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情花有毒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这是一首意境优美、家喻户晓的词作。词中“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广为引用,成为表现爱情的名句。

然而这首词中所蕴涵的情感内容却格外深厚,大有物是人非、不堪回首之感。一段缠绵悱恻、难以忘怀的爱情,抒发了旧日恋情破灭后的失落感与孤独感。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元夜”指农历正月十五夜,即元宵节,也称上元节。去年元宵夜之时,花市上灯火辉煌,明亮如同白昼。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记灯市景象云“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自唐代起,就有元夜张灯、观灯的习俗,至宋而其风益盛。“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月皎洁,柳条依依,一对青年男女相约黄昏后幽会,两情缱绻,情话绵绵。

元宵之夜一派歌舞升平,朱淑真和恋人饱尝着初恋时爱情的甜蜜和温馨,她十分珍惜这难得相聚的每时每刻。然而下片转入对现实的描写,情调顿时一变:“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今年元宵节之夜的灯火景象与去年一样,月光皎洁,华灯溢彩。“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去年人约黄昏,欢好如蜜,今年元宵节却只有自己孤身一人独立月下柳边,再也寻找不到那个人的身影,怎能不令人肝肠寸断、泪湿春衫!

犹记得,去年此时。喧嚣的人群中,两人携手相依,共看满目五光十色的各种花灯。那元夜花灯如千百个太阳,照着她脸颊上的梨涡。他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被拥挤的人潮冲散了彼此。她任他牵着手,不时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牵手的温暖难以忘怀。

他们仰头看看树梢上的月亮,圆得像梦中的白玉盘。他将她揽入怀中低低一笑,心中想,这样圆的月,这样亮的灯,这样好的人……

转眼间,便已是今年元宵夜。她独自穿行在灯市中,身边人流如潮。她抬头看天,依旧是树梢上那轮圆月,明晃晃的,丝毫不逊色这满街的花灯。她默默走在灯的海洋里。于是眼前似乎出现了他的身影,青衫磊落,眉目清朗。霎时间,心如刀割,眼眶中热热的一滴泪水,不偏不倚地落在手中灯心的那支红烛上。

灯,灭了。

这首词让我想到唐朝诗人崔护的名作《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真是此景何忍看,此情何堪忆!

朱淑真失去了深爱的知己,也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读她的词,总让人感触到一颗痛苦失落心灵的强烈跳动。她时时用血泪诉说着她的不幸、哀怨和对昔日恋人的一往情深。

这是一首作者争议很大的词作,近年学界基本认同是欧阳修所作。笔者细品这首词的意味,却感到应是出自朱淑真笔下。或者说,哪怕有证据表明这首词实为欧阳修之作,但这首词在情感逻辑和生活逻辑上归之朱淑真更加合乎情理。

淑真另有一首《元夜》诗可与此词互看: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把元宵盛会描写得绚丽多彩,然而笔锋一转,又写一对情人无心观赏,只能利用这段时间短暂相聚。“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把一对情人在元宵相会时的复杂心境揭示得淋漓尽致,感伤万端,因为他们还不知日后能否再相见。

《红楼梦》里黛玉说:“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朱淑真便是那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终身等爱的女子。在年华老去之时,念起旧日之事时,她想起的究竟是谁?

每个人在年少时大都要遇上这样一个人,为他怦然心动,从此身心相许,指望着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最终她流尽眼泪,心碎成灰,自此对爱情绝望。淑真便是如此,她伤过痛过,不管当时是如何寻死觅活,最终还是要缝起鲜血淋漓的伤口,面对现实的生活。

一个有才华的女子从浪漫天真走向满腹愁怨,只因了那个合鬟年华时生出恁多的期待与痴想。良人不期,锦瑟华年空待。在最华美的岁月中静听梦里花开,而人远不若天涯近。三生石上,可曾刻下美丽的回忆?她伸出双手,想要握住那个牵挂一生的背影,想叫指间留下残余的温暖。“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想要拥有一刻,仅是一刻而已,却也成了奢望。轻轻呢喃,唇边一笑。

淑真啊,在月上柳梢的黄昏中,留下了初相见的美好记忆,可是那人却从此远在天涯,只有透满春衫的泪与愁纠缠一生。谁是曾经十指紧扣的人,陪她走过了一生?这一旧情难续的沉重哀伤叫你如何消受?

在小说《神雕侠侣》中,金庸虚构了一种奇异的香草植物,叫做“情花”。它从来只生长在幽深寂寞的“绝情谷”中。

金庸先生对情花的描写也可谓入木三分:“情花者,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情花之果,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虽然是在写情花,却道出了情的奥秘。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之为物,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就算你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情花生长在绝情谷里,娇艳无比,可以食用,入口香甜,甘醇似蜜,但继续嚼下去味道就渐渐变得苦涩。更独特的是,情花树遍身是刺,若被刺中,就中了情花之毒,而且剧毒无比。中毒之人,不能动情,否则,毒随情发,痛苦不堪。

而朱淑真仿佛就是为了采撷这一朵情花而来到这个世界的。

香港女学者黄嫣梨据朱淑真的诗词推断:在她的生命里,应该是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外情的。朱淑真不满意自己的婚姻,但是,像她这样一个多情和刚烈的女子,是不会像旧时大多数传统女性那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一生的,她是一个敢于追求的人。但是朱淑真的父母却为她另择夫婿。后来,丈夫纳妾之后,携妾远宦,淑真回到娘家,与情人幽会。这种婚外恋情持续了数年。冯梦龙的《情史》中,根据朱淑真那两首著名的元宵诗词推断说,“味此诗词,淑真殆不贞也”,也基本肯定了朱淑真婚外情的事实。

现在我们无法知道站在《断肠词》背后的那个男人到底姓甚名谁,只知道朱淑真和他有过一段浪漫的时光。朱淑真短暂的一生,纵使有再多的谜,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她真正投入地爱过,并为这场爱情付出了代价,甚至付出了生命。她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从此,她的心灵世界幽冷而寂寥,只在对当年恋情的回忆中让自己得到一丝温暖和慰藉,最后直面死亡。

“滚滚红尘,风月无边。”

在那些寂寞孤独的岁月里,朱淑真时常想起那些曾经拥有过的欢爱与深情:蓦然在某个天命注定的时刻,她和他终因一次偶然擦肩而过时的惊讶对视,而在最深的红尘里相逢。从此,他们开始了一段情爱的传奇。那红颜的心灵中仿佛澄澈出一片蓝天,生命长河里被投下一抹绚烂的光影。从此,在她生命的每一个渡口,在岁月轮回的每一瞬间,都是浅笑盈盈,心怀对上苍的感激。在那分手离别的时刻,杨柳依依,芳草萋萋,她和他执手相对,默默无语。望着他骑马踟蹰而行的背影,那一刻她是那样伤感和痛苦,生怕自己轻轻的一个转身,那人便不在视野之中,而在关山千万重之外。

到如今,欢爱已逝,伊人远行,音讯全无,只怕今生再也找寻不到已经远行的那个人。那种曾经刻骨铭心的相思情感却恰似一坛沉酒,浓香郁醇,久久挥之不去。在今天这个柳枝绵软、月华如水的夜里,那份曾经美好的情感和回忆却成了惹人相思、催人落泪的源头与出处。在这样无助的时刻,当思念如潮水般袭来,当寂寞如烟雨般萦回不去,她的心便隐隐地痛起来。

纵使岁月中红尘万丈,她也只是时间长河里一个匆匆而过的影子,只是这万丈红尘的匆匆过客。也许,在某个晨光闪动的瞬间,像她这样的红颜女子便会像露珠一样无迹可寻。那时,那个相爱过的男子,他会在哪里?会为她焚香祈祷吗?会在她的坟前洒男儿之泪,为她深情一恸吗?

如果红颜已消逝,这元宵夜的花市人潮、灿烂灯火,这柳梢头的月光又将如何呢?它们依然在,但与红颜无关。也许,即便她明天死去,也决不会喝下那忘情水、孟婆汤。奈何桥上,她一定要留住那些前世的记忆,只为等着另一个人在九泉之下团聚。如果没有那些生命中刻骨销魂的爱,如果没有那些牵挂和相思,仅仅复活一个肉体又有何意义?

“人生自是有情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置身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你与他刚好赶上,便留下了一段惊世传奇。正所谓:“风月无边红尘外,人间情痴古今同!”

流光之中,老去的只是红颜,不老的是曾经欢好如花的爱恋、曾经浪漫若梦的那些情怀。那些才是生命的本质和意义所在。

朱淑真的花样年华里,有过缠绵和炽烈,后来却因“羽翼不相宜”的婚姻,一一葬送。“当游离于婚姻之外的爱情在流年中消散,一切曾有的绚烂如同幻觉,绝望成为最后的姿势。”对恋人的思念越深,现实越是不尽如人意,内心就越是痛苦和绝望。

据学者邓红梅考证,朱淑真曾自愿到一个叫做王道姑的寺庵暂住,跟随尼姑焚香燃竹诵佛念经。她开始有意皈依佛门,试图挣脱与尘俗喧嚣的纠葛牵染。在寺庵的壁上留下了她的一首《书王庵道姑壁》诗:

短短墙围小小亭,

半檐疏玉响泠泠。

尘飞不到人长静,

一篆炉烟两卷经。

然而,情孽深重,尘缘难了。朱淑真依然无法摆脱爱情的泥淖,她仍要去采摘那朵有毒的情花,带上了全部爱的热情与勇气,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也敢于去直面一场死亡的爱情!

情殇肠断,只有一死。关于她的死亡,魏仲恭根据当时人们的谈论,在《断肠集》序中写道:“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聊以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滨,未为不遇也。”

后人有所谓抑郁而死,魏仲恭所谓死于水滨,田汝成所谓“荼毗”即火葬而死,或者死于宗法制裁,这些都不重要了。大约在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年)左右,朱淑真投水而死。朱淑真的父母也一定是对女儿的所为感到害怕了,或是想保全家族的名声,或是一番爱女之心,让死去的女儿保全清白之身,或是不想让那魅惑人心志的诗词文字再留在人间,他们一把火烧掉了她的诗词遗稿。

一缕香魂,终于抱香死于情花的枝头!

如今,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那个站在朱淑真诗词背后的男人是谁,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这样的爱情,朱淑真是一只小小的飞蛾,明知道要冒着死的危险,却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

这让我想起唐代同样凄美的一个爱情故事,那个女子叫步非烟,娴雅多情,貌美如花,才艺双绝,弹得一手好琵琶,却嫁给了粗鲁蛮横的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武公业哪里懂得步非烟的心思呢?住在隔壁的秀才赵像,一个偶然的机会看见步非烟,便一见倾心。在古代,才子佳人的故事往往是从情诗开始的。这位赵秀才花重金买通了武府家人,托他向步非烟送去了一首表达倾慕之意的情诗。于是,一番诗来意往,偷情的故事便发生了。事情持续了两年,武公业还是得知了真相,在一次潜伏中,撕下了正在翻墙的赵像的一块衣襟。他暴跳如雷,找步非烟兴师问罪。没想到,步非烟却平静地对他说:“生既相亲,死亦何恨。”

好一个“生既相亲,死亦何恨!”原来为了真爱的女子,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黑格尔在《美学》中说:“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特别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持力。”(黑格尔《美学》第二卷,327页,商务印书馆出版)。

朱淑真的一生中,爱情成为一种仰之弥高的图腾与信念,具有生活最本质的意义所在。她希望活得真实,爱得饱满,她清醒地行走在心灵的阡陌之上,渴望与知音携手同游,共度一生,可是寻寻觅觅中,因何对酒,与谁和歌?我不禁要问:淑真,你的一生都交付给了谁?

时光太匆匆,转瞬即逝。生命逝去了风华,爱情消失在时光的风尘里。

泪是会淌的,却不单单是为了不复有的你与光阴。那是为自己,为生命里残忍的真相。

她终究知道,事如春梦了无痕,生命如此,青春如此,爱情如此,如此而已。

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了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中那通彻天地的揪心一问: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十八、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家乡与亲人是她心里的根二十、读书论史,观世悯农——一个真实、多面的朱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