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
夫人者,天地之心[一]。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二],非故为是而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皥皥,“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三]。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注释】
[一]夫人者,天地之心,语出《礼记·礼运》“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二]饥溺、纳沟云云,语本《孟子·离娄下》“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孟子·万章上》“[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内,同“纳”。
[三]“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云云,语本《中庸》。
“杀之不怨,利之不庸”,语本《孟子·尽心上》。庸,酬谢、酬功。
【翻译】
所谓人,就是天地的心。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与我一体的。人民的困苦荼毒,哪一样不是我们的切身之痛呢?不知道我们的切身之痛,就是没有是非之心的人。是非之心,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就是所谓的良知。良知在人的心中,没有圣人愚者的区别,是天下古今都相同的。世间的君子只要致力于致其良知,则自然能够公是非、同好恶,看待别人犹如看待自己、看待邦国犹如看待家室,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样就是想使得天下不能大治,也不可能做到。古代的人之所以能够看见善行无异于像是自己做出,看见恶行无异于像是自己所为,看到百姓的饥饿陷溺犹如自己的饥饿陷溺,假如有一个人不能获得尧舜的恩泽就像是自己把他推入到沟壑之中,是因为他们不是故意去做这些事情来蕲求天下人相信自己,而是致力于致其良知以求快然自足而已。尧、舜、三王这样的圣人,之所以能“言而民莫不信”,是因为他们致其良知而后言;之所以能“行而民莫不说”,是因为他们致其良知而后行。所以他们的人民熙熙皥皥、快快乐乐,“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就因为他们的良知都相同。呜呼!圣人治理天下,是多么的简单而且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