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二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有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谕,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二]。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三],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注释】
[一]罗钦顺,字允升,号整庵,江西泰和人。生于成化元年(1465)十二月,卒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四月,享年八十三岁。弘治六年(1493)进士。授编修。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著作有《困知记》、《整庵存稿》。据此信墨迹(杨儒宾、马渊昌也主编《中日阳明学者墨迹》,第24—25页),阳明写作此信之具体时间为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二十日。
[二]“德之不修”云云,语本《论语·述而》。
[三]行著习察,犹言“行之而著、习矣而察”。意为:行之而明其所当然、习矣而识其所以然。语出《孟子·尽心上》。
【翻译】
守仁顿首敬启:昨日接到您的来信,承蒙教及《大学》,由于发舟匆匆,未能奉答。今日早晨,江上行船之中稍有闲暇,又拿出您的来信拜读。恐怕到达赣州之后人情事务又会纷来沓至,故在此先略加答复,以请先生您教正。
您来信说:“要认识道固然困难,而要体悟道尤其困难。道确实不容易明白,而学确实不可以不讲。恐怕还不能满足于所见,而就把它当成最高的准则。”实在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我从哪里能够聆听到这样的言论呢?我怎么敢自以为最高准则而感到满足呢?我正想着就正于天下之有道以便讲明它呢。然而数年以来,听闻我的学说,而加以非难嘲笑的人,有;加以诟病訾议的人,有;置之不理、认为不值得较量辩论的人,也有。哪里有人肯因此而教导我呢?哪里有人肯因此而教导我,而且反复晓谕,恻然惟恐来不及救正的呢?然则天下爱护我的人,固然没有像您的心意这样深厚而且周到的了,我应当怎么样感激才好呢!“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也为此而忧心。然而世间的学者稍微能够传习训诂,就都自以为知学,不再有所谓讲学的追求,实在是太可悲了!道必须体悟而后认识,不是先认识道而后施加体道的功夫;道必须学习而后明白,不是在讲学之外而又有所谓明道的事情。然而世间的讲学者有两类:有人以身心来讲学,有人以口耳来讲学。以口耳来讲学,这只是揣摸测度,属于求之于形影声响的人;以身心来讲学,这才是行之而著、习矣而察,属于讲求充实自己的人。知道这些,就能知道孔门的学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