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九 章（二）
《哀郢》：“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産而不釋”；《註》：“心肝懸結、思念詰屈而不可解也。”按《詩·小雅·正月》：“心之憂兮，如或結之”，即此“結”字；《曹風·鳲鳩》：“心如結矣”，《檜風· 素冠》：“我心藴結”，《正義》均釋曰：“如物之裹結。”《荀子·成相篇》：“君子執之心如結”，楊倞註：“堅固不解也。”《漢書·景十三王傳》中山王勝對曰：“今臣心結日久”，又廣川王去歌曰：“心重結，意不舒”；詞旨一律。人之情思，連綿相續，故常語逕以類似絲索之物名之，“思緒”、“情絲”，是其例也。《太平廣記》卷四八八元稹《鶯鶯傳》崔氏寄張生“亂絲一絇”，自言：“愁緒縈絲，因物達情。”詞章警句，如六朝樂府《華山畿》：“腹中如亂絲，憒憒適得去，愁毒已復來”；《全唐文》卷一八八韋承慶《靈臺賦》： “繁襟霧合而烟聚，單思針懸而縷續”；劉允濟《經廬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言泉激爲浪，思緒飛成繳”；皎然《效古》：“萬丈游絲是妾心，惹蝶縈花亂相續”；施肩吾《古别離》：“三更風作切夢刀，萬轉愁成繫腸線”；鮑溶《秋懷》：“心如繅絲綸，展轉多頭緒”；張籍《憶遠曲》：“離憂如長線，千里繫我心”，又《别段生》：“離情兩飄斷，不異風中絲”；李商隱《春光》：“幾時心緒渾無事，得似游絲百尺長”；司空圖《春愁賦》：“鬱情條以凝娣，裊愁緒以傷年”；韓偓（或高蟾）《長信宫》：“平生心緒無人識，一隻金梭萬丈絲”；吴融《情》：“依依脈脈兩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李後主《蝶戀花》：“一寸相思千萬縷，人間没個安排處”，又《相見歡》：“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增訂四】《全唐文》卷七三八沈亞之《爲人祭媵者文》：“情如繭絲，繚不可央”；黄庭堅《次韻王稚川客舍》第二首：“身如病鶴翅翎短，心似亂絲頭緒多。”
以至《小西遊記》第三三回不老婆婆有法寶曰“情絲”，可以縛人。
【增訂二】釋典又有“妄想絲作繭”之喻，常語“作繭自縛”之所出也。劉宋天竺三藏求那跋陀羅譯《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之三：“故凡愚妄想，如蠶作繭，以妄想絲自纏纏他，有無相續相計著”；又：“譬如彼蠶蟲，結網而自纏，愚夫妄想縛，相續不觀察”；又同品之四：“妄想自纏，如蠶作繭。”後世不獨僧書習用，如釋延壽《宗鏡録·自序》：“於無脱法中，自生繫縛，如春蠶作繭，似秋蛾赴燈”；詞章中亦熟見，如白居易《赴忠州中示舍弟五十韻》：“燭蛾誰救護，蠶繭自纏縈”，且寖忘其來歷矣。居易《見元九悼亡詩，因以此寄》：“人間此病治無藥，只有《楞伽》四卷經”，正指宋譯；自唐譯七卷本流行，四卷本遂微。陳與義《簡齋詩集》卷三〇《玉堂儤直》：“只應未上歸田奏，貪誦《楞伽》四卷經”，用居易舊句恰合。光聰諧《有不爲齋隨筆》卷丁本《憨山心語》，謂《楞伽經》爲《金剛經》所掩，“惟秘館有之，‘歸田’去則難求誦”，故陳詩云然。似欠分雪，唐譯“《楞伽》七卷經”初不“難求”，未足爲不“歸田”之藉口也。
【增訂四】《劍南詩稿》卷七五《茅亭》：“讀罷《楞伽》四卷經，其餘終日在茅亭。”亦沿承香山、簡齋句。使如《有不爲齋隨筆》所解，則放翁“歸田”已久，“四卷經”更“難求誦”也。【增訂三】“蛾赴燈”、“燭蛾”之喻亦早見釋典，如失譯人名附秦録《無明羅剎集》卷中：“菩薩言：‘愛最是大火，能燒種種，處處皆遍。……嬰愚墮中，如蛾赴火。’”蒙田亦嘗以蠶作繭自縛喻人之逞智生妄，因而錮執成迷（il ne faict que fureter et quester ， et va sans cesse tournoiant ， bastissant et s’empestrant en sa besogne，comme nos vers de soye，et s’y estouffe. Essais，III. xiii，op. cit.，1028）。但丁詩中以蠶繭喻上帝越世離塵（參觀 904 頁），美詞也，蒙田文中以蠶繭喻世人師心自蔽，刺詞也。斯又一喻之兩柄也。歌德劇本（Torquato Tasso，V. ii）以蠶吐絲作繭喻詩家慘澹經營（Cf. S. S. Prawer，Karl Marx and World Literature，160），則復同喻而異邊矣（參觀 67－69 頁）。
西語習稱“思想之鏈”、“觀念之線”（the chain of thought，der Faden des Denkens，le fil des idées）；詩人或咏此念牽引彼念，糾卷而成“思結”（la tua mente ristretta/di pensier in pensier den- tro ad un nodo），或咏愛戀羅織而成“情網”（Nè per suo mi riten nè scioglie il laccio），或咏愁慮繚縈而成“憂繭”（knits up the ravell’d sleave of care），或以釋恨放心爲弛解摺疊之思緒俾如新嫁娘卸妝散髮（untie your unfolded thoughts，/And letthem dangle loose，as a bride’s hair），更僕難終。斯意在吾國則始酣暢於《九章》。情思不特糾結而難分解，且可組結而成文章。《悲回風》：“糺思心以爲纕兮，編愁苦以爲膺”，《註》：“糺、戾也，纕、佩帶也，編、結也，膺、絡胸者也”；又：“心鞿羈而不形兮，氣繚轉而自締”，《註》：“肝膽係結，難解釋也；思念緊卷而成結也”，《補註》：“‘不形’謂中心係結，不見於外也；締、結不解也”；《惜誦》：“固煩言不可結詒兮，願陳志而無路”，《註》：“其言煩多，不可結續”；《抽思》：“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註》：“結續妙思，作詞賦也”；《思美人》：“媒阻路絶兮，言不可結而詒”，《註》：“秘密之語難傳也。”或言糾結，或言組結；牢愁難畔曰“結”，衷曲可申亦曰“結”。胥比心能心所於絲縷纏續； “糺思”、“編愁”；詞旨尤深。蓋欲解糾結，端須組結。愁煩不釋，則條理其思，條緝其念，俾就緒成章，庶幾蟠鬱心胸者得以排遣，杜甫《至後》所謂“愁極本憑詩遣興”。不爲情感所奴，由其擺播，而作主以御使之。不平之善鳴，當哭之長歌，即“爲纕”、“爲膺”，化一把辛酸淚爲滿紙荒唐言，使無緒之纏結，爲不紊之編結，因寫憂而造藝是矣。陸機《歎逝賦》：“幽情發而成緒，滯思叩而興端”，又《文賦》：“雖杼軸於余懷”，《文選》李善註：“以織喻也”；《魏書·祖瑩傳》：“常語人云：‘文章須自出機杼’”；取譬相類。《全唐文》卷二二一張説《江上愁心賦》：“貫愁腸於巧筆，紡離夢於哀絃”；周密《掃花游》：“情絲恨縷，倩回文爲織那時愁句”；以文詞“貫”愁如珠，以音樂“紡”夢如錦，以回文“織”情與恨，尤“糺愁”、“編思”之遺意與夫極致哉！“心情與琴絲儷合，組紾成歌”（consort both heart and lute，and twist a song），固亦西方詩人舊説也。又按前引吴融絶句，於“似絲”外復曰“似波”，即《漢書·外戚傳》上武帝悼李夫人賦：“思若流波，怛兮在心”；徐幹《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何遜《爲衡山侯與婦書》：“思等流水，終日不息”，又《野夕答孫郎擢詩》：“思君意不窮，長如流水注。”六朝以還，寖成套語。惟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溶心於水，二而一之（empathy），頗能與古爲新；《子華子·執中》篇： “觀流水者，與水俱流，其目運而心逝者歟！”可移作讀杜心解。釋典如《大乘本生心地觀經·觀心品》第一〇亦曰：“心如流水，念念生滅，於前後世，不暫住故”；《宗鏡録》卷七詳説“水喻真心” 共有“十義”。詹姆士《心理學》謂“鏈”、“串”等字僉不足以示心行之無縫而瀉注（such words as“chain”or“train”does not de- scribe it fitly. It is nothing jointed；it flows），當命曰“意識流” 或“思波”，（stream of consciousness or thought）。正名定稱，衆議翕然。竊謂吾國古籍姑置之，但丁《神曲》早言“心河”（della mente il fiume），蒙田摯友作詩亦以思念相聯喻於奔流（Aussi voit l’on，en un ruisseau coulant，/Sans fin l’une après l’autre roulant）。詞人體察之精，蓋先於學人多多許矣。
Dante，Paradiso，VII. 52－3.
Petrarca，Le Rime，cxxxiv，Rime，Trionfie Poesie latine，Ricciardi，196.
Shakespeare，Macbeth，II. ii. 38.
Webster，The White Devil，IV. i（Monticelso），Plays by Webster and Ford，“Everyman’s”，49.
Cf. Spinoza. Ethica，V. prop. 3：“Affectus，quipassioest，desinitessepassio， simulatque ejus claram et distinctam formamus ideam”，Garnier，II，176.
George Herbert：“Easter”，Works，ed. E. F. Hutchinson，42，489，note.
W. James，Principles of Psychology，I，239.
Purgatorio，XIII，90.
La Boétie：“Vers à Marguerite de Carl”，in Montaigne，Essais，III xiii， Bib. de la Pléiade，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