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孟玉楼义劝吴月娘 西门庆大闹丽春院
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
世事到头终有悔,浮华过眼恐非眞。
贫穷富贵天之命,得失荣华隙裏尘。
不如且放开怀楽,莫使苍然两鬓侵。
话说西门庆在房中,被李瓶儿几句柔情软话,感触的回嗔作喜,拉他起来,穿上衣裳,两个相搂相抱,极尽绸缪。一面令春梅进房放桌儿,往后边取酒去。
且说金莲和孟玉楼,従西门庆进他房中去,站在角门首打听消息。他这边门又闭着,止是春梅一人在院子裏伺候。金莲拉玉楼两个打门缝儿望裏张觑,只见房中掌着灯烛,裏边说话,却听不见。金莲道:「俺不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倒听得伶俐。」那春梅便在窗下潜听。一回春梅走过来,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这春梅听了,便隔门告诉与二人说:「俺爹怎的敎他脱衣裳跪着,他不脱。爹恼了,抽了他几马鞭子。」金莲问道:「打了他,他脱了不曾?」春梅道:「他见爹恼了,纔慌了,就脱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问他话哩!」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过那边去罢。」拉金莲来西角门首站立。那时八月二十头,月色纔上来。站在黑影裏,金莲吃瓜子儿,两个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潘金莲便向玉楼道:「我的姐姐,说好食菓子,一心只要来这裏。头儿没动,下马威讨了这几下在身上!俺这个好不顺脸的货儿,你若顺他顺儿,他倒罢了;属扭股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想着先前,乞小妇奴才和那一行院压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还乞他奈何的我那等哭哩。姐姐,你来了几时,还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说话之间,少顷只听开的角门响,春梅出来,一直径往后边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处叫他,问道:「小肉儿,那去?」那春梅笑着只顾走。那金莲道:「怪小肉儿,你过来,我问你话。慌走怎的?」那春梅方纔立住了脚,方说如此这般,「他哭着对俺爹说了许多说话哩。爹喜欢抱起他来,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往后边取酒去。」金莲听了,便向玉楼说道:「贼没廉耻的货!头裏那等雷声大雨点小,打哩乱哩。及到其间,也不怎么的。我猜,也没的想,管情取了酒来,敎他递。贼小肉儿,没他房裏丫头,你替他取酒去?到后边,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屄声浪颡,我又听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腿事!」于是笑嘻嘻去了。金莲道:「俺的小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得动弹。不知怎的,听见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现他房裏两个丫头,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玉楼道:「可不是的,俺大丫头兰香,我正经使他做活儿,他像大石,直不动;他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说着,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便道:「三娘还在这裏?我来接你来了。」玉楼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问:「你娘知道你来不曾?」玉箫道:「我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我来前边瞧瞧,刚纔看见春梅后边要酒菓去了。」因问:「俺爹到他屋裏,怎样个动静儿?」金莲接过来道:「进他屋裏去,尖头丑妇磞到毛司墙上——齐头故事。」玉箫又问玉楼,玉楼便一一告他说。玉箫道:「三娘,眞个敎他脱了衣裳跪着,打了他五马鞭子来?」玉楼道:「你爹因他不跪,纔打他。」玉箫道:「带着衣服打来,去了衣裳打来?亏他那莹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玉楼笑道:「怪小狗肉儿!你倒替古人耽忧!」正说着,只见春梅和小玉取了酒菜来。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方盒,径往李瓶儿那边去。金莲道:「贼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恁个勾当儿,云端裏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来,敎他家丫头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进去了。一面把酒菜摆在桌上,这春梅和小玉就出来了,只是迎春绣春在房答应。玉楼金莲问了他话。玉箫道:「三娘,咱后边去罢。」二人一路去了。金莲敎春梅关上角门,归进房来,独自宿歇,不在话下。正是:可惜团圝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不说金莲独宿,单表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相怜相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方纔被伸翡翠,枕设鸳鸯,上床就寝。灯光掩映,不啻镜中之鸾凤和鸣;香气熏笼,好似花间之蝴蝶对舞。正是:今宵剩把银缸照,祇恐相逢是梦中。有词为证: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云窗雾阁深深许,蕙性兰心款款呼。
相怜爱,倩人扶,神僊标格世间无。従今罢却相思调,美满恩情锦不如。
两个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只见迎春后边拿将来四小碟甜酱瓜茄,细巧菜蔬,一瓯炖烂鸽子鶵儿,一瓯黄韮乳饼,并醋烧白菜,一碟火熏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镶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两双牙筯。妇人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上半盏儿,就敎迎春:「将昨日剩的银壶裏金华酒筛来。」拿瓯子陪着西门庆每人吃了两瓯子,方纔洗脸梳妆。一面开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与西门庆过目。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与西门庆看,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来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老公公的。起下来上等子秤,四钱八分重。李瓶儿敎西门庆拿与银匠,替他做一对坠子。又拿出一顶金丝䯼髻,重九两。因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䯼髻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䯼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金䯼髻。」妇人道:「我不好带出来的。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钿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挂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西门庆收了,一面梳头洗脸,穿了衣服出门。李瓶儿吩咐:「那边房子裏没人,你好歹过去看看,委付个人儿看守,替了小厮天福儿来家使唤。那老冯老行货子,啻啻磕磕的,独自在那裏,我又不放心。」西门庆道:「你吩咐,我知道了。」袖着䯼髻和帽顶子出门,一直往外走。
不防金莲鬅着头,还未梳洗,站在东角门首,叫道:「哥,你往那去?这咱纔出来,看雀儿撞眼儿!」那西门庆道:「我有勾当去。」妇人道:「怪行货子,你还来,慌走怎的?我和你说话。」那西门庆见他叫的紧,只得回来。被妇人引到房中,妇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两只手拉着,说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那个拿长锅镬吃了你,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你过来,我且问你。」西门庆道:「罢么,小淫妇儿,只顾问甚么!我有勾当哩,等我回来说。」说着,往外走。妇人摸见他袖子裏重重的,道:「是甚么?拿出来我瞧瞧。」西门庆道:「是我的银子包。」妇人不信。伸手进去袖子裏就掏,掏出一顶金丝䯼髻来,说道:「这是他的䯼髻,你拿那去?」西门庆道:「他问我,知你们没有这䯼髻,到银匠家替他毁了,打两件头面戴。」金莲问道:「这䯼髻多少重?他要打甚么?」西门庆道:「这䯼髻重九两,他要打一件九凤钿儿,一件照依上房戴的正面那一件,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金莲道:「一件九凤钿儿,满破使个三两五六钱金子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钿儿。」西门庆道:「满池娇他要捣实枝梗的。」金莲道:「就是捣实枝梗,使个三两金子满篡。绑着鬼还落他二三两金子,够打个钿儿了。」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随处也掐个尖儿。」金莲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好歹记着。你不替我打将来,我和你答话!」那西门庆袖了䯼髻,笑着出门。金莲戏道:「哥儿,你干上了。」西门庆道:「我怎的干上了?」金莲道:「你既不干,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小,要打着敎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顶䯼髻来,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儿,单只管胡说!」说着往外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孟玉楼李娇儿在房中坐的,忽听见外边小厮一片声寻来旺儿,寻不着。只见平安来掀帘子,月娘便问:「寻他做甚么?」平安道:「爹紧等着哩。」月娘半日纔说:「我使了他有勾当去了。」原来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裏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说娘使了他有勾当去了。」月娘骂道:「怪奴才!随你怎么回去!」平安唬的不敢言语一声儿,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楼众人说道:「我开口,又说我多管;不言语,我又憋的慌。一个人也拉剌将来了,那房子卖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摇铃打鼓的看守甚么!左右有他家冯妈妈子在那裏,再派一个没老婆的小厮,晚夕同在那裏上宿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作养娘抱,巴巴叫来旺两口子去!自他媳妇子七病八病,一时病倒了在那裏,上床谁扶持他?」玉楼便道:「姐姐在上,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们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二偏三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恁的,依俺们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那脸【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你来?如今耸六七个在屋裏,纔知道我不贤良!自古道:顺情说好话,戅直惹人嫌。我当初大说拦你,也只为你来。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又买了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儿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谁知道人在背地裏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裏歇,明日也推在院裏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裏来。端的好个在院裏歇!他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们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到如今反被为仇。正是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裏!随我去,你们不要管他。」几句话,说的玉楼众人讪讪的。
良久,只见李瓶儿梳妆打扮,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衿罗衫儿,翠蓝拖泥妆花罗裙,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儿与他坐。落后孙雪娥也来到,都递了茶,一处坐的。潘金莲嘴快,便呌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那些时两个不说话,因为你来!俺们刚纔替你劝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敎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李瓶儿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于是向月娘面前,花枝招展,绣带飘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们不要来撺掇。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以此众人再不敢复言。
金莲在傍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只是有些抓住了头发。不如大姐姐头上戴的这金观音满池娇,是捣实枝梗的好。」这李瓶儿老实,就说道:「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落后小玉玉箫来跟前递茶,都乱戏他。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掌厂,御前班直,后升广南镇守。」玉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的好柴!」小玉又道:「去年城外涝乡,许多里长老人好不寻你,敎你往东京去。」妇人不知道甚么,说道:「他寻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玉箫又道:「你老人家乡裏妈妈拜千佛,昨日磕头磕够了。」小玉又说道:」朝廷昨日差了四个夜不收,请你老人家往口外和番,端的有这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把玉楼金莲笑的不了。月娘便道:「怪臭肉们,干你那营生去,只顾奚落他怎的?」于是把个李瓶儿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门庆进房来,回他顾银匠家打造生活。就与他计较,明日发柬,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少不的拿帖儿请请花大哥。李瓶儿道:「他娘子三日来,再三说了。也罢,你请他请罢。」李瓶儿又说:「那边房子左右有老冯看守,你这裏再叫一个,和天福儿轮着晚夕上宿就是,不消教旺官去罢。上房姐姐说,他媳妇儿有病,去不的。」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即叫平安近前吩咐:「你和天福儿两个轮,一递一日狮子街房子裏上宿。」不在言表。
话休饶舌,不觉到二十五日,西门庆家中吃会亲酒,插花筵席,四个唱的,一起杂耍步戏。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是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日念孙天化;第五席常时节吴典恩;第六席云离守白来创;西门庆主位,其余傅自新、贲地传、女婿陈经济,两边列位。先是李桂姐、吴银儿、董玉僊、韩金钏儿,従晌午时分,坐轿子就来了,在月娘上房裏坐的。官客在新盖卷棚内坐的吃茶,然后到齐了,大厅上坐。席上都有桌面,某人居上,某人居下。先吃小割海青卷儿,八寳攒汤。头一道割烧鹅大下饭。楽人撮弄杂耍回数,就是笑楽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
应伯爵在席上先开言,说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当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足见亲厚之情。俺们不打紧,花大尊亲并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为何来?」西门庆道:「小妾丑陋,不堪拜见,免了罢。」谢希大道:「哥,你这话难说。当初已言在先,不为嫂子,俺们怎么儿来?何况这个嫂子,现有我尊亲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后做亲,又不同别人。请出来见见,怕怎的?」那西门庆笑,不动身。应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们都拿着拜见钱在这裏,不白敎他出来见。」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单管胡说。」乞他再三逼迫不过,叫过玳安来,敎他后边说去。半日,玳安出来回说:「六娘道,免了罢。」应伯爵道:「就是你这小狗骨朵儿的鬼!你几时往后边去,就来哄我?赌个儿真个,我就后边去了!」玳安道:「小的莫不哄应二爹,二爹进去问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进去?左右花园中熟径,好不好,我走进去,连你那几位娘都拉了出来。」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狮狗好不利害。倒没的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伯爵故意下席,赶着玳安踢两脚,笑道:「好小狗骨秃儿!你伤的我好!趂早与我后边请去。请不将来,打二十栏杆。」把众人四个唱的都笑了。
那玳安到下边,又走来立着,把眼看着他爹不动身。西门庆无法可处,只淂叫过玳安,近前吩咐:「对你六娘说,收拾了出来见见罢。」那玳安去了半日出来,复请了西门庆进去。然后纔把脚下人赶出去,关上仪门。四个唱的,都往后边弹楽器,簇拥妇人上拜。孟玉楼潘金莲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厅上又早铺下锦毡绣毯,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四个唱的,导引前行。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下着金枝緑叶沙绿百花裙,腰裏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项牌璎珞,裙边环佩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寳钗半卸;紫瑛金环,耳边低挂;珠子挑凤,髻上双插;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正是:恍似嫦娥离月殿,犹如神女到筵前。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飐,绣带飘飘,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直到「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佳会。」,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跟前,金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裏?」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又见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见李瓶儿出来上拜,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裏有哥这样大福?俺们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淂好处!」因唤玳安儿:「快请你娘回房裏,只怕劳动着,倒值了多的。」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絶。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他手裏有钱,都乱趋捧着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翠,迭衣服,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悒怏不楽。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礼,盘子盛着,拿到月娘房裏。月娘正眼也不看,骂道:「贼囚根子!拿送到前头就是了,平白拿进我屋裏来做甚么?」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裏来。」月娘敎玉箫接了,掠在床上去。
不一时,吴大舅吃了第二道汤饭,走进后边来见月娘。月娘见他哥进房来,连忙花枝招飐,与他哥哥行礼毕,坐下。吴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这裏打搅,又多谢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对我说,你与姐夫两个不说话。我执着要来劝你,不想姐夫今日请。——姐姐,你若这等,把你従前一场好都没了。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従四德,乃妇道之常。今后姐姐,他行的事,你休要拦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得你还做好好先生,纔显出你贤德来。」月娘道:「早贤德好来,不敎人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俺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帐。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随他把我怎么的罢!贼强人,従几时这等变心来?」说着,月娘就哭了。吴大舅道:「姐姐,你这个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两口儿好好的,俺们走来也有光辉些!」劝月娘一回。小玉拿了茶来,吃毕茶,吩咐放桌儿,留吴大舅房裏吃酒。吴大舅道:「姐姐没的说,我适纔席上酒饭都吃的饱饱的,来看看姐姐。」坐了一回,只见前边使小厮来请,吴大舅便作辞月娘出来。当下众人吃至掌灯以后,就起身散了。那日四个唱的,李瓶儿每人都是一方销金汗巾儿,五钱银子,欢喜回家。
自此西门庆一连在瓶儿房裏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是潘金莲恼的了不的,背地唆调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对着李瓶儿,又说月娘许多不是,说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儿尚不知堕他计中,每以姐姐呼之,与他亲厚尤密。正是: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西门庆自従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成仓,骡马成羣,奴仆成行。把李瓶儿带来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鬟,衣服首饰妆束出来,在前厅西厢房,敎李娇儿兄弟楽工李铭来家,敎演习学弹唱。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又打开门面二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傅伙计贲地传开解当铺。女婿陈经济只掌管钥匙,出入寻讨,不拘薬材当物。贲地传只是写帐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薬、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楼上,堆放生薬;李瓶儿那边楼上,镶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尝当许多银子出门。
陈经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了不的。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是何人?我家姐姐是何人?我若久后没出,这份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那陈经济说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裏。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躭待便了,岂敢非望!」这西门庆听见他会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敎他写;但凡人客到,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时也少不的他。谁知这小伙儿,绵裏之针,肉裏之刺,常向绣帘窥贾玉,每従绮阁窃韩香。有诗为证:
东床娇婿实堪怜,况遇青春美少年。
待客每令席侧坐,寻常只在便门穿。
家前院后明嘲戏,呆裏撒乖暗做奸。
空在人前称半子,従来骨肉不牵连。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才见中秋赏月,忽然菊绽东篱。空中寒鴈向南飞,不觉雪花满地。一日,十一月下旬天气,西门庆在友人常时节家会茶饮酒,散的早,未等掌灯时分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并马而行。刚出了常时节门,只见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儿来。应伯爵便说道:「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裏也不收。我们知你许久不曾进裏边看看桂姐,今日趂着天气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咱望他望去。」祝日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阻,出二十两银子包钱包着他,你不去,落得他自在。」西门庆于是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把马径往东街勾拦那条路来了。来到了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裏掌起灯烛,丫头正扫地不迭。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毕,上面列四张校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裏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六娘赏汗巾、花翠。」西门庆道:「那日空过他。我恐怕晚了他们,客人散了就打发他来了。」说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儿,设放案酒。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到。不想今日他五姨妈生日,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
看官听说:原来世上,惟有和尚道士并唱的人家这三行人,不见钱眼不开;嫌贫取富,不说谎调诐也成不的。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妈家做生日。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紬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紬绢,在客店裏安下,瞒着他父亲来院中敲嫖。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纔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敎桂姐连忙陪他后边第三层一间僻净小房那裏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们慢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边一力撺掇,酒肴菜蔬齐上,湏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众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饮酒在热闹处,不防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到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儿又是个小胆之人,外边嚷闹起来,唬的藏在裏间床底下,只呌:「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还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且说老虔婆儿见西门庆打的不像模样,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说了几句闲话。西门庆心中越怒起来,指着骂道,有〈满庭芳〉为证:
「虔婆你不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词将咱诳,说短论长。我在你家使够,有黄金千两,怎禁卖狗悬羊?我骂你句眞伎俩,媚人狐党,衠一片假心肠!」
虔婆亦答道:
「官人听知: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西门庆听了,心中越怒,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裏上马回家。正是: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又曰:
女不织兮男不耕,全凭卖俏做营生。
任君斗量并车载,难满虔婆无底坑!
又曰:
假意虚脾恰似眞,花言巧语弄精神。
几多伶俐遭他陷,死后应知拔舌根。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