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光
我的住所的窗户有三分之一露在地平面之上。天气晴朗的中午(一般来说,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当我拉开窗帘,我刚好能够看到窗外树木的根须,在地上随风飘行的柳絮,转动的汽车轮胎,女人匆匆行走时叉开的小腿。
地下室被一种腥酸发霉的气味包裹着。被子沉重而潮湿,常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吊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总是雾蒙蒙的,像刚出壳的绒鸡。桌布上留下了老鼠或其他更小的动物的爪迹,使人辨别不出它原先的颜色。我仿佛感到墙壁、地面、桌椅上都爬满了苔藓。
通向走廊的门看上去像纸一样薄,我怀疑本身就是纸做的,它挡不住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那扇门上没有装锁,每个人随时都可以推开它走进我的房间。
这天晚上,旅馆门房的朱氏太太又来到我的屋中找她丢失的花猫。她的身体像秋后的衰草一样颓败了,稀疏的枯发丛中是一张浮肿的脸。这一次,她没有很快离开我的住处,也许想跟我说些什么。她战栗着坐在我的对面,点上一根烟,开始拉拉扯扯地谈起这座城市和她的过去:茂密的桑林,树木,小河,知更鸟,她的青梅竹马的伙伴,她的年轻时光,她出嫁的日子……我看得出她完全沉浸在充满“桑葚”气息的往事之中,她的描述一次次感染了我。她的记性已经坏了,她用相同的词语形容每一件事物,把经年的流水账压缩成一个简单的句式,在记忆中断的地方不断重复,在语塞、长时间的停顿中显出悲伤而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她是一个垂死的人,一个装在玻璃瓶中的植物标本,一面镜子,我注视着她苍白、变形的面容,正如注视我自己衰竭的内心。
……
朱氏在言谈的间隙总是称我为“大叔”,我几次想阻止她,但又未能说出口。事实上我非常年轻,可好像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一点,男人,女人,过去,现在。衰老是年龄的符号,而我的衰老却是天生的,我的年轻时光在出生之前就已被剥夺,我内心的花园早已枯死。
我看上去是显得老了一些。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校长就让我在学校自编的剧目中扮演一个老农。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很正常,我也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实际上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演遍了所有老人的角色。我还记得有一天,我们这支演出队在乡村巡回演出,我的母亲出人意料地冲上戏台狠狠地揍了我一个耳光。我那时就已明白:衰老是可耻的。以后,我的母亲常常用镊子给我拔胡子——直到现在,一想起镊子,我的眼泪就忍不住要流下来。还有一件事。几年前的一天,母亲到H学院来看我,晚上我带她到学院对面的街道旅馆住宿。她几乎从来没有住过旅馆,一走进房间,她的神色就显得慌乱起来,眼睛东瞅西看,一个年轻的侍者手里捏着一串钥匙悄悄走到我们跟前,诡秘地笑了一下,然后低声问道:
“开一个夫妻房间?”
朱氏老人纵声大笑起来,肥胖的身体像盛满水的皮袋不停地晃动。不过,她很快陷入了沉默,笑容冻结在她的脸上,目光痴呆地望着我。
她从我的叙述中感到了什么?
女服务员推门进来冲开水。我看见两个男人在门外走廊上聊天。他们谈论着木材生意,谈论最近的一次物价上涨,谈论女人,兑换外汇,谈论商人之间永不厌倦的话题——钱的数目。
这时候,电突然停了,窗外的舞厅旋转的灯光熄灭了,街道换了一副面孔。屋里一片漆黑。在暗中我能分辨出两个女人不同的呼吸,甚至我能够听见你的呼吸,在关闭了路灯的校园中……在枕边,在酒后,在潮湿多梦的春季,在被时间磨钝的记忆深处,在你的脖颈,你的唇,你的脚趾、眼睛,你散发着桉叶香味的发丛中……在你的背影匆匆消失的时刻。
那只花猫蜷缩在朱氏的膝间,床下老鼠的叫声使它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