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人家
阿娥既谦逊又温顺,娇小轻灵的身体在满街拥挤着的莽汉之间穿来穿去,一点都不费力。熟人见了,在她肩头一拍,说:“阿娥你好啊。”阿娥吓得往前一扑,差点跌倒。她不适应别人的问候,她认为这问候完全是多此一举,再说她正在想心事嘛。熟人见她如此慌张,就自个走开了。后来见了别的熟人,这个熟人就说:“阿娥那女子短命。”
但是阿娥并没有身体上的病,她只是长得瘦小,而这个城市里充满了莽汉和壮妇。阿娥走在他们当中,经常把他们假设成自己的保护人,一次她还想出了一个很漂亮的比喻,把自己比作松树林里的蘑菇。想出蘑菇这个比喻的时候,她正好到家了。家是马路边黑洞洞的木屋,里面有老母、丈夫和两个孩子。阿娥一进屋,里面的窃窃私语就停止了,温暖的黑暗融化了她的身体。这时门口的木电线杆发出“啪!”的一声响,惊走了一只麻雀。
清晨,阿娥从敞开的木窗户内探出头来,一脸的惊讶,一点睡意都没有。老母亲总是责备阿娥太警觉了,说如此警觉对身体没有好处。老母亲一边磨着牙,一边将胡椒扔进外孙们的口里,一人一粒,两个男孩辣得大哭起来。但阿娥无动于衷,她在仔细观察那些摩托车手,阿娥的丈夫也站在她身后观察,两个人都入了迷。摩托车越来越多,五颜六色的,把他们的眼都看花了。阿娥将她的手放进丈夫枯硬的手掌里,两个瘦小的人紧紧地挨着。那些摩托车和车上的莽汉对他们来说真是惊天动地,一会儿工夫阿娥的脸就白了,但还坚持要看;丈夫明白她的心思,也陪着她看。他们俩都感到自己正被那些呼啸而过的东西撞到了墙壁上,成了一张薄饼。丈夫阿辛有时问阿娥,他们的两个儿子会不会突然间长成街上的那种莽汉,然后就骑上摩托车呼啸而去了呢?阿娥想了想说,那就像木屋里突然长出了两株大松树,要找锯子来锯掉才行。后来又说这个比喻不好,要另想一个更古老的。
阿娥是商场里的售货员,她在杂货柜卖竹席、草席、拖把、鸡毛帚、蚊香、杀虫药等等,阿娥很喜欢这个工作,对柜上每一种货物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但是她有个缺点,那就是总是躲在货架后面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顾客在静悄悄的货架之间穿梭,冷不防就被她的出现弄得很不愉快。阿娥躲在那里干什么呢?原来她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她想,她每天摆弄的这些个货物,已经和她情同手足了,她可不想顾客把它们买走。这些个心怀叵测的顾客,浑身都是粗鲁的欲望,阿娥老远就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熏人的汗味。她远远地听见一个男子的脚步向她走来,她的手心开始出汗,于是默念着数字把握时机,那人正好走到面前她就突然从隐蔽之处闪出,她看见眼前又是一个提着货篮的莽汉。吃惊的他悻悻地诅咒着,将货篮扔在地上走开了。有时候,阿娥看见来的是苍白瘦弱的男子或女子,她就大方地向他们介绍商品,让他们满载而归。他们离开的时候,阿娥呆立在货架的过道中间,憧憬着那些商品的命运,有时自言自语,竟会掉下泪来。老板看见了,就会取笑阿娥“痴心”。没有顾客的时候,阿娥便弯着腰做清理打扫工作,每一样货物都要放在适当的位置,上面不能有一点灰尘。时常恍恍惚惚的,阿娥看见那些商品同自己一道睡着了。
阿娥下班的时候太阳正好快落山,余晖将她周围行走的人的影子变得很大,使她想起“千年古树”这个比喻。她轻巧地穿行着,有时还像青蛙一样在影子与影子的间隙间跳跃。突然,那些影子像被大风吹着了一样快速向前驶去,阿娥看见一个摩托车手倒在了地上,血流成一条宽带子,比夕阳还要红。但是后面的摩托车不减速,轰鸣着往前冲去,排山倒海似的,很快将那地上的人淹没了。阿娥惊奇得停住了脚步。她跨进屋门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那个车手的回忆,淘着米,就看见米里面涌出鲜红的血来。
老母亲终日在家忙碌,一点都没有活得不耐烦的迹象。外孙一放学回来就围着她吵,她的法宝就是往他们嘴里塞点什么东西。今天她给他们的是两根细木棍,上面裹着一圈红薯糖,两个男孩高兴地含在嘴里就要出门,却被回家的阿娥一掌打了回来。“不能去,不能……”阿娥气喘吁吁,语无伦次。老母亲一看她的脸就明白了,慌忙过去将门反锁了,钥匙放进衣兜里。男孩们愤怒地用脚蹬门。阿娥的丈夫在外面给人送牛奶,天黑才回家。他急骤地敲着门,敲了半天门才开,进来后便口里念叨着“累坏了累坏了”,像一段木头一样倒在床上,再也没有声响了。吃晚饭他也没出来。
“爸爸怎么了?”男孩问。
“死了。”阿娥痴迷地看着灯光说。
男孩们就不敢再闹,乖乖地将碗收到厨房里去,然后像两只小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将那些废报纸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们在等一件事发生,起先还熬着不睡,后来就在床上玩,玩着玩着合上了眼,被子也没盖。阿娥和丈夫轻手轻脚地为两个儿子盖好被子后,就手牵手地出门了。老母亲一边做着缝补一边说:
“路上小心啊,这一阵子尽出事。”
天气不怎么好,刮着西风,像要下雨似的。他们并没有走到别的地方去,就在门口的马路上席地而坐,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在听,像两只鸭子一样。时间已是半夜;但他们共同盼望的那个时间还没到。天上偶尔飞过一架飞机,红色的灯不祥地闪烁着,天好像要下毛毛雨。
“阿辛,阿辛,我们回去吧。”阿娥带哭腔地说。
阿辛的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也知道他是在鼓励她坚持下去。有一个人挑着沉重的担子往这边走,阿娥和阿辛都知道那个人是在市中心的夜市上卖馄饨的,每天这个时候他都经过这里回家。那个人越来越近了,从他们身边擦过,接着又走远了,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阿娥觉得他是有意从他们身边擦过去的,马路那边那么宽为什么不走?有一团火在阿娥的胸腔里燃着,她张开口出气,渴得难受。
“阿辛,阿辛,我们回去吧。”她又说。
阿辛动了一动,示意阿娥注意听,她就听到了由远而近的摩托声,于是她心里的火摇曳了几下熄灭了,她的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头垂到了丈夫的肩膀上。临近的摩托声让她深切地感到最好是在睡梦中度过那种瞬间。就在她将要睡去时,那轰鸣声戛然而止,她蒙眬的双眼看见穿黑衣的车手跳起脚破口大骂,那车停在距他们两米的地方。莽汉将头盔摘下来,阿娥看见一张巨大的黄脸,丑陋的嘴巴歪向一边。阿娥觉得很好玩,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然后去扯阿辛,这才发现阿辛已经睡着了,她就用力踢了他一脚,将他踢醒,然后两人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回家。摩托车手追了上来,揪住阿辛不放,阿娥就眼一瞪,大声说:“你这个懦夫!”说得那人一怔,松了手,不敢再纠缠。
老母亲站在门口一个劲地看天,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俩已经回来,她让房门大敞着,从屋里提出一桶水,当街泼去,差点泼到车手的身上,然后就听到摩托车闷闷地发动的声音。夫妇两人相视一笑,准备就寝了。
下半夜阿娥的耳边充斥着风声,老母亲一刻不安地在屋里活动,一桶一桶地接了自来水泼到街上,阿娥想,有很多人都在泼水,也许外面早就水流成河了。于是她又做起了关于洪水的梦,这一回她睡在水底,并没睡着,一直张着耳朵在那里听。开始只有一辆车,在很远的西边若隐若现,然后又来一辆,两辆,三辆,四辆……越来越多,似乎是,老母亲泼出的那些水都变成了车流,她就喊母亲别泼了,已经足够了。阿辛也在搏斗,隔一会儿喊一句:“迎上去啊!”声嘶力竭地,拳头捏得咯咯响。阿娥想:这么瘦小的一个人怎么斗得过滚滚的车流?
早上起来,阿娥推开临街的窗,看见路上只有拖拉机和三轮车,车后一律拖着浓浓的黑烟。前面房里,儿子们还没醒。阿娥对母亲说:
“千万别让他们出门跑远了。”
她皱紧眉头,回忆起上班时同事告诉她的关于铲土机的事。市里来人催过好多次了,说他们的房子要拆除,要他们一家搬到高楼里去。阿娥同阿辛一商量,不免怕得厉害。高楼里怎么睡得着觉?从那高楼的窗口望下去,地上好像爬满了蚊蝇,那该有多么恶心!更加可怕的是听说楼房一到夜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半空中却残留着各式各样的叫声。于是决定不搬。市里面的人马上要开铲土机来推房子了。阿娥和阿辛都设想着一个场面,那就是一辆奇大无比的铲土机朝着他们的房子铲过来,他们全家人一下子被举到了半空。他们把这个景象说出来,两个儿子瞪大眼听着,一齐嚷嚷道,他们要待在这里不搬,要等那种好时光到来。从那天起,两个男孩日日盼着铲土机。有一天阿辛告诉她,他梦见了多年以后的此地,他说他看见的是一片生着杂草的荒地,但又分明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因为地上那条炉渣路依稀可辨,路上还有他埋下的三块砖,那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阿辛还说做这样的梦是很不好的,倒不如梦见过去的事。因为这个倒霉的梦,阿辛把客户的牛奶都送错了地方,弄得很晚才回家。
阿娥在店子里上班时,大儿子小正的学校来电话叫她去一趟。李老师说,小正用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子水放在抽屉里,水里还有几个青蛙。老师在台上讲课,他将水和青蛙倒在地上,孩子们满教室乱跳。叙述完这件事,李老师诡诈地眨着眼说:“小正以后不用来学校了。”阿娥听着李老师讲话,马上想起老母亲夜里往马路上倒水的情形,心想这毛小子在梦中一定被淹死好多次了,这样一想,脸上就露出了笑容。李老师已说完了,怔怔地看着这个小个子女人脸上奇怪的表情,叹息道:“有福气啊。”但是阿娥已经忘记了她正在和人谈话,自顾自地走掉了。她在操场那里看见很多学生,就惦记起小正来,她担心他要到人工湖去捉青蛙,那湖里有很多深洞,跌进去就别想出来。她加快了脚步,到后来简直在狂奔了。
一进屋就看见母亲正在帮两个男孩往塑料袋里灌水,袋里有很多蝌蚪。阿娥嘘出一口气。突然他们三个都放下手中的东西竖起耳朵来听,阿娥也听见了。他们赶紧到门外去看。是铲土机,那种日本产的最精干的庞然大物,正开向他们旁边的那栋砖房,男孩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老母亲两只手拧住两个男孩的耳朵,将他们拎回家,阿娥连忙关好门,将窗帘也放下,四个人坐在屋里静候。
“噗!噗!噗……”风吹得外面晒的那床被单不停地响,铲土机始终在轰鸣,小正和小泥已经忘记了铲土机的事,待在厨房里戏弄那些蝌蚪。到了吃晚饭时光,阿辛回来了,阿娥这才踮着脚走到门外去看。铲土机早开走了,那栋砖房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的,怎么回事呢?既没听到哭叫,也没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简直就像变戏法!
阿辛是跑着回来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叙述着街上听来的流言。人们都说旁边被拆迁的这栋砖房,在铲土机铲向它的一刹那变成了纸屋,里面坐着几个木偶。铲土机将它们一股脑倒进了卡车里头,和泥土混在一起运走了。阿辛说得牙齿咯咯地打架,他瞟着阿娥,看见她的眼珠像猫眼一样发出绿光,他就忽然打住不往下说了。
“你说完嘛。”老母亲埋怨道。
整整一夜两夫妇都在房里叽叽咕咕地说话。阿娥的话概括起来是乱七八糟的大杂烩。如:“摩托车是一颗颗流星,来去无踪”“很长很黑的隧道,电车来来往往,车内坐的都是盲人”“大雁像箭一样坠入河心”“一个轻佻的女郎站在坡上迎风梳头,坡下一老翁在浇菜”“笼子里那只老虎发出婴儿的哭声”,等等。也不知阿辛是怎样听懂她的话的,他自己也一直在同她谈论,他的语言比较晦暗,总是和乌云、暴雨、断垣残壁里的蛇、急诊室里的血污等等分不开,每吐出一个可怕的词他的心就紧缩一点。中途他们还开玩笑地把这个夜晚称为“死亡之夜”。到下半夜老母亲开始去厨房提水时,两个人都将母亲想象成一名巫婆,还用“法力无边”这个词来形容她。朦朦胧胧地,他们又把希望寄托在老母亲身上,说是“从未见过比她更为镇定的妇人”。当清晨第一辆摩托车从房子前面驶过去时,他们的处境渐渐明朗化了。阿辛提到同事家的一只奇异的热带鸟,毛色是那种砖红,从早到晚在笼子里叫个不停,后来同事打开笼子的门,想将它放飞,这才发现它自己将两只翅膀都折断了,看来它根本不想飞走。
接下去发生的事完全符合他们的设想。市政府的工程拖延下来,房屋拆迁的事渐渐被淡忘了,然而每隔一个月,仍然有穿制服的职员到家里来送拆迁通知,通知上规定的日期为“两星期”“一星期”“一个月”等等,那些日期令他们全家人浮想联翩。两个男孩一遍又一遍地做同样的事:跑到街边去张望。有一天终于有一部铲土机开过来了,但铲的却是邻近的一栋木屋,那木屋已多年没住人,铲子刚一接触上去它就自动地粉碎了,成了一堆木屑,原来它早就被白蚁吃空了。
阿娥家的周围变得空空荡荡的了,城市在马路的那一边,阿娥工作的商店和阿辛工作的牛奶公司也在那一边,他们一家人觉得被彻底孤立了。小正和小泥换了一家学校,也在马路那一边。早上两兄弟横过马路去上学时,阿娥的心就跳到了口里。阿娥对儿子说:“万不可东张西望。”但儿子们的行为正好同她期望的相反,他们在马路上仔细观察,看见摩托车来了就迎上前去,弄得那车猛地一刹,车手跳下来追打他们。兄弟俩总是分头跑,跑得飞快,在车流如织的马路上像水甲虫一样滑行,七弯八拐的就不见了。阿娥想,他们的这种本事也许是她遗传给他们的?
老板派阿娥到仓库去取货,阿娥蹬着三轮车上了马路,迎面看见了阿辛,阿辛也蹬着三轮车,车里装着一盒盒牛奶。阿辛跳下车,脸吓得像纸一样白,语无伦次地说:“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阿娥就一直想着这句话,直到一辆摩托车撞到她的车上,她从车座上滚下来,跌到路边的排水口上。半小时后她发现自己还好好地活着。她猜想阿辛一定是早就看见那辆摩托车了,他总是这样的。他认为阿娥将自己设想成大树下的小蘑菇的方式有缺陷,他自己宁愿相信一些意料之外的事。那车手差不多有两个阿娥这么高,除了他疯子一样冲过来的样子,阿娥再也没见过他。阿娥起先躺在地上两眼瞪着灰蒙蒙的天,将发生的事想了又想,后来才慢慢爬起来收拾那辆坏了的车,将它推到路边,然后找电话亭打电话给老板。老板很快就带着人来了,他对阿娥的无能很恼火,后悔不该让她去取货,还说迷信思想毒害了她。
过了不久,阿辛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消息,说的是有人(不知是谁)在马路两边的两株大树上绑了一根铁丝,致使两名摩托车手的脖子被同时勒断了。阿辛叫阿娥一道读那则消息,两人读了一遍又一遍,兴奋得眼睛发亮,呼吸加速,口里发出“哦哦”的惊叹声。然后他们又仔细看消息的来源,但报纸上仅仅写着“本报讯”。阿辛不甘心,跑到马路对面去打电话给报社,打了好一会,回来沮丧地告诉阿娥,电话里只有一片忙音。
“也许是假新闻?”阿娥和阿辛面面相觑。
“我们小正将来会查明真相的。”母亲在旁边老于世故地断言。
光阴似箭,阿娥和阿辛都觉得自己有点老了;老母亲做起家务来更是动作迟缓了好多,还时常丢三落四的;小正和小泥都成了牛奶公司的推销员,很早就从家里搬走了。拆迁的通知仍然不断地送来,来人由以前的老头换成了穿一身黑的青年,阿娥总觉得这个人很像那个将她撞倒在路边的家伙,会不会是他的儿子呢?一次阿娥仔细打量了青年的一只手,看见它一直在不停地抽搐,当时他立刻就将那只怪手藏到裤袋里,气冲冲地说:“你们什么时候搬?”也许是因为暴露了弱点,后来那青年就没来过了,来人又换成了另一名老头。这名老头特别爱讲话,他总是晚上来,和阿辛两人站在门口,看着天上的云聊天,叹息。一回正当他们站在门口时,大儿子小正回来了,小正满腹狐疑地看了老头一眼,走进屋里问阿娥:“这家伙是谁?”阿娥说是来送拆迁通知的,小正就冷笑一声,说看见他衣袋里有把匕首,还说爸爸一定是老糊涂了。
“他不糊涂。”阿娥正色道。
阿娥觉得儿子已经不再属于这里,她心里希望他快走。小正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和外婆寒暄过了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阿娥说,他正在练习骑摩托车飞跃一条河,已经有三个人掉在河里死掉了。“祝你好运。”阿娥心不在焉地说,一边张起耳朵偷听丈夫和老头的谈话,因为听不清而烦躁起来。
老母亲日益缩掉了水分,阿娥看着她缓慢地转动身子,想象着衣裳里面骨骼的形状,心里对她很是佩服。她回忆起很久以前的那天早上的事。他们一家人从卡车上跳下来走向这栋木屋,母亲一下子坐到房中央的泥地上,口里发出又像叹息又像高兴的声音,不住地摇头,最后说:“我总算找到了葬身之地。”她告诉阿娥说她怎么看也觉得这房子像一座墓。她四十岁才生阿娥的,到阿娥生子时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差不多了,后面的日子都像额外的馈赠,让她惊喜不已。有一天凌晨,北风刮得很大,阿娥记起衣服晒在外头忘了收进来,就从床上爬起走到屋外。天还没亮,阿娥晕头晕脑地摸到晒衣的绳子,猛地一下发现电杆下有个小小的黑影,吓得撒腿便往家里跑,刚跑了两步就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于是不好意思地折回来。
“我在这里坐了一夜,昨天夜里我以为我要死了。”母亲干笑了两声。
阿娥粗糙的手在母亲枯槁的背上摸了几下,母女俩都将目光抛向街对面那些怪物似的黑影。那些影子似乎在向她们移动,只是总移不到面前。
“是我在说话吗?”母亲问。
“是,妈妈。您害怕?”
“当然,还能不怕?但我又想看,我非看不可。”
后来老母亲告诉了阿娥为什么要夜里起来泼水,她说得很深入,也很哀婉,阿娥几乎掉下了眼泪。在母亲胸腔里发出的嗡嗡声中,阿娥坠入了一些新奇的、从未有过的回忆之中,大片大片黑压压的森林伴随着那回忆。疲于奔命的瘦狗跑断了腿骨,路边的屋顶上不断地掉下青苔,人像影子一样从地上消失,关于林中饿狼的传说如同疟疾一样蔓延……
阿娥的母亲同外孙小正之间的关系很默契,他们总是用眼神说话。阿娥相信小正现在学摩托车也是得到了老母亲的鼓励的。有时看见母亲对这件事的赞赏态度,阿娥心里不免厌恶,就避开他们,任他们去交换眼色。这种时候,阿娥感到家里也卷入了那种阴谋。但母亲是了不起的,她一直把握着根本的东西,而且临危不惧,阿娥想要不佩服她都不行。就比如说昨天吧,小正回来干什么呢?当然主要是看他外婆,让她知道他正在学那种玩命的把戏,即将到最后的考验了。这祖孙俩一到一块就激情高涨。
一天,阿娥和阿辛想起来将屋后的杂草除一除,因为蚊子太猖獗了。他们绕到屋后那块空地,看见前方赫然立着一个庞然大物,是一栋高建筑,旁边还有几栋矮的,正向他们的木屋这边蚕食过来,而先前,那些地方都是水田和树林。阿娥总以为先要拆了他们的屋,城市才会向那边郊区扩张,这种情况是她根本没料到的,这也就是阿辛提到过的“包抄”吧。她记起送拆迁通知单的那个人已经好久没来过了,她下意识里头还以为这事已经不了了之了呢。两人张望得头晕起来,草也懒得除了,沉默着往家里走。这时传来急速的摩托车行驶的声音,阿娥看见那辆摩托车从一个土坡那里飞跃到了半空,落地后向他们这边驶过来,一溜烟似的到了面前。车手取下头盔,阿娥看见了满脸是血的儿子小正。
“血流得太多,简直头昏眼花。”他不好意思地说了这一句,就往地上坐下去。
他们将儿子送到医院。包扎完毕后,小正就说已经好了,提起脚就要走,阿辛去拦他,他暴跳如雷,阿辛只好让他去。
“那小子死路一条。”阿娥愤愤地说。
老母亲听了这句话后神情恍然地笑了笑,这之前她对外孙受伤的事漠不关心,她根本没提出到医院去(再说恐怕她也走不了那么远了),而是坐在家门口,摇着一把蒲扇乘凉,一张脸老朝着要落雨的天空,好像天下不下雨才是事情的关键。老母亲的镇定态度令阿娥羞愧,她暗暗下决心要把儿子的事忘掉,阿辛也在反复念叨说:“忘了好,忘了好。”一边鸡啄米似的点头。这天老母亲在门口坐到半夜还不进去,外面雨声滴答,阿娥猛然想起河里要涨水的事,涨了水,小正要飞跃河流就更困难了。为什么她一点都摸不透这祖孙俩的心思呢?阿娥觉得自己真是粗糙已极,浑身老皮蹭都蹭不破。
屋后荒地那边的建筑慢慢地增加着,搅拌机和打桩机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得见了。老母亲夜间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少,最近她水也提不动了,阿辛特地为她带回一个装牛奶的小铁桶,她试了一回又不用了。所以下半夜,她就只能干巴巴地走来走去。吃着饭,她问阿娥:“小泥这孩子怎么很久不回家了?”阿娥说小泥辞了工作到乡下养鱼去了。“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断言,“乡下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阿娥自己也觉得小泥的事不像真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小儿子长大起来后,同大儿子的差异越来越大了。他去乡下之前,倒是回来过两次,但他和家里人没有话说,只是躺在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就那样张着眼睡着了。他从小就爱张着眼睡觉,尤其在有心事的时候。临走时他对阿娥说:“妈,我想去体验一条鱼的生活。”阿娥就问他会不会天天泡在水里不出来,他说不会,然后驼着背出门了。阿娥想:儿子怎么这么年轻就驼了背?
阿娥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身体上显出衰退的迹象,不过她的脚步仍然很轻快,从远处看她走路的样子,很像一个小姑娘。她离开家到了马路对面时,就停住脚步朝这边张望。她看见她的家已经缩小了许多,破破烂烂的,立在马路边的空地上,很古怪;家的后面,一群灰色的建筑框架正朝它压过来。阿娥想,母亲夜半时分就是同那些灰色的怪物搏斗吧,难怪她老是说:“总要弄出些响声来。”阿娥在那些莽汉壮妇的汗味中穿梭了一气,就到了店里,她到店里后的第一件事仍然是用一条干毛巾浑身扑打,想打掉那些异味。老板看见她灵活地走到货架前,就和旁边的老女人嘀咕说:“她居然好好地活到了退休的时候。”老女人使了个眼色,笑了笑,和老板两人同时感到了世界之广漠。
阿娥开始打扫商品,她动作柔和,长长的鸡毛帚像一片云一样拂过那些货物,持续了短短一会儿她就感到了厌恶,她觉得有一种她不喜欢的气味从那些货物里面散发出来,这种情形有好久了。每逢那气味出现,阿娥就不得不停止工作,躲到更衣室里去。今天阿娥没有躲,她呆立在那里,忽然悟出:也许这气味是从来就有的,只是以前自己注意不到罢了。之所以厌恶感会如此频繁地产生,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啊。反正工作还得做,这货架上的东西这辈子是和她连在一起了。她就这样心神恍惚,动一动歇一歇,最后终于完成了清扫,并且将商品摆出了几个新式样。和从前不同的是,她现在都不愿多看她做过的工作一眼,激情不再是那种连贯的汹涌,而是如同水滴掉在沙漠里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但是她仍然保持着好奇心,警觉地站在货架后面的阴影里,如一只蜘蛛那样等着她的猎物。她站在那里时,听见了老板对她的议论,老板说他已猜到了阿娥退休之后会去干什么,他原来不知道,后来他偶然看见了阿娥的老母亲,心里的疑团全解开了。阿娥边听边点头,又一次感到这位老板是懂得她的。那么她退休后到底会去干什么呢?她自己却不知道。
那天傍晚阿娥在回家的路上经历了一件事。就在离家两百米的空地上,黑压压地围了一大群人,走到面前,阿娥就看见了阿辛蹬的那辆人力三轮车扔在路边。她立刻就往人群中挤,这一次那些莽汉却对她充满了敌意,她被推着搡着,怎么也到不了中心,她差不多绝望了,只想坐下来哭一场。正在这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阿娥一下子被推到了中心。地上躺着的正是阿辛,脑袋都已经被压扁了。阿娥昏头昏脑地往他破碎的身子上扑,那身子突然像鱼一样蹦了起来,而阿娥自己,极度的恐惧竟然战胜了极度的悲哀,猛地摔倒在地。阿娥倒下去的时候,紧紧地闭着双目,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然而鼻子还可以嗅到泥土的酸味,如果有人注意到她的话,就会发现那脸上的表情竟有几分舒畅,她的脸轻轻地在泥地上摩擦着。
退了休的阿娥头发全白了,她守着摇摇欲坠的木屋,日日筹划着远行的事。她的目的地既不是小儿子所在的乡下,也不是母亲和丈夫的埋葬地——故乡,阿娥的目的地还没有最后确定,它藏得那样深,那样远,它的显露又是那样缥缈,阿娥没法集中精力来想这件事,她总将这件事往后推。但她必须日日做准备。昨天她又忙了一天,买回两个粗帆布的旅行袋,还有一个放大镜。放大镜用来干什么,她并不知道,她觉得这东西同旅行有关,就买下来了。前几天她还买回一只指南针,是到旧货店里去挑选的。她回到家中,坐在门口吹了一会儿风,就看见一个乞丐往她这边走,于是心里警觉起来。正要站起身关了门,那老人已到了面前,原来是好多年都不曾来过的市政府送拆迁通知的人。这一回,他并无通知送给她,只是问她是否已确定出门的日期。阿娥告诉老人还没有确定。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确定?”
“谁知道呢?也许明天?”
老人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告诉她说,在她动身之前他要送她一样礼物;这件礼物他早备好了,只是因为这些年他身体出了问题,一直不能亲自来送给她,今天他稍稍好一些,就支撑着走来了;看见这张熟悉的门,他就回想起与阿娥丈夫的那次谈话,记起死者那高傲的性格。
“他真是高傲已极的人,要不然已经死了还能从地上蹦起来啊?”
阿娥心里盼他快走,又盼他还说下去。而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掉了。阿娥思忖着,不知道他说的礼物是什么东西。今天想了一天,阿娥还是没想出老人要送她什么礼物。她还在往旅行袋里塞东西,夜幕一下子就降临了,一天过得真快。
“阿娥,准备上哪儿去呀?”从前的老邻居问她。
“这一次可是出远门啊,恐怕是东北吧。”她兴奋地回答。
渐渐地,她变得像她母亲,夜里也不睡觉了。但她既不捣鼓自来水,也不在房里走来走去,她坐在屋前那一小块空地上,想着远方那些朦朦胧胧的事,内心充满了幸福。有时她凝视着月亮从那厚厚的灰云当中挣扎出来,便会记起一些从未发生过的小事的片断,那些片断如此真实,简直历历在目,谁又能断言它们从未发生过呢?
“阿娥,要走了吗?”清晨路过的邻居又问。
“是啊,真令人激动啊!”她叹息道。
终于阿娥全白的头发也变得稀稀落落了,奇怪的是她的步态仍然像小女孩,这种步态使得她从前的老板赞叹不已。老板想:阿娥心中有明灯,才可以在浩瀚的林莽中穿行自如啊。她越是懵懂,越是显得胸有成竹。
多年以前,美丽的胭脂花开的时光,阿娥坐在花丛里想起那些木屋;那种旅途中的驿站,窗户和门都朝着大路;远行的人走进木屋,便看见阴凉的屋内放着一个巨大的茶炊,山菊花茶的气味令人昏昏欲睡;后面房里窗帘放下了,里面有个模糊的身影,阿娥在冥想中曾看见过那个人的脸,是她的一个远房姨妈,只见过一面,后来她得白喉死了。那是多么长的旅途啊,好像是从远古时代就在跋涉,终于找到了现在住的这所房子。这房子同她看见过的、很熟悉的那种驿站毫无相似之处,所以她一生都在策划要远远地离开此地。她从前的老板猜出了她的计划。她的这个计划的细节是她所有心事中最隐秘的,隐秘到她自己也从来没有猜出来过,反倒让老板先于她猜出来了。她在房里准备旅行物件时,听见屋外小小的空地上充满了喧闹声,有母亲的声音,有阿辛的声音,还有小正和小泥儿时的声音,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同他们如此地亲近,激情在胸腔里高涨着,她的眼前出现了雪地里饥饿的野狼。
阿娥最后被她从前的老邻居接走了。走的时候她已神志不清,因为长久不与人交谈,说话也颠三倒四了。那老邻居是一位多嘴的妇人,她坚信自己可以将阿娥调理好,阿娥也非常信赖她。她收拾了阿娥的日用品,阿娥几乎没再看自己的房子一眼就跟随妇人出了门。妇人就住在马路对面的街上。她们一上马路,阿娥就甩开妇人独自奔跑起来。满街的汽车和摩托都惊叫着停住了,司机们大为吃惊地看着这名白发飘飘的老女人横穿马路,一时像发生了大事情似的。跑过了马路之后,阿娥又变得虚弱起来,她扶着老邻居的臂膀,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她久违了的那种生活中去了。那是不是阿娥的老板所猜中的目的地呢?已经没人知道了。
原载于《山花》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