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

百岁光阴疾似飞,其间花景不多时。

秋凝白露蛩虫泣,春老黄昏杜宇啼。

富贵繁华身上孽,功名事迹目中魑。

一场春梦由人做,自有青天报不欺。

话说一日陈经济听见薛嫂儿说,西门庆家孙雪娥,被来旺因奸抵盗财物,拐出在外,事发本县官卖,被守备府里买了,朝夕受春梅打骂。这陈经济乘着这个因由,使薛嫂儿往西门庆家对月娘说:只是经济风里言风里语,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写了状子,巡抚巡按处要告月娘,说西门庆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这月娘一来因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二者又是来安儿小厮走了,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又死了,刚打发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的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教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经济家。经济说:「这是他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的别的箱笼。」经济又要使女元宵儿。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女,如今没人看哥儿,留着早晚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扶侍大姐的。这经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来回只敎薛嫂儿走。他娘张氏便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顶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岂希罕这个使女看守。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他了,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经济这里收下,满心欢喜,说道:「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脚水!」

按下一头,却表一处。单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自従清明郊外那日在杏花庄酒楼,看见吴月娘孟玉楼,两口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使小张闲打听,回报俱是西门庆妻小。衙内有心爱孟玉楼,见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面上稀稀有几点白麻子儿,模样儿风流俏丽。原来衙内丧偶,鳏居已久,一向着媒妇各处求亲,都不遂意。及见玉楼,纵有怀心,无门可入,未知嫁与不嫁,従违如何。不期雪娥缘事在官,已知是西门庆家出来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将各犯用刑硏审,追问赃物数目,冀其来领。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见官。衙内失望,因此纔将赃物入官,雪娥官卖。至是衙内谋之于廊吏何不韦,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门亲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一直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哥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那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是西门老爹家,老爹下世了,来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吩咐,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头亲事。」那来昭喝道:「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瞎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那陶妈妈笑说:「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来做甚么?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这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哪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是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这来昭听了,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告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里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的?」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了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

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彷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儍儍的守些甚么?到没的躭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正是:含羞对众慵开口,理鬓无言只揾头。月娘说:「既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的许多。」一面叫来昭:「你请那保山来。」来昭来门首,唤陶妈妈进到后边。

月娘在上房明间内,正面供养着西门庆灵床。那陶妈妈施毕礼数,坐下,小丫鬟绣春倒茶吃了,月娘便问:「保山来有甚事?」那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寳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吩咐,敬来说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道:「是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道:「俺家衙内说来,清明那日,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儿的,便是这位奶奶。」月娘听了,「不消说就是孟三姐了!」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等够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那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従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従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従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人,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现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従嫁使女答应,又不出材儿。要寻个娘子当家,一地里又寻不着门当户对的,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成,免小媳妇县中打卯,还重赏银五两在外。若是咱宅上肯做这门亲事,老爹说来:门面差徭,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羣,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无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可!」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的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缎子,使玳安教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帖儿去说此亲事,纔是理。」不多时,使玳安儿叫薛嫂儿来,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拿着帖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氷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然者,便是。」陶妈妈问他原先嫁这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儿?」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従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因见婚帖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娘子年纪大些,怎了?他今纔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拿了这婚帖儿,敎个路过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不算发了眼。」正走中间,也不见路过响板的先生,只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着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子底下,安放一张桌席,里面坐着个能写快算灵先生。这两个媒人,向前道了万福,先生便让坐下。薛嫂道:「有个女人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来,说:「不当轻视,先生权且收了,路过不曾多带钱来。」先生道:「此是合婚的意思?请说八字。」陶妈妈递与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纪,先生道:「此是合婚。」一面掐指寻纹,把算子摇了一摇,开言说道:「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甲子年,丙子月,辛卯日,庚子时,理取印绶之格。女命逆行,现在壬申运中。丙合辛生,往后享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夫星多,虽然财命,益夫发福,受夫宠爱,不久定见妨克。果然见过了不曾?」薛嫂道:「已克过两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见过,后来得个属马的。」薛嫂儿道:「他往后有子没有?」先生道:「子早哩,命中直到四十一岁纔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真无比。」取笔批下命词八句:

「花盛菓收奇异时,欣遇良君立凤池;

娇姿不失江梅态,三揭红罗两画眉。

【扌隹冏】手相邀登玉殿,含羞独步捧金巵。

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

薛嫂问道:「先生,如何是『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这两句俺们不懂,起动先生,讲说讲说。」先生道:「马首者,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方是贵星,享受荣华。寅皮是克过的夫主,是属虎的,虽故受宠爱,只是偏房。往后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岁,有一子,寿终,夫妻偕老。」两个媒人收了命状,说道:「如今嫁的倒果是属马的,只怕大了好几岁,配不来,求先生改少两岁纔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岁罢。」薛嫂问先生:「三十四岁与属马的也合的着?」先生道:「丁火庚金,金逢火炼,定成大器,正好。」当下改做三十四岁。两个拜辞了先生,出离卦肆,径到县中。衙内正坐,门子报入。良久唤进,陶薛二媒人跪下磕头。衙内便问:「那个妇人是那里的?」陶妈妈道:「是那边媒人。」因把亲事说成且诉一遍说:「娘子人材无比的好,只争年纪大些,小媳妇不敢擅便,随衙内老爹尊意。讨了个婚帖在此。」于是递上去。李衙内看了,上写着:「三十四岁,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说道:「就大三两岁也罢。」薛嫂儿插口道:「老爹见的多,自古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材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衙内道:「既然好,已是见过,不必再相。命阴阳择吉日良时,行茶过礼去就是了。」两个媒人禀说:「小媳妇几时来伺候?」衙内道:「事不可稽迟,你两个明日来讨话,往他家说。」吩咐左右:「每人且赏与他一两银子做脚步钱。」两个媒人欢喜出门,不在话下。

这李衙内见亲事已成,喜不自胜,即唤廊吏何不韦来,两个商议,对父亲李知县说了。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吉日良时,准娶妇人过门。就兑出银子来,委托何不韦小张闲,买辨茶红酒礼,不必细说。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往西门庆家回月娘孟玉楼话。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蓝田种玉来。

四月初八日,县中备办十六盘羹菓茶饼、一副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副玎珰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棉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韦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十五日,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着,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敎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那张螺钿床赔了他。玉楼敎兰香跟他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够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铁络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扌隹冏】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带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寳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穿大红妆花袍儿,翠蓝裙,满头珠翠,坐大轿,送到知县衙里来。

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也有说歹的。说好者道:「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敎各人前进来,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戳说道:「此是西门庆家第三个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都如此发这等畅快言语。

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将薛嫂儿陶妈妈叫到跟前,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曲尽于飞之楽。到次日,吴月娘这边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衙内这边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楽人妓女动鼓楽,扮演戏文。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做三日赴席。在后厅吃酒,知县奶奶出来陪待。月娘回家,因见席上花攒锦簇,归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见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热闹,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櫈姊妹们都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住了眼泪。正是: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这里月娘忧闷不题。

却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似水,正合着油瓶盖上,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观之不足,看之有余,越看越爱。又见带了两个従嫁丫鬟,一个兰香,年十八岁,会弹唱;一个小鸾,年十五岁,俱有颜色,心中欢喜没入脚处。有诗为证:

堪夸女貌与郎才,天合姻缘礼所该。

十二巫山云雨会,两情愿保百年偕。

原来衙内房中,先头娘子丢下一个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揸髻,用手帕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䯼髻,又插着些铜钗蜡片、败叶残花;耳朶上带双甜瓜坠子;身上穿一套前露臀后露【衤戏】怪绿乔红的裙袄,在人前好似披荷叶老鼠;脚上穿着双里外油刘海笑拨舡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尺二长。脸上搽着一面铅粉,东一块白,西一块红,好似青冬瓜一般。在人跟前轻声浪颡,做势拿班。衙内未娶玉楼来时,他便逐日炖羹炖饭,殷勤扶侍,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自従娶过玉楼来,见衙内日逐和他床上睡,如胶似漆般打热,把他不去瞅睬,这丫头就有些使性儿起来。一日,衙内在书房中看书,这玉簪儿在厨下炖热了一盏好菓仁泡茶,双手用盘儿托来,到书房里面,笑嘻嘻掀开帘儿,送与衙内。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搭伏定书桌,就睡着了。这玉簪儿叫道:「爹,谁似奴疼你,炖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敎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因见衙内打盹,在跟前只顾叫不应。说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打盹磕睡?起来吃茶!」呌衙内醒了,看见是他,喝道:「怪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里去。」这玉簪儿便脸羞红了,使性子把茶丢在桌上。出来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晨送盏茶儿来你吃,倒吆喝骂我。常言丑是家中寳,可喜惹烦恼!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敎你要我来使的,直我的那大精屄!」被衙内听见,赶上尽力踢了两靴脚。

这玉簪儿走出,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脸了,也不炖茶造饭了。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无人处,一个屁股就同在玉楼床上坐。玉楼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呌。你每日跟逐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听指敎,老娘拿煤锹子请你!」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他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吩咐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他又气不愤,使性谤气摔家打活,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你娘儿们占了罢,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了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纔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従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櫈打官铺,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甚么滋味儿!我这气苦,正也没处声诉。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会那等大厮不道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成?」那玉楼在房中听见,气的发昏,连套手战,只是不敢声言对衙内说。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吩咐他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敎兰香热水罢,休要使他!」衙内不従,说道:「我偏使他!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洗澡,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偕于飞之楽,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烧上一锅滚水,口内喃喃呐呐说道:「也没见这浪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无过也只是个浪精屄,没三日不拿水洗。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门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靸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拦阻住,说道:「随他骂罢,你好惹气?只怕热身子出去,风筛着你,倒值了多的。」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他。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拖踏在地下,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爹,你休打我,我有句话儿和你说。」衙内骂:「贼奴才,你说!」有〈山坡羊〉为证:

「告爹行,停嗔息怒,你细细儿听奴分诉。当初你将八两银子财礼钱,娶我当家理纪,管着些油盐酱醋。你吃了饭吃茶,只在我手里抹布。没了俺娘,你也把我升为个署府,咱两个同铺同床何等的顽耍,奴按家伏业,纔把这活来做。谁承望你哄我说不娶了,今日又起这个毛心儿里来呵,把往日恩情弄的半星儿也无!呌了声爹,你忒心毒!我如今不在你家了,情愿嫁上个姐夫!」

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玉楼劝道:「他旣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实时叫将媒人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变卖银子来交,不在话下。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有诗为证: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

见者多嫌闻者唾,只为人前口嘴多。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 雪娥官卖守备府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