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去见和亲王弘昼的事,暂且搁起来了,因为他最近很忙,随扈谒泰陵后,又奉旨代皇帝赴遵化州,恭谒东陵,包括世祖孝陵、圣祖景陵,以及孝庄太后的昭西陵,往返需要半个月,回来又有年下的许多繁文缛节的仪典在等着他,看来年内是不会有空了。
谒东陵本来是皇帝预定好的日程,但因有几件大事,非留在京城里,亲自裁决不可。第一件当然是金川的军务。自从讷亲、张广泗蒙蔽虚饰的罪状,逐渐暴露以后,各路军报,比较敢说实话了,皇帝的心思很细密,常能以小见大,觉得金川“小丑”莎罗奔,本来并不难制,但由于张广泗、讷亲的处置失当,已有坐大之势,傅恒即令有心效力,奋不顾身,但未见得就能收功。如果旷日持久,劳师无功,那时有何理由叫他班师?为了傅恒,更为了自己留余地,必须先有个伏笔,但话要说得冠冕堂皇,就必须先充分了解军前的实况,因此不论轮调回旗,或由公差进京,只要是来自金川的将领,一定亲自召见,细加垂询。几经斟酌,终于定了一个期限,如果明年春夏之交还不能收功,决意收兵。
上谕中说:“金川小丑,朕本非利其土地人民,亦非喜开边衅,第以逆酋跳梁不逞,置之不问,无以慑服诸番。前此讷亲等措置乖方,以致劳师糜饷,若不改弦更张,则人事尚为未尽。”
“尽人事而听天命”是皇帝的立论之本,他说,如今满汉精锐毕集,兵力已足,经略大学士傅恒公忠体国,将略优长,蒙上天孚佑,一举而奏肤功的时机已至。不过这是就人事而言,倘如“万分之一有出意料之外”,一过春天,仍未能扫穴犁庭,便有许多不便了,第一,“经略大学士乃朕股肱左右之臣,岂可久劳于外?”其次,入夏多雨,进取不便,京兵水土不服,何可在蛮荒烟瘴之地,露营等待秋晴以后攻剿?而况由国库所拨的军费,皆是民脂民膏,亦当珍惜。总之,人事已尽,倘犹不能收功,四海共知共谅。所以他已做了决定,到明年三四月间,不能凯旋,便须明诏撤兵。
第二件也还是与金川军务有关,张广泗已经由山西巡抚陈宏谋,遣派武官带领兵丁,押解到京,收押在刑部。皇帝已经得到密报,张广泗一路向过境的官员表示,金川用兵,劳师糜饷的责任不在他,对于边疆的情形,他最熟悉,有的可以力擒,有的可以智取,有时候兵贵神速,有时候又必须计出万全,对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他定下了十路进兵的计划,岳钟琪却不赞成,好不容易部署快完成时,朝命派讷亲来当经略,一切由他指挥,以致前功尽弃。
“这能怪我吗?”他总是这样说,“我从雍正四年调黎平知府打苗子,第二年升贵州臬司,再一年升贵州巡抚,都是军功上来的,贵州的苗疆是我一手所平定。后来打准噶尔,大将军岳钟琪措置乖方,派我接他的手,经我部署以后,连战皆捷;准噶尔投降以后,派我当湖广总督;其时贵州的苗子因为鄂文端公的善后办得不好,留下后患,以致复反。今上登极,派为我经略,复回贵州,不到一年,生擒首逆,阵斩一万多人,苗疆乱而后定。我没有打过败仗,可是,不听我话,不给我权,叫我有什么办法?”
皇帝听说过不止一次,张广泗向来功则归己,过则归人,如今居然归过于君,自然痛恨万分。
但就因为张广泗过去没有打过败仗,这一回的金川的军务,他应负多大责任,一定要弄清楚。否则就会有人疑心他以一时好恶,诛杀由心,不但损害他的声名,亦恐影响士气。
这话偶然跟和亲王弘昼谈起,弘昼向来是什么事想到就说的,当时转到一个念头,便即回奏:“皇上不如亲自审他一审,问他个心服口服。”
这个建议很好,皇帝欣然接纳,当时便找了刑部尚书——仍旧是阿克敦与汪由敦,说打算亲鞫张广泗,问他们是否符合体制。
阿克敦犹在考虑,皇帝指名问了:“汪由敦,你看如何?”
“此有先例在。”汪由敦答说,“顺治十四年丁酉,江南科场案,涉嫌士子提解到京,世祖章皇帝,就亲自审问过。”
“既有先朝成例在,而况此案又非科场案可比,我决定亲审张广泗。”
“是。”阿克敦答应着,既有先例,且皇帝已做了决定,就不必再做任何奏谏,但在何处亲鞫,却不能不问一问:“亲鞫之地请旨,以便伺候。”
“你们看呢?”皇帝问道,“御门?”
所谓“御门”,即是皇帝御乾清门听政,等于常朝仪、大学士六部九卿,皆须侍班,也算是个大典,不常举行。如今皇帝“御门”亲鞫官犯,似乎有失体统。
“乾清门举朝观瞻所系,犯官铁索锒铛,械系上门,似乎不大好看。”
皇帝省悟了,不但不大好看,而且不大方便,因为张广泗非讷亲之比,既然一路口出大言,就鞫时,可想而知的,绝不肯认罪,少不得要用刑求,那时鬼哭神号,搞得如明朝的“廷杖”一般,实在不是一件盛德之事。
“嗯,嗯。”皇帝想了一下说,“只能在西苑办,就在瀛台吧!”
瀛台入西苑宫门就是,取其近便。但阿克敦不免感慨,退出来以后,向汪由敦说道:“我刚入翰林的那年,有一天御前侍卫来传旨:明天各携钓竿进宫。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到御门,才知道圣祖赏文学侍从之臣,在瀛台赏花饮酒,游中南海,准大家垂钓,钓到的鱼,可以带回家。我钓到一条三尺长的锦鲤,上系一块银牌,才知道是前明天熹五年,奉圣夫人客氏放的生,当时我作了四首诗纪恩。这才真是君臣同乐的升平盛世。想不到如今瀛台,竟成了刑部大堂了。”
汪由敦却并无这样的感慨,他担心的是怕兴起大狱,因为自从皇帝下了杀大臣立威的决心以后,凡事寻根究底,动辄株连,但亦有平反之时,张广泗在云南边疆二十几年,参过许多同官及属僚,大部分都曾交刑部议罪,这回亲鞫之时,不知道会将哪件老案翻出来重议,更怕追论张广泗平苗的功过,会连累到当年襄助世宗在军务上设谋定策的重臣,诸如已故的鄂文端——鄂尔泰谥文端、虽在而不健的平郡王福彭。
“恒公,你说‘瀛台成了刑部大堂’,咱们在那个‘大堂’上可不是堂官,而且连司官都不是,司官抱牍上堂,堂官要站起来接公事,在那里可绝无此礼遇。”汪由敦一脸忧烦地说,“事无前例,咱们到那天在瀛台伺侍,要怎么样预备?想跟恒公请教。”
“是啊!事无前例,只怕要抓瞎。”阿克敦说,“首先要问的是礼节,我看得行文礼部,请他们议‘亲鞫之礼’。”
“行文礼部,怎么开头呢?说面奉上谕定期在瀛台亲鞫罪官张某吗?而况,这一议礼,不是三两天的事,只怕来不及。”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不如咱们自己定个几条章程,当面请旨,比较妥当。”
“也好!这件事得交秋审处的总办去办。”
秋审处管“朝审”,皇帝亲鞫罪官,自然该归秋审处主办。总办一共八个人,都是各司挑出来的能员,资格最深的是湖广司的掌印郎中姚青如,此人两榜出身,又是绍兴人,先世是刑幕,家学渊源,精通律例,将他邀了来,由汪由敦很客气地说明经过,请他拟几条亲鞫的办事程序。
“回两位大人的话,大清律上,并无亲鞫这一条。刑部办事,有律照律,无律查例,既无前例,只宜奏闻请旨。”姚青如又问,“亲鞫的时候,会不会用刑?”
“我看不免。”阿克敦答说。
“那就是了。”姚青如立即接口,“张广泗历任总督,官居一品,照规矩不能用刑,刑部就不能预先备刑具伺候,也不能把执刑的差役带进宫去,所以刑部不能主办这伺候亲鞫的差使。”
阿克敦大为踌躇:“姚老爷说得很有理啊!”他向汪由敦说:“皇上一声交代用刑,那时候怎么办?”
“是啊!”汪由敦转问姚青如,“你老兄看,应该怎么办?”
“顺治十四年江南科场案,是由御前侍卫执铜棍伺候,这回皇上如果要用刑,一定也是由御前侍卫执行。两位大人又不能指挥御前侍卫,这就是刑部无法办这趟差使的理由之一。”
“你提醒我了。”阿克敦说,“咱们马上写个奏折,请特简御前大臣办差,刑部听招呼就是了。”
“是。”姚青如又问,“请两位大人的示,此外还该预备些什么?”
“档案。”汪由敦说道,“凡是与张广泗有关,像他所参过的人、交刑部议罪的,都要把它检齐来。”
“已经在检了。”
“好!请你格外费心,宁滥毋缺。”
姚青如答应着,暂且退去。时已近午,管庶务的堂主事带了苏拉来开饭。刑部堂官平日起居议事之处,在四川司后面一座亭子,名为白云亭,开饭亦就开在此处,阿克敦没有打算在部里午餐,汪由敦是有预备的,从家里带来一个食盒,是一块火腿、半只风鸡、一大碗虾米炒酱丁,另外还有酱瓜、腌菜之类,颇为丰腴。时值严寒,少不得也还有煮酒驱寒。
阿克敦酒量极大,汪由敦却总是浅尝即止。这天四侍郎有的没有来,有的来过走了,两人对食,汪由敦以无法陪饮,颇以为歉;阿克敦独酌亦不免扫兴,但等姚青如一来,汪由敦想起来了。
“青如的酒量,可与恒公较一日之短长。来,来!”他亲自起身为姚青如去搬椅子,“奏稿不忙,青如,你先陪阿大人好好喝几盅。”
于是苏拉去添了杯筷来,姚青如也就不做客套,陪阿克敦连干数杯。汪由敦趁此片刻,已将奏稿看完,稍为改动了几个字,跟阿克敦大致说了内容,随即判了刑,命苏拉将奏稿送到司务厅去缮发。
“青如,”汪由敦问道,“张制军他们本旗,派人来看过他没有?”
“张制军”是指张广泗,“本旗”自然是镶红旗,姚青如答说:“我不太清楚,只听说平郡王还不知道张制军已经押解到京。”
“那是怕他担心。”阿克敦说,“其实,这是瞒不过去的事。”
“是。”姚青如答道,“亲鞫之后,少不得还要派王公大臣会审,如果派到平郡王,突如其来,这个打击,反而来得更重。”
“说得是。”阿克敦对汪由敦说,“平郡王亦算是贤王,这件事咱们倒得琢磨琢磨,看有什么可以让他不至于太烦恼的地方。”
“那,那要看张制军自己了。他为人最吃亏的,就是有个诿过的毛病。当年平郡王因为他是本旗的出色人物,照应他的地方很不少,如果有些罪名,他不肯自己承担,只说曾奉平郡王面谕如何如何,那一来,谁也帮不上平郡王的忙。”
“张制军这一回大概不至于诿过。”姚青如接口,“大概他也想通了,这于他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阿克敦问,“从何见得?”
“他跟人谈过。”
“跟谁?”
“跟提牢厅的司官。”
“既然如此,平郡王可以安心养病了。”阿克敦说,“咱们给王府通个消息吧。”
“好!”汪由敦答应着,“这件事我来料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