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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车回家天已经黑了,不过冬至前后,白昼最短,其实还早。心里想起皇帝登基时,便预料到十三年后便有拂逆之事,道是八字上看出来的,不由得便想起了庄培因。
原来庄培因经学深湛,精研《春秋》,对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特有心得,而精于《春秋繁露》,就必定深通五行生克之理。不妨请教请教他,看皇帝的八字中,有何奥妙。
为了打破疑团,他在寅时便已起身,到得方略馆时,不过卯正时分,庄培因刚刚起身。
“何必这么早来?交班也还早。”
“今天这一班原该是我的,应该早来。”方受畴又说,“还有件事要跟你请教,谈起来是件很有趣的事。”
庄培因也不解上谕上的这段话从何而来,如今听说是八字上的奥妙,当然大感兴趣,漱洗完了,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便坐下来取张素笺,将皇帝的八字写下来。
皇帝的八字,朝中大臣以及在内廷行走的人,几乎无人不知,而且庄培因不但深通五行生克之道,而且亦精于子平之学,所以很快地,不但写下“四柱”干支,而且连“五行”“十神”都注明白了。
写完搁笔,他将双手笼在衣袖中,凝神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赞叹:“真是,这样整齐的八字,拿本‘万年历’来挑,只怕一时挑不出来。”
“我对此道是外行。”方受畴说,“都说皇上这个八字,‘坎离震兑,贯乎八方’,坎离震兑,不是就北南东西么?”
“不错,也就是子午卯酉,方位四正。”庄培因指着“辛卯、丁酉、庚午、丙子”这四柱的地支说,“卯木、酉金、午火、子水,五行缺土,就是缺得好。”
“这话怎么说?”
“回头你就知道了。”庄培因说,“咱们先看天干,皇上是庚命,也就是金命,南方丙丁火,炼西方庚辛金,铢两相称,乃成利器,所以火不能旺,金不能少。地支上这四个字,午火紧贴酉金,午火至强,而酉金软弱;午火克酉金,必至消熔,何况更有卯木生午火,哪知子午一冲,午火不能破酉金;卯酉又一冲,卯木不能助午火,然后才有铢两相称的火炼秋金,造化之奇,叹为观止。”
“阁下这番道理,在我这外行来说,是太深奥了,只请你谈一谈为什么缺土缺得好?”
“土居中央。东西南北,驰骤如风,如果当中有座山挡在那里,老兄倒想,哪里还谈得到‘贯乎八方’的那个‘贯’字?”
方受畴深深点着头说:“这道理倒是很明白,不过,我不懂,为什么今年不利?”
“今年不是戊辰吗?中央戊己土、辰戌丑四季土,干支上下皆土。所谓‘土重金埋’,就是普通金命的人,倘或他的命很强,亦不宜于多见土。”
“原来有这么一个讲究。”方受畴细细体味,又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乾隆四年己未,不也是干支上下皆土吗?”
“不错,此所以有那年冬天,理亲王弘皙想逼皇上退位那一案。”
“那一案似乎比今年要麻烦得多,然则皇上何以不提己未年,只说戊辰年呢?”
“这因为己未之土,与戊辰之土不同。土生金,所以在‘十神’里面,土就是金的‘印’,印者荫庇,父母长官,以及其他有关系、能帮我忙的长辈,都可以称之为印,可是印有正印、偏印之分。在庚金、己未是正印,戊辰是偏印。这偏印,名为‘枭神’,又称‘倒食’,讨厌得很!”
“阁下说的这两个名目,我可真是莫名其妙了!”
“一说就明白。生克以‘我’为主,‘生我’‘我生’,你不能不懂吧!”
“这还能不懂?‘生我’者父母,‘我生’者子女啊,”方受畴突然领悟,‘生我’是‘印’,扩而充之,长官亦是;‘我生’为子女,则部属亦算在内。是吗?”
“对!‘生我’有‘正印’‘偏印’之分;‘我生’亦有两种,名为‘食神’‘伤官’,这是帮我生财的两个儿子,亦就是两个帮手,多主聪明颖秀,但性情有正邪之分。‘食神’讲理,‘伤官’就讲手段了。”庄培因谈到这里,停下来想一想说道,“我这么谈,怕你不大明白,举个比方吧。州县官办事,顶要紧的是靠哪些人?”
“幕友当然是少不了的,此外——要一个好捕头。”
“你懂窍门了!”庄培因欣然说道,“这一文一武,就是‘食神’‘伤官’。再说‘偏印’就是州县衙门的‘官亲’。这其中的关系,你去细细参详好了。”
在这方面,方受畴的见闻很广,因为他学过刑名,也曾随他的老师在县衙门帮过忙。“官亲”——刑县官的岳父、舅舅、叔叔的脸嘴看得多了。此辈仗着是州县官的长辈,勾结书办、捕快,包揽讼事,浮收钱粮,多方敛财。不用说,对州县官绝无好处。
“我懂了。”方受畴恍然大悟,“官亲要做坏事,幕友一定要提醒‘东家’,不可纵容。所以只要有持正的幕友在,官亲就不容易畅所欲为,但捕快、书办巴不得跟官亲勾结,书办还有幕友约束,捕快可是没有不巴结官亲的。”
“偏印之所以别称‘枭神’‘倒食’,就因为偏印专克食神之故。”庄培因说,“咱们回过来再谈皇上这个八字。皇上的‘正印’,自然是皇天后土,祖宗神祇,无时无刻,不在庇佑皇上;但皇上有了‘偏印’,好比跟州县官在任上的老丈人、叔太爷,只会添麻烦,不会有好处。此所以乾隆四年己未不足为虑,可虑的是今年戊辰的两个‘偏印’。”
“那么,”方受畴问,“谁是皇上的‘偏印’呢?”
“这不过是命理上虚托的说法,不必真有其人。”
“依我看,似乎真有其人。”
庄培因有些诧异,细想了一下问道:“你说是谁?”
这时厨子来开点心,蒸饺、小米稀饭、烧饼果子,还有酱菜,“两位老爷趁热吃吧!”厨子大献殷勤,“今天的蒸饺是三鲜馅儿的。”
“吃着聊吧!”庄培因又问了一句,“你说是谁?”
“阁下倒猜上一猜。”方受畴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先虚晃一招。
“庄亲王?”
“不大对吧!”方受畴说,“庄亲王这几年,唯皇上之命是从,从没有做过掣肘的事。”
“那么,”庄培因迟疑着说,“莫非是今年正月才晋封的恂郡王?”
恂郡王名为晋封,其实是复爵,他早在康熙年间便封过恂郡王。皇帝对这位“十四叔”颇为尊敬,自大金川军务一开始,因为恂郡王曾经用兵西陲,对川边的情形,相当熟悉,皇帝更是常常向他请益,恂郡王亦尽心指点,是皇帝最佩服的一个人。
“恂郡王本身就像‘食神’,像用岳东美,听说就是恂郡王的建议。他不是偏印。”
“既然都不是,只有请你自己说了。”
“我看当今的皇太后倒有点像。”
庄培因大感意外,但细细想去,却又似乎有点道理。皇后的郁愤难宣,最后竟致投河自沉,说起来跟当今的皇太后、以前的圣母老太太,不无牵连。皇帝与傅太太的那段孽缘,成于她侍奉太后之时,生下福康安,又是太后庇护,养育在慈宁宫,这一切使得孝贤皇后伤心的事,推原论始,都由太后而起。
正想得出神时,庄培因突然警觉,定定神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边,将写有皇帝八字的那张素笺,扯得粉碎,捏成一团,又放入口中咬嚼了几下,方始吐入废纸簏中。
“咱们就谈到这里吧!”他庄容说道,“多言贾祸,我辈日侍禁中,尤当深戒。”
这是前辈告诫的语气,方受畴悚然警惕,站起来答一声:“是,是。谨受教。”
于是饱餐早食,冒着凛冽的西北风,由方略馆到军机处“南屋”,庄培因陪着方受畴交班,检点文件,颇为费时,头班的章京陆续也都到了。
刚交完班,有个苏拉进门,略略提高了声音报道:“来中堂请方老爷。”
“来中堂”便是武英殿大学士来保,他是傅恒统兵西行以后才入军机,同时接替傅恒在内务府“掌印钥”的职司。方受畴跟他素无渊源,忽然请去见面,颇有突兀之感,但念头一转到平郡王府,心里便有数了。
“平郡王昨儿晚上出事了。”来保问道,“只怕你还不知道?”
“是。”方受畴蹙眉答说,“真不幸。”
“听说平郡王的遗折,是你的稿子?”
“是。”
“是怎么写的?”
方受畴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但仍旧据实而答,将内容要点说了个大概,只是未提到他跟平郡王太福晋曾经细细商量的话。
“有没有提到,让谁袭爵?”
“这是不必的。”方受畴答说,“国家自有制度,而且恩出自上,亦不宜妄请。”
“好!”来保点点头,“很妥当。”
方受畴不作声,略停一下,看来保没有再说什么,正想退出时,来保却开口了。
“今儿是你该班?”
“不!已经接了。”
“那你就歇一会儿再走。”来保说道,“回头我面奏皇上,看有什么恩典,你可以顺便给平郡王府送个信儿。”
话刚完,苏拉来报,“叫起”了。于是由张廷玉领头,全班在养心殿西暖阁觐见。
“刚才我听侍卫面奏,平郡王去世了?是吗?”
这应该由领枢的张廷玉回奏,但他不知其详,便略略挪一挪身子,回头看了一下,示意跪在他后面的来保答话。
“是。”来保答说,“昨儿晚上亥初一刻去世的。”
“遗折递进来没有?”
“还没有。不过据奴才所知,奏稿已经预备好了。”
“平郡王也是个福薄的人。”皇帝叹口气,“我原想重用他的,哪知道他太忠厚了。”
忠厚就不能重用?仿佛这倒是一种恶德。臣下都不敢接话。
“处世待人要忠厚,为国家办事就不同了。忠厚乃老实之别名,老实乃无用之别名。”
如此转弯抹角来解释忠厚,仍旧使得臣下不能赞一词。但作为首辅的张廷玉,不能始终沉默,便即迎合着皇帝的语气说:“平郡王虽老实无用,不过忠心耿耿,一生勤敏,亦是一位贤王。”
“敏则有之,贤则不足,他亦自有可取的地方。”
张廷玉将这话记住了。拟谥是内阁的职掌,他已决定,拟平郡王的谥,将“敏”字列在最前面。
“平郡王天性很厚,从小在上书房就看得出来,先帝亦是因为他没有一般少年亲贵骄矜浮夸的恶习,是讷尔苏的跨灶之子,所以命他袭爵。后来派他带傅尔丹主持北路军务,就显出他的无用来了。当年除了献马、筑城两事以外,可说一无表现。不过,他虽无用,尚未偾事,较之讷亲、张广泗又强得多了。”
“是。”张廷玉答说,“当时平郡王从乌里雅苏台上奏,说行军以驼马为先,喀尔喀扎萨贝勒等人,远献驼马,不求偿值,是不私所有。如今王公贝勒,圈地之中都有牧场,养得有马,莫非就没有内疚之心。因此,平郡王也献了五百匹马。先帝当时很许他能实心为国。至于张广泗,不独辜恩,而且亦有负平郡王的栽培。”
张廷玉这话,对张广泗是落井下石。张广泗为鄂尔泰所识拔,而张廷玉与鄂尔泰不和,张广泗便不大买张廷玉的账,想起旧恨,加遗一矢,但亦不免伤及平郡王了。
“张广泗是镶红旗。平郡王不能破除情面,遇事总替他说好话,正受忠厚之累,亦是他无用的明证。”皇帝接着又说,“张广泗误国之罪甚重,解送到京,我一直没有问他,就是怕亲鞫的时候,以他的奸狡好诿过于人,会有对平郡王不利的话,那时候我就很难处置。”
“皇上保全平郡王的恩德,平郡王地下有知一定会感激涕零。”
“我倒真是想保全他。可是,他有病的人,这件事念兹在兹,心情宽不下来,怎么能调养得好?‘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平郡王的性命,可说一半送在张广泗手里。”
“如今平郡王既已去世,皇上保全他的苦心,亦为臣下所共知,则为端正纪纲起见,张广泗的处置,应早请圣裁。”
“说得不错。”皇帝点点头,喊一声,“汪由敦!”
“臣在。”汪由敦将身子略略往中间一移,俯伏在地。
“你回去告诉阿克敦,预备亲鞫。”
“是。”汪由敦说,“日子定在哪一天,请旨。”
“你们去挑好了。”
方受畴一出了宫,驱车直投平郡王府,但见重门洞开,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地在布置丧仪,正院高搭席棚,里外白茫茫一片,布幔为西北风吹得“卜落、卜落”地作响;正门石狮子两旁正陈设郡王的仪卫。照墙下有七八个剃头挑子,王府官员护卫,顾不得露天风大,趁未成服以前,赶紧都先剃了发。门房刚刚剃完,一眼看见方受畴,急忙上来招呼。
“六爷呢?”方受畴说,“我有要紧事跟他谈。”
“是,请跟我来。”
门房将方受畴带到二门内的一个院落,是治丧之处,庆恒正在忙着,方受畴只好在南面一间空屋等候。
滴水成冰的天气,屋子里又没有生火,方受畴冻得快无法忍受时,才见庆恒露面,他两眼红肿,形容憔悴,进门便跪下给方受畴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方受畴避在一旁,搀起庆恒问道,“遗折递了没有?”
“正要递。”
“来大人关照,得改一改。”
“喔!”庆恒茫然地望着他,有些神思不属似的。
“六爷,”方受畴忍不住直说,“这儿太冷,请你换个地方,我好动手改奏稿。”
“喔,喔,真正对不起!”庆恒这才想到,“先伯父之丧,我亦是苫块昏迷,慢客之罪,该死,该死。”
换到北面的屋,在火炉旁边喝了口热茶,方受畴缓过气来,方能从容道明来意。
原来来保因为皇帝谈起平郡王当年献马,颇有嘉许之意。他知道平郡王在关外有一大片牧场,老平郡王生前管过上驷院,挑了一班好手到他的牧场去经营,将马养得极好,如果遗折中再一次献马,当能宽邀恩典。
“多谢来中堂,更要多谢方世兄。”庆恒沉吟了一下说,“这件事,我亦不必请示家祖母了,就这么办,劳方世兄的驾,改一改奏稿。”接着,便叫人去将誊稿的笔帖式找来。
“当初王爷献马的原奏,总有存稿,不知道能找得到不能?”
“这,怕难找了。”
“那就算了。”方受畴问,“听说当初是进五百匹,如今呢?”
“这得问一问,你请宽坐。”说完,庆恒走到对面屋子里,问清楚了来说,“如今只能进两百匹。”他问,“方世兄,你看是不是少了一点?”
这话问得奇怪!是多是少,只有他自己看情形,才能判断,旁人何能置喙?转念又想,大概庆恒是想多进,而有人不赞成,所以他才这样问,如果答一句:“好像少一点。”他就可以再去争了。因此他问:“六爷的意思呢?是不是觉得少了一点。”
“是的,我觉得最好这一回也进五百匹。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
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明显地看得出来,王府的意见很多,庆恒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凡事都可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