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 太 平
江口醉后作
钟山后湖,长干夜乌。齐台宋苑模糊,剩连天绿芜。 估船运租,江楼醉呼。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
【赏析】
陈维崧是清初最重要的词人,同时也是一位有成就的诗人和骈文家。他的词集名《湖海楼词》,收小令、中调、长调凡四百十六调,一千六百二十九阕,集外佚作还有不少。这个数量使他成为有清一代乃至整个词史上作品最多的词家。更由于他词风与为人性格同样豪放犀利、刚劲潇洒,精神的魅力高高凌驾于同辈之上,崇慕者极多,影响巨大,在他周围团结和活跃着一大批同乡词人,从而形成清词史上著名的阳羡词派(宜兴古称阳羡),与以朱彝尊为首的浙西词派相辉映和抗衡。
清代词论家陈廷焯评论陈维崧的词,有这样的话:“迦陵词沉雄俊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若能加以浑厚沉郁,便可突过苏、辛,独步千古,惜哉!”(《白雨斋词话》)这个颇具“一分为二”意味的评价,大抵是指他的长篇而言,所谓“蹈扬湖海,一发无余”,正是陈维崧多数长调词的特色,其优点和不足,都集中地表现在这里。然而,对于陈维崧的小令短调,陈廷焯的肯定就几乎没有什么保留了。他说:“其年诸短调,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同上)不是粗豪跋扈、缺乏蕴藉,而是“是何神勇”,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提法。本书所选的几首陈维崧作品,大概都无愧于这个评价。
试看这首抒发深沉怀古之思的《醉太平·江口醉后作》。作者醉酒的“江口”,指今镇江、丹徒、江阴一带的长江口。从本词“西风流落丹徒”句看,他当时是在距离六朝故都建康(即古之金陵,今南京)不远的丹徒地方,所以一起头就是“钟山后湖,长干夜乌”两句联想之词。“钟山”,即南京城里的紫金山,历来有“虎踞龙蟠”之称。“钟山后湖”,当指南京城里的玄武、莫愁等湖。“长干”,指古建康城里的大、小长干巷,位于秦淮河之侧,是当时吏民杂居的繁华地段,小长干巷西通长江。此刻,醉酒后的陈维崧想到的,是曾偏安于这里、前后维持了近三百年的统治而终于被隋灭亡的南朝。
顺着这个思路,他想到的是“齐台宋苑模糊”:历史的遗迹已快要被磨灭殆尽了,剩下的就只有“连天绿芜”。现实就是如此冷酷无情。其实,还有一些意思是作者没有在词中直言而读者却不会不想到的,那就是:不但东晋和宋、齐、梁、陈的宫殿台苑已不复存在,就是结束了南北朝分裂局面的隋、亡隋而代之的唐,乃至此后的宋、元、明诸朝,不是也都纷纷地过去了吗?而今,占据着金陵城和全中国的,又是谁呢?怀古至此,心情怎能不无比沉痛!
但更加可悲的是,举目国中,又有多少人还记得这历史的悲痛,在思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呢?你看,江上的商船在按部就班地运送着租粮,江楼酒馆中喝醉了的人们在嬉笑狂呼,他们不是把一切都忘了吗?而在作者看来,这种对历史伤痛的淡忘,是非常可怕的。所以不要小看“估船运租,江楼醉呼”八个字,在看似平淡的叙述里,有深意和悲愤在焉。
“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说的是作者自己目前的处境和所想。“刘家寄奴”是何许人,作者为什么会想到他呢?原来,刘寄奴就是南朝宋的开国君主刘裕。他原是东晋的大将,曾成功地组织了北伐,先后灭掉了鲜卑人建立的前燕、南燕和后秦等政权,一度收复洛阳、长安等地,后回师建康又推翻东晋,建立了南朝宋。所以在历代文人心目中,他被看做一个颇有作为的人。陈维崧在词中说想起了刘裕,这等于是说自己渴望有所作为,是在表达一种心情,一种意愿。这可以说是书生意气,也可以说是雄心壮志,虽然并不具体,也没有多少实现的可能,但对于读者还是有积极的激励作用的。这就够了———对于文学作品,特别是一首小词,似乎也不能要求得更多了。
(董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