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初 临
本意。癸丑三月十九日,用明杨孟载韵
中酒心情,拆绵时节,瞢腾刚送春归。一亩池塘,绿阴浓触帘衣。柳花搅乱晴晖,更画梁、玉剪交飞。贩茶船重,挑笋人忙,山市成围。 蓦然却想,三十年前,铜驼恨积 [1] ,金谷人稀 [2] 。划残竹粉,旧愁写向阑西。惆怅移时,镇无聊、掐损蔷薇。许谁知、细柳新蒲,都付鹃啼。
【赏析】
读这阕《夏初临》,必须细味词调下面那一行小题。小题标明“本意”,说明这阕词的内容是写夏日初临时的景象以及作者的心情感受。这种标注词作中屡见不鲜。“用明杨孟载韵”六字无非告诉作者这阕词是步明杨基原韵之作,此外别无深意。但郑重标明写作日期“癸丑三月十九日”,则是其他词作所少见的。正是这一个日期,给了我们理解这阕词的钥匙。
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闯王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经死。旋清军入关,闯王败,清朝立。从此,中国又一次处于少数民族(满族)统治之下。陈维崧选定明崇祯的忌日写这阕《夏初临》,显然是在追思往事,兴黍离之悲,抒兴亡之感。
词作于癸丑年(1673),上距明亡的甲申(1644)已经整整三十年。这时,清王朝的统治已经巩固,社会经济复苏。对一般老百姓来说,三十年前明亡旧事,已经淡忘了。陈维崧不同,因为他是著名的明末四公子之一陈贞慧的儿子。陈贞慧素来以崇尚气节名重士林,入清后矢志不仕。明亡时陈维崧已经二十岁,清兵的暴行,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种惨酷,他是耳闻目接的。更何况,他在父亲的教育薰陶之下,华夷之辨,烙印极深。虽他在康熙朝应清廷博学鸿词试被录用入翰林,与修《明史》,但他对前明的眷眷之怀,无时不在。这阕词特意标注写作日期,意即在此。
词以“中酒心情”开篇,可见词人情绪特别不好。但是否真的喝醉了酒,还是“未饮先如醉”,令我们不无怀疑。因为,《湖海楼词》另一首《夏初临》中,词人自己说过“惯推中酒,怕说思乡”的话。其实,“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诗经·王风·黍离》),不也像喝醉了酒一样吗?第三句点明“春归”,切《夏初临》词调本意。但“春归”的“春”字不仅仅可以指自然节令上的九十春光,还可以涵盖人们心理上的春天。那个春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亩池塘,绿阴浓触帘衣”以下,从各个角度极写夏天初临的景色,写了池塘新涨,绿叶成阴;岸边的绿树映绿了池水,池中的绿水又映绿了帘帷,这里全是一片绿色的世界。“浓触帘衣”句中的“浓触”二字,极见锤炼功力。写完了绿叶再写白花:“柳花搅乱晴晖”,柳絮飘飞,把太阳的光线都“搅乱”了,仿佛那白花飘飘扬扬,铺天盖地。至此,初夏的主色调已尽收眼底。接下来写这个季节中最逗人喜爱的候鸟———小燕子:“更画梁、玉剪交飞。”它们都忙着衔泥作巢。后三句,写水上满载着茶叶的商船,路上一担担挑到集市上出售的竹笋,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小集市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切展现出初夏给农村带来蓬勃的生机。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生活也是一派红火的气象。
综上,上片写词人初夏所见;下片写此日所想。上片结处一派红火气象,为下片满纸凄凉作了反衬,以形成巨大的落差,这就是诗词中的“衬跌”、“作势”手法。巨大的落差是用换头“蓦然却想”四字陡然转换过来的。词从过片开始,飞流直下。三十年前的今天,词人伤心地看到:国君死了,明朝亡了。昔日庄严、巍峨的宫殿变成了一片荆棘;堂皇富丽的名园,荒芜得很少有人去观赏。写当年国变,词人用了“铜驼”、“金谷”两个典故,让读者顿时仿佛看到满目荒凉。当时文网极严,动辄得咎,陈维崧却大胆地写了“铜驼恨积”,不怕清政府忌讳吗?不,他不怕。因为,北京破,崇祯死,是闯王李自成造成的而不是清军直接造成的。
回忆当年场景,益深黍离之悲;然后调转笔来写自己此时此地的心情,把“恨积”的“恨”字写足:“划残竹粉,旧愁写向阑西。”这哪里只是“划残竹粉”!简直是刻骨铭心。这种“恨”,还表现在另一行动上:“镇无聊,掐损蔷薇。”“镇”在这里通“正”。“掐损蔷薇”这个不自觉的动作,把内心的积恨表露得入骨三分。词在“恨”的最高潮处转入结拍:“许谁知、细柳新蒲,都付鹃啼。”“细柳新蒲”化用杜甫《哀江头》“江边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句意,只是把“为谁绿”换为“都付鹃啼”。这固然限于词格,其中也有创意:那一声声“不如归去”的杜鹃啼叫声,仿佛在召唤刚刚逝去的春天。以此结住全篇,回应词首“瞢腾刚送春归”,就深有回环照映之妙。
(赖汉屏)
注 释
[1].铜驼:铜铸骆驼,古代置于宫门外。《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2].金谷:金谷园,故址在今河南洛阳东北,东晋石崇所筑,豪华绮丽,极一时之盛。唐杜牧《金谷园》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