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第二天上午,顺福备办好了美食,将他自己新制的一件狐皮袍子也带了去,此外又用布袋装了十个元宝,与玉朗一起到了刑部。由于汪由敦事先已有关照,所以很顺利地见到了张广泗。
张广泗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院落中,陪他来的一个侄子张贵乾跟他住在一起,日夜有人看守。初到之时,提牢厅主事就把张贵乾找了来说:“令叔是钦命的要紧人,如果出了漏子,别说我们提牢厅,连堂官都会倒霉。咱们把话说清楚,令叔可得想开一点儿,别害人!你有没有把握,你如果没有把握,趁早说。”
张贵乾一时听不懂他的话,来回折冲了好一阵,才弄明白,他们是怕张广泗畏罪寻了短见,便即答说:“这一层,请放心好了。家叔绝不会窝囊自己。”
因此,虽说日夜有人看守,张广泗在那里还是很自由,顺福与玉朗到达时,他正在满院阳光的天井中,练他擅长的“太祖洪拳”,一见了面,彼此都说不出话,眼睛直勾勾地对望着。
首先开口的是顺福,他浮起笑容,疾趋上前握着张广泗的手臂说:“敬斋,早就要来看你,部里不许,今天是得汪大人帮忙。”他将脑袋往后一仰,端详着张广泗的脸说,“气色不坏嘛!”
“印堂不至于发黑吧?”张广泗故作洒脱地笑着,“王爷好?”
“身子不怎么好,说来话长。”
趁这一停顿间,张广泗便跟玉朗招呼,“老五怎么样?”他说,“老爷子很健旺吧?”
“托福,托福。”
就在院子里,有一阵久别重逢的寒暄,然后主客进屋,顺福便交代带来的东西,特别说明那件狐皮袍只上过一回身,又交代那五百两银子是供他在部里花费的。
“费心,费心,真正过意不去,吃的、穿的我领了。”张广泗打拳本来只穿了一件小棉袄,此时便将皮袍穿上,拱拱手说,“解衣衣我,感谢万分。不过,这银子不敢领。再说实话,我也带得有。”
“既如此说,我就不勉强了。”
于是坐定下来,先谈平郡王身子不好,难耐繁剧,更不能受刺激。张广泗非常关心地倾听,最后说了句:“五爷为我的事心烦,实在很不安。不过——”他踌躇了一回,以一种断然撒手的神情说,“唉,算了!一切都不必提了。”
顺福暗暗惊心,觉得汪由敦的话靠不住,张广泗似乎仍旧有诿过之意——说什么事,是照平郡王交代的话办理。此刻的态度像是已经改变,但又安知亲鞫之时,刑求之下,不会又改回来呢?
这时玉朗忍不住开口了:“敬斋,你知道的,我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你这回的祸事,都因为你从前参的人太多了。”
此言一出,但见张广泗涨红了脸,好久才挣出一句话来:“是这样子吗?”
“怎么不是这样子?”玉朗说道,“就拿今上登基以后的情形来说好了——”
“今上”在雍正十三年八月即位前,贵州生苗复肆劫掠,刑部尚书张照奉旨督师,偕贵州提督扬威将军哈元生,副将军董芳,剿抚兼施,日久无功,原因之一是将帅各执己见,不能和衷共济。因此,“今上”诏授张广泗为经略大臣,由湖广总督改为新设的贵州总督。
张广泗一到贵州,第一个折子便参了张照、哈元生与董芳,说哈元生以大军布防,而用以攻剿的,只有两三千人,以致东西奔救,顾此失彼;董芳则驻守一隅之地,仅以招抚为可了事,较之哈元生更无实际,对于张照的措辞更为严厉,他说:“张照于董芳所办之事,极口赞扬,于哈元生所办之事——痛加丑诋,分兵分地,以致哈元生束手无策。张照倚董芳为援,董芳以张照为可恃,交稿往来,互相攻讦,一切军机事宜,皆各行其意,从无一字相商,所以大兵云集,已经数月,而毫无成效。”结果张照、董芳都革职拿问,哈元生革去扬威将军,暂留贵州提督之职。
当玉朗谈完这段往事,张广泗答说:“这是实在情形,好比害病,不拿病根查清楚,可怎么对症发药?”
“那么元中丞呢?”玉朗问道,“你又为什么参他?”
“元中丞”是指贵州巡抚元展成。在张广泗的参折中,首先便指责元展成,以为生苗起事之时,元展成认为熟苗必不致反,因循误事。结果元展成革职,拿解到京治罪,全由张广泗笔下不留情之故。
“你不知道,其中有缘故的。”张广泗分辩说,“鄂文端平定苗疆,功劳很大。哪知名为平定,七年以后复又反叛,鄂文端就变成没法交代了,所以元展成拼命拿这件事轻描淡写,为的是回护鄂文端。”
“你也受过鄂文端的提拔,为什么也不回护他一点?”玉朗又说,“再拿这回金川的情形来说,你想想看,你参了多少人,第一个是——”
第一个是重庆镇总兵马良柱,原为皇帝特旨派到金川的,一到就为张广泗所参,说他不思努力克敌,怯懦无能,将五千余众,一日撤回,以致军装炮位,多有遗失;又说他“老不任用,若留军中,以功赎罪,亦属无益,自当严劾,以肃军纪。”
第二个是建昌镇总兵许应虎,因为年纪太大,怕他不能胜任,以至陛见以后,皇帝认为他虽老而勇,谙练军情,还可以用,所以特赏路费,准他带回他的儿子,赴金川效力。
哪知一到金川,又为张广泗所参,说他将皇帝命他赴军营效力一节,隐秘不宣,意思是要回建昌去当他的总兵。及至张广泗奉到上谕,才知道不是准许应虎回任,而是要他到金川来打仗,因而派他为南路统领,哪知“该镇急遽冒昧,毫无调度”,以致攻塞不克,反失炮位,结果许应虎又是革职拿问。
玉朗谈到这里,顺福也听得很明白了,不由得怪张广泗:“你也实在太不聪明了。马良柱、许应虎都是皇上认为不错,派到你那里去的,哪知你说得他们一个子儿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
张广泗不作声,但脸上的悔意是看得出来的,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想到了就好了。”
“你应该想到的。”玉朗接口,“你想你参马良柱,结果皇上调进京来问过以后,七月里又派了给讷公。你想,这不就是对你的警告吗?”
“恐怕不止于警告吧!”顺福又说,“马良柱进京以后,王爷曾经叫我去看他,问他大金川的情形,他吞吞吐吐不肯说。有人告诉我,他在皇上面前说的话,对你很不利。这件事,”他转脸问玉朗,“你总清楚吧?”
“怎么不清楚,我不敢跟王爷说,不过跟六爷提过。”玉朗问张广泗:“马良柱重新回金川以前,有道密旨给讷公,你恐怕不知道。”
“皇上给他的密旨很多,不过我大概都知道。”
“这一道,你多半不会知道,因为上谕格外交代:不必问之张某某。”
“喔,”张广泗面现惊异,“有这么一道密旨吗?说的什么?”
“是说马良柱遗失军械的原因,说以前驻守的一个地方,大雪封山,军粮运不进去,士兵把马鞍子煮了当饭吃——”
“喔,这件事!”张广泗插嘴打断了话,“那不是我的错。”
“运粮是班尚书的事,可是你下令撤营,军械雪大无法搬运,以致遗失。”
“这,我也没有错。已经断粮了,我不叫他们撤,莫非活活让他们饿死?”
“可是,这一来就不能怪马良柱遗失军械。”玉朗说道,“皇上就是派讷公彻查,交代‘不必问之张广泗与班第’。又说:‘彼时粮运是否为雪阻滞,已历半月之久?将情由速行奏闻,倘所供属实,马良柱年虽六旬有余,精力尚属可用,将来仍发往军前立功赎罪。’你想,后来马良柱仍发大金川,可见讷公的复奏,对你是不利的。”
“我不知道有这么一道密旨。不过,我参得没有错。”
看他仍是如此刚愎自用,顺福与玉朗都替他担心。顺福正要劝他自错,玉朗恰又提到他另外纠参的两名将领:哈攀龙与高宗瑾。
这案又正好相反,哈攀龙与高宗瑾都是张广泗的私人,因此虽有种种作战不力之处,而张广泗却避重就轻,有意徇庇。这些情形京中人知道的不少,张广泗亦不能不承认了。
时间谈得很久了,狱卒已经在窗外张望了好几遍,意思是在催促,于是顺福说道:“敬斋,你这一回的事情,实在有点儿麻烦,你总有个打算吧?”
“我想过了。”张广泗答说,“我也听说了,皇上自己亲审,是先要把我唬倒,甚至于会用刑,不过,我已经横了心,绝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我挺住了,我想王爷会替我说话吧?”
玉朗心想,平郡王忧谗畏讥,而且在病假之中,如何能为他说话?但正要开口时,顺福抢在前面做了答复。
“只要你能挺住,王爷当然会替你说话,不过你得要替王爷留下能说话的余地才行。”
“那当然,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张广泗很郑重地说,“请两位上复王爷,张广泗不是随便能唬倒的人,我胸中自有丘壑,也有把握,不至于让皇上处我的死。请王爷放心,我一定尽我一点儿报答王爷的心,只求王爷将来能在紧要关头替我说一句话。”
“你所谓紧要关头是什么,要说一句什么话?”
“紧要关头在什么时候,我不会知道,这要请各位在外面打听,反正总在皇上朱谕,或者交代军机以前。那时请王爷替我说一句:张广泗总是打胜仗的时候多。乾隆六年父母下葬,皇上赐祭一坛,请皇上念他父母在九泉之下感激皇恩,放他一条生路。”
“是了。”顺福说也庄容相对,“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说着便站了起来,预备告辞,张广泗亦起身准备相送,这时张贵乾与他叔父交换了一个眼色,便即说道:“我来代送吧!”
“好,贵乾,你好好儿送两位大叔。”
一听这话,顺福便知张贵乾有话说,走到廊上问道:“世兄,你住哪间屋?我到你那里看看去。”
“我跟我叔叔住一起。”张贵乾答说,“请两位老叔到这面来坐。”
西头有间小屋,里面只有杂木桌、两条凳子,桌上却有一壶茶,五六个粗瓷茶杯,想来是狱卒休憩之地。张贵乾引客落座,要斟茶时,玉朗揿住了他的手。
“不必客气,你有话就说吧!”
“是这样,”张贵乾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两位老叔看,是不是能走一条路子?家叔没有什么钱,不过从前打苗子那里救出来一个四川人,此人后来贩茶贩盐,发了大财,感激家叔救命之恩,特地赶进京来,他有三四万银子,存在京里一家颜料铺子,尽可能动用。”
顺福与玉朗对他这话,都有意外之感,因为张广泗自矜清廉,说从不做“吃空额”或者一年只发“九关”或“十关”的花样——发饷称为“关饷”——一年十二个月,只发十个月便是“十关”,克扣两个月,闰年便是三个月。但张广泗的用度很大,都在饷项中开销,只是从未见他接济过故旧朋僚。如今忽然听说他有这么一个慷慨的朋友,是真是假就颇成疑问了。
两个人开头的想法一样,到以后就不同了,玉朗爽直,先开口说道:“我听说刑部阿尚书不肯要钱,汪尚书是不敢要钱,这就不必去碰钉子了。”
“不!”张贵乾的声音越发低了,朝北面指一指,“我是说里头。”
“里头?”玉朗倾向前,“你是说宫里?”
“是啊。”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说道,“这是皇上亲自问,亲自定罪,谁也说不上话,而且让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坏。不行,不行!”说着,将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张贵乾脸色黯然,顺福却另有见解,“也不见得说不上话。”他说,“反正哪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一听这话,玉朗无从置喙,因为他不知道皇帝左右有谁能进言,但也不敢说一定没有。张贵乾病急乱投医,自然很容易地将顺福的话听了进去。
“大叔,”他又惊又喜地,“你有路子?”
“是间接的路子。”顺福神色从容地说,“我听说养心殿有个总管,内奏事处有个太监,皇上常找他们问话,养心殿的总管,有时就替皇上批折子。”
他的话没有错。不过那只是皇帝用指甲在松软的夹宣折子上,画上一道“掐痕”,或横或竖,侧光一照,看得非常清楚。批折太监便照掐痕所示,或批“知道了”;或批“览”;或批“依议”,都是例行公事。
不过,未成年便已离京的张贵乾,不知道这些情形,甚至天真地以为代批奏折,轻重之间可以动手脚,所以越发兴奋了。
“大叔,事情怕要快。”
“当然。”顺福点点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能事先烧冷灶,又比临时想办法划算得多。”
“是,是!大叔你看要送多少?”
“这就不清楚了,我也要去问了人家才知道,像这种案子,我想,少也少不得哪里去。”
张贵乾踌躇了一会说:“这样,我先跟家叔去谈一谈,请两位大叔稍微坐一坐。”
等张贵乾一走,玉朗开口了,是质问的语气:“那两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回头告诉你。”顺福伸手在玉朗肩上按了两下,“一定告诉你。”
听这一说,玉朗姑且忍耐。很快地,张贵乾回来了,脸色很开朗,料想是有了满意的结果。
“家叔说了,这件事要拜托两位大叔。至于花费,尽力而为——那个四川人姓何,受过家叔的救命之恩,如果三四万银子不够,他还可以想办法。”张贵乾问道,“两位大叔看,先支一万,还是两万?”
“慢、慢!”顺福答说,“现在还不知道数目,不必动用,不过,既然令叔如此说,为了把握时机,或许到时候我就代为做主了。那时候找你恐怕不大方便——”
他的话不必说完,张贵乾便已明白,当即答说:“顺大叔说得是。这样,我现在就陪两位去看那姓何的朋友,把话交代清楚,他的银子现成,以后就凭顺大叔的条子,支多少就是多少。”
“好!这样办事才顺手。”
“那就走吧,姓何的住在打磨厂。”
于是,张贵乾跟狱卒去要了一块出入的腰牌,陪着玉朗跟顺福出了刑部,找到坐来的车子,直驶打磨厂,在一家牌号叫作“润丰成”的颜料铺子下车。
“张大爷,”有个小伙计迎上来问,“是来看何掌柜?”
“是啊!在不在?”
“在,在。”
小伙计在前领路,由西角门出去,沿着一条胡同往前走,进了另一座门,是“润丰成”为行商所备的客房。张贵乾进门就喊“何掌柜”。
原来何掌柜恰好由堂中出来,迎面相逢,他站住脚看着顺福与玉朗。
“这两位是家叔的至交。”张贵乾说,“到里面再引见吧!”
“好,请,请!”
何掌柜说的是一口湖北话,打帘子肃客入内。张贵乾引见过了,彼此少不得有一番客套,等双方沉默下来,到了谈正事的时候,张贵乾向顺福与玉朗道一声:“两位大叔坐一坐,我先把家叔的意思,跟何掌柜说清楚。”
“失陪片刻!”何掌柜说了这一句,领着张贵乾到内室密谈。
这一谈谈了很久才出来,张贵乾对顺福说道:“承何掌柜帮忙,就照大叔的意思。时候不早,何掌柜想请两位喝一杯——”
“不必客气了。”玉朗说道,“我中午还有个很要紧的约会。”
“那么,”张贵乾有些踌躇,“请两位喝酒,不过是为了何掌柜有些情形要请教,而且也要把这里的雷掌柜,给两人引见了,以后联络才方便。”
“那这样,”玉朗很干脆地说,“我们俩,走一个,留一个,不就行了吗?”
“是。”张贵乾答说,“反正跟顺大叔谈也一样。”
于是何掌柜请张贵乾陪顺福,自己送玉朗出门,顺便交代润丰成的伙计备酒饭。
“雷掌柜有事出去了。”何掌柜回来说道,“已经派人去找了。顺老爷,请这里坐,比较舒服。”说着,将一张加了棉垫子的藤靠椅,端到火炉旁边。
“谢谢。”顺福又说,“何掌柜,咱们官称吧!你这个称呼太客气,不敢当。”
“本来就是官称嘛。”
“商”居四民之末,见了官,哪怕是未入流的典史,亦称“老爷”,何况顺福是三品功名的王府长史,所以说“本来就是官称”。
顺福的所谓官称,是照北方客气而生疏的官称,只是一个“爷”字,顺福就是“顺爷”,所以他笑着说道:“何掌柜,你把那个‘老’字送了我吧!”
“喔,喔,”何掌柜想了一下会意过来,“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斗胆称顺爷了。顺爷,张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四川做生意,又多承他照应,真正是‘衣食父母’。如今张大人遭了官司,我倾家荡产,也要报恩。这件事,完全拜托顺爷了,我先给顺爷磕个头。”
顺福大吃一惊,刚要伸手阻拦,何掌柜的动作很快,已跪了下去,“嘣咚”一声,磕了个响头。
见此光景,张贵乾也跟着跪了下去。顺福这个没有拦住,又要拦那个。手忙脚乱,张皇失措,到底也还是又受了一个响头。
“两位这样子,真正不敢当。我跟张制军不外,说得近一点儿,也算是老弟兄,但有能效劳之处,理当尽心尽力,两位请放心。”
“是,是。”何掌柜说,“我先跟顺爷回,我在这儿有三万多银子,另外能调动个一两万。不知道够不够?不够,咱们先想法子。”
“够了,够了!”顺福又加了一句,“我想够了。不过,一万两银子就是两百个‘马蹄银’,挪动起来,太不方便,得想个法子。”
“马蹄银”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形似马蹄,所以京中称之为“马蹄银”。顺福的顾虑,在何掌柜认为并不为难,不过,他不知道顺福是否知道润丰成的情形,想一下问道:“顺爷,你听说过没有?天津有一家颜料铺,出票当现银用?”
“喔,仿佛听户部的朋友谈过,当时没有在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么,等我来说给顺爷听。”
原来现银的运送是件极麻烦的事,各省解饷,多派候补的州县官带领兵丁,随同镖客,循官道进京。官府的饷银,绿林中是不敢动,但民间的财物就不同了,虽然失了镖,镖局会照赔,但总会打点折扣,而且也很耗费时日。凡是做大买卖的,对此都很头痛,却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变通的方便办法。
其中有一个山西平遥人姓雷,在天津开了一家颜料铺,牌号叫日升昌。有一种贵重颜料,名为“铜绿”,出在四川,雷掌柜每年都要入川办货,带了现银去,很不方便,如果由湖北自水路入川,三峡之险,更为可虞。所以每一回来去,都是怨天恨地,但他只是掌柜,东家另有其人——平遥是山西有名出富翁的地方,雷掌柜是领了人家的本钱做生意,出了乱子赔不起,所以非得亲自去办货,不能放心。
雷掌柜有此苦恼,四川的大商人亦复如此,携带现银到下江去办洋广杂货,又有风险又不便。既然如此,何不来个“划账”?雷掌柜灵机一动,烦恼尽去,但也是靠他的信用,都知道天津日升昌颜料铺,是家极殷实的大商号,雷掌柜说一不二,有他亲笔“出票”,拿到天津日升昌,不论多少,都能实时兑现。
“这里的雷掌柜,跟天津日升昌的雷掌柜,是叔伯兄弟,如果他们兄弟都认识呢,就叫他们大雷掌柜、小雷掌柜。”何掌柜接下来说,“润丰成的牌子没有日升昌来得响,小雷掌柜的名气也不如他老兄,不过他们是联号,润丰成的票子,拿到日升昌,照兑不误的。”
听完始末,顺福明白了,只要润丰成出票,便可免去运送现银之烦。同时也意会到何掌柜何以有额外筹措现银的把握,倘有必要,先向润丰成预支,回川拨还好了。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能有这么个变通的法子,办事可就方便得多了。可不知道,出票数目大小,有一定的规矩没有。”
“只要整数即可。每一张最少一千,最多两万,如果超过此数,就开成两张、三张,或者再细分,都无不可。”
“既然如此,我先领一万两银子,分开成四张。”顺福又说,“这是几处关口先要去打通。”
“是,是。”何掌柜连连点头,“等这里的雷掌柜来了,我就请他开。”
谈到此处,润丰成的小伙计,带着猪肉铺的小徒弟来摆饭,是一个内有十份样卤味的“盒子菜”,另外一个什锦火锅,是润丰成所备。何掌柜的酒量极宏,“二锅头”的烧酒,一口一杯,下咽无声。顺福虽也以好酒量出名,这时也有自叹不如之感了。
闲谈之间,顺福无意中问了一句:“何掌柜到过大金川没有?”
“怎么没有到过?”何掌柜答说,“是很熟的地方。”
“这么说,那莎罗奔的情形——”
话说到一半,顺福蓦地里警觉,要问莎罗奔的情形,应该跟张贵乾谈,当着张贵乾去问何掌柜,不仅失言,而且是犯下了很大的错误,急忙缩口,意思已很明显,内心颇为失悔。
不道那何掌柜叹口气说:“唉!谈到莎罗奔的情形,恐怕贵乾兄也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这何掌柜虽是湖北人,但先世是久驻四川的武将,所以对川边的情形,非常熟悉。张献忠屠蜀时,西面如石砫、酉阳、松潘、建昌各地的土司,据险自保,未遭荼毒。入清以后,大小金川的土司先后归顺,大金川的土司名叫嘉纳巴,信喇嘛教,他的祖父哈伊拉木,明朝曾受封为“演化禅师”,因此,康熙五年嘉纳巴归顺时,朝廷仍旧颁给演化禅师印,地位一向高于小金川的土司。
莎罗奔是嘉纳巴的孙子,康熙五十九年带士兵从征西藏有功,雍正元年授为安抚司,变成所谓“土官”。原来的土司泽旺,被撵到小金川去住。莎罗奔为了安抚起见,将他的女儿阿扣,配了给泽旺,此人非常懦弱,而阿扣饶有父风,所以泽旺完全为妻子所制。
乾隆十一年,莎罗奔想吞并邻近各部落,先夺泽旺之印,接着攻其他土司,于是张广泗受命调四川总督,专办大金川军事,以小金川泽旺所住的美诺官寨为驻节之地,以泽旺之弟良尔吉为从属的部将,用了一个向导是汉人,名叫王秋。
“坏就坏在用王秋,更坏的是张大人还真信任这个家伙。”何掌柜嗟叹不绝地,“一错再错,错到今天。”
“怎么?”顺福问道,“王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莫非是间谍?”
“是啊!可是他这个间谍做得人看不出来,因为他从来没有跟莎罗奔这面的人来往过。”
“那么,他这个间谍是怎么做的呢?”
“他最阴狠的一着是,尽说良尔吉应该重用。他说泽旺的印,给莎罗奔劫走了,他要为兄报仇,其实也是为他自己,因为泽旺懦弱无用,一切都要听这个弟弟的,而且已许了他,将来把土司的印传给他,所以良尔吉跟莎罗奔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这话很动听,张大人一直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
这时张贵乾开口了,“家叔一直到几个月前才知道内幕,可是,”他长叹一声,“嫌晚了!”
“喔,内幕。”顺福大为惊异,“莫非良尔吉也是间谍?”
“他不但是间谍,而且等于泽旺的化身。”何掌柜说,“起先是谁都想不到的一件事,不过,我是早有所闻,跟张大人说过,无奈他——”
“慢慢,慢慢!”顺福打断他的话说,“怎么叫良尔吉就是泽旺的化身?”
“莎罗奔早就把泽旺的印给了良尔吉,而且阿扣跟小叔子早有一腿,那莎罗奔跟良尔吉说:‘我以前的女婿是你哥哥,现在是你。’顺爷,你想,这不就是泽旺的化身?”
一听这话,顺福倒抽一口冷气,看着张贵乾说道:“令叔一向精明强干,真所谓‘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去’,怎么会上这么一个当!”
“何掌柜刚才说的情形,我也十分清楚。不过王秋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谁都看得出来,只有我叔叔始终信任他,这也真叫是冤孽了。”
“我就跟张大人提过。”何掌柜接口说道,“王秋那家伙,脖子格外长,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会扭回头去,一直能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人,这在相法上叫作‘狼顾’,是最靠不住的人。”
“可是,何掌柜,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几个月之前,张制军终于知道了,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不早早料理?”
何掌柜不作声,看了张贵乾一眼,两人都低着头,神色黯然。
“其中⋯⋯”顺福很含蓄地催问。
“我说张大人一错再错,就是指这一层。”何掌柜抬起头来说,声音都嘶哑了,“那时候,皇上派了人来了,这上当的事,还不能提,一提自己先就认了罪了。”
“唉!”顺福叹口气,“世界上都是如此,总想隐着瞒着,心里在想:大概未必出事,就算出了事,到时候总有法子把它推掉。到纸里包不住火,推也推不掉的时候,就只能说——”他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把“就只能说硬话了”这句话吞下一半去。
“还有件事,张大人也做得很不聪明,他把岳大将军小看了,也得罪了。”
“岳大将军”是指岳钟琪。顺福只知道张广泗得罪了讷亲,与岳钟琪不和,如今听何掌柜的语气,似乎张广泗之获罪,由于岳钟琪的原因多,而由于讷亲的原因少,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大人认为他兵分十路,收功慢一点,不过稳当,岳大将军要孤军深入,直接扑莎罗奔的老巢,未免行险侥幸,所以不肯派兵给他。殊不知岳大将军有他的打算,人家带了这么多年的兵,大小阵仗,不知见过多少,年纪又这么大了,不比有火气的毛头小伙子,不是有把握,怎么肯孤军深入去冒险?”
“喔,那么何掌柜,你说,岳钟琪的把握在哪里?”
“在他跟莎罗奔的老交情。”何掌柜说,“当年莎罗奔带士兵从征,就归岳大将军指挥,后来保他当安抚司,待莎罗奔很不坏。就算孤军深入,让莎罗奔活捉了,也不至于会杀他,说不定还可以劝他归顺。”
“啊,啊!他这不算冒险。”顺福问道,“岳钟琪的这些情形,张制军知道不知道呢?”
“知道。”
“既然知道,何以不派兵给他呢?”
何掌柜与张贵乾又不作声了。不过,不说反更明白,自然是张广泗不愿岳钟琪立功。顺福心里在想,好些人私底下在议论这几个月以来,有关责备讷亲、张广泗的上谕,说皇帝吹毛求疵,过于严苛,但实在怨不得皇帝。为了张广泗私心自用,不愿别人抢他的功劳,以至于劳师糜饷,还赔上朝廷的威望,皇帝如何不恼?
“讷公呢?”顺福又问,“上谕里面,一再提到,说张制军明知讷公不懂军务,会坏事,故意装糊涂,随他去胡乱发号施令,似乎幸灾乐祸,有意藏奸。”
他的话没有完,张贵乾激动了,“皇上既然知道讷公不懂军务,为什么派他去督师?”他问,“顺大叔,你倒仔细想一想。”
他的声音很大,何掌柜急忙摇手阻拦,“轻点,轻点!”他埋怨着说,“这是什么事!什么地方!”
“我——”张贵乾强抑着声音说,“皇上是借刀杀人,现在连那把刀都成‘罪人’了。”
这话的意味就深了,顺福不敢随意搭腔,只看着何掌柜,希望他有所解释。
“我听张大人说,讷公这几年红得不得了,自己有点儿忘乎所以了。皇上很讨厌他,可又翻不了脸,所以一直派他出差,最后派到大金川,要看他打败仗,才好杀他。既然如此,就不必去指点他了。”
“原来如此!”顺福沉吟了一会,突然开口,“我倒懂了——”
嘴刚张开,硬生生又闭住。他想懂了的事,只好在肚子里做功夫,一说出来,对什么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好处。
何、张二人自然要追问。这便使得顺福大感为难,原来他识透了皇帝的手段厉害。讷亲在皇帝有尾大不掉之苦,想甩甩不掉;张广泗又何尝不是功高震主,为皇帝所忌?因而才使出这条一石两鸟的毒计——如果张广泗领悟到了皇帝的深意,坐视讷亲偾事,那一来,讷亲固然难逃死罪,张广泗又何尝不该负怀私藏奸、坐视成败之罪;倘或张广泗拿出主张来,依讷亲那种刚愎偏执、妄自尊大的性格,一定不肯见听,将帅不和,而讷亲位尊,则必痛劾张广泗不服调度,甚至骄恣跋扈,那样便是借讷亲的刀杀张广泗,而讷亲不知兵,没有张广泗必败,于是又可将讷亲置之于法了。
“顺爷,”何掌柜很世故,也很厉害,故意用反激的法子说道,“如果是有不便说的话,不说也不要紧。”
这一下,顺福觉得再不说,就会引起猜疑,人家是否肯将上万的银子交给一个已被猜疑的人,亦就大成疑问,迫不得已,只好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是觉得我所想到的也许不怎么对,这一点关系极重,我得仔细想一想再说。现在我说一说我的看法,两位倒看,还有点道理没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千万不能客气。”
“是,是!顺爷,你也不必关照,这是件大事,绝不会客气。”何掌柜也打招呼,“不过谈起理来,也许话会说得重,顺爷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当然,讲理嘛!”顺福看着张贵乾说,“你的话提醒了我,令叔是皇上的一把刀,讷亲也是皇上的一把刀!”
此言一出,张贵乾与何掌柜相顾失色,眼睛中流露出同样的询问:要杀张某人?
“我想,皇上的打算是这样子的——”
等顺福一层一层地剖析,张贵乾与何掌柜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等他说完,他们两人都没有话,是在从头细想他的话。
“顺大爷,”终于是张贵乾开口了,“你老看得很深,也看得很准,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家叔跟讷公弄得两败俱伤,这局面怎么收拾?都打了败仗,于国家又有什么好处?”
这就显得何掌柜老到了,立即接口说道:“不会打败仗,有岳东美这一着棋在。”
顺福一直疑心何掌柜的身份,不是一个巨商,而是张广泗布置在外的心腹,如今听他的话,不但显得他政事武略,两皆熟谙,特别是先称“岳大将军”,此刻称岳钟琪用别号“东美”,更是无意间泄露的马脚,因而不免另眼相看了。
张贵乾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情,何掌柜便又说道:“皇上是不是安了这一着,不久就可以见分晓。照我看,傅中堂这回去,一定奉有密旨,到了大金川,那个仗该怎么打,都听岳东美的。咱们看着好了,看傅中堂的军报怎么说!顺爷,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皇上如果没有把握,不会派傅中堂去,不然,皇上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张贵乾老实说道,“我就不大懂了。”
“很明白的。”何掌柜接口,“你想想傅中堂是皇上什么人?尤其是皇后驾崩以后,皇上看在皇后的分上,应该格外照看傅中堂,如果没有把握,傅中堂也跟讷公那样,皇上不治他的罪,满朝不服;要治他的罪,又对不起皇后。那样子,岂不是自己跟自己为难?”
张贵乾怔怔地听着,好一会才冒出一句话来:“照这么说,家叔是死定了?”
“不一定,不一定。”顺福是安慰的话。
“现在还不知道。”何掌柜说,“就看这两天的军报,如果不是照我们推测的那样,就有活路。”
“还有,”顺福接着何掌柜的话说,“傅中堂这一回去,当然也奉有密旨,要查一查张制军跟讷公的情形,如果傅中堂肯说几句好话,力量也很大,就怕他听了岳东美的话。”顺福紧接着又问,“张制军跟岳东美,到底处得怎么样?”
一听这话,何、张二人都是深锁双眉,然后何掌柜握着手,不胜痛心地说:“我劝过张大人好几回,要敷衍敷衍人家,就是不听。”
“唉!”顺福叹口气,“张制军结的怨太多了。”
张贵乾默无一语,突然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酒的性子很烈,他又喝得太猛,呛了嗓子,好一阵才平下来。这时雷掌柜也回来了,何掌柜为他引见了顺福,随即将他拉到一边,略说经过。雷掌柜点点头,向顺福道声“少陪”。往外而去,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复又回座,手里已握着三张票据,经由何掌柜的手,转交给顺福。
三张票据都写着“寄存”的字样,数目是一张四千,两张三千。顺福考虑了一下说道:“我暂且收下,是怎么个情形,明后天就有回话。”
“是!”何掌柜用殷切的眼光看着他说,“静候好音。”
“那,我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