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曲献仙音
咏铁马同云臣赋
赤兔无成，乌骓不逝，屈作小楼檐马。碎珮琮琤，丛铃戛吉，依稀客窗闲话。更鸟雀时相触，霜欺兼雨打。 几悲咤。想多年、战场猛气，矜蹴踏、万马一时都哑。流落到而今，踠霜蹄、寄人篱下。潦倒余生，尽闲身、蛛丝同挂。又西风唤起，仍旧酸嘶中夜。
【赏析】
这是一首托物寄怀的咏物词。它在篇内以檐马（悬于檐间的铁片，风吹则相击发声）作为战马的化身，寓托其对战马遭遇的悲慨；在篇外又以战马作为自我的化身，寓托其对自我遭遇的悲慨。
赤兔是吕布的坐骑，乌骓是项羽的坐骑，都是见诸史传的良马；而赤兔固深深致憾于吕布之创业无成，乌骓亦为项羽在垓下被围时所唱“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悲歌而抱恨无穷。这首咏铁马词，以“赤兔无成，乌骓不逝，屈作小楼檐马”三句起调，把铁马之随风摆动、摇曳于小楼檐下看成是“无成”的赤兔、“不逝”的乌骓之不幸下场。这样，在词的一开头就赋予无生命的铁马以生命，赋予无感知的铁马以感知，使其具有幻化色彩和悲剧色彩。句中的一个“屈”字，表达了作者对其命运的深切同情，也是代世上一切无从尽其能力而终于被埋没了的千里马所发出的不平之鸣。下面“碎珮琮琤，丛铃戛苒，依稀客窗闲话”三句，描写窗外铁马撞击的声响。（字书中无“苒”字，此字见于元曲中，为象声词，佚名《鸳鸯被》杂剧第二折：“元来是苒珰珰画檐前敲铁马，元来是赤力力草堂中风吹画。”）据冯贽《烟花记·响玉》载，隋炀帝后临池观竹；既枯，后每思其响。帝为作薄玉龙数十枚，以缕线悬于檐外，因风相击，听之与竹无异。民间效之，不敢用龙，代以竹马。后之铁马即其遗制。这三句词是咏铁马的应有之文；而将铁马撞击声想象为“客窗闲话”，则为此声响注入了情感，从而转入下文对铁马当前境况和往日经历的倾诉。歇拍两句“更鸟雀、时相触，霜欺兼雨打”，描写檐外铁马悬摇于鸟雀穿飞中、风雨霜雪下，也是咏铁马题内应有的点缀之景；而句中的“触”、“欺”、“打”三字，则喻示一代名马“赤兔”、“乌骓”，“屈作小楼檐马”后的悲惨处境。不幸屈居檐下，鸟雀可以任意触犯，霜雪可以任意欺凌，风雨可以任意吹打，其所受外界的打击是来自多方面的。
词的下片以“几悲咤”三字承上启下。承上，所“悲咤”的是前文所写其在檐下任鸟雀相触、霜欺雨打的目前处境；启下，所“悲咤”的是后文将要展示的其升沉起伏的一生。下文“想多年、战场猛气，矜蹴踏、万马一时都哑”两句思昔，追忆昔日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的勇猛之气；句中不说“想当年”，而说“想多年”，可见其久在军旅，身经百战。“流落到而今，踠霜蹄、寄人篱下”两句抚今，感叹今日之穷途失意、才能难展；句中的一个“踠”（义为曲，《后汉书·班固传》：“马踠余足。”）字，含有无限的辛酸和愤慨。这里，“篱下”与“战场”、“踠霜蹄”与“矜蹴踏”，一今一昔，形成强烈的对比、巨大的落差。陈廷焯在《词则·放歌集》中评前两句“是何意态雄且杰”，称后两句有“碎击唾壶”之概。继后两句的“潦倒余生，尽闲身、蛛丝同挂”两句，则进一步描写其寄人篱下、受尽冷落的凄凉余生。“蛛丝同挂”四字也切合铁马悬挂檐下的实景。结拍“又西风唤起，仍旧酸嘶中夜”两句，把上片所写“碎珮琮琤，丛铃戛苒”的风动铁马之声想象、幻化为老骥伏枥的悲鸣，写得悲中见壮，透露其自伤流落潦倒的同时，猛气仍在，壮心未已。陈廷焯指出其“壮心犹在”，正是有见于此。
作为咏物之作，这首词妙在不脱不粘，亦实亦虚。词题是“咏铁马”，而以丰富的想象、灵变的词笔，把檐下的铁马幻化为曾经驰骤沙场、战功赫赫，终则屈身槽枥、备受冷遇的战马，以战马作为檐马的前身，以檐马作为战马的化身，词笔时真时幻，真幻错叠。通篇把檐马的处境和命运与战马的处境和命运糅合为一，把对战马的悲惜寓托于对檐马的描述之中。而在对战马的悲惜中又篇外见意，分明有作者自我的身影在。
作者天才亮拔，十岁时代祖父作《杨忠烈像赞》，已初露头角；十四五岁即称诗里中；十七岁补邑博士弟子员，其《满江红·何明瑞先生筵上作》词中有“阳羡诸生，记年少、剧于健马”之语，可见其少年才气及自负之情。年未弱冠，与吴兆骞、彭师度被吴伟业誉为“江左三凤凰”，另与董以宁、邹祗谟、黄永合称“毗陵四才子”。他以横绝一世之才，早年驰骋于明末文坛上，固有使“万马一时都哑”之概，而不幸生当明、清易代之交，年甫及冠，遭家国巨变，初则随父村居，栖止山村野寺间，后则久困场屋，七试省闱不遇，长期怀才难售，穷愁落拓，过着旅食四方的生活。这首词开端所写“无成”的赤兔、“不逝”的乌骓，实为作者的自况；后面“客窗闲话”四字的背后固隐约暗示其正客居他乡；词中“流落”、“潦倒”、“踠霜蹄、寄人篱下”云云，更是其旅食生活的写照；而“鸟雀时相触，霜欺兼雨打”以及“蛛丝同挂”的描写，则喻示其在人生道路上所承受的种种打击和冷遇。词中以檐马喻马，借咏檐马以感叹战马的不幸遭遇、凄凉境况，那是言尽篇内的；而暗中以战马自喻，借写战马以寓托自我的身世之悲、不遇之恨，则是意出篇外的。内外双重托喻，寄慨遥深，堪称咏物词的上乘之作。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