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到京已将黄昏了,一到家却只有翠宝在,曹震顾不得换衣服休息,先定神看一看她的脸色,方始点点头坐下来,让丫头给他脱靴子。
“怎么回事?”翠宝问道,“仿佛不认识似的。”
“有个缘故,看了你的脸色,我才能放心,王府里没事。”
“你是说王爷摔一跤吧?”翠宝说道,“大概没事。不过二奶奶到王府给太福晋请安去了。”
“你们是怎么得的消息?”
“是芹二爷来通知的——”
“喔,”曹震插嘴问说,“雪芹打通州回来了?”
“昨儿回来的。今天到王府有事,才知道王爷摔了一跤,不能出门;回家一说,太太先进府请安,随后让芹二爷来接二奶奶。”
“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回来。”
“大概在太太那儿。”翠宝问道,“你饿了吧?”
“饿了也吃不下。”曹震踌躇着,“晚上不作兴探病,我看——我看,我到噶礼儿胡同去一趟吧。”
噶礼儿胡同也在西城,五年前马夫人病危,锦儿主张“冲喜”,正好内务府广储司的石主事,家有个老小姐,比曹雪芹小两岁,这年二十七。石小姐知书识字,相貌也很过得去,只是自视太高,以致婚事蹉跎了下来;及至青春虚度,已到花信年华,这才有些着急,原来是非玉堂金马的少年翰林不嫁的,此时不得不降格以求,但仍旧坚持两个条件:第一,不做填房;第二,须有文名,当然,门要当户要对,自不在话下。
锦儿打听到这个消息,认为这两个条件,简直就是为曹雪芹所开的,自告奋勇,代为求亲,曹雪芹的本意,愿与杏香厮守一辈子,因为“冲喜”这件事是个“大帽子”,不能不同意。
事情也很顺利,锦儿挽人陪着到石家去求亲,一说即成,马夫人的病,居然也一天好似一天,有精神来为爱子操心婚事了,首先是在噶礼儿胡同买了房子——噶礼在康熙年间任两江总督,以科场弊案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控,闹出一场极大的风波;圣祖迭派大员查办,审实噶礼确有勾结主考出卖关节情事,因而革职,回京闲住;后来又因忤逆老母的罪名,为圣祖处死。他住的那条胡同,本来没有什么名气,只为他在那里盖了一所大宅,便唤作噶礼儿胡同,及至伏法,依照旗人的习惯,加上一个“小字眼”,称为“噶礼儿胡同”。
噶礼生前所盖的那所大宅,为子孙析卖,一共分作三份:前门到后门一剖两半;另外一份是个花园,屋少花木多,人多了不够住,人少了照料不过来,而且得专门用两个花匠伺候花木,以致常常易主,大致都是在外做官发了财,买个现成花园住,自以为得计,住进去以后,才知道养个花园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家有园林之胜,少不得常有亲友特地见访,留客小饮,盘桓终日,每个月这笔应酬的开销,算起来也不少。为此都是住不到两三年,便想脱手。
及至曹家要买房子的信息一传出去,“吃瓦片的”纷纷上门,提到噶礼的那个花园,曹雪芹一听便中意,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洋。马夫人倒无所谓,杏香、秋月、锦儿都不赞成,不过杏香不便说,秋月劝了一回,曹雪芹不听,也就算了,只有锦儿劝之不已,后来是曹震说了一句:“他的钱是老太太留下来的,要娶亲了,爱怎么花怎么花。你别狗拿耗子吧。”这才算定局。
这一下,曹雪芹可有得忙了,将一座近乎荒废的花园,恢复旧观,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也因此,虽下了聘礼,而亲迎之期却延了下来。而就在这年——乾隆八年十一月,距喜期只得半个月时,石小姐忽然染患伤寒重症,病势反反复复,延至第二年正月里,终于香消玉殒。
这头亲事是锦儿奔走成功的,因此对石小姐的哀悼之情独深,不免埋怨曹雪芹,说都是噶礼儿胡同的房子不吉利。又有熟悉掌故的人,说噶礼的故居,应该是凶宅。噶礼自革职回旗后,忤逆不孝,老母叩阍,说噶礼与他的胞弟色勒奇、儿子干都,在食物中下毒,打算弑母;噶礼的妻子,又叫人去拆婆婆的房子,要撵她出去。圣祖交刑部审问,确为事实,刑部拟的罪是:噶礼凌迟处死,其妻绞立决,色勒奇、干都斩立决。
这一家子孙不孝,母亦不慈,当奏上时,噶礼之母请都察院代呈,依照从前有过的一个例案,将噶礼凌迟后,焚尸扬灰,圣祖因为噶礼毕竟当过大臣,他的高祖何和礼,是开国元勋,太祖曾以长女相配,因此批示:噶礼赐帛,其妻从死。自尽的方法由他自己挑,其余如刑部所议。
噶礼家道丰厚,花重金买通了刑部胥吏,赐帛悬梁时,不等他气绝,立即殓入棺内。于是挑在夜间行事,因为棺材内装了一个活人,白天抬到什么地方,亦不能开棺将他放出来,唯有晚上赐帛盛殓,天色未明时将棺材由刑部边门抬出去,才能在晨光熹微,路少行人的情况中动手脚。
计算得很好,哪知监刑官是个对公事极认真的人,认为要等棺材抬出刑部,才算任务终了,向堂官去复命。因此一直守在那里,胥吏心想,反正噶礼睡在棺材里装死,要等出了刑部才能复活,监刑的司官绝不会知道其中有这样的奥妙,他要守夜就让他在那里守好了。
哪知到了半夜里,棺材作怪了,仿佛内有人声,监刑官毛骨悚然,赶紧将带来的跟班推醒了说:“你听,你听!”
那跟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凝神静听了一会说:“只怕是诈尸了!”他的胆子很大,“老爷我陪你去看看。”他拉着主人到棺材旁边,绕着圈细细察看,突然站住了脚,“在这里了。”
监刑官蹲身一看,棺材下方有个洞,正困惑不解时棺材中复又发声,而且相当清晰。
“快放我出来,气闷死了!”
监刑官这一吓非同小可,浑身哆嗦,大喊一声:“不得了啦!快来人!”
这一喊将值夜的吏役、巡察的更夫都招来了,只听棺材中在说:“快,快把我弄出来。”
“你听清了?”人一多,监刑官的胆也壮了,定神想了一下说,“这是诈尸,还是怎么着?”
“自然是诈尸。”那知情的油滑老吏,从容不迫地说,“咱们只有唱一出‘大劈棺’了,倒要看看死鬼怎么作怪。”
原来棺材的身与盖,两面各有一道嵌槽,盖棺时是将盖子由一端推进去,严丝合缝,密接成了一个整体,然后嵌上四个蜂腰引的榫头,将棺盖与棺身锁住。榫头做得分毫不差,一嵌了进去,再也取不出来,要开棺除非拿斧头劈,并无别法。
当时找了把利斧来,将四个榫头劈断,那吏役关照更夫与监刑官的听差:“你们把棺盖往后推开。”
“慢着!”监刑官急忙说道,“真的诈了尸怎么办?”
“你老别害怕,一切有我。你老站远一点儿。”
“好,好!”监刑官退后数步,神色紧张地看着棺材。
“推!”吏役大喝一声。
盖棺时棺盖由后往前,也就是由尸首的足部往头上推,开棺时自然由头上往足部推,推到一半多,只见棺材中冒出半个身子,正是噶礼,他双手挣扎着要去扯那赐帛时蒙住双眼的白绸子,口中说道:“好家伙,这下可见天日了。”
话犹未完,只听那吏役大喊一声:“你还是回老家吧!”手随声起,抡圆了斧头,照噶礼脑门便砍了去。这一下,噶礼连气都不吭,复又倒了下去。
监刑官吓得魂不附体,神志昏瞀,近乎昏厥,到得清醒过来,恍如做了个噩梦,定睛看时,棺材已经不在了。
“棺材呢?”
“抬出去火化了。”那吏役答说。
“火化了?他家属来领棺材怎么办?”
“除了八十岁的老娘,哪里还有什么家属?”吏役安慰他说,“你老敬请放心,只当没有诈尸这回事。”
监刑官明白了,这是毁尸灭迹,淹没舞弊的证据,张扬开来,自己也有处分,只好听他的话装没事人。
一家四口,死于非命,而且死得如此之惨,此非凶宅而何?这个说法,振振有词,曹雪芹默然无语,已经万分不情愿地放弃了迁入新居的计划。但从石家另外传出来的一个消息,使得整个局势为之改观。
这消息是石小姐一个侍婢透露出来的,据说当下了聘礼,石小姐将成曹家媳妇的身份确定,同时石小姐也知道谈得很顺利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冲喜”以后,曾经私下焚香祷天,愿意减损自己的年龄,为未来的婆婆延寿。在诗礼世家中,原有这种风俗,称为“借寿”,是一种仅次于割股的孝行。一个未来的儿媳,能这样孝顺,曹家都震动了,尤其是马夫人为此感动得哭了一场。
当然,这件事需要经过查证,另有目击其事的石家的仆妇,能指出祷天的时间与地点,此外石家的亲戚,异口同声地说石小姐秉性贤淑,在家除了自己的婚事要自己做主以外,其他任何父母之命,无不是百依百顺。总而言之,这桩感人的孝行,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曹雪芹说话了,石小姐之死,并非因为新居是凶宅之故。“借寿”向来以“一纪”计算,一纪便是十二年,石小姐的寿限不足四十,借出一纪,便到了大限。正见得神灵昭鉴,成全了她的孝心,与新居吉凶毫不相干。而且石小姐既已受聘,便是曹家的媳妇,她生前曾由锦儿接了来,私下看过她的“洞房”,魂兮归来,倘非其地,岂不大失所望?
马夫人支持他的说法,决定仍旧迁至噶礼儿胡同,而且进一步决定另挑日子办喜事,将石小姐的灵牌用花轿抬了来行合卺之礼,以及庙见、会亲,都是石小姐的侍婢抱着灵牌,如仪而行。
接下来喜堂的布置一处,是为“家妇之丧”开吊,贺客变成吊客,而无不大悦,因为这是一个难得的,而且是有趣的经验。在“喝喜酒”时,有人说婚丧并举,而又有这一段感人的故事,真是罕见的好诗题,不可不吟咏一番;题目是“乾隆九年二月初三日曹府即事”,曹雪芹自己也和了一首,中有一句“盖棺犹是女儿身”,获得“吊客”的激赏。
当然,曹雪芹本就不想正娶,有此一段奇特的“断弦”的故事,更有理由不再“续弦”。好在日子过得很平顺,也很舒服,因为曹、曹震连年都有好差使,也都想到曹雪芹虽未做官,但过去对他们的前程,皆曾有很大的帮助,所以岁时接济,颇为丰厚,使得曹雪芹渐渐变成一个名士式的纨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