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愠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动静谋为要三思,莫将烦恼自招之。
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了一遍。见月娘穿衣裳,方纔请进任医官,到上房明间内坐下。见正面洒金软壁,两边安放春櫈,地平上铺着毡毯,安放火盆。少顷,月娘従房内出来,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模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两两春山月钩,一双凤眼纤长;春笋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望上道个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傍边,屈身还礼。月娘就在对面一椅坐下。琴童安放桌儿绵裀,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又浮涩,虽有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脘有些阻滞,作恶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出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背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现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吩咐,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薬来,清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一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多嘱,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宫丸薬见赐来。」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楽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悉言:「巡按宋公连两司官员,请巡抚侯石泉老先生,在舍下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心中骇然尊敬西门庆,在门前揖让上马,礼法比寻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即使琴童拿盒儿骑马讨药去。
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菓盒,搽抹银器,便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可是他说的: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行动管着俺们,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儿哩!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忒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纔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们就代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有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羣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行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错恼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哩。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行动拿话儿讥讽着人说话?」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看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谁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们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们都在这定菓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里这会躲猾儿悄静儿,俺们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
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说:「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纔如此这般,俺们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羙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为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的!」玉楼道:「你由他说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我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证,只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来?砍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纔好!不管蝗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们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你不去却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䯼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
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傍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道:「汗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抖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这个你姊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聒的你们,大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緑叶儿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们是个地。娘容了俺们,俺们骨秃扠着心里!」玉楼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儿也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说嘴,俺们做了这一日活,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洗手剔甲,在炕上与玉楼装定菓盒,不在话下。
那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灶上整理菜蔬。厨役又在前边大厨房内,烹炮蒸煮,烧锦缠羊,割献花猪。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薬帖,吩咐把丸药送到玉楼房中,煎薬与月娘。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薬来?」玉楼道:「还是前日那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敎他爹对任医官说,捎带两服丸子薬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事?」
按下后边,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看了桌席。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又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早是我正要奉送公祖,犹恐见却,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其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望素着,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御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也要乞望公祖情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铠,现任本卫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擢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俾他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现任管事。」这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办吏典收执,吩咐:「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上三两银子与他,那书吏如同印板刻在心上,不在话下。
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个老爹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纔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毕礼数,观看筵席,正中摆设大插桌一张,五老定胜方糖,高顶簇盘,大饭、五牲、菓品,甚是齐整,周围桌席甚丰盛,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诸公也不消补奉。」西门庆道:「岂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都说:「侯老先生那里已各人差官邀去了。还在都府衙未起身哩!」两边俳长楽工,鼓楽笙笛箫管方响,在二门里伺候的铁桶相似。
看看等到午后时分,只见一疋报马来到,说:「侯爷来了!」这里两边鼓楽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前迎接,宋御史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骑马过尽,侯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员领,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与西门庆拜见。宋御史道:「此是主人西门千兵,现在此间理刑,亦是蔡老先生门下。」这侯巡抚即令左右官吏拿双红「友生侯蒙」单拜帖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双手接了,吩咐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傍佥坐,宋御史居主位。捧毕茶,阶下动起楽来。宋御史把盏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桌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厨役上来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间吊上队舞回数,都是官司新锦绣衣装,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纔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帖,侯公吩咐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箫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烟,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娥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侯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下来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楽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辞谢西门庆,亦告辞而归。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楽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吩咐把桌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菜蔬肴馔,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地传、陈经济来坐,听唱。拿下两桌酒馔肴品,打发海盐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敎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桌上,赏梅饮酒。原来那日贲四来兴儿管厨,陈经济管酒,傅伙计甘伙计看管家伙,听见西门庆请,都来傍边坐的。不一时,温秀才过来,作揖坐下。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声喏:「前日空过几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才!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
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这般说:「我今对宋大巡替大舅说了说那个,他看了揭帖,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说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见,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旣是令亲,我一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没人,如何只顾不回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初四日家去哩。」吴大舅道:「旣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月娘留他坐,不坐。来到前边,安排上酒来饮酒。当下吴大舅、二舅、应伯爵、温秀才上坐,西门庆主位,傅伙计、甘伙计、贲地传、陈经济,两边打横,共五张桌儿。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演「韩熙载夜宴,邮亭佳遇」。
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这西门庆随即下席,到东角门首见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着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拿回去。」一面吩咐玳安,教厨下拿了酒饭点心,在书房内管待乔通,打发去了。
话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约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收了家伙,进入月娘房来。月娘正与大妗子在炕上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嘉他,除加升一级,还教他现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纔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有旨意下来。」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两银子使?」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白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旣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箫:「替你娘煎了薬?拿来我瞧,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那西门庆纔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呌回来,问道:「你往那去?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赔了不是了,只少你与他赔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那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今日偏不要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你了。」这西门庆见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
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中去,同何千户发牌升厅画卯,发放公文,一早晨纔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实时封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菓,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帖,已封过札付来,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传、崔本,每人都是一盒,俱不在话下。一面又发帖儿,初三日请周守御、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呌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
那日孟玉楼在月娘房内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使用银钱,他不管了。因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薬儿,可好些?」月娘道:「怪不的人说怪浪肉!平白敎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拿了攒的帐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纔兑了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
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札付与他看。看见上写「义官乔洪」名字,「援例上纳白米三十石,以济边储」。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打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呌乔通好生送到家去,因说:「明日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敢来陪坐也不妨。」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毕茶,吩咐琴童:「西厢房书房里放桌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到书房,地炉内笼着火。西门庆与乔大户对面坐下,因告诉说:「昨日巡按两司请侯老之事,侯老甚喜。明日起身,少不的俺同僚们都送郊外方回。」纔抹桌儿收拾放菜儿,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呌应寳用盒儿拿来,交与西门庆说:「此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打开观看,里面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常时节、白来创、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的这边,还有舍亲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葵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后边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亲家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従早晨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经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桌上摆列许多热下饭、汤碗,无非是猪蹄羊头,烧烂煎煿,鸡鱼鹅鸭,添换之类。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义官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们従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帖、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们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乔大户吴大舅伯爵三人分了。伯爵看了看: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
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吩咐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大娘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
那妇人未及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歪在床上。房内灯儿也不点,静悄悄的。西门庆进来,便呌春梅,不应。只见妇人睡在床内,呌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坐在床上,问道:「怪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他来,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的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来软了,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么气?」问他一声儿,那妇人半日方回言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趂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敎你又来我这屋里做甚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屋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你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你的奴才丫头?莫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张主的,一拳拄定,那里有这些闲言怅语?怪不的俺们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自古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便是如此。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们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瞅问!这个就见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含着那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个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摔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这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到了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现替你怀着孩子,俺们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怪油嘴,休要胡说!」
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只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躺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了,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门庆呌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呌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従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扫了一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放开了手。你又来理论俺们这奴才做甚么?也沾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一来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敎主子骂我一句儿,挡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肏遍街捣遍巷的贼瞎淫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淫妇扯倒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与他,一顿好的不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意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锺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敎我倒甚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敎你不吃些甚么儿!」因说道:「咱们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菓馅饼儿,炊鲊汤,咱们吃。」于是不由分说,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吩咐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炖烂牛肉,一碗熬鸡,一碗煎煿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荳芽菜、鱼鲊、虾米之类。西门庆吩咐春梅,把肉鲊打上几个鸡旦,加上酸笋、韮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桌儿摆下,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菓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傍边随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
就睡到次日,西门庆早起,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这里先送了礼去,然后打扮,坐大轿,排军唱道,来安春鸿跟随,往夏指挥家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
玳安王经在家,只见午后时分,有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王奶奶,何老人家,稀行!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因为他兄弟的事,敢来央烦老爹,老身还不来哩。」玳安道:「老爹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引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缎衣裳,搽抹的如粉妆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嗑瓜子儿。房中帐悬锦绣,床设缕金,玩器争辉,箱奁耀日。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可心中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又问:「你儿子有了亲事?」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胡乱积赚了些小本经纪,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慢慢替他寻一个儿与他。」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道:「他爹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王婆道:「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乞贼攀着,现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等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明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说帖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他来讨话罢。」妇人一面呌秋菊看茶来。须臾,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够了!」妇人道:「甚么够了!不惹气便好!成日呕气不了在这里。」那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湿手。这等插金带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道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那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西门庆到金莲房看了帖子,交付与答应的收着:「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经济发初三日请人帖儿。瞒着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来家,穿着银鼠皮袄,遍地金袄儿,锦蓝裙,坐大轿,打着两个灯笼,到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相见。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道了万福。当下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多谢重礼。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雇车搬取家小上京去也。说了又说:好歹教贲四送他家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挑了,好个身段儿!嗔道他傍边捧着茶,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呌他:——改换了名字,呌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纔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如今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撒椒末儿,又肯抬举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那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节,紬绢绒线销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等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
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如此这般:「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就开出你兄弟来放了。你往衙门首伺候。」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里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大板,打的顺腿鲜血迸流。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世上有如此不公事?正是: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吃刀柳树上暴。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忒不公。
毕竟难逃天地眼,那堪激浊与扬清。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向午就来了,都拿着衣裳包儿,齐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了头。月娘在上房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器唱曲儿与大妗子月娘众人听,忽见西门庆従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一齐与西门庆插烛也磕了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纔来?」西门庆告诉:「今日问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年小,不上三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他这女婿常时言笑自若,渐渐在家嚷的人知道,住不牢。一日,送他这丈母往乡里娘家去,周氏便向宋得说:『你我本没事,枉躭其名。今日在此山野空地,咱两个成其夫妻罢!』这宋得就把周氏奸讫一度。以后娘家回还,遂通奸不絶。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隣,纔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他个死罪也不多!你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还是女妇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他?」连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
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老爹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谢其厚赐,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帖,已面慨许,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转身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扌隹冏】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亦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报刘薛二内相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庆降阶相让入厅,两个叙礼。二位内相皆穿青缧绒蟒衣,寳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御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向周守御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与侯公送行,曾称颂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御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拜了四拜。众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御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坐递上一道茶毕,然后收拾上座。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寳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菓。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家僮仆上来接去衣服,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座。」王三官迫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厨役上来割道烧鹅,献小割。下边教坊回数队舞吊毕,撮弄杂耍百戏院本之后,四个唱的慢慢纔上来,拜见过了。个个粉妆花貌,人人珠翠僊裳,银筝玉阮放娇声,倚翠偎红频笑语。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薬可医贫。
不说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作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楽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去。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吩咐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那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呌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寃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纔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们不来。」说毕,磕了头,扬长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伙,上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中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二个伙计,十二张桌儿。席间止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连忙道:「有请。」只见云离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边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帖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离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一包,腊鹅四只,腊鸭十只,油纸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离守道:「在下昨日纔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磕头,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仪,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桌坐了。连忙安下锺筯,下了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离守一一叙言:「蒙兵部余爷怜其家兄在镇病亾,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现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一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离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斗李桂姐和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絶。这个骂他怪门神,白脸子,少根基的货!那个骂他是丑冤家,怪物劳,猪八戒坐在冷铺里。伯爵骂道:「我把你这两个女又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朶朶云儿,丁口恶心。」不说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觥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纔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离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因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敎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不久就回。小人禀问过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旣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儿呌了小人去,吩咐初六日家小准上车起身。小人也得月半纔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铺子罢。」那贲四方纔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这西门庆就冠冕着出门,仆従跟随,乘马拜云指挥去了。
那日是大妗子家去,呌下轿子门首伺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上房管待。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傍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上轿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拉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呌他,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呌,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佞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
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带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剜墙拱?」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着,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呌,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如何又躱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了。」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呌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呼你做甚么?你不说,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又要哄着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的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来,跑过来。他又来呌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问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朶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那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苇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纔这般所为!」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们就没见他老婆怎生样儿。」平安道:「怎么样儿,娘们会胜看不见他。他但往那里去,就锁了门。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坐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每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出来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哩?」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
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甚是无可不可,旋放桌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陪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他和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的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早些买轴子写下。」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唬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呌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呌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呌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呌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躱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呌,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俺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是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起去,吩咐:「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得晓的!这样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着,写礼帖儿。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怪不的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吩咐:「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
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龙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敎他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左右与来昭一递三日上宿,饭倒都在一处吃,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呌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照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坐的吃酒,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
却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着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纔従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们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疎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浓。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