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回到平郡王府,庆恒正在等候回话,顺福向他细说经过,话很多,一直谈到上灯,里面派丫头出来通知,说:“王爷请。”
“知道了,我就去。”庆恒打发了丫头,向顺福说道,“这件事,很麻烦,该怎么跟王爷说,咱们明儿再商量。”
顺福答应着,出府回家,这天很累,喝了点酒,正想早早归寝,门上来报:“玉五爷来了。”
玉朗就跟在后面,因为是极熟的人,他径自排闼而入。顺福从卧室中迎出来,一把拉住他说:“老五,堂屋里冷,到里面来坐。”
一进卧室,顺福的姨太太避到后房,丫头来倒了茶问道:“姨太太问,要不要给玉五爷预备酒?”
“好!”顺福接口说道,“弄点酒来,反正我也不睡了,好好儿聊一聊。”
等丫头一走,玉朗便问:“你真的在宫里有路子?”
“没有。”顺福又说,“而况这是什么事?谁能说得上话。”
“既然如此——”
“你别说了,老五!”顺福使劲做了个切断的手势,“我是为府里打算。看样子,张敬斋带了不少银子来,府里一直闹穷,不如弄几文来贴补贴补。不过,这会儿我的想法又不同了。”
“怎么呢?”
“原来以为张敬斋总不至于有死罪,现在看起来,他这条命,八成已经送掉了,用那个钱会烫手。”
说着,顺福起身从桌前抽斗中,取出润丰成所开的三张票据,交给玉朗看。
“这是怎么回事?”玉朗问道,“我似乎也听说过,润丰成出票可以当现银使。”
接着顺福便细谈与何掌柜及张贵乾在一起的经过,这比他告诉庆恒的话又多得多——多的是皇帝以张广泗与讷亲相互为“刀”的策略,这话他没有告诉庆恒,是怕他会想到平郡王与皇帝的关系,因而引起不必要的忧虑。
但玉朗又何尝不忧虑?既忧张广泗,亦忧平郡王,“照此看来,张敬斋是没得救了!”玉朗问道,“你是不是也是这么个看法?”
“是的。”
“如果是死罪,多半还会抄家,谁用了张家的钱谁倒霉。”
话很率直,却是当头棒喝,顺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从雍正初年到现在,二十多年之中,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问斩籍没的,少说也有三四十个,抄家时最留意的一件事,便是有无隐匿家财寄顿在别家的情形。被寄顿的人家,固然也有抹杀良心“黑吃黑”而发了横财的,但大部分都被查了出来,判处重刑。而况这一万两银子,中间还经过润丰成出票,知道的人必不在少,张广泗果然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厄运,这一万两银子一定会被查出来。
“老五,多亏你提醒,明天我就得把钱去还给人家。”
“还,还得当着润丰成的掌柜还,人家只知道票子是出给你的。”
“说得不错。”顺福踌躇着又说,“可是对何掌柜,似乎不大好交代。老五,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玉朗想了一会,慨然说道:“明天我陪你一块儿去,就说咱们俩商量过,觉得‘走宫里路子这件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把润丰成的票子给了人家,说不定就会变成行贿的证据,所以没有敢给。票子先奉还,事情我们还是照办。等说成功了,再商量过付的办法。’”
“好,好!这个说法比较婉转,也是实话,只要有办法,你我还是要替张敬斋奔走。”顺福又说,“票子不是还给人家,是把何掌柜请了来,当面拿票子注销作废,这样子才没有后患。”
玉朗深深点头,接下来便谈到平郡王了。
“王爷跟皇上是从小的交情,掉句文,是‘总角之交’。”玉朗惋惜地,“可惜,乾隆四年那一案,没有弄好。”
这指的是乾隆四年理亲王弘皙争位的案子。虽说后来杀的杀、关的关、削爵的削爵,皇帝完全占了上风,但他的出身,以及应该让位而不让,变成“久假不归”,却已是天下皆知。给人的感觉是,原来皇帝也会耍赖!这当然是件很坏的事。这回皇后跳河自杀,大损天威,以至于皇帝必须杀大臣立威,与乾隆四年那一案,是有因果关系的,倘或想到平郡王当年有负委任,心里一起了“可恨”的念头,平郡王就危乎殆哉了。
可是顺福的想法不同。以前他也跟大家一样,都认为平郡王那年的差使办得不好,以至于宠信大不如前,否则还会更上层楼,倘说能由郡王晋封为亲王,亦非全无可能。但从这天中午,他与何掌柜及张贵乾,将皇帝的心理,抽丝剥茧地一层一层探索到底,想法就完全变过了。
“老五,我倒觉得王爷从乾隆四年冬天以后,皇帝慢慢跟他疏远,倒是一件好事。其中的道理,你倒想想看。”顺福卖关子似的,“你应该想得到的。”
“咦!”玉朗大为诧异,“你的说法跟以前完全相反!我怎么会想得到其中的道理?这个道理只怕只有你自己明白。”
是反唇相讥的语气,但顺福不以为忤,因为其中的道理,他也只是这天才明白,如今要跟玉朗说明白,不妨拿一个人来做比方。
“皇上即位以后,你说最红的是谁?照我算,我们王爷排列第三,你说第一是谁,第二是谁?你好好想一想。”
玉朗果然很冷静地想了才回答:“第一是讷公,第二是庄亲王。是吗?”
“不错。”顺福点点头,“如果不是早就失宠,王爷现在至少会升到第二,甚至第一,那一来就危险了。”
玉朗开始领悟了,“有道理。”他说,“你说皇上对讷公,有点儿觉得尾大不掉,这一点咱们王爷还不至于。”
“就是这话。”顺福这才进一步谈他新获的领悟,“你想礼亲王当年不就是因为自己觉得是长辈,从前对皇上也照应过,见面的时候,礼貌不大周到,以至于皇上早就借礼亲王身子不好这个理由,不要他在御前行走。咱们王爷,可是从没有这种表示,所以皇上看待他,跟看庄亲王差不多。”
将平郡王当作庄亲王同样看待,应该绝无祸事,可是实际上情形是不同的,庄亲王虽说由于圣祖亲自教导,精于火器,每年八月间,皇帝在热河庆万寿、会藩属,然后打围,总是庄亲王猎获的虎鹿獐兔,远较他人为多,可是,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军务,因此论征战得失,与他无关。平郡王就不同了。
当玉朗提出这个看法时,顺福仍旧认为无碍,“皇上也只是张敬斋征苗的那几年,让王爷参赞军机,当然也有回护张敬斋的地方,可是那几年打的是胜仗啊!”他停了一下又说,“而况,张敬斋的态度,你亦看见的,他不会胡乱牵涉到王爷,就绝不要紧。”
玉朗沉吟了好一会说:“既然绝不要紧,那,王爷面前干脆就瞒到底吧!”
顺福同意照此办法。第二天将他们琢磨起来的结果,告诉了庆恒。正在谈着,有个护卫在书房外面,掀开门帘一角,向里张望,庆恒眼尖,大声喝问:“谁?”
那护卫叫雅尔哈,在外面应了一声,掀帘进来,请了安等候问话。
雅尔哈是守大门的护卫,何以来到书房?庆恒便问:“你不在大门口,到这里来干什么?”
“大门口来了一个人,要见顺老爷。”
“谁要见我?”顺福问说。
“是——”那护卫吞吞吐吐的。
见此光景,顺福觉得事有蹊跷,通报宾客,并非雅尔哈的职司,而又行踪诡秘、言语闪烁,他怕庆恒见了起疑,便即骂道:“混账东西!有话不好好说,干吗这么鬼头鬼脑的!”
“是,是张制台的侄子张大爷。”
原来是张贵乾!顺福陡地想到,身上揣着人家一万两银子的票据,这件事是庆恒所不知道的,如今这雅尔哈的行径又令人可疑,如果两下合在一起,变成无私有弊,那时的嫌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转念到此,认为从此刻起就当澄清,当下沉着脸问:“门上为什么不来通报?”
“门上说顺老爷有事,不便进去回,要他等,那张大爷说有很急的事,我跟张大爷认识,所以多事进来看一看。”
“那就大大方方说好了,为什么要弄成这个鬼样子!”
“是怕——”
“好了,”庆恒不耐烦地,“你别啰唆了。”接着对顺福说,“你倒去看看,张贵乾是什么急事?”
“是。”顺福不肯错失消除可能会有的误会的最佳时机,自怀中取出润丰成所开的取款凭证,交给玉朗说:“老五,你把经过情形,先跟六爷谈一谈,我去会了张贵乾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