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军机章京分为两班,方受畴在头班,恰值轮休之期,不便到军机处去打听,只能约同事出来谈。
约的时刻是未末申初,也就是午后三点钟前后。军机章京入直,如游戏文章中,拟八股文所说的,“辰初入如意之门,流水桥边,先付衣包于厨子;未正发归心之箭,斜阳窗外,频催钞折于先生”,军机处的杂役,都叫“厨子”,而专司誊录之职的,称为“先生”。下直早晚,全看奏折多寡,这天方受畴等到申正,方见所约同事,姗姗而来,便即问道:“怎么,今天折子特别多?”
“唉!”二班章京的领班陈兆仑,叹口气,“言之可惨!”
方受畴一惊,“又是谁伏法了?”他问。
“你看。”
陈兆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是一道上谕的抄本,一开头便是“讷亲自办理金川军务以来,行事乖张,心怀畏惧,”接下来指责“对士兵死伤,毫不动心,只图安逸,而且颇讲享受,至于道路险阻,兵民疲惫,一切艰难困苦,未据实陈告”。
接下来说:“朕因军旅重大,不容久误,特命大学士傅恒前往经略,满汉官兵飞刍挽粟,筹划多方,设令讷亲、张广泗早行奏闻,朕必加以裁酌,不致多此一番劳费矣。今朕于此事,颇为追悔,但办理已成,无中止之势。即此而论,讷亲、张广泗误国之罪,可胜诛耶?”
看到这里,方受畴不由得在心里要细想一下,明明自己都“追悔”用兵金川,大张挞伐“此事”是错了,用人不当也是错了,就不应一味归咎于讷亲、张广泗,倒要看看以下是如何说法?
下面是“快刀斩乱麻”的断然措施:派侍卫鄂宾,携带存在库中的“遏必隆刀”,斩讷亲于军前。当然,这是为了振作“切齿”于讷亲的“劳人惫卒”的士气。
看完这道上谕,方受畴心想,讷亲如此下场,张广泗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岳钟琪的奏折,当然已经发下来了,但看不看折子中说些什么,已不重要,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讷亲既死,张广泗又何能独活?
军机章京对刑赏诛罚之事,见多识广,所以方受畴只默默地将上谕抄件交还陈兆仑,不发一言,接着肃客入席。所谈的是湖北湖南的乡邦文物。
这因为二班的军机章京,以两湖籍居多,谈起本省的长官,很自然地提到了当年以湖广总督而为钦差大臣,奉旨两湖、两广、提督、总兵以下,全归节制的张广泗。
有个军机章京叫陈辉祖,湖南祁阳人,是两广总督陈大受的儿子,是亲眼见过张广泗的威风的,“那年他归葬父母,奉旨赐祭一坛;‘天使’到武昌来宣旨,四省提镇早几天都到了武昌,来接待‘天使’,我数一数红顶子,诸公猜多少?”陈辉祖自问自答地说,“好家伙,四十八颗!”
“哪有这么多?”方受畴笑道:“足下眼睛看花了吧?”
“有。”陈兆仑接口,“光算广东好了,提督一员,总兵七员,副将十三员,就是二十一个人了。”
提督正一品,总兵正二品,副将从二品,都戴红顶子。照此算来,合四省二品以上的武官,有四十八颗红顶子,并非虚言。
“那时的张敬斋,睥睨顾视,意气发扬,真令人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之感,谁知昔日雄风,而今安在?”
“唉!”二班的领班赵冀说道,“诗酒之会,别提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
“对!”与方受畴一班的王昶说,“既是诗酒之会,不可无诗,咱们分韵吧。”
“分韵不如联句。”陈兆仑说,“只是题目不好找。”
“我倒有个题目。”方受畴说,“我在想,老杜禁中夜宿的诗,首首都好,但有老杜这种机缘的却真是不多,就算大军机,也难得有住在大内的时候,倒不如我辈小臣,反能够领略老杜当时的心情。这不是一个好题目?”
“呃,”王昶说道,“细细想来,确是难得的好题目:军机夜直。”
题目就算决定了,但有几个人自觉于此道不甚在行,首先是方受畴,“我是‘誊录’。”他说,“有闱中的差使,例免应试。”
“我来监场,数到二十尚未成句,罚酒。”有个叫欧阳正焕的湖南人说,“‘外帘’御史根本不入闱。”
此外有那诗作得不错,但欠捷才的,自愿以同样的题目另作一首,数一数只有四个人联句,公推陈兆仑为首,等于是“令官”。
“诗题有了。体裁是七律,多亦不必,作两首好了。淑之,”陈兆仑叫着欧阳正焕的别号说,“抓一把瓜子看。”
“八粒。”
“八是偶数,奇为阳,偶为阴,韵是阴平‘八庚’,这个韵宽得很,应该有佳作。”陈兆仑又说,“淑之,再抓一把,多抓些。”
欧阳正焕放手一抓,数一数是十九粒。阳平、阴平都是十五部,十九减十五得四,第二首便是阴平的“四豪”。
其时方受畴已从靴页子中掏出一支水笔,唤饭馆的跑堂取来一张白纸,提笔在手向陈兆仑说道:“都预备好了。”
“我起句。”陈兆仑念道,“‘鳞鳞鸳瓦露华生。’”
下面该陈辉祖,听欧阳正焕数到十五,方始开口:“我占便宜,不必对仗。”接下来念他的句子,“‘夜直深严听漏声,地接星河双阙回。’”
“好!前面三句,扣题很紧。接下来——”赵翼说道,“应该谈身份了。夜直到底是军机夜直呢,还是侍卫宿夜?”说着,便念了一句,“‘职供文字一官清。’”
“清字押得好。”陈兆仑说,“公贺一杯。”
“勾老,勾老!”陈兆仑字星斋,号勾山,年纪又长,所以欧阳正焕称他“勾老”,“你别打岔,耽误了云崧的工夫。”接着便继续用筷子轻敲桌沿,口中报数,十三、十四、十五⋯⋯
赵翼却是好整以暇地,直到数到十九,方又念道:“‘蛮笺书剪三更烛。’”
这就该王昶了。他的诗与赵翼不相上下,看陈兆仑夸赞赵翼,不免存着个好胜的念头,所以凝神静思,浑不似赵翼那种悠闲潇洒的神色。
数到十一,他欣然笑道:“有了!我占了西陲用兵的便宜:‘神索风传万里兵,所愧才非船下水。’”
“好个‘神索风传万里兵’,足与云崧匹敌。”陈兆仑接着念结尾一句,“‘班联虚忝侍承明。’”
他念完,方受畴也写完了,念了一遍说:“确是赵、王两公居首,贺杯成双。”
于是各干两杯,重新联句,这回是陈辉祖起句:“‘清切方知圣主劳。’”
“既然是颂圣,索性就往这路去写了,”赵翼随口念了两句,“‘手批军报夜濡毫,锦囊有兵策机密。”
“‘金匮无书庙算高,’”王昶对了这一句,略作沉吟,又往下念,“‘乐府伫听朱鹭鼓。’”
“这‘朱鹭’不大好对。”陈兆仑喝了一口酒,气闲神静地想了一会,等快数满时才说,“没法子,只好用‘紫貂袍’对‘朱鹭鼓’。”接着便念,“‘尚方早赐紫貂袍,书生毦笔惭何补?’”
“勾老,”录诗的方受畴问道,“‘书生’下面是个什么字?”
“耳字傍一个毛字。《隋书・礼仪志》:‘文字七品以上毦白笔。’就是这个毦。”
陈兆仑引了出处,方受畴才想起,以羽毛装饰笔管,谓之毦,录完了说:“该老陈收了。”
陈辉祖早已想好了,既言笔惭何补,当然该用刀剑,从容念道:“‘不抵沙场杀贼刀。’”
方受畴将第二首念了一遍,大家都说紫貂袍对得好,该公贺一杯。
“不,不!”陈兆仑推许王昶,他说,“兰泉第一,汉朝铙鼓中有朱鹭,用这个典预祝凯旋还朝,典雅之至。至于军机往往恩泽先沾,可是蒙赐的是貂褂,为了迁就韵脚,改褂为袍,诸公不罚我酒,已经宽容了,再说贺我,更觉汗颜。该贺的是兰泉。”
“勾老这番话很公平。”赵翼举杯说道,“兰泉该贺。”
就这样持杯谈艺,不知不觉,暮色已起,陈兆仑说:“差不多该散了吧!我已经不胜酒力了。”说着,站起身来。
于是纷纷各散。方受畴在送完时,悄悄将陈兆仑拉了一把,他的脚步便放慢了,落在最后,直到诸客皆行,方始动问,是否有话要说?
“是的。”方受畴老实答说,“平郡王府上,想打听打听,岳东美单衔的那个折子,说些什么?”
“是奏报进取的方略。”
“他怎么说?”
“一时哪里记得?要查‘廷寄档’。”
这在方受畴便为难了,因为奏折存档,分为两种,一种是交内阁“明发上谕”的“明发档”,无机密之可言。
另一种是由军机处奉上谕寄交某省某大员,指示重大事件的处理办法,谓之“廷寄”。而列入“廷寄档”的,颇多机密,除了领班以外,不能无缘无故去查“廷寄档”,尤其是方受畴的资格浅,更觉不便。
正在踌躇时,陈兆仑又开口了,“明天不是你们接班吗?”他说,“值夜不就看到了?”
“啊,啊!”方受畴恍然大悟,抱拳说道,“多谢勾老提醒了我。”
原来军机章京分作两班,每班两天,隔一天一早交班,通常自辰初至未末便可散值,留下两人值夜,宿于大内。这值夜的两人,称为“班公”,向例资深、资浅者各一,称之为“老班公”与“小班公”,各值一夜。头一天是老班公,第二天是小班公,因为第二夜过来,便须交班,有许多事要交代,比较麻烦,所以资深的老班公捡便宜占了第一夜。
方受畴的资格浅,可以自告奋勇值夜——资浅而肯上进的军机章京,常自愿值夜,因为方略馆专贮历朝用兵的档案,要明了一次大征伐的前因后果,粮饷如何转输,兵员如何征集,以及将略得失,进退影响等,最好就是看这些档案。
不过这一回原是轮到他值宿,无须自告奋勇,但他是小班公,为了能早一天检阅他所想看的文件,因而特地跟老班公,也是一时名士的常州庄培因情商,说他第二天晚上有事,能否换一换班?庄培因慨然相许,又提醒他说:“今天是十六,别忘了供土地。”
“土地”是当方的守护神,京师如衙门都有土地,而且有各种有趣的传说。礼部与翰林院都有“韩文公祠”,但翰林院说韩愈是他们的土地,所以那里的韩文公祠,便是土地庙。此外有名的土地,有户部的“萧相国祠”,户部的书办,奉萧何为他们的祖师,而也是户部的土地。军机章京值宿的方略馆,土地的名气更大,就是与萧何同为“汉初三杰”的张良,“留侯祠”便是方略馆的土地庙。
留侯祠每年有一次大祭,由方略馆提调——往往就是军机章京领班来主持,平时初二、十六,由值宿章京上供,香烛以外,祭品非常简陋,一盏白酒,四个白煮而剥了壳的鸡蛋。奇怪的是,那白煮的鸡蛋,每每不翼而飞。有人说是为“大仙”所攘夺,所谓“大仙”便是《聊斋志异》上所描写成了精的狐狸。
由于时间不凑巧,方受畴以前从未在初二、十六值宿过,这天是第一回在留侯祠拜供。想起“先生”“厨子”他们的传说,一时好奇心发,拜完供逗留不走,想着也许有机会能躬逢其异。
闲等无聊,四面浏览,发现壁上有人题诗,是一首七律:“泗上真人唱大风,运筹帷幄扫群雄。报韩未遂椎车志,辅汉终成蹑足功。黄石授书谋逐鹿,赤松辟报羡风鸿。建储聊借商山皓,脱屣荣名一笑中。”
正在看题壁诗的署名时,只听得“承尘”上“轰隆隆”一阵奔驰之声,灰尘纷纷,从空而降。方受畴大吃一惊,急急向外疾走。
他的仆人顾忠就在祠外走廊上,迎上来扶住脚步踉跄的主人,下阶出祠,停住了脚,轻声说道:“‘大仙’肚子饿了。”
惊魂已定的方受畴,已能领会这话,顾忠的意思是,“大仙”急于来攘夺供“留侯”的白煮鸡蛋,只以有人在不便现身,因而恶作剧地逐客。是否如此,虽不可知,但从顾忠的神态语气中却可以看出来,这是常有之事,顾忠见过不止一回了。
原来顾忠的旧主,也是军机章京,原缺是工部郎中,“京察”优叙,外放知府。顾忠不肯到任上,宁愿伺候京官,恰好方受畴初入军机,便经人介绍,顺理成章地仍旧为军机章京做跟班。
向例军机处不管是“大臣上行走”,还是章京,都不准入“外朝”与“内廷”界限所分的“内右门”,所以军机章京的跟班,随主人入宫,只能在隆宗门以南,咸安宫之东的方略馆作为休憩待命之处。因此,顾忠对于留侯祠,甚至方略馆的故事,比他的主人所知道的多得多。
“厨子快来了吧?”方受畴问说。
这是真正的厨子。军机章京的饭食,就归他供应。方受畴听同事谈过,这真正的军机处的厨子,亦须在内务府花了钱,才能来承当。一经奉派当差,每天可领五两银子,其中一两银子,包括供应所有章京、“先生”,以及章京的跟班的早点。在厨子口中,章京叫“老爷”,
“先生”还是“先生”,章京的跟班尊为“二爷”。而早点的供应,“先生”最差,只能吃烧饼麻花;“二爷”向例吃炸酱“饸饹”——用荞麦制的面条;“老爷”们就神气了,烫面饺、馄饨、面条,甚至“卧果儿”随便要。
“这,这么多人,一两银子够吗?”方受畴问。
“当然不够,起码得赔个两把银子。”顾忠答说,“不过,另外的那两顿饭,可就赚老了去了。”
“对了!我正要问你。”
方受畴听同事说过,值夜章京的饭食,每日领银四两。这是清寒人家一个月的浇裹之费,用来供应值夜章京主仆二人的头一天的晚餐、第二天的午餐,照常理说,便两顿都供应鱼翅烧方,亦不为过,但据说有时粗粝不堪下咽,此又何故?
“厨子黑心,自不必说,不过能谋到这个差使,可也真不容易,内务府先得花一笔钱。”
“不过,”顾忠又说,“那还是看得见的,每天看不见的花费,才真叫厉害。”
“喔,”方受畴问说:“是花在哪些地方呢?”
“第一是进西华门,看门的护军那里要过关;第二是方略馆西面有咸安宫,前面有武英殿,两处的太监都得应酬。倘或敷衍不好,随时可以找麻烦,差使混砸了不说,锁拿到内务府慎刑司挨一顿板子,也是有的。”
“原来有这些苦楚!”方受畴颇好口腹之欲,有些失悔地说,“早没有想到,早想到了,应该家里带菜来。”
“这一回倒不用。”顾忠答说,“今儿一早,开点心的时候,我就告诉厨子了:我们老爷是头一回吃你的饭菜,你可小心一点儿,我们老爷有脾气,你太马虎了,我们老爷会摔家伙。厨子说:既是头一回,我格外孝敬一个一品锅,一瓶南酒。大概也快来了。”
冬天昼短,天色已黑,看自鸣钟上才不过五点,照例酉正开晚饭,还有一点钟之久,闲等无事,方受畴四处浏览,打开抽斗,发现一本连史纸钉成的簿子,上题“戏墨”二字,忍不住翻开来看。
原来这都是过去值夜的章京,偶遇空寂,戏弄笔墨作为排遣。脍炙人口“辰初入如意之门”那几句八股文,就是“戏墨”。不过口传已减去了好些,原文共有二股,第一股是:“辰初入如意之门,流水桥边,换去衣包于厨子,解渴则清茶一碗,消闲则画烛三条,两班公鹄立枢堂,犹得于八荒无事之时,捧银毫而共商起草。”这是在西苑值班的情形,不过虽是苑值,因为相去不远,宿夜仍回方略馆,所以能留“戏墨”于此。
第二股是:“未正发归心之箭,斜阳窗外,频催抄折于先生,封皮则两道齐飞,‘随手’则双行并写,八章京蚁旋值庐,相与循两日该班之例,交金牌而齐约看花。”前面是“两班公鹄立枢堂”等候军机大臣从容商量起草,是“八荒无事之时”;第二股则是“八章京蚁旋值庐”,廷寄要分寄,所以“封皮两道齐飞”;摘录上谕事由的簿子,称为“随手”,上谕太多,便须“双行并写”,一闲一忙,对照鲜明。方受畴想起值班时手不停挥,或者脚不停步的忙碌情形,不由得哑然失笑。
再翻下去,是两首七律,一首《诼红章京》,道是:“玉表金钟到卯初,烹茶洗脸费工夫,熏香侍女披貂褂,傅粉家奴取数珠;马走如龙车似水,主人似虎仆如猴,昂然直入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那《诼黑章京》的一首,不但叠韵,而且句法也相同:“约略辰光到卯初,劈柴生火费工夫,老妻被面掀貂褂,丑婢墙头取数珠;马走如牛车似碾,主人似鼠仆如猪,蓦然溜到军机处,悄问中堂到也无。”
这两首诗的对照,比那八股文更为尖刻,也更俏皮,方受畴却不觉好笑,但有感触。因为他虽然不似黑章京那样窘迫潦倒,但离红章京“昂然直入军机处”的境界却还很远。
正在沉吟之际,厨子来开饭了,果然有个金银肘子加黄芽白的一品锅,未揭锅盖,便知煨得火功到家了。
另外还有一瓶酒,但方受畴因为饭后尚有许多公事,浅饮即止,吃完了饭,让顾忠收拾干净,沏上茶来,另外换了一条新烛,略歇一歇,方受畴开始料理公事。
公事——各项档册、折件,都装在一个大篱筐中,由厨子从军机处背负而来的。方受畴一项一项取出来,铺满两张大方桌,然后坐下来先将“随手”摊开。
“随手”是简称,正式的名称是“随手登记档”,是用连史纸装订成的一大册,厚有两寸,因为一季只用一册,非这样厚不可。记档的规矩是,顶格大书“某人折”,傅恒就是傅恒、岳钟琪就是岳钟琪,不写官衔。以下摘录事由,接下来便是所奉的朱批:不外乎“阅”“知道了”“该部知道”“交部”,以及“另有旨”,等等。方受畴查到了岳钟琪所上的那一道奏折,是五天以前收到的,栏下注“另有旨”,他此时还没有工夫去查,究竟另外颁了什么旨意?只好暂且搁下。
“随手”是值班时随到随办的记录,仿佛流水账,到此时便须分门别类,记入小册,以便查考。
这种小册名称就叫“记载”,除了上折人名事由以外,上面另加一个记号,“明发”是一个“圈”,“廷寄”是一个尖角。
这份工作不甚费事,只是照录而已,接下来写“知会”就得费点脑筋了。这知会实际上就是工作日记,首先写一“起”字,除军机外,写明这天皇帝召见了哪些人;其次是“旨”,指皇帝主动颁发的上谕而言,这不是每天都有,像这天就是,但不注“无”而注一“摇”,方受畴曾请教过前辈,都不知出典何在。
接下来便是记京内各部及各省督抚的封奏,京内写明衙门,京外则简写省名,直鲁晋豫,下注数目——京外封奏都用夹板以黄丝绳捆住,一来便是好几个夹板,每个夹板之中,可能在奏折之外,还有夹片,一折最多可附四片,所以一个夹板之中,可能有五件事要办,两个夹板便是十件。军机章京对夹板最头痛,每天入值时,苏拉先报告有夹板多少,倘这天竟无夹板,那就清闲了。曾有个章京,十年不调,作一副谐联,叫作“得意一声‘无夹板’”,“伤心三字‘请该班’”。
这三件事做完,本可歇手了。但因这天是十六,尚有一件额外的差使,即是将上半月按日归钞的奏折,用皮纸包裹,称为“月折包”,规制是半月一包,上面注明“上半月”还是“下半月”。
当然,这件事可以找顾忠来做,而且不必交代,他就能做得很好。但当顾忠包裹妥当,拿糨糊封缄得结结实实时,方受畴突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不由得失声说道:“不对,不对!”
顾忠愕然,停手问道:“哪儿不对?”
“不是你不对,是我忘掉了。”方受畴说,“月折还不能包,你把它打开。”
等顾忠打开月折包,方受畴已经查明,岳钟琪的奏折,是十一月十一发下来的,便将那天的那包奏折拆开,找出原折,剪一剪烛花,定睛细看。
这道奏折,附了三个夹片,事由都比较简单,方受畴便先看夹片。第一个是岳钟琪奏报,已调士兵二千,一等到营,便即进攻,接下来自陈:“臣昔剿西藏、青海时,年力正壮,身先士卒,官兵无不共见,今年力已衰,进藏时染受寒湿,左手足麻木不仁,后虽痊愈,时时复发。”接下来细陈金川的地势,说“山高路险,不可乘骑”,因而以前所经的三十余仗,“俱策杖扶人,徒步督战”,至于目前待攻的康八达要隘,须由“山僻小径,攀藤附葛,滚崖而下,臣实未能亲临”。朱批是:“以后应勉之。”
就这一个夹片,方受畴便颇有感慨,岳钟琪“策杖扶人,徒步督战”,老将亲临战阵,可怜可敬如此,但皇帝似乎还不以为然,也未免太苛求了。第二个夹片是奏报由杂谷檄调的士兵两千人,已到五百余名,随即展开攻击,目标是木耳、金冈两山之间的一座吊桥。
这座吊桥位在塔高山,如能夺获,可断莎罗奔的援军,进而攻击他的老巢,但吊桥的防守非常严密,有木城、石城、土卡,一共三道防线,非用奇不足以制胜。
因此,岳钟琪调集一千两百人,大举进攻木耳山、莎罗奔必须防守的一座寨子。其实那是声东击西之计,正当木耳山的官兵,鼓噪前进,杀声震天,而莎罗奔紧急赴援之时,另一支精壮的队伍,亦已开始进攻塔高山的吊桥。岳钟琪在奏片中说:“我兵贾勇上前,夺获土卡平房三处,水卡一座,毙贼百余,臣等亲临督阵,见守备马化鳌,千总马汉臣,俱奋不顾身,各带枪石等伤,贼势大挫,塔高之贼渐移,木耳、金冈为自守计。”正可乘虚攻取,不意天不作美,这天黄昏下雪,雪深二寸,虽不太快,但道路泥泞,前进有陷于泥浼之虞,所以须等天晴,方能进攻。
朱批是:“欣悦览之。汝调度有方,实可嘉悦;总俟克成大勋,从优议叙。”第三个夹片,参劾一名守备,作战不力,请旨革职,戴罪立功。朱批当然照准。
奏折是陈报分兵五路进攻的情形,木耳、金冈两山的敌垒,以及康八达的木卡,分别获胜。然后合兵直攻塔高山吊桥之前的木城与石城。木城之前有一道深壕,敌人守在壕外,由于将士用命,敌人弃壕守城,官兵虽已越过深壕,但木城却攻不下来。原因有二,第一是城内战备充足,箭如雨下,无法迫近;第二是莎罗奔命部下在木城上泼水,在那天寒地冻之时,水一泼便是一层冰,这样泼了又泼,冰一层一层加厚,不但将木城冻结得坚固异常,而且还无法用火攻,所以自三更至黎明,一连攻了八次,均未得手,火把一投到木城上就熄了。其间有一批特别挑选出来的死士,曾经冒死到达城下,但云梯无所依附,攀城则因木城已成冰城,滑不留手,无功而返,孤军露处,没有深壕,如果不赶紧撤兵,便是自陷绝地。
奏折叙到此处,上有眉批:“不意水泼木城而成冰,竟有如此妙用,贼酋实不可轻视。于此亦见战阵贵乎善用天时地利,岳武穆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良有以也。卿其勉之。”在“撤军”两字旁批:“甚是。”
奏折的后半段,仍是叙战事。这回是因为木城难攻,派兵一千,没法迂道抵达一座高山,改攻石城,弓箭无用,是带一种类似硬弩,满洲话叫作“扎卡”的土炮,“炮弹”是布袋中盛土舀实的土壤。
当用扎卡轰城时,敌人两次出城,都有效地做了压制,另外有一支莎罗奔所派,来自八达的援军,亦被击退。
如是连轰三日,石城居然为土弹轰垮了,但石城之中另有一道“棘围”,却比石城更厉害,轰了两天,只打穿了一个大洞。
当出奏之时,岳钟琪因为奉到傅恒的命令,赴成都议事,故而暂停进攻。但岳钟琪信心十足地说:占据了那个居高临下,俯瞰石城的山头,地利形势之优越,无可比拟;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攻破石城。至于木城,一到隆冬过去,天时回暖,层冰融化,将不攻而自破。总之,此次进取的方略不误,成功只是迟早间事。
奏折上的朱批很长,大致除了嘉许岳钟琪之外,且悔错用讷亲与张广泗,但亦因讷、张两人过去皆有可称道的功绩,故而亦不能说他用错,只好归咎于讷亲、张广泗福薄,不能长承恩泽。字里行间,充满了信赏必罚,有罪不因过去有功而姑息;有功亦不因以前有过而不赏。就事论事,黑白判然,那种仿佛明智,而实无情的语气。
“张敬斋难以幸免了!”方受畴叹口气,另外取张纸,将一折三片原奏与朱批的大意,记了下来,原件归入月折包,方始就寝。
到得卯初时分,顾忠来唤醒了他,漱洗刚罢,厨子来了,带来了面食点心,带走了盛放文件的箩筐。方受畴匆匆果腹,在黑头里赶往军机处,已有各处来接头公事的官员在等着了。
“老班公”庄培因还没有到,其他同事更要到天亮以后才会来,方受畴便往“班桌”后面一坐——“班桌”是军机处办公的枢纽,凡有公事,不论奏折、朱谕、“明发”“廷寄”都汇集在班桌上,文件来了以后,先登“随手”,然后看性质,廷寄要加封皮,更须检点附件,有的要分寄,有的要附抄件,有的要标明紧急限程,日行三百里,还是四百里,错不得一点,否则就很可能误了大事。
若是“明发”就比较好办了,由内阁派人将上谕领了去,即或有错,也还容易补救。
就这样忙到辰初,军机大臣与章京都到了,等养心殿的苏拉来“叫起”,军机大臣进见的那一段辰光,是“南屋”——军机大臣与军机章京,在一个四合院办事,军机章京在南面,所以简称“南屋”。在军机大臣正在“承旨”,而“述旨”尚未开始时,比较清闲的一刻,吃点心的吃点心,谈事的谈事,当然,如是“交金牌而相约看花”的约会,只定在此时。
“你今天不必值班了。”方受畴的一个同事问道,“下班以后,有约没有?”
“约是没有。”方受畴答说,“不过我得到平郡王府去一趟。”
“喔,平郡王,听说出事了,你知道不?”
据说平郡王昨夜突然发病,来势甚凶,只是语焉不详,令人悬念不已。方受畴守在“班桌”上,时时留意,可有平郡王所递的“遗折”,直到未时公事结束,始终不见,略略放了些心。
“培公,我有下情奉陈——”
“不必,不必!”庄培因抢着说道,“你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儿你有事,回头等把班桌上的公事料理清楚了,你就先走吧。”
“是这样,”方受畴嗫嚅着说,“听说平郡王得了急病,我想这会儿就去打听一下看。”
“喔,好!你们叔侄跟平郡王的情分不同,应该,应该。你请吧!”
“培公真是体恤下情!”方受畴作个揖说,“明儿一大早,我来交班。”
说罢,匆匆先到方略馆,顾忠已经打好了铺盖卷,另外收拾了一个小网篮,一见主人来到,将铺盖卷掮起,左手提着网篮,迎了上来。
这一下,走路就不能快了,方受畴便说:“铺盖卷寄在方略馆好了,你赶紧去找了车,到西华门外接我。”
顾忠依言照办,等方受畴到西华门,车已在等,他上了车说一声:“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又加一句,“要快!”
“我知道。”车夫答说,“老爷要去探病。”
“喔,”方受畴赶紧将扬起鞭子,便待策马驱车的车夫拦住,“你也知道平郡王得了急病?”
“是。听顺承郡王府的轿班说的。”
“怎么说?是什么急病?”
“中风。”
“要紧不要紧?”
“听说病险得很。”车夫又说,“刚才听人说,皇上已派了太医去了。”
照此说来,平郡王还在,便说一声:“快走吧!”
进了石驸马大街东口,看到平郡王府门前的车马,比平时多了些,及门下车,护卫、听差都是面带愁容,门上认得他,迎上来悄声问道:“方老爷来探病?”
“是啊!王爷怎么样?”
“是——”门上咽唾沫,吃力地说,“是痰症,已经不能言语了。”
“那,”方受畴问,“大夫怎么说?”
“有张方子在这里。”
原来这也是仿照宫中的办法,皇太后、皇帝、皇后倘或违和,脉案方子皆存内奏事处,三品以上大臣,都可以去看。平郡王急病,来探问的人一定很多,留方子在门房,便不必在延医求药、杂乱无章之中,还要接待宾客。至于探病的人,除非交情格外深厚,要一临病榻以外,无非是一种关切或者礼貌,看了方子,心意也就到了。
方受畴也略通医道,到门房里去细看方子,脉案上写的是:“心脾不足,痰与火塞其经络,猝然卒中,牙关紧闭,四肢不举,两手握固,痰涎壅盛,中风十二候,有其最著者四,中风有脱、闭二种,闭证为重,而以涤痰为急,当以导痰汤调下苏合香丸。福体实重,痰吼如潮,恐难挽回,宜另延高明酌之。”
脉案写得很切实,用到“恐难挽回”“另延高明”这样的措辞,在平常人家,已是关照预备后事,不肯开方子的了。
“很不妙!”方受畴在心里说,想起他叔叔受平郡王知遇之恩,似乎应该留下来照料才是。
正在转着念头,只见庆恒送一个六品官出门,另有个跟班,提着药箱跟随在后,方受畴恍然大悟,这就是王太医。
这倒巧!方受畴心想,且见了庆恒再定行止。庆恒亦已发现他了,先做个招呼的手势,等送客回来,一把将他拉住。
“你来得正好,有大事要拜托。”
“是。”方受畴问道,“刚才是王太医?他怎么说?”
“凶多吉少。”说着,庆恒又扯了他一把,急步往里而去。
方受畴亦就紧随不离,曲曲折折地到了一座院落,只见护卫与男女仆人,都悄悄地站在墙边屋角,一个个愁眉深锁地在待命。
“你,”庆恒停住脚步说,“你就在窗外望一望吧。”
“是,是。”
方受畴答应着进了垂花门,尚未走近平郡王卧室,就听见气喘如牛,夹杂着“呼噜,呼噜”的痰响,为了透气,有一扇窗户,斜开一半,恰好望见红木大床上的平郡王,上痰不宜卧倒,由一名健硕的仆妇自后抱着腰,平郡王的头便半靠在仆妇的肩上,侧面向外,但见口眼紧闭,脸红如火,眼看是不可救药的了。
由于屋中帷帐掩映,隐隐可见有女眷在内,方受畴不便细看,其实也不必再细看,回身向外,心里恻恻然地,说不出来的一种哀戚。
“方老爷,”有个听差走来,轻轻说道,“我们六爷有请。”
“六爷在哪儿?”
“在王爷的书房里。”
听差带领,越过穿堂,有个花圃,西面两间打通了的厢房,上悬一方蓝字木匾,“息斋”二字,这自然就是平郡王的书斋了。
听差将门帘一揭开,方受畴大出意料,迎面就看到一位旗装的老太太,以前虽未见过,但可以猜想得到,一定是太福晋,同时也想到该行大礼。
于是进门站定,抹一抹衣袖,便在极光滑的砖地上跪了下去,口中说道:“方受畴拜见太福晋。”
“呃,方老爷,不敢当,不敢当。”太福晋站起身来,照旗下规矩,手扶“两把儿头”,作为还礼。
庆恒已抢步上前,将方受畴扶了起来,亲自端了张椅子,放在太福晋所坐的软榻旁边,肃客落座。
“我跟方老爷是初见,令叔倒是很熟的。”太福晋问道,“他在浙江很好吧!”
“是,托府上的福。”
“多谢方老爷来探病。”太福晋眼圈发红,“郡王是不行了。”
方受畴无言以慰,只叹着气说:“真没有想到。”
太福晋眨着眼,不让泪水外流,屏风后面闪出来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手持一方绣帕,塞到太福晋手中。方受畴看不出这个姑娘的身份,只好把头低了下去。
“如今有件事,要请方老爷费心。”太福晋唤着庆恒的小名说道,“小六,你要请方老爷办的事,说一说。”
“方世兄。”庆恒说道,“家祖母的意思是,遗折应该预备,是备而不用,家祖母想到几件事,该怎么叙进去,要请方世兄多费心。”
“方老爷,”太福晋补充着说,“先要请你斟酌,哪些事可以说,哪些事不必提,只有你们在军机处的最清楚。”
“是。”方受畴心里明白,太福晋是要他辨别皇帝的爱憎忌讳,因而很郑重地说,“我会好好斟酌,请说吧。”
“家祖母的意思,第一,谈当年跟皇上一起在上书房念书的情形,这一层,方世兄你看应该怎么叙?”
“方老爷,”太福晋又开口了,“郡王当年跟皇上一块儿念书的情形,你总听令叔谈过吧?”
“是,听家叔谈过。”方受畴说,“这一段可以提,但话不必多,只说自幼便受皇上的特达之知好了。”
“嗯。”太福晋点点头,“不错,有些话不必提。小六,你再往下说。”
“第二,要谈雍正爷的恩典;第三,”庆恒改了征询的语气,“乾隆四年冬天的那件事,方世兄你看该不该提?”
接下来便要琢磨张广泗的事了。庆恒与他祖母的意见一致,认为平郡王对于张广泗的获罪,耿耿于怀,病情日渐沉重,都因为心境欠开朗之故,所以此事如不澄清,只怕虽死而不瞑目。
“这,”方受畴一时颇为困惑,“要辩白的是什么呢?”
“张敬斋虽隶本旗,可是从来没有包庇过他。”庆恒说道,“张敬斋所受的恩典,都出自先帝跟今上亲自裁定的。”
“皇上并没有说王爷包庇镶红旗的人,这么一叙,不是引火烧身吗?”
“就怕,”庆恒很吃力地说,“就怕一审张广泗,会追究其事,那时候,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只剩了皇上的——”他咽了口唾沫,硬把最后一句话吞了下去。
不过,从语气中可以猜想得到,方受畴问道:“六爷,你是说只剩了皇上的一面之词。”
“我怕会如此。”
“不!”方受畴说,“我觉得张敬斋的事,不提为妙。因为,第一,皇上正讨厌这个人,不必去提他;第二,很难措辞,而且不管怎么说,都显得心虚似的。太福晋,你老看我的话是不是?”
太福晋很沉着地想了一会说:“不提也好。不过,这件事郡王不能不关心吧?”
“那当然。”方受畴接口说道,“遗疏本来就要表示惓惓的忠爱之忱。如果确有见地,亦可直谏,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看遗疏,跟看生前的奏章,心境是不同的。”
“不错,那么,方老爷你看该怎么叙呢?”
方受畴凝神想了一下说:“皇上前一阵子,有一道朱谕,倒不妨拿来做个题目。”接着,他念朱谕的第一段:“‘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计料所及者,乃自去年除夕、今年三月,迭遭变故,而金川用兵,遂有讷亲、张广泗两人之案,辗转乖谬,至不可解免,实为大不称心。’”
去年除夕,皇后所出的皇七子永琮以出痘薨逝,皇后诞两子,先后不育,而年已三十有七,难以期望再育皇子,因而郁郁寡欢,终于有这年三月十一深夜,在德州暴崩这件震惊满朝的大事。而皇帝竟在登极之初,就能预感十三年后的不幸,说起来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方老爷,”太福晋说道,“皇上这话不假,七八年前,他跟郡王谈过,另外有几位王公也知道有这回事,你知道是什么道理吗?”
“我的见识浅,要请太福晋教导。”
“这话不敢当。”太福晋忽然住口,停了好一会才说,“祸从口出,而且这会儿也没法子跟你细谈。”
方受畴颇为怅惘,“不明原委,上谕中的那段话,就没有文章好用了。”他看着庆恒说,仍旧存着能打破疑团的希望。
“是八字上的道理。”庆恒答说,“这在奏折上谈,似乎也不大妥当。”
“这段话还是可以用,不必谈八字好了。”太福晋接口,“只说皇上虽早就算到今年不大顺利,好在今年也快过去了,一用了傅中堂,否极泰来,自然洪福齐天。”
将傅恒接到“否极泰来”这四个字上面,倒是个极好的说法。方受畴心想,都说“织造曹家”的姑太太、少奶奶、小姐、丫头都通翰墨,有见识,看来这话不假。
他在这样转着念头,太福晋已在催问了,“方老爷,”她说,“我是这么想,不一定能用,你有更好的意思,当然要听你的。”
“哪里,哪里!”方受畴谦谢不遑,“太福晋见解高超,我实在佩服。”
“方老爷太客气了。”太福晋接着转脸对庆恒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方老爷谈。”
“奶奶,”庆恒说道,“我看不必谈了吧?”
“你甭管。”太福晋冷冷地三个字,就将庆恒撵走了。
方受畴心里有些嘀咕,什么秘密语言,连自己孙子都不得其闻,却要跟作为外人的他来谈?因而不免起了戒心。
“方老爷,咱们不外,且不说令叔跟郡王的那份缘,再往上数,至少也是三代的交情,‘文头武尾’那一辈是你什么人?”
这是指方观承的曾祖父方玄成弟兄,方受畴答说:“那是我高祖父一辈。”
“唷!这么说,咱们是五代的交情了。”太福晋说,“当年方学士跟先父亦常有往来的。戴名世那件案子,我听先父亲口跟我说:‘皇上把“方学士”弄错了,帮吴三桂造反的是另外一个姓方的,今年我进京,一定要跟皇上面奏。’我就说:‘何不就写个折子密奏呢?’先父跟我说:‘这一案很缠人,帮吴三桂的是方光琛;另外又有个方以智,听起来像“方学士”,三个方牵扯在一块,非面奏不能明白。再说又有噶礼跟张伯行互控一案,皇上也烦得很,只有见了面,当面分解,好在这一案牵连甚广,今年一定结不了案,等我年下进京,替方学士雪冤,一定来得及。’哪知道,就这年七月里,先父在扬州去世了。”
这些话在方受畴听来,又亲切,又困惑,一面听,一面不断地在想,太福晋这样深谈两家的交情,是不是会出什么让他交不了卷的难题?
“方老爷,因为咱们是这样子的交情,所以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心事。”太福晋将声音放低了说,“郡王身后,本来应该我的长孙袭爵,可是,他的身子太坏,袭了爵不能当差,这个家,怎么能在他手里兴旺得起来?”
原来是打算废长立幼,她的孙子有几个,是看中了谁呢?
这样转着念头,蓦地里想起庆恒退出去以前的那句话,便即问道:“太福晋是打算奏请以六爷承袭?”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在折子上,这话似乎很难说。”
方受畴心想,只是说措辞不易,并没有征询他的意思,可见太福晋已经打定主意了。但这样做法,实在很不妥当,考虑了一会,觉得还是应该进忠告。
“太福晋虽没有问我,该不该这么办——”
“啊,啊!”太福晋发觉自己的疏忽,急忙打断他的话说,“方老爷,我原是要跟你请教,既然把我的心事跟你说了,当然是想请你替我拿个主意。”
“太福晋言重了。既然咱们是五代的交情,我不敢藏私,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不负太福晋抬举我的这番至意。”
“不错,不错。你请说吧!”
“我觉得这件事不大合适,第一,恐怕不是郡王的本意;第二,大爷跟六爷之间,只怕因此会生意见,手足不和,家也兴旺不起来;第三,袭爵如果是立嫡立长,谁也没有话说,倘或是立贤,皇上就得先查考查考,那时候也许会有变化。”
“什么变化?”
“皇上另外在太福晋的孙子当中,挑一位来承袭。那一下,岂非弄巧成拙?”
“这话倒也是。”太福晋沉吟着。
“都是太福晋嫡亲的骨肉,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如果照太福晋的办法,皇上也许会疑心,大爷不是身子不好,岂非人才欠佳?那样子,大爷一辈子都难望邀皇上的恩典了。这一层关系很重,太福晋得琢磨以后相处的日子。”
最后一句话是很含蓄的警告,太福晋憬然省悟。本来诗礼世家,看起来融融泄泄,天伦之乐,令人生羡。但亦须亲慈子孝,方能维持一个安和静谧的局面,倘或做长辈的有私心,或者不体恤晚辈的苦衷,即不免暗生怨心,即令口中不说,那分孝心也就有限了。
转念到此,倒很感激方受畴为人谋,真能不负所托,所以用很有决断的声音说:“方老爷,我听你的话,这层不必提了,反正宗人府有规矩的。”
“是。”方受畴问,“太福晋还有什么交代?”
“就这样了。”太福晋问,“能不能劳驾,就在这里起稿子?”
“当然,当然。”
“那我就不打搅你的文思了。”
太福晋退出,庆恒复又进来招呼,唤了个俊俏丫头来伺候茶水笔墨。方受畴略略构思,提笔便写。遗折不是贺表,用不着辞藻,不过叙到恋君之忱,要恳挚亲切,少不得停下笔来,捧着茶碗好好想一想。
“方老爷,你的茶凉了吧?要不要换一换?”
方受畴这时才发现,这个丫头明眸皓齿,长得极甜,便一面放下手中的茶碗,一面答说:“不用换了。”紧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仪方。”
“礼仪的仪,芬芳的芳?”
“不!就是方老爷你贵姓的方。”
“喔,这个无草之方比有草之芳来得好。‘仪态万方’,起得有学问。”方受畴问道,“是谁给你起的?”
“是曹家的芹二爷。”
“曹雪芹?”
“是的。”
方受畴还想跟仪方多谈一会,但刚才入内的庆恒,复又出现,不能不重新将心思放在笔墨上。
“六爷,”他搁笔说道,“你看看,行不行,有不妥之处,咱们再改。”
“是,是,一定妥当。”
话虽如此,庆恒接过奏稿,还是很仔细地看了,而且提出几点文字修饰的意见,方受畴一一照改,但还不算定稿。
“方世兄请略坐一坐,我拿大稿让家祖母过一过目。”
“好,好!我在这里等。”
庆恒一走,方受畴不由得想起仪方,一言一行,脑中清晰如见,而且牵连不断,自然而然地会回忆得那么真切。
正想得出神时,庆恒又回来了,一进门便拱拱手说:“费心,费心!家祖母要我跟方世兄道谢,稿子很好,很切实,真不容易。”
“哪里,哪里!”方受畴说,“索性我来誊正了它。”
“写折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一语刚毕,只见仪方姗姗而来,后面还跟着个小丫头,两人手中都端着朱漆托盘,进门站定,仪方向庆恒看了一眼,示意他该说话了。
“方世兄,这是家祖母送你的润笔,莫嫌菲薄。”
“不,不!原是备而不用的一个稿子,等——”方受畴忽然发觉,客气得没有道理,便把话顿住了。
“都是现成的东西,不过方世兄大概都用得着。”
那份礼物一共四样,一套宁绸的袍褂料,一个紫貂帽檐,一挂奇南香的朝珠,还有一支花翎——军机章京在一次大征伐以后,常有蒙赐花翎的机会,这有预贺的意思在内。
方受畴少不得要谦虚一番,“蒙赏花翎的日子,还早得很。”他说,“太福晋的期许,感激之至。”
“这也是盼望早奏凯功。”庆恒说道,“但愿金川的军务,早早成功了吧。”
“是,大家都这么在盼。”方受畴问道,“王爷这会儿好点了?”
“刚撬开牙关灌了药,居然没有吐出来。”
“能受药,就是好兆头。”方受畴起身说道,“我明天再来请安。”
“本来要留方世兄便饭,这样子——我也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