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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折一递上去,第二天一早便奉到朱批:“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着,今闻患病薨逝,朕心深为轸悼。着赐银两千两治丧,派大阿哥携茶酒往奠,并辍朝二日,其应得恤典,仍着察例具奏。”
紧接着恤典也下来了,谥敏,祭赐两次,照例建碑。就一般王公的例子来说,不算菲薄,但以平郡王与皇帝的感情而论,似乎还应该优厚些。太福晋为此,颇感委屈,不过往来的女眷们大多不解其中有什么讲究,太福晋亦就只跟少数至亲,透露了心里的感觉。
“那时你还没有过门。”她向马夫人说,“如今的太后,那时候跟她娘老子一起从杭州到江宁,长得又丑,又不爱干净,到处惹厌,我跟丫头们说:‘人家是好人家女儿,别亏待她。’丫头都说她蠢,话又听不懂,不爱理她。她老子看她不得人缘,想把她送回去,交给她叔叔。她哭着不肯,后来还是我说了一句,她老子才不作声。为此,她娘还叫她替我磕过头。哪知道——唉!”太福晋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除了宫中先朝的妃嫔以外,再没有受过当今太后大礼的人,但这不足以为荣,因为无法炫耀。马夫人心想,怪不得太福晋从没有朝见过太后,一年三节,命妇进宫参见时,总是先期谕免,当时以为太后对太福晋有什么不满之处,到此刻才知道这么相见彼此都会觉尴尬的曲折在内。
“当今皇帝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都被欺侮,尤其是他三哥,更瞧他不起。只是咱们家照应他,皇上八九岁的时候,常到咱们家来,见了我叫‘婶婶’,有一回跟我说:‘我的亲哥哥就是福彭。’可是如今也忘记了。”
听太福晋发牢骚,马夫人不敢搭腔,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听说皇上小时候是养在勤妃宫里?”她问,“勤妃的老太爷、老太太,我们是都见过。”
“勤妃跟密妃,都是老太爷去物色来的。勤妃苏州人,姓王;密妃还是海宁陈家的。不过——”太福晋说,“皇上养在勤妃宫里,也不怎么痛快。”
原来勤妃王氏与密妃陈氏,同时进宫,而且几乎亦同时得子,密妃生的便是皇十六子允禄,继承了庄亲王的爵位及家财;勤妃生的是皇十七子允礼,便是已薨逝的果亲王。
“勤妃是苏州美人,照例应该比密妃得宠,但康熙爷倒是常在密妃宫里传晚膳。为什么呢?”太福晋自问自答,“因为十六、十七两个阿哥,虽都一样聪明,癖性不同,十七阿哥好文墨,十六阿哥人比较实在,脑筋很清楚,康熙爷教他什么‘勾股’‘开方’之类的算学,一学就会,这对了康熙爷的劲,康熙爷常说他的天文、算学、火器,得了西洋的真传,在咱们中华是失传的绝学,可惜阿哥之中,除了三阿哥诚亲王略知皮毛以外,竟没有一个皇子想传他的绝学。到了晚年,居然有这么一个小儿子能做他的学生,自然很高兴,这就是康熙爷常住在密妃宫里的缘故。”
“听说,”马夫人问道,“当今皇上也是康熙爷的学生?”
“勤妃不高兴就在这里。”太福晋说,“当今皇上只好说是他爷爷的徒孙,那时他常常去找十六阿哥,问这问那的,十六阿哥也肯尽心教他,尤其是练火器,一定得有伴儿,有较量才有趣。侍卫都会火器,好手也不少,可是陪着十六阿哥练,总是让着他,不肯把本事使出来,这样十六阿哥很不痛快,可是真要一比,又差着一大截,也没有意思。只有他这个小侄儿陪着他练,才能把他的兴致给引了出来。有时候康熙爷也在一起打火器,祖孙三个玩得挺带劲的。”
“怪不得说当今皇上从小蒙康熙爷宠爱,这话,也不是没影儿的。”
“那——”太福晋摇摇头,“咱们就不提雍正爷的说法了。只说勤妃,看当今皇上常到密妃宫里,便不大高兴,说他没有良心,不大有好脸子给他看。当今皇上小时候受的气可多着呐。”
马夫人也听说过,皇帝对他的两位叔叔,表面上似乎无分轩轾,其实待庄亲王比待果亲王好得多,原来这也是有缘由的。
正在谈着,丫头来报:“六爷有事要跟太福晋当面回。”
于是有两个亲友家的女眷起身回避,马夫人却被太福晋一把拉住了说:“你是舅婆,坐着。”
庆恒进门招呼过了,看一看马夫人,踌躇了一会还是开口说了来意:“宗人府通知,明儿大阿哥来奠酒。有人说:得备一份礼酬谢劳步,奶奶你看呢?”
“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减,咱们照规矩办,你又何必来问我?”
“是——”庆恒嗫嚅着说,“这份礼不能太寒碜。”
“喔!”太福晋问,“你跟你大哥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
“他让我来跟奶奶回。”
“哼!”太福晋冷笑一声,“他总想把我剩下的一点东西挖光了才甘心。”
庆恒不作声,马夫人不便插嘴,局面冷在那里,有些发僵了。
终于还是太福晋自己打开了僵局,“你打算送点儿什么呢?”她问。
“不能送钱,也不能送太花哨的东西,总得要雅致而贵重的东西才好。”
“皇上的大阿哥,什么贵重的东西没有见过?”太福晋想了一下问,“大阿哥喜好什么?”
这一下将庆恒问住了,“倒没有听说过。”他说,“得打听一下。”
“打听明白了再说。”太福晋交代,“马上去打听。”
居然一下就打听到了,大阿哥喜好的是字画古书,而平郡王府少的就是这两样,太福晋想“投其所好”的打算,看来行不通了。
“只有跟舅舅家去商量了。”太福晋转脸向马夫人问道,“老太爷留下来的东西,总还有吧?”
这是指曹寅的收藏。经过雍正五年的抄家,便有剩余,也都归了曹;马夫人不便说实话,只好这样答说:“我得回去问雪芹。”为了表示她急人之急,便即站起身来说道,“我马上就回去查一查,回头让雪芹来回话。”
“不必这么急。”太福晋向庆恒说,“看你四舅公在不在?”
这是指曹。他从平郡王去世那天起,便每天到王府来照料,主要的职司是陪吊客,这天也在,一请就到。
“咱们先商量商量。”曹明白了事由,从从容容地答说,“送些什么,看现成的有什么,缺什么再想法子找。”
“要送总得四样。”庆恒说道,“一幅字、一幅画、一部古书,再配上一盒好墨,或者一方有来历的砚台,也就差不多了。”
“提到砚台,我倒想起来了。”马夫人说,“咱们家的那方红丝砚,也是有来历的吧?”
“怎么?”太福晋惊异地问,“红丝砚找到了?”
“是。”马夫人歉疚地答说,“大前年到张家湾理旧东西,在一口书箱里找到的。当时就想,太福晋问过这方砚台,既然找到了,应该来告诉太福晋,后来不知一混,竟把这件事丢到九霄云外,该打!”
太福晋点点头,脸上是很难令人索解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感慨,也还有些若有所思与迷惘的神色。
“这方红丝砚不能送人,也不必留在你那儿,给我吧!”
“是。”
“提起这方红丝砚,不知道老太太跟你谈过它的来历没有?”
“没有。”
“老四呢?”太福晋看着曹说。
“我只知道是祖传的。至于这方砚台的好处,记得雪芹做过一篇考据。”曹又说,“对了!我还听雪芹说过,《朴村诗集》里面有一首诗,似乎也是谈这方红丝砚。”
“我回去就问芹官。”马夫人接口说道,“明天我让他跟太福晋当面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