
“这样,”曹说道,“既有请王爷跟内务府大臣商量,奏明皇后的话,不如干脆请海公转告。我本要给他去拜年,你跟我一起走。”
“是。”曹雪芹问道,“是不是先给太福晋去拜年?”
“午后去好了。太福晋那儿,不过请管家嬷嬷进去说一声,倒是老王爷那里得腾出工夫来对付他。咱们先办了正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