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遠 遊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補註》：“此原憂世之詞，唐李翺用其語作《拜禹言》。” 按宋人詩話、筆記等記杜詩“身輕一鳥過”，一本缺“過”字，“白鷗波浩蕩”，一本蝕“波”字，“林花著雨燕支濕”，題壁而“濕”字已漫漶，人各以意補之，及覩完本足文，皆爽然自失。蘇軾《謝鮮于子駿》：“如觀老杜飛鳥句，脱字欲補知無緣”；陳師道《寄侍讀蘇尚書》：“遥知丹地開黄卷，解記清波没白鷗”；蓋當時已成典故，供詩人運使矣。即其事未必盡實，亦頗足采爲賞析之助。取名章佳什，貼其句眼而試下一字，掩其關捩而試續一句，皆如代大匠斵而争出手也。當有自喜暗合者，或有自信突過者，要以自愧不如者居多。藉習作以爲評鑑，亦體會此中甘苦之一法也。如《遠遊》“惟天地”云云兩語，倘第二句末二字蠹蝕漫滅，補之者當謂是“不永”或“有盡”之類，以緊承上句之“無窮”。屈子則異撰。不言短而反言“長”，已出意外；然“長”者非生命而爲勤苦，一若命短不在言下者；又命既短而勤却長，蓋視天地則人生甚促，而就人論，生有限而身有待，形役心勞，仔肩難息，無時不在勤苦之中，自有長夜漫漫、長途僕僕之感，語含正反而觀兼主客焉。“往者余弗及”謂古人之命皆短，“來者吾不聞”謂“吾”之命亦短，均與“天地無窮”反襯。始終不明道人命之短，而隱示人生之“哀”尚有大於命短者，餘味曲包，少許勝多。《補註》在前二句下，實則李翺《拜禹歌》并取下二句，祇加“已而！已而！”四字，殆春秋時“賦詩”之遺意歟（參觀《左傳》卷論襄公二十八年）。宋無名氏《愛日齋叢鈔》卷三：“林肅翁序樂軒《詩筌》，末云：‘師學之傳，豈直以詩？詩又不傳，學則誰知！後千年無人，已而已而！後千年有人，留以待之。’是摹擬舒元輿《玉篆銘》，感今懷古，此意多矣。東方朔云：‘往者不可及兮，來者不可待’；嚴忌云：‘往者不可攀援兮，來者不可與期’；王文公《歷山賦》云：‘曷而亡兮我之思，今孰繼兮我之悲！嗚呼已矣兮，來者爲誰！’不若柳子厚詩：‘誰爲後來者？當與此心期’，猶可以啓來世無窮之思，否則夫子何以謂 ‘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詩筌》未之覩，林希逸序中語亦見劉壎《隱居通議》卷一引；舒元輿《玉筋篆志》即見《全唐文》卷七二七，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卷八《唐滑州新驛記》篇亦引其文拓本，字句小異，而云“不知作者爲誰”；東方朔語出《七諫》；嚴忌語出《哀時命》，馮衍《顯志賦》全襲之；柳宗元句出《南磵中題》。《叢鈔》不引《遠遊》、《莊子·人間世》、楚狂接輿歌：“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及《尉繚子·治本》：“往世不可及，來世不可待，求己者也”，不無遺珠之恨。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抒寫此情最佳，歷來傳誦，尤如交臂失之。趙秉文《滏水文集》卷一一《黨公神道碑》銘詞亦仿舒元輿，則作者不得見矣。援孔子及柳宗元以駁蒼茫獨立之歎，自是正論；尉繚子空諸依傍，亦爲壯語。然前瞻不見，後顧無覩，弔影孤危，百端交集，齊心同慨，不乏其人。西方浪漫詩人每悲一世界或世紀已死而另一世界或世紀未生，不間不架，著己渺躬而罹此幽憂（Est-ce qu’un siècle meurt quand l’autre n’est pas né//Tout ce qui était n’est plus：tout ce qui sera n’est pas encore；ne cherchez pas ailleurs le secret de nos maux. //Wandering between two worlds，one dead，the other powerless to be born）。使得聞屈原、陳子昂輩之自傷，或亦會心不遠，有蕭條異代之悵乎？
“聞赤松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美往世之登仙，……羨韓衆之得一”；《註》：“思奉長生之法式也”；《補註》引《列仙傳》載赤松子“服水玉”及韓終“採藥”“自服”事。按《天問》：“白蜺嬰茀，胡爲此堂？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 大鳥何鳴？夫焉喪厥軀？”《註》、《補註》皆言指崔文子學仙於王子喬事，見《列仙傳》佚文者（今本《搜神記》卷一亦載之）。則《遠遊》下文之“吾將從王喬而娱戲”，又“見王子而宿之兮”，正即此持藥化鳥之人。合三節而觀之，《天問》“安得良藥？”“焉喪厥軀？”之非闢求仙而譏方術，斷可識矣。蓋疑事之無而駁詰，“問”也；信事之有而追究，亦“問”也；自知或人亦知事之有無而虚質佯詢（erotesis），又“問”也。不識而問，不解而問，不信而問，明知而尚故問，問固多方矣，豈得見 “問”而通視爲獻疑辯難哉？蔣驥《楚辭餘論》卷上云：“《天問》有塞語，有謾語，有隱語，有淺語；塞語則不能對，謾語則不必對，隱語則無可對，淺語則無俟對。”名目未必盡愜，然亦知言之選也。
【增訂四】克爾愷郭爾謂發問有兩類，一者思辯之問，二者譎諷之問。知事理之有，而窮源竟委，故問；知事理之無，而發覆破迷，故亦問。前者欲稽求實是，後者欲揭示虚妄。蘇格拉底問人，多屬後類（One may ask a question for the purpose of obtaining an answer containing the desired content，so that the more one questions，the deeper and more meaning- ful becomes the answer；or one may ask a question... to suck out the apparent content with a question and leave only an emptiness remaining. The first method naturally presup- poses a content，the second an emptiness：the first is specu- lative，the second the ironic. －Kierkegaard，The Concept of Irony，tr. Lee M. Capel，1966，p. 73）。屈子未必盡知所問之“無可對”而故問也，柳子厚或復强以爲知而率對焉。蓋《天對》使《天問》不意輒成“譎諷”，猶祖父賴子孫而得封贈矣！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無爲而自得”；《註》：“滌除嗜欲，獲道實也。”按此老、莊道家語也。下文：“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註》：“遠棄五穀，吸道滋也，餐吞日精，食元符也。”則又燕齊方士語也，即司馬相如《大人賦》所謂“呼吸沆瀣兮餐朝霞”，或《真誥·稽神樞》之三所載微子“服霧法”。《莊子·刻意》不屑於“彭祖壽考”者之“道引”、“養形”、“爲壽而已”，而《天問》則歎慕之：“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長！”莊子言“聖人”之“死也物化”、“死若休”，而屈原欲求羽化不死。蓋術之於道在先秦已如移花接木矣。參觀《老子》卷論第一三章。“道滋”難飽，而道士口饞。《抱朴子》内篇《雜應》早言辟穀以求“腸中清”之難：“行氣者，一家之偏説，不可便孤用。”後來黄冠遂多作張智，如《雲笈七籤》卷二三説學道者當“服日月之精華”云：“常食竹筍，日華之胎也，又欲常食鴻脯，月胎之羽鳥也。”令人絶倒，正“餐六氣”、“吞日精” 之勢所必至耳。《酉陽雜俎》續集卷八記李德裕述“道書中言，麞鹿無魂，故可食”，《清異録》卷二：“道家流書言麞鹿麂是 ‘玉署三牲’，神仙所享，故奉道者不忌”；《埤雅》卷三《麕》條亦引“道書”曰：“麞鹿無魂。”蓋由飛禽而及走獸，搜入食譜。卮言日出，巧覓藉口，清虚不納烟火之士爲口而忙，有如此者！
【增訂二】《高僧傳》二集卷三〇《智炫傳》言道士上章醮請，“必須鹿脯百柈”。
“曰：‘道可受兮不可傳’”；《註》：“言易者也；一曰：云無言也，誠難論也”；《補註》：“謂可受以心，不可傳以言語也。《莊子》曰：‘道可傳而不可受’，謂可傳以心，不可受以量數也。”按補註引《莊子》語，見《大宗師》；“不可受以量數”亦即《天運》言孔子“求之於度數”而“未得”道。其意正《知北遊》：“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釋氏所謂：“無一法可得”，“無智亦無得”，“不得一法，疾與授記”（《宗鏡録》卷四引“古教”）。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一〇云：“莊子所謂‘傳’，傳以心也；屈子所謂‘受’，‘受’以心也。目擊而存，不言而喻。耳受而口傳之，離道遠矣！”實亦不外《補註》之意。雖然，竊謂莊、屈貌同心異。莊繼曰：“可得而不可見”，復歷舉狶韋氏以下“得之”之例，皆寓言也。徵之《天運》，孔子求道於度數、陰陽而不能得，老子告之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也。……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不出”、不授也；“不隱”、不受也。故屈之“受”，即莊之“傳”，亦即韓愈《五箴·言箴》所謂“默焉而意已傳”。莊之“受”却異於屈之“傳”，屈之“不可傳”謂非語言文字所能傳示，莊之“不可受” 乃謂無可交付承受，得道還如未得。《齊物論》曰：“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又《知北遊》曰：“弗知乃知，知乃不知”；《維摩詰所説經·菩薩品》第四曰：“菩提者，不可以身得，不可以心得”；《肇論·般若無知論》第三曰：“聖智之無者，無知；惑智之無者，知無。”蓋神秘宗之公言也。
【增訂四】《五燈會元》卷一一李端愿居士章次：“偈曰：‘及其有知，何異無知。’”
參觀《老子》卷論第四〇、五六兩章。
“虚以待之兮，無爲之先”；《補註》：“莊子曰：‘氣者，虚而待物者也’；此所謂‘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按“感而後應”三語亦出《莊子·刻意》篇。《易·隨》卦《彖》曰：“動而説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曰：“虚無因應”，《清波雜志》卷九記胡安國教徐積曰：“莫安排”，均此旨。許月卿《先天集》卷七《書〈楚辭〉後》凡七則，有説此句云：“兩‘之’字當作一樣看，猶言勿爲事始，事來然後應之，不先以事累吾心也。”
“下峥嶸而無地兮”；《補註》：“顔師古曰：‘峥嶸、深遠貌也。’”按别詳《史記》卷論《司馬相如列傳》。
略似桓吉爾史詩遺稿缺而未完（ inperfectos）之句，後人擱筆不能足成（Suetonius，De Poetis，II“Loeb”，II，478）。
Hugo，L’Année Terrible，Mai I，“Les Deux Trophées”；Musset，Les Con- fessions d’Un enfant du Siècle，Ptie II，ch. 2；Arnold：“The Grande Chartreuse”. Cf. Chateaubriand，René， Droz， 30－ 1：“ Le passé et le présent sont deux statues incomplètes：l’une a été retirée toute mutilée du débris des âges；l’autre n’a pas encore reçu sa perfection de l’aven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