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平安偷盗假当物 薛嫂乔计说人情

格言

有福莫享尽,福尽身贫穷;

有势莫倚尽,势尽寃相逢。

福宜常自惜,势宜常自恭。

人间势与福,有始多无终。

话说孙雪娥卖在洒家店为娼不题。话分两头,却说吴月娘自从大姐死了,告了陈经济一状到官,大家人来昭也死了,他妻一丈青,带着小铁棍儿也嫁人去了,来兴儿看守门户。房中绣春,与了王姑子做了徒弟,出家去了。那来兴儿自从他媳妇惠秀死了,一向没有妻室。奶子如意儿,要便引着孝哥儿在他屋里顽耍吃东西,来兴儿又打酒和奶子吃。两个嘲戏,勾来勾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来前边,归入后边就脸红。月娘察知其事,骂了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与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一件银寿字儿,一件梳背儿,拣了个好日子,就与了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子。白日上竃、看哥儿、后边扶持,到夜间往前边他屋里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吴大妗、二妗子,并三个姑子,都来与月娘做生日,在后边堂屋里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内,吴大妗、二妗子、三个姑子,同在一处睡,听宣卷,到二更时分,中秋儿便在后边竃上看茶,由着月娘呌,都不应。月娘亲自走到上房里,只见玳安儿正按着小玉,在炕上干得好。看见月娘推开门进来,慌的凑手脚不迭。月娘便一声儿也没言语,只说得一声:「贼臭肉,不在后边看茶去!那屋里师父宣了这一日卷,要茶吃,且在这里做甚么哩!」那小玉道:「中秋儿竃上我敎他炖茶哩。」低着头,往后边去。玳安便走出仪门,往前边来。过了两日,大妗子、二妗子、三个女僧,都家去了。这月娘把来兴儿房腾出,收拾了与玳安住。却教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看守大门去了。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做了一身装新衣服,盔了一顶新网新帽,做了双新靴袜;又替小玉张了一顶䯼髻,与了他几件金银首饰,四根金头银脚簪,环坠戒指之类,两套缎绢颜色衣服。择日完房,就配与玳安儿做了媳妇。白日里还进来,在房中答应月娘,只晚夕临关仪门时便出去,和玳安歇去。这丫头拣好东好西,甚么不拿出来和玳安吃?这月娘当看见,只推不看见。

常言道: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羊酒不均,驷马奔陈;处家不正,奴婢抱怨。却说平安儿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做了媳妇儿,与了他一间房住,衣服穿戴胜似别人;他比玳安倒大两岁,今年二十二岁,倒不与他妻室,一间房住!一日在假当铺,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当了三十两银子。那家只把银子使了一个月,加了利钱,就来赎讨。傅伙计和玳安寻出来,放在铺子大橱柜内。不堤防这平安儿见财起心,就连匣儿偷了,走去南瓦子里开坊子的武长脚家,有两个私窠子,一个呌薛存儿,一个呌伴儿,在那里歇了两夜。忘八见他使钱儿猛大:匣子蹙着金头面,撅着银铤子打酒与鸨儿买东西,戳与土番,就把他截在屋里,打了两个耳刮子,就拿了。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吴典恩新升巡检,骑着马,头里打着一对板子,正従街上过来,看见问:「拴的甚么人?」土番跪下禀说:「如此这般,拐带出来,瓦子里宿娼,拿金银头面行使。小的可疑,拿了。」吴典恩吩咐:「与我带来审问!」一面拿到巡检厅儿内。吴典恩坐下,两边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儿到跟前,认的是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一定见了我就放的!」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吴典恩道:「你旣是他家人,拿这金东西在这坊子里做甚么?」平安道:「小的大娘借与亲戚家头面戴,使小的取去,来晚了,城门闭了。小的投在坊子权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拿了。」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自是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盗出来头面。趂早说来,免我动刑!」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眞贼,不打如何肯认?」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一面套上夹棍夹起来,夹的小厮犹如杀猪呌,呌道:「爷休夹小的,放小的实说了罢。」吴典恩道:「你只实说,我就不夹你。」平安儿道:「小的偷的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吴典恩问道:「你因甚么偷出来?」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纔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纔偷出假当铺这头面走了。」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纔先把丫头与他配了妻室。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起来。」左右套上拶子。慌的平安儿没口子说道:「爷休拶小的,等小的说就是了。」吴典恩道:「可又来,你只说了,须没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说:「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先要了小玉丫头,俺大娘看见了,就没言语,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完房。」这吴典恩一面令吏典上来抄了他口词,取了供状,把平安监在巡检司,等着出牌提吴氏玳安小玉来审问这件事。

那日却说解当铺橱柜里不见了头面,把傅伙计唬慌了,问玳安,玳安说:「我在生薬铺子里看,你在这边吃饭,我不知道。」傅伙计道:「我把头面匣子放在橱里,如何不见了?」一地里寻平安儿,寻不着,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那家子讨头面,傅伙计只推:「还没寻出来哩。」那人走了几遍,见没有头面,只顾在门前嚷闹说:「我当了两个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与我?头面钩子值七八十两银子!」傅伙计见平安儿一夜没来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寻不着,那讨头面主儿又在门首嚷乱。对月娘说,赔他五十两银子,那人还不肯,说:「我头面值六十两,钩子连寳石珠子镶嵌共值十两,该赔七十两银子!」傅伙计又添了他十两,还不肯,定要与傅伙计合口。正闹时,有人来报说:「你家平安儿偷了头面,在南瓦子养老婆,被吴巡检拿在监里,还不敎人快认赃去?」这吴月娘听见吴典恩做巡检,是咱家旧伙计,一面请吴大舅来商议,连忙写了领状,第二日教傅伙计领赃去:「有了原物在,省得两家赖,敎人家人在门前放屁!」傅伙计拿状子到巡检司,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分上,领得头面出来。不想反被吴典恩老狗老奴才尽力骂了一顿,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股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我这里申过府县,还要行牌提取吴氏来对证。你这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赃?」倒吃他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唬的往家中走不迭。来家不敢隐讳,如此这般,对月娘说了。月娘不听便罢,听了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的手脚麻木。又见那讨头面人在门前大嚷大闹,说道:「你家不见了我头面,又不与我原物,又不赔我银子,只反哄着我两头来回走!今日哄我去领赃,明日等领头面,端的领的在那里?这等不合理!」那傅伙计赔下情,将好言央及安抚他:「畧从容两日,就有头面出来了。若无原物,加倍赔你!」那人说:「等我回声当家的去。」说毕去了。

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敎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罢。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没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吴大舅说:「姐姐,说不的那话了!従来忘恩背义纔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寜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领出头面来,还了人家,省得合口费舌。」打发吴大舅吃了饭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鬟过来。月娘呌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俺这里走走?」薛嫂道:「你老人家倒且说的好!这两日好不忙哩,偏有许多头绪儿。咱家小奶奶那里,使牢子大官儿叫了好几遍,还不得空儿去哩。」月娘道:「你看妈妈子撒风,他又做起俺小奶奶来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做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儿,自従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赠娘子!正经二奶奶孙氏,不如他。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伏侍。又是两个房里得宠学唱的姐儿,都是老爷收用过的。要打时就打他躺棍儿!老爷敢做的主儿?自恁还恐怕气了他!那日不知因甚么,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顿,把头发都挦了,半夜呌我去领出来,卖了八两银子。如今孙二娘房里,使着个荷花丫鬟。他手里倒使着四五个,又是两个奶子,还言人少!二娘又不敢言语,成日奶奶长奶奶短,只哄着他。前日对我说:『老薛,你替我寻个小丫头来我使。』嫌那小丫头不会做生活,只会上竃,他屋里事情冗杂。今日我还睡哩,大清早晨又早使牢子叫了我两遍,教我快往宅里去。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又要一副九凤钿银根儿,一个凤口里衔一串珠儿,下边坠着青红寳石金牌儿。先与了我五两银子,银子不知使的那里去了,还没送与他生活去哩!这一见了我,还不知怎生骂我哩。我如今就送这丫头去。」月娘道:「你到后边,等我瞧瞧怎样翠钿儿。」一面让薛嫂到后边明间内坐下。薛嫂打开花箱,取出与吴月娘看。果然做的好样范!约四指宽,通掩过䯼髻来,金翠掩映,翡翠重迭,背面贴金;那九凤钿,每个凤口内衔着一挂寳珠牌儿,十分奇巧。薛嫂道:「只这副钿儿,做着本钱三两五钱银子,那付重云子的,只一两五钱银子,还没寻他的钱。」

正说着,只见玳安儿走来,对月娘说:「讨头面的又来在前边嚷哩,说等不的领赃,领到几时?若明日没头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个去处理会哩!傅二叔心里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问:「是甚么勾当?」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平安儿奴才偷去印子铺人家当的一付金头面,一个镀金钩子,走在城外坊子里养老婆,被吴巡检拿住,监在监里。人家来讨头面,没有,在门前嚷闹。吴巡检又勒掯刁难,不容俺家领赃,打伙计将来,要钱。白寻不出个头脑来,如何是好?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着,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薛嫂道:「好奶奶,放着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帖儿,等我对他说声,教老爷差人吩咐巡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他管的着这巡检司?」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勅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手里打卯递手本。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旣然管着,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说声,一客不烦二主,敎他在周爷面前羙言一句儿。问巡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纔凄惶,我倒下意不去。你敎人写了帖儿,不吃茶罢。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这吴月娘一面叫小玉摆茶与薛嫂吃。薛嫂儿道:「这早晚了,不吃罢。你只教大官儿写了帖儿,我拿了去罢。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在我身上哩!」月娘道:「我晓的,你也出来这半日了,吃了点心儿去。」小玉即便放桌儿,摆上茶食来。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儿递与丫头两个点心吃。月娘问:「丫头几岁了?」薛嫂道:「今年十二岁了。」不一时,玳安儿前边写了说帖儿。薛嫂儿吃了茶,放在袖内,作辞月娘,提着花箱出门。转弯抹角,径到守备府中。

春梅还在暖炕上睡,还没起来哩。只见大丫鬟月桂进来说:「老薛来了。」春梅便叫小丫头翠花把里面窗寮开了,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薛嫂进去说道:「奶奶这咱还未起来?」放下花箱便磕下头去。春梅道:「不当家化化的,磕甚么头。」说道:「我心里不自在,今日起来的迟些。」问道:「你做的那翠云子和九凤钿儿拿了来不曾?」薛嫂道:「奶奶这两副钿儿,好不费手。昨日晚夕,我纔打翠花铺子里讨将来。今日要送来,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来,与春梅过目。春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现撇,还安放在纸匣儿内,交与月桂收了,看茶与薛嫂儿吃。薛嫂便叫小丫鬟进来,「与奶奶磕头。」春梅问:「是那里的?」薛嫂儿道:「二奶奶和我说了好几遍,说荷花只做的饭,敎我替他寻个小孩子,学做些针指。我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今年纔十二岁,正是养材儿,只好拘束着学做生活。」春梅道:「你一发替他寻个城里孩子,还伶便些。这乡里孩子,晓的甚么?也是前日一个张妈子,领了两个乡里丫头子来,一个十一岁,那一个十二岁了。一个呌生金,一个呌活寳。两个且是不善,都要五两银子,娘老子就在外头等着要银子。我说,『且留他住一日儿,试试手儿,会答应不会,教他明日来领银子罢。』死活留下他一夜。丫头们不知好歹,与了他些肉汤子泡饭吃了。到第二日天明,只见丫头们嚷乱起来。我便骂:『贼奴才,乱的是甚么?』原来那生金撒了被窝屎;那活寳溺的裤子提溜不动。把我又是那笑,又是那砢碜。等的张妈子来,还敎他领的去了。」因问:「这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儿道:「要不多,只四两银子,他老子要投军使。」春梅敎海棠:「你领到二娘房里去,明日兑银子与他罢。」又叫月桂:「拿大壶,内有金华酒,筛来与薛嫂儿吃,荡寒。再有甚点心,拿上一盒子与他吃。省得他又说大清早晨拿寡酒灌他。」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筛上来,等我和奶奶说了话着。刚纔在那里也吃了些甚么来了。」春梅道:「你对我说,在谁家吃甚来?」薛嫂道:「刚纔大娘那头,留我吃了些甚么来了。如此这般,望着我好不哭哩!说平安儿小厮偷了印子铺内人家当的金头面,还有一把镀金钩子,在外面养老婆,吃番子拿在巡检司拶打。这里人家要头面嚷乱,使傅伙计领赃。那吴巡检旧日是咱那里伙计,有爹在日,照顾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无恩,夹打小厮,攀扯人。又不容这里领赃,要钱纔准,把伙计打骂将来。唬的伙计不好了,躱的往家去了。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家,不知咱家老爷管的着这巡检司。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敎你替他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春梅问道:「有个帖儿没有?不打紧,有你爷。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薛嫂儿道:「他有说帖儿在此。」向袖中取出。这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

不一时,托盘内拿上四样嗄饭菜蔬,月桂拿大银锺,满满斟了一锺,流沿儿递与薛嫂。薛嫂道:「我的奶奶,我原捱的了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捱了,这个你倒捱不的?好歹与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与我捏着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拿了点心与我,打了底儿着。」春梅道:「这老妈子单管说谎!你纔说在那里吃了来,这回又说没打底儿?」薛嫂道:「吃了他两个茶食,这咱还有哩?」月桂道:「薛妈妈,你且吃了这大锺酒。我拿点心与你吃,俺奶奶又怪我没用,要打我哩。」这薛嫂没奈何,只得吃了。被他灌了一锺,觉心头小鹿儿劈劈跳起来。那春梅【扌奴】【扌奴】个嘴儿,又呌海棠斟满一锺教他吃。薛嫂推过一边,说:「我的好娘,人家却一点儿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了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儿慌的直撅儿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罢,你拿过那饼与他吃了,敎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妈妈,谁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果馅饼儿与你吃!」就拿过一大盘子顶皮酥玫瑰饼儿来。那薛嫂儿只吃了一个,别的春梅都敎他袖在袖子里:「到家捎与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儿吃酒盖着脸儿,把一盘子火熏肉、腌腊鹅,都用草纸包、布子裹,塞在袖内。海棠使气白赖又灌了半锺酒,见他呕吐上来,纔收过家伙去,不要他吃了。春梅吩咐:「明日来讨话说,兑丫头银子与你。」又使海棠问孙二娘去,回来说:「丫头留下罢,教大娘娘与他银子。」临出门拜辞,春梅吩咐:「妈妈,休推聋装哑,那翠云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带两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个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秃跟前就住了。」一面使兰花送出角门来。

话休饶舌。周守备至日落时分,牌儿马蓝旗作队,叉槊后随,出巡来家。进入后厅,左右丫鬟接了冠服。进房见了春梅,小衙内,心中欢喜。坐下,月桂海棠拿茶吃了,将出巡之事告诉一遍。不一时,放桌儿摆饭。饭罢,掌上烛,安排杯酌饮酒,因问:「前边没甚事?」春梅一面取过薛嫂拿的帖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检拿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这吴巡检是他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师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正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罢。」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旋教吴月娘家补了一纸状,当厅出了个大花栏批文,用一个封套装了,上面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右差虞侯张胜李安,准此。」当下二人领出公文来,先到吴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吴巡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拿出批文来与他。见封套上朱红笔标着「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唬慌了,反赔下情,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备升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人去。这吴巡检把文书呈递上去,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正是我这衙门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我这里发送?只顾延捱监滞,显有情獘!」那吴巡检禀道:「小官纔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守备喝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勅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门,兼管河道,职掌开载已明。你如何拿了起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似你恁如此,也不敢使奴才了。」喝令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拿帖儿,同送到西门庆家,见了分上。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那吴巡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

月娘还了那人家头面、钩子,见是他原物,一声儿没言语去了。傅伙计到家,伤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调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月娘见这等合气,把印子铺只是收本钱,赎讨,再不假当出银子去了。止是敎吴二舅同玳安在门首生薬铺子,日逐赚得来家中盘缠。此事表过不题。

一日,吴月娘叫将薛嫂儿来,与了三两银子。薛嫂道:「不要罢,传的府里小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见他不题出来就是了。」于是买了四盘下饭,宰了一口鲜猪,一坛南酒,一疋纻丝尺头,薛嫂押着,来守备府中致谢春梅。玳安穿着青绢褶儿,用描金匣儿盛着礼帖儿,径到里边见春梅。薛嫂领着到后堂。春梅出来,戴了金梁冠儿,金钗梳,凤钿,上穿绣袄,下着锦裙,左右丫鬟养娘侍奉。玳安儿趴倒地下磕头。春梅吩咐放桌儿,摆茶食与玳安吃。说道:「没甚事,你奶奶免了罢,如何又费心送这许多礼来?你周爷一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说:前日平安儿这场事,多有累周爷周奶奶费心。没甚么,些小微礼儿,与爷奶奶赏人便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头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请进守备来计较了,止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与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春梅因问:「你奶奶哥儿好么?」玳安说:「哥儿好不耍子儿哩!」又问玳安儿:「你几时笼起头去、包了网巾?几时和小玉完房来?」玳安道:「是八月内来。」春梅道:「到家多顶上你奶奶,多谢了重礼。待要请你奶奶来坐坐,你周爷早晚又出巡去。我到过年正月里,哥儿生日,我往家里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就对俺奶奶说,到那日来接奶奶。」说毕,打发玳安出门。薛嫂便向玳安儿说:「大官儿,你先去罢,奶奶还要与我说话哩。」

那玳安儿押盒担来家,见了月娘,说如此这般,「守备只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春梅姐让到后边,管待茶食吃。问了回哥儿好,家中长短。与了我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银子。多顶上奶奶,多谢重礼。都不受来,被薛嫂儿和我再三说了,纔受了下饭猪酒,抬回尺头。要不是,请奶奶过去坐坐,一两日周爷出巡去。他只到过年正月孝哥生日,来家里走走。」又告说:「他住着五间正房,穿着锦裙绣袄,戴着金梁冠儿。出落的越发胖大了。手下好少丫头奶子侍奉!」月娘问:「他眞实说明年往咱家来?」玳安儿道:「委的对我说来。」月娘道:「到那日咱这边使人接他去。」因问:「薛嫂怎的还不来?」玳安道:「我出门,他还坐着说话,教我先来了。」自此两家交往不絶。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应须至,囊里无财莫论才。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刘二醉殴陈经济 洒家店雪娥为娼第九十六回 春梅游玩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