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322期：评价日本风情街，要看新中国文化史

2021年9月3日睡前消息文字版第322期

【睡前消息322】评价日本风情街，要看新中国文化史

简介：评价日本风情街产生的社会争论，荐书《小岛经济学》

封面：

评价日本风情街

至少回顾50年

推送：大连日本风情街引爆全国争论，很重要的一个助力，是十几年前已经吹破的犹太-以色列神话。而已经过气的段子再次翻到前台，原因是自媒体市场又出现了一轮“市场下沉”。在分析具体问题之前，我们要先要看清本次文化事件的历史定位。

转发推送：马督工对80年代有清晰记忆，所以想从文化史的角度来分析问题。

大家好，2021年9月3日星期五，欢迎收看322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新闻。

最近，网络舆论关注大连金石滩的日本风情街项目，包括台湾省的自媒体主播黄智贤在内，很多人声称，大连作为中国最早的日本殖民地，不应该建设日本风情街。很多自媒体还声称，作为大屠杀的受害者，犹太人不会在以色列搞一条德国街，中国经历了几十年的日本侵略，当然也不该在大连修日本街。最新消息是大连的日本风情街已经暂时停业。督工你怎么评价这个项目？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9771423503563666&wfr=spider&for=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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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还是要强调一个事实，以色列真有德国街。昨天我在B站转过一个视频，以色列的海法市继承了19世纪德国侨民留下的城区，一直保留到今天。很多中国人都曾经去旅游过。所谓“以色列没有德国街”，其实是十几年前中国媒体炒作犹太人神话的后遗症。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d368260102xzcq.html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Uv411A7Fa

除了德国街之外，以色列还有很多擦不掉，也不想去擦的德国文化元素。因为过去1000多年，犹太人最主要的聚居区就在中欧和东欧，一度80%犹太人的语言是类似于德语的意第绪语，70%以上的单词和德语相同。20世纪的以色列重新启用了亚兰语字母拼写的希伯来语，但是直到今天，以色列最保守的宗教城区还是说源于德国的意第绪语，还反过来觉得希伯来语不符合犹太教传统。

以色列对德国文化没有特别的抵制，这是一个客观事实，这虽然不能证明大连建日本风情街的合理性。但无论如何不能用编造的事实来煽动情绪，干预中国的现实决策。在谈论立场是非之前，一个正常的媒体首先要讲事实和证据。

其次，说到大连的日本风情街和殖民文化，其实甲午战争之后，日本在俄国压力下退出了辽宁，倒是沙皇俄国向中国索取调解报酬，强行占领了旅顺一带当殖民地，直到1905年日俄战争，日本才正式占领了辽东半岛南端，作为永久的殖民地。1945年苏联红军重新打到大连和旅顺，司令华西列夫斯基还公开庆祝，说在大连消灭日本人，洗刷了日俄战争战败的耻辱。日本和俄国的殖民要素，是在大连交替出现的。

俄国在大连设置的殖民区，地点是现在的团结街一带，这里一直被称为俄国风情街，2000年左右还由财政出钱翻修过。现在的日本风情街这个称号，就和之前的俄国风情街有关。

说起中国的俄国风情街，黑龙江省黑河市有一个“中俄民族风情园”，占地远远超过大连的这个日本文化项目。现在的年轻人对黑河市这个名字可能不敏感，但我读小学是在冷战期间，当时中国和苏联是两个相互对抗的核大国，在领土和文化上有很多争议，我到现在也习惯说俄罗斯在太平洋地区最大的城市是海参崴，而不是“符拉迪沃斯托克”。

https://new.qq.com/rain/a/20210821A00UL000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6922037858125001&wfr=spider&for=pc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995614

黑河就是过去的瑷珲，这里曾经产生过中俄瑷珲条约，是清朝割地最多的一个不平等条约。而现在黑河的名字来自于黑河屯，对岸的俄国城市是布拉戈维申斯克，在我曾经熟悉的地图上，标明是海兰泡。1900年义和团运动期间，黑河屯驻军和俄国发生冲突，俄国军队和民兵对合法居住的中国人搞了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大屠杀，7000居民只有几十人游泳回到黑河这边，其他都被杀光。这是俄国殖民政策和中国人民矛盾最集中的地方。现在对岸俄罗斯的国旗，又重新换回了海兰泡大屠杀时期的三色旗。

之所以黑河市的中俄民族风情园能被接受，而大连的日本风情园被攻击到停业，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国际政治局势的变化。

70年代到80年代，苏联压力大，所以中国的文化作品重点渲染中俄矛盾。而日本是冷战盟友，所以要化解矛盾，强调一致性。50年代，周恩来总理曾经公开表示赞同日本和中国“同文同种”的说法，在我小时候的官方报刊上， 经常看到“同文同种”这四个字进入社论标题，用来形容中日关系。现在这个词几乎只能用于大陆和台湾之间了。

1979年日本的架空小说《明斯克号出击》设想日本被苏联入侵，在中国建立流亡政府。1983年，现实中的中国政府邀请3000日本青年来中国访问，促进中国文化交流。第二年，中国青联还派出了500人的回访团。都表示要促进中日“世代友好”。北京的中日友好医院也是1984年建设的。

http://cpc.people.com.cn/BIG5/69112/75843/75872/5165756.html

https://www.fx361.com/page/2015/1008/1501628.shtml

过去20年，中国互联网逐渐兴起，这期间俄国越来越衰弱，不得不在美国压力下和中国抱团取暖。中国的文艺作品已经不像我小时候那样宣传中俄矛盾。另一方面，随着苏联压力的消失，中国和日本不再是冷战盟友，中美矛盾越来越激烈，带动了中日的对抗情绪。所以日本文化也一起被排斥。2015年，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的简称去掉了“友好”两个字，改成“中日医院”。日本风情街之类项目也越来越敏感。中俄风情园这种项目倒是可以设到黑河这种曾经非常敏感的边境地区。

http://m.news.cntv.cn/2015/02/16/ARTI1424084240177789.shtml?isappinstalled=0

不过，中国各地日本风情街并不少，苏州、广州都有。2019年，辽宁省会沈阳还宣布在和平区太原街一带新建日本风情街项目。2019年的官方新闻下面第一条相关链接，就是大连跟风启动了日本京都风情街。当时这两个项目都没有产生多少反对言论。

http://ln.cri.cn/20190711/30602bcc-e909-e211-8f2c-e952f5c78d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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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ln.cri.cn/20190531/215ac1fa-6c5a-ed3a-2f3f-9e96e04a37aa.html

到了2021年，大连这个风情街被自媒体围攻，一个重要背景是过去两年视频自媒体的影响力在上升，在文化上继续开发下沉市场。一大批过去不参与网络讨论的网民，现在也可以通过转发视频来参与网络舆情。所以，十几年前就逐渐破产的犹太人神话段子，可以重新拿出来煽动网络情绪。随着网络情绪逐渐极端化，2019年还并不敏感的日本风情街，现在也成了一个敏感点。

督工，你小时候，中俄关系比较敏感，中日关系缓和；现在中日关系比较敏感，中俄关系比较好。这都影响了当时的文化宣传和文化项目。从长期来看，这意味着几乎所有国际合作文化项目都可能受到批判，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

中国法律保护言论自由，只要不造谣，个人和自媒体批评某个文化项目，都是合理的。但是，我不建议政府为了国际政治去公开干预文化传播，因为人民有记忆，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一般来说，国际经济和政治决策，都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反映了各国之间的实力对比和利益交换。但是，文化传播和文化宣传，一般来说比较感性，很难量化。如果两国关系好，就刻意隐藏负面历史，只宣传和谐的一面，把对方捧到天上；等到两国关系恶化就反过来，只说矛盾不说共性，把对方踩到地上，很容易让人觉得政策导向“朝三暮四”，觉得被有关部门当做小孩子，被认为只有感性的情绪，没有理性的思考。现在的人寿命都长，往往一生要经历好几个国际政治循环，如果总是看到文化政策像烙饼一样翻来翻去，就会失去对后续政策的信任。

对于文化和政治的关系，小时候读的书有一个说法我很赞同：文化遗产往往是古代统治者剥削人民的罪证，但也同时反映了古代人民的劳动和智慧。这个说法首先不是用来评价国际政治的，而是教我们正确看待国内的文化遗产。比如说故宫，比如说山东孔府，比如说精致的官府菜文化。这些文化遗产值得欣赏，但现代人不需要盲目赞美它们曾经的主人；反过来说，很多文化遗产的确代表了落后甚至反动的社会制度，但也不应该因此否定他们的价值

类似的逻辑推广到国际关系，我们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反对被美国霸权绑架的日本政客，不影响我们欣赏日本优秀的文化遗产。我们学习西方的科技和社会学思想，不妨碍我们反对帝国主义霸权。现在大连仿造古代的日本京都搞一个文化街，法律上没有错误，文化上也完全可以用来丰富中国城市景观，只要负责的企业在经济上愿意承受，我觉得没啥问题。有人要抵制，完全可以不去，甚至也可以说服别人不去，但不应该用造谣的方式去抵制，地方政府也不应该回应这种虚假的舆论压力。

黄智贤的视频，还提到了中日贸易问题，说日本每年从中国净赚300多亿美元。中国去年的确对日本有322亿美元的逆差，说明中国在国际产业链上，恰好是日本经济的下游。中国如果不从日本进口核心的部件和机械，没法维持对其他大多数国家的顺差。中国的确应该努力提升自己的产业层次，避免依赖于其他国家的高端产品供应。但如果说有逆差就值得反对，就应该去排斥对方的一切文化产品，那中国早就应该禁止机器猫动画片，美国也有充足的正义性反对中国文化。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

http://intl.ce.cn/sjjj/qy/202102/09/t20210209_36306530.shtml?wo

除了日本，中国每年进口高端机械和部件最多的国家，是德国。过去的德国也曾经入侵中国，占领殖民地，参加八国联军在北京搞屠杀。过去十几年，中国对德国的贸易，大多数时间是逆差。中德关系最近几年也多次反复。但这并不妨碍中国继续学习德国先进的科技文化，甚至也不影响中国保留德国的文化符号。

我是同济大学毕业生，“同济”这个名字，就是“德意志”（Deutsch）的中国发音。如果因为中德关系紧张，就让同济大学改名字，就要拆掉同济大学的中德人文交流研究中心，这显然是很荒谬的事情。

中日文化交流问题也应该遵循类似的常识。其实就连“常识”这个词，也是源于日语。现在已经被认为是中国传统的圆形红灯笼，源头是日本美术师为新中国开国大典设计的美术形象。日本人民的文化创造力，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我们都应该积极吸收。没有必要因为暂时的国际政治问题就上纲上线，全面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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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前面的话题，黄智贤那个视频，现在有160万的播放量，影响很大。但是里面还有一个说法是错误的。她把日本对台湾，对大连的影响，都归结为过去的殖民统治，以及殖民时代培养了亲日的李登辉。这显然忽略了台湾当局战后和日本的全面合作。

二战之后，日本和台北政权都被美国控制，共同反对大陆。这个阶段蒋介石的国民党政权积极和日本合作，招募包括岗村宁次的日本军官组成顾问团，要求全岛全军都学习日本精神。台湾伪政权的“立法院长”张道藩受国民党政府派遣，以官方身份祭拜靖国神社。日本继承殖民文化的“台湾帮”政客，就是国民党政府通过政治经济合作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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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尼克松访华，中国和日本建立外交关系，台湾国民党政权在对外关系上全面失败，重新强调自己的反日民族主义身份，拍了《八百壮士》这一系列抗日神剧。同时，台北当局以消除殖民文化的名义，终于想起来拆除一些殖民文化符号，还莫名其妙禁止了闽南语文化产品，制造了族群对立。但与其同时，国民党当局仍然不放松对日本的密切经贸合作，政策一直被后来的民进党当局继承下来。这些纠结政策才是日本对现在台湾影响力的主要来源。

所以我要提醒台湾省的黄智贤女士，对历史教训要有正确解读。2020年中国大陆和日本的贸易额达到3000多亿美元，而且中国进口物资大多数是急需的技术产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大陆和日本还要保持密切的经济联系。如果借着反对殖民文化的名义，抵制日本文化符号，最直接的效果恐怕是加剧文化领域的混乱，破坏政府信用，最终反而可能会加强日本文化的影响力。

接下来，我继续和观众分享近期的读书体验。今天我要分享的是《小岛经济学》。现在我手里拿的这一本，是2017年3月的版本。静静帮我读一下正文最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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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美国如果发生恶性通货膨胀,它必将成为有史以来“获此殊荣”的最大最发达的经济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到目前为止,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一直是美国手中的王牌。也就是说，哪怕基本面再差,世界各国还是会接受美元。然而,一旦失去储备货币地位,美元的下场就会和其他已经崩溃的货币一样。

美国必须正视这些可能性，并在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之前，及时悬崖勒马。”

这段文字不是随便说说的预测，而是整本书经济模型的总结。今天是2021年9月3日，在读这本书的同时，我恰好看到了几个新闻：，

一个是美联储主席最近的演讲，67次提到通胀问题。所有的国家都担心美国转嫁通胀。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9576340924762945&wfr=spider&for=pc

然后是6月份美国20个主要城市的独栋房住宅价格，比上一年同期上涨19.1%。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9791434343381870&wfr=spider&for=pc

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4313422

自从1987年创建房价指数以来，美国房价从来没有这么激烈的涨幅，2008年危机之前也没有。

这个时候读这本预言性的科普书，我应该比以往更认真一些。

书的标题是《小岛经济学》，从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岛开始，构建经济模型，先论述基本的生产模式，然后逐步增加货币、投资、贸易、政府干预、国际竞争的要素，让我们看到现代市场经济社会的成长过程。到了最后几章，引入了一个“中岛帝国”概念，从最初的美国岛借钱，购买技术，反过来在经济上逐渐超越美国岛。这显然就是我们中国。我打算把这本书带回家，给我儿子做科普教材，帮助他理解现代经济的基本逻辑。

当然，《小岛经济学》也有很明显缺点。作者的立场是原教旨市场经济，隔几章就要宣传自己的奥地利学派观点。它反对政府发行信用货币，反对政府干预，反对赤字财政，认为通货紧缩不会影响经济。如果能回到100年前的金银本位制度，作者会认为世界经济达到了最佳状态。

然而，只要有正常的会计制度，全面的价格下降必然会压制投资，制造经济萧条。现代工业社会制造的财富越来越多，产业链越来越复杂，需要更多的货币来保持贸易繁荣。如果市场上的货币不是越来越多，经济就会出问题。就算在金银本位时代，南非、美国和澳大利亚的金矿也会明显改善经济危机。如果真的全面落实这本书的经济立场，全球经济很容易转入需求不足的状态，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就是这么来的。作者因为政府通过印钱吸取铸币税，就反对信用货币和赤字财政，这显然格局小了。

但是，无论如何，我推荐大家学习《小岛经济学》这本书的思考模式和论述模式，用量化的模型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从最基础的模型开始，一点点增加条件，逐步模拟现实的逻辑。社会模型肯定和现实有偏差，但如果没有量化模型，那就只有两个选择。或者直接解决现实问题，或者是定性讨论，两者都很难产生明确的结论，用来指导接下来的思考。

现在中国也处于经济发展路线的十字路口，一句“共同富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这当然是思想解放的表现，但我更希望每个人都能写出基于自己立场的《小岛经济学》，然后和其他人的经济模型比较，这样也许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至少可以降低妥协的门槛，不至于让矛盾闹到无法调和。

最后和大家分享几条简讯。

联合国环境规划署8月30日宣布，从今年7月开始，阿尔及利亚停止供应含铅汽油，四乙基铅在大气层的含量不会再增加了，人类纠正了一个严重破坏儿童智力的污染源。

http://dzrb.dzng.com/articleContent/4442_906749.html

同样是今年7月，朝鲜向联合国提交了《2030年可持续发展》文件，里面提到，到2017年为止，朝鲜使用电力和天然气等清洁能源的人口只有10%。90%的人做饭还要使用一定数量的木柴。看来只有经济发展才能促进环保。

http://chinese.joins.com/news/articleView.html?idxno=102570

8月30日，半导体上市公司兆易创新宣布董事长带头减持。第二天公司股价跌停。9月1日上午，公司紧急召开电话会议，说创始人 “秉持共同富裕的理念”，通过减持降低相对的持股比例，还说“国家号召做第三次分配，需要我们更多地关注”。这也验证了前面的说法，对“共同富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

https://www.163.com/dy/article/GIR3AK63055280GI.html

好，感谢各位收看，322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我们周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