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你可坐啊!”
“不,谢谢傅太太,我站着好了。等傅太太交代完了,我回去把信写好了送来。”
“不是写信,我是给皇后写个奏折。”
曹雪芹一愣,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给皇后写奏折,一时倒茫然不知所答了。
“我看应该用奏折。”傅太太征询着说,“你看呢。”
“我说不上来。”曹雪芹老实答道,“我还不知道有这个格式没有。”
傅太太当然也不知道,她将双臂环抱在胸,然后改用了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托着左下颏,偏着脸凝神细想。
曹雪芹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但为贪看她这个姿态,故意不开口。突然间看她脸一扬,曹雪芹猝不及防,视线碰个正着,不免有些惊惶,搭讪着说:“要不然,我回去问一问。”
“不必。”傅太太说道,“给皇上写奏折,你会不会?”
“那倒是勉强能对付。”
“你就照给皇上写奏折的格式,不过语气上改一改就是了。”
曹雪芹本就是如此打算,于是点点头说:“请傅太太说吧,给皇后回奏些什么?”
“你说,我是什么时候到的,路上平安。也见了圣母老太太,会照皇后交代我的话办,只怕办不好,因为圣母老太太……”傅太太沉吟了一下才往下说,“因为圣母老太太很客气。”
“这话,”曹雪芹踌躇着说,“似乎有点接不上。按道理说,客气不就容易办了吗?”
“是这样的,我跟你实说了吧,皇后让我代她侍奉圣母老太太,这一客气,不是彼此都不自在了吗?”
“是,是!我明白了。”曹雪芹问,“还有呢?”
“还有,”傅太太想了一下说,“请皇后把宫里过年消遣的那些玩意,捎些给我。”
“还有呢?”
“还有就以后再说了。”
“好!我马上去写了送来。”曹雪芹想起一件事,“这奏折前面,自己要有个称呼,请问傅太太娘家,是哪一家高门贵族。”
“我跟你说过,不许跟我掉文。”傅太太笑道,“问娘家姓什么就是了,什么高门贵族?我娘家姓章,立早章。”
原来傅太太娘家是汉军。曹雪芹心想,刑部尚书尹继善姓章佳氏,不知可是同族。
“雪芹,”傅太太体恤地说,“你何不就在这儿写呢!天这么冷,让你一趟一趟来,真教人不过意。”
“可是没有笔墨……”
“我有。”傅太太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了他的话,随又喊道,“来个人!”
应声而至的丫头,不止一个,先来的有十七八岁了,梳一根极长的辫子,身材却不高;后来的只得十一二岁,头上梳两个抓髻,滚圆的脸,红白分明,就像灵堂中的“二百五”似的,惹人发笑。
“看我的墨盒子搁在哪儿啦!”傅太太对年长的说,“红玉,给曹少爷沏杯好茶。”
事已如此,料想推辞不掉,曹雪芹便静静地站着,一面等笔砚,一面构思。
“雪芹,”傅太太问,“你现在干着什么差使?”
“有时候在御书处打杂。”
“御书处?在哪儿啊?干什么的?”
“在武英殿,替皇上刻板印书。”
“喔,”傅太太又问,“那是有出息的差使吗?”
“这很难说了。”曹雪芹缓慢地答说,“我不知道傅太太的意思,怎么才叫有出息?”
“无非升官容易。”
曹雪芹笑笑不答,傅太太似乎也不便再说下去,场面显得有些僵,幸好那小丫头捧着一个紫檀托盘走来了。
盘中有个珐琅墨盒、两支笔,还有一迭白折子,该用的都有了,那小丫头似乎很内行,同时也看得出来,傅太太原是预备着要给皇后常常上奏的。曹雪芹心想,以后这代笔的差使怕常会有。
“曹少爷,请用茶。”
“对了,”傅太太看他忙着掀墨盒,便说,“喝了茶再写,不忙。”
“不要紧,我写完了再喝。”
说着,他拈笔在手,略一思索,便提笔写道:“奴才章佳氏跪请皇后万福金安。窃奴才自奉面谕,遵即起程,已于腊月二十六日安抵热河,当日叩见圣母老太太,敬谨传话,圣母老太太深为嘉悦。奴才并即面禀代为侍奉,以尽皇后孝心。圣母老太太谦冲为怀……”
写到此处,忽然觉得鼻端有一缕香味飘到,抬头一看,不由得心跳,不知何时,傅太太已悄悄坐在他旁边,看他写字。相距不过尺许,连她鼻子上两点芝麻似的雀斑都看清楚了。
“‘谦冲为怀’好像……”傅太太笑着,露出雪白的牙,“好像没有搔着痒处。”
那么,哪里才是痒处呢?曹雪芹在心里问,不由得有些意马心猿,管不住自己。
“傅太太看,应该怎么改?”曹雪芹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收束心神,当然也就无法构思了。
“还是我原来的话,‘太客气’。”傅太太接着解释,“并不是我自己觉得自己的话比你的好,实在是我心眼里的想法就是这个样,太客气了,让人不容易亲近。”
“是,是!”曹雪芹心思略定,已能领会,“‘客气’是形容让人难以亲近,我懂了。”
“譬如说吧,”傅太太又说,“不论我替她倒杯茶,或是递个靠枕什么的,她总是不住口的‘罪过’。”她学圣母老太太一面说“罪过”,一面双手合十的神态,“雪芹,你想,这不是让人不敢亲近吗?”
“是,我来写。”
再一看,才知道得重写,因为原来那句话用不上了,却又不能涂改,考虑了一下,决定将它改为草稿。
这一来,下笔就快了:“唯是圣母老太太过于客气,凡奴才侍奉之处,圣母老太太必合十言‘罪过’。奴才何人?敢当此礼!曾婉转陈请数次,而圣母老太太谦抑如故,以致奴才内心,日夕不安。所期侍奉日久,或能熟不拘礼,俾奴才得以多多亲近。”
写到这里,将稿子转过来,放在傅太太面前问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
傅太太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看得很仔细,她的指甲很长,上套一个金比甲却似嫌俗气了。
“很好,就这么着。”
曹雪芹便将稿子收回来,提笔又写:“转瞬年节,奴才驰想宫中欢娱,不胜瞻恋。兹求皇后饬下敬事房,将宫中新年玩具检赐数套,以便伺候圣母老太太新年消遣之用。”
傅太太看了稿子,并无更动,曹雪芹誊正以后,校对无误,建议寄给内务府大臣海望转递,傅太太也同意了。
“我拿出去。”曹雪芹起身说道,“让家兄派专差送进京。”
“那就劳驾了。多亏得有你,我很感谢,也很高兴。不过,雪芹,我还得求你一件事。”
“傅太太言重了。只要我能办,请你尽管吩咐。”
“我得请你帮我交差。”傅太太说,“圣母老太太提到你,很夸赞的;齐二姑跟我说,老太太跟你很投缘,你能不能常常进来陪陪她。”
“这,”曹雪芹迟疑着说,“怕不大方便。”
“怎么不方便?”
“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那你不是来过了吗?而且也不是第一回。”傅太太说,“办事有时候要从权,像皇后让我来替她尽孝心,不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吗?再说替皇后尽孝,也就是替皇上尽孝,你身为臣子,不也是应该的吗?”
责以大义,曹雪芹无可推诿,只好答应下来。
到得第二天下午,齐二姑来传话,圣母老太太要找曹雪芹去聊天。由于有言在先,不能推辞,不过,这自然先要告诉曹震。
“你去是去,有句话我可不能不告诉你,四叔对你,不,”曹震急忙改口,而且将声音也压低了,“是对傅太太不大放心,深怕你跟她在一起,惹出什么闲言闲语来,关系不浅。”
“那么,”曹雪芹问道,“震二哥你呢?你是不是也不放心?”
“我对你倒是放心的。不过,傅太太对你是怎么个情形,我没有瞧见,那话就很难说了。反正,只要你把握得定,说话行事有分寸,别人造谣也造不起来。”
听得这话,曹雪芹颇感安慰,“我懂你的意思。”他说,“我会记住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