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
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于入门之际,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一]、“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二]。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
【注释】
[一]“精义入神”云云,语见《周易·系辞下传》。朱熹注云,“精研其义,至于入神,屈之至也,然乃所以为出而致用之本;利其施用,无适不安,伸之极也,然乃所以为入而崇德之资。内外交相养、互相发也”。
[二]“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语见《中庸》。意为:这是本性中生来就有的德行,是没有内外之分的道理。
【翻译】
您来信说:“如果一定认为学问无须向外寻求,只应当以反观内省作为要务,那么‘正心诚意’四字又哪里有不能穷尽的?又何必在入门之际,就用‘格物’一段工夫来困扰人呢?”诚然,诚然!如果只说其要旨,则“修身”二字也就足够了,何必又说“正心”?“正心”二字也就足够了,何必又说“诚意”?“诚意”二字也就足够了,何必又说“致知”、又说“格物”?正是由于其工夫详尽周密而总之又只是一件事,才称得上是“惟精惟一”的学问,这也正是我们不可以不深思的。理没有内外,性没有内外,所以学也没有内外。讲习讨论,未尝不是内;反观内省,未尝遗弃外。若说学问一定要借助于向外寻求,这是认为自己的本性为有外,这就是义外、就是用智;若说反观内省属于求之于内,这是认为自己的本性为有内,这就是有我、就是自私。这都是不知道本性没有内外。所以《易传·系辞》说“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中庸》说“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由此就可以知道“格物”的学问了。所谓格物,乃是《大学》的切实下手之处,彻头彻尾,自初学以至圣人,都只有这个工夫,并不是只在入门之际有此一段工夫。所谓“正心”、“诚意”、“致知”、“格物”,都是用来“修身”的;而“格物”,就是其所用力、每日可见之地。因此所谓“格物”,就是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所谓“正心”,就是正其物之心;所谓“诚意”,就是诚其物之意;所谓“致知”,就是致其物之知。这哪里有内外彼此的区分呢?理只是一个。从其理的凝聚而言,则称之为“性”;从其凝聚的主宰而言,则称之为“心”;从其主宰的发动而言,则称之为“意”;从其发动的明觉而言,则称之为“知”;从其明觉的感应而言,则称之为“物”。所以从物而言称之为“格”,从知而言称之为“致”,从意而言称之为“诚”,从心而言称之为“正”。所谓正,就是正此;所谓诚,就是诚此;所谓致,就是致此;所谓格,就是格此,都是所谓的穷理以尽性。天下没有性外之理,没有性外之物。圣学之所以不昌明,都是由于世间的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道义外的学说,孟子曾经对其加以驳斥,以至沿袭、陷落其中而不自觉。这岂不是也有似是而非且难以明白的吗?不可以不加省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