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一]。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二]也。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三]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四]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五]。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六]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七]也。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与朱子异[八],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九],而“小人之过也,必文”[十]。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注释】
[一]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语本《孟子·滕文公下》“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二]“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语本陆九渊《与曾宅之书》。
[三]此所引述孟子之言,语本《孟子·滕文公下》。
[四]此所引述韩氏之言,语本韩愈《与孟尚书书》。
[五]正德十五年庚辰(1520)夏,罗钦顺有《与王阳明书》。阳明此所谓“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云云,乃对罗钦顺之质疑的答复。
[六]“知我者谓我心忧”云云,语见《诗经·国风·黍离》。
[七]“不直则道不见”,意为:若不完全说出来加以讨论,那么道就无法展现。语出《孟子·滕文公上》。
[八]虽或与朱子异:“或与”,原作“或于”,据墨迹改。
[九]“君子之过”云云,语见《论语·子张》。
[十]“小人之过也,必文”,子夏之言,语见《论语·子张》。朱熹注云,“文,饰之也。小人惮于改过,而不惮于自欺,故必文以重其过”。
【翻译】
孟子驳斥杨朱、墨子以至于说他们是无父、无君。杨、墨二子也是当时的贤者,假使他们与孟子并世而生,孟子未必不把他们看成贤者。墨子主张兼爱,是行仁而过分了;杨子主张为我,是行义而过分了。他们主张的学说,难道是灭理乱常之极、而足以迷惑天下人的吗?然而其流弊,孟子甚至于拿禽兽、夷狄来相比,视其为所谓的“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当今世间学术的弊病,是说他们学仁而过分呢?还是说他们学义而过分呢?抑或是说他们学不仁不义而过分呢?我不知道他们同洪水猛兽相比会怎么样。孟子说:“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杨朱、墨子的学说充塞天下,孟子的时代,天下的人尊信杨、墨,应当不下于今日的人崇尚朱子的学说,而孟子独自以一人之力唠唠叨叨地论辩于其间,噫,实在是太可哀了!韩愈说:“佛、老之害,甚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像我这样的人,尤为不自量力,果真见到自身的危险,到死也没法挽救这种局面!众人正在欢欣喜悦之中,而唯独我流涕嗟叹;整个社会都恬然以趋之,而唯独我疾首蹙额以为忧虑,这如果不是病狂丧心,就是确实有真正的痛苦隐藏于心中,然而如果不是天下最有仁心的人,又有谁能体察到呢?我编辑《朱子晚年定论》,也是有所不得已而这样做的。其中年代早晚一,确实有些未经考证,虽不定完全出于晚年,固然大部分是出于晚年的。然而我的主要目的在于委曲调停朱陆的论争,以昌明圣学为重。我平生对于朱子的学说,奉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他背道而驰,心里确实有所不忍,所以是不得已而为此。正如《诗经》所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忍心与朱子抵牾,是我的本心;然而不得已而与朱子抵牾,是因为道本来就如此,正如孟子所说“不直则道不见”。您说我“决与朱子异”,我又怎么敢自欺其心呢?道,是天下人公有的道;学,是天下人公有的学,不是朱子所能够私有,不是孔子所能够私有。既然是天下人公有,则秉公来论说就是了。所以论说得对,即使与自己不同,乃是对自己有益;论说得不对,即使与自己相同,刚好是对自己有损。对自己有益,自己一定会喜欢;对自己有损,自己一定会讨厌。然则我今日的言论,即使可能与朱子不同,未必不是他所喜欢的。《论语》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然而小人之过也,必文”。我虽然不够贤明,固然不敢以小人之心来看待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