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一];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二];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三]。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四]。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五]。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遯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六]。
【注释】
[一]议其为谄,语本《论语·八佾》:“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讥其为佞,语本《论语·宪问》:“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二]毁其未贤,语本《论语·子张》:“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诋其为不知礼,语本《论语·八佾》:“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侮之以为东家丘,其较早之出处,似为沈约《辩圣论》:“当仲尼在世之时,世人不言为圣人也。伐树削迹,于七十君而不一值,或以为东家丘,或以为丧家犬。”
[三]嫉而沮之,语本《论语·微子》“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朱熹注引《史记》云,“定公十四年,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惧,归女乐以沮之”。
恶而欲杀之,语本《论语·述而》“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朱熹注云,“时孔子微服过宋,[桓]魋欲害孔子”。
[四]“晨门、荷蒉”云云,语见《论语·宪问》。
[五]“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语见《论语·微子》。
[六]“遯世无闷”,语出《周易·文言》“遯世而无闷,不见是而无闷”。遯(dùn),即遁,隐避。“乐天知命”,语出《周易·系辞上传》。
“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语出《中庸》。
【翻译】
以前,孔子在他生活的时代,有人非议他是谄媚的人,有人讥讽他是谗佞的人;有人诽谤他不够贤能、诋毁他为不知礼而且侮辱他为东家丘;有人因嫉妒而要阻挠他,有人因厌恶而想杀死他。晨门、荷蒉之徒,都是当时的贤士,尚且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即使像子路这样属于升堂入室之列的门人,也还不能无疑于其所见闻,对于孔子的做法感到不满,而且认为孔子迂腐。那么当时不相信孔夫子的人,又何止十之二三而已呢?然而孔夫子的急切匆忙,就像在道路上寻找走丢了的儿子,忙到没有闲暇来坐暖席子,难道只是为蕲求别人了解自己、相信自己而已吗?大概是他的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心,疾痛迫切,即使想停止而自己也有所不容停止,所以他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呼!如果不是确实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谁能够理解孔夫子的用心呢?至于他说“遯世无闷”、“乐天知命”,则固然已经达到“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