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蘇乳母王府安身
詩曰:推恩念及存貞母,王府安身足養之。玉食錦衣娛晚景,恒思貧苦在家時。
啓上王爺得知:蘇奶奶迎接到了,已在東轅門進來。複爺的鈞旨。
東平千歲笑顔開,女伯相同接出來。行過一層宮院外,已觀蘇母入庭階。一身淡服多風雅,慢款金蓮進內來。女伯上前相執手,春風映面把言開。
啊蘇奶奶來了。
娘子開言應一聲,未曾認識不回稱。相同竟進宮門內,武憲王妃立起身。娘子上前忙斂袖,深深萬福跪塵埃。王妃國丈齊回禮,並立旁邊謝數聲。
啊,蘇娘娘,可敬你令愛的忠貞。
娘子慌忙斂袖言,寒門陋質有何賢。妾身今日蒙擡舉,少王爺,遣轎相迎到府間。感戴大恩深似海,孀居有靠了天年。說完娘子重行禮,又見熊君女伯前。
話說蘇娘子拜過了武憲王妃,又來見了熊君女伯。忠孝王一一在旁指點。平江侯夫婦也施禮相還。燕國夫人說道:蘇奶奶請起,我是一家人呀,何必這般多禮。
姑娘表嫂可安寧?冬月行程道路寒。本欲今朝來探望,恐防初到在忙間。消停幾日調停妥,我到潭門去請安。娘子含歡稱皆吉,途路之中甚平安。夫人如若消停去,妾也相陪走一遭。女伯欣然連說好,于時見罷一堂歡。東平千歲傳王旨,叫把箱籠往裏搬。安頓王妃樓對面,其中床帳也周全。指使僕婦丫鬟等,頃刻之間擺設完。當下熊君回自處,代妻相望孟衙問。王妃相共蘇娘子,笑笑談談兩意歡。正在談時雲板響,司閽飛報到宮前。
啓少王爺得知:保和殿大學士酈大人來了,已在中門進來了。
忠孝王爺聞聽報,半含喜悅半含驚。慌慌急急忙冠帶,一面披袍一面行。迎出銀門登甫道,已觀酈相入儀門。但見那,少年相國美豐標,跨進儀門蟒袖飄。踏地靴聲方始動,臨風韻已齊搖。雙條翠翅分烏帽,一片金龍繞紫袍。咳嗽兩聲朝裏走,威風全不像多姣。王爺看見忙迎上,半低頭,不敢相窺懼幾毫。垂首在旁連請進,殷勤還向殿中邀。明堂酈相容含笑,拱手同行上殿寮。忠孝王爺施禮罷,迎師上座問根苗。
話說忠孝王遜師上坐,自己告罪畢坐在下邊,然後欠身問道:老師可是閣中出來麽?酈相說:非也,昨日孟相國夫人到京,今日去道喜,順路就到尊府一望。
幾天未會故登門,國政稍閑敘敘情。千歲躬身稱有罪,久疏問候怒門生。日來只爲染微恙,反要恩師先降臨。說話之間茶獻上,王爺立起送師吞。正然手接金杯飲,一陣西風透殿門。亂卷暖簾飛上霧,香茶吹得冷清清。王爺擱盞抽身起,便請明堂書院行。
啊老師,殿中廣闊,朔風寒冷難擋,不若書房坐罷。
酈相于時立起來,一齊款步下庭階。少年國舅心籌算,今日何妨探彼懷。引進內房觀了畫,看他光景若如何。老師果是我原配,一定有,傷感之情露出來。千歲想完多得意,行行不覺進書齋。連稱此處風還大,臥室融和可敘懷。言訖揭簾朝裏遜,酈明堂,不知是計就同行。
話說忠孝王把酈相遜入書房,早有家人們添炭扇火,臥室內十分溫暖,遂在窗前坐下。千歲便命傳偷廚房,整備小酌,與相爺禦寒,家僮應命而去。且說酈丞相看見滿室芸煙,便叫聲:啊唷好香,向四邊一顧,早見了壁上的圖畫。
酈相焉知內裏緣,起身步進就觀瞻。凝眸一覽知親筆,不覺心中暗痛酸。珠淚欲來忙忍住,悲聲將吐又將含。心暗想,意私言,不道真容在此間。憶昔當初親手畫,如今忽忽又三年。此圖不識人猶在,我得身榮實靠天。
咳!真容呀真容!你竟先在此門,不料又能重見。
留你于家伴父娘,如何竟付少華郎。三年舊物今重遇,卻教我,怎不悲來怎不傷。可奈東平君用計,分明誘我入書房。觀動靜,看行藏,他好乘間察端詳。君亦詐來我亦詐,管教你,今朝難認酈明堂。少年相國躊躕定,故意高聲假讚揚。
啊唷,東平君,這一幅圖畫,我前次來未嘗看見過呀。是何人的妙手,畫寫得如此清明?
不但丰姿迥出群,更兼態度竟如生。這般傾國傾城貌,竟是天姿下降神。忠孝王爺聞此語,看師全不露情形。心輾轉,意沈沈,無奈開言要告明。說是門生原聘像,孟家岳母帶來京。明堂故意稱奇了,難道真容自寫成?如此芳容如此畫,好一位,才高美貌孟千金。說完又念標題句,誦到臨收大吃驚。
啊呀君侯,孟小姐尚未投池麽?
何故詩中沒後言,分明竟是扮妝全。何人投下昆明水,這般情由也罕然。孟相龍圖真大膽,他將何計哄權奸?今朝遇此蹊蹺事,我倒要,恭請君侯說一番。忠孝王爺心暗駭,躬身只得訴情端。老師啊,門生亦道已亡身,近日方才得曉聞。孟氏麗君才本捷,雲南合府頗聞名。欽差一到她知信,假意應承暗寫真。留下畫圖與手劄,自同女婢去潛身。門生原聘無投水,嫁到劉家另一人。卻是乳娘蘇母女,名喚映雪父儒生。依隨小姐知書禮,她竟是,不慕榮華恨佞人。衆等勸來其母逼,於歸代嫁到劉門。因全小姐清名節,遂跳昆池喪了身。映雪之亡真可敬,門生感德接其親。今朝蘇母搬到此,也只好,養他老娘算報恩。酈相聽完千歲語,心中喜悅說該應。
啊唷正該如此!這也不枉了蘇映雪爲你夫婦一場。
我看君侯福分高,多應能就風鸞交。孟家小姐全身去,我看良緣尚可招。映雪蘇娘雖殉節,幸無屍首水中飄。一雙烈女如能轉,君侯是,金屋同藏二阿嬌。忠孝王爺聞此語,一聲長歎欠龍腰。
咳!謝老師的金口,恐門生福薄無緣。
初時立志守三年,願滿無非納了偏。不意麗君猶未死,三分指望可憑天。門生明朝當辭聖,望恩師,帝主之前亦善言。倘得皇恩來准奏,海角天涯各處尋。風塵不憚程途遠,跋涉無辭道路難。如若奪袍緣未斷,那時還可度餘年。如其無處尋原配,門生是,不欲爲人在世間。幾載之中將就過,三年以後納偏房。也不爲,偎紅倚綠身心樂;也不爲,賞月觀花日夕間。只要養兒留個後,平生志願已除捐。高堂有個孫兒靠,無用門生在膝前。那其間,洗滌塵心抛富貴;那其間,謝辭祿位訪神仙。挂冠不立金鑾殿,披氅當歸黃鶴山。夫子大恩難補報,也只好,來生結草與銜環。王爺言訖容淒慘,淚濕龍袍冷眼看。酈相見雲心暗痛,點頭嗟歎皺眉間。回身坐在明窗下,兩書僮,又獻香茶到面前。相國明堂心脈脈,今朝何計哄芝田?看他已有三分曉,不住偷睛向我觀。都是母親相害我,何必把,真容小像付他瞻。畫圖一落芝田手,伊自然,盼色觀情美巧言。此刻說些傷感語,分明激我泄機關。但吾已拜當朝相,現在是,燮理陰陽掌大權。如若奏明男扮事,這一件,欺君大罪怎生當?不惟自己身難保,必定要,還累椿萱二老年。這段姻緣休說起,竟只好,來生再續此生緣。東平王子心中意,彼竟欲,安卻雙親便入山。我則自然尋不見,豈非是,害他一世守孤單?
咳!怎生是好?竟被他難倒了。
若現身時有罪名,欺君大款累雙親。總然天子開恩赦,似這等,師嫁門生羞殺人。如若不言仍隱昧,令芝田,千山萬水枉勞心。此時教我如何好,左右爲難費處分。或者少華心未實,且將好語勸東平。他如應允重婚娶,也見得,故意虛言探我心。果若芝田原是做,豈非我,老師失算與門生?
咳,是啊!我酈明堂聰明一世,不要懵懂一時。
此際吾如漏了風,中他巧計與牢籠。且將良語殷勤勸,試試東平忠孝心。酈相心中籌劃定,飲幹細茗擱茶鍾。含喜色,帶春風,半欠身子道曲衷。
啊,忠孝君侯,你欲奏知聖上,意欲爲何?若說到海角天涯尋覓令正回來,倘若尋不見時,情願留個後代,就挂冠千金鑾殿上,披氅入黃鶴山中了。咳!東平君呀東平君,你若心懷此念,竟是個不忠不孝之人!
九重天子聖恩長,想想朝廷豈可忘。令姊入宮爲帝後,你又是,雙雙喬梓拜親王。劉侯合府俱拿下,不久的,爲你消仇斬法場。如此恩來如此寵,無非把,江山一統托忠良。君侯若要辭官去,大負明君一片腸。再者此時尊父母,豈不欲,侍兒佳婦奉高堂?三年之守就非願,怎麽該,還要修行撇父娘?君侯若是心如此,有何倫理與綱常?雙親撇卻因妻子,做甚東平忠孝王!
啊,君侯,你若肯聽我的勸,也不須跋涉去追尋。
有正雖然命未捐,我看來,三分指望尚難全。先朝雖有喬妝事,近代誰家女做官?尊正詩中如此志,倒只怕,烏紗換髻萬千難。彼如現在身無恙,少不得,也曉君侯得報冤。奸冤已拿無所畏,卻如何,不來京內認椿萱?分明有甚長和短,她的是,絕影無蹤不見還。料君侯,原聘夫人難以得;料君侯,奪袍良偶哪能全。切休堅執聽我勸,就在這,三載之中納下偏。先産麟兒安父母,三年以後續新弦。王妃一娶家庭立,也教那,堂上雙親意內安。不可一時差主意,金鑾殿上去辭官。總然你在君前奏,我只是,不爲君侯進美言。忠孝兩般俱要盡,從今莫說訪神仙。你如再作修行念,豈不把,君德親恩當等閒。
咳!東平君,我酈明堂喜的是忠於國家,孝于父母。以這等事件,我就不肯相助君侯了。
不如竟替你留心,做個爲媒作伐人。過了三年該一娶,勸君早早再聯姻。明堂酈相言訖笑,悶壞了,十八封王小俊英。
話說忠孝王引誘得老師看見了真容,正要打動明堂,不住的在旁察看顔色。及至聽了老師的說話,看了老師的形容,竟不是孟麗君了,心內好生懊悶。又聞勸解的這片言語,十分激烈,不覺羞了個兩頰通紅。
無奈低頭欠體雲,恩師明訓少華聞。續弦一事難遵命,正坐室須當孟麗君。如若門生思再娶,爲什麽,皇恩賜配不應承?全忠盡孝當依訓,斷不敢,複懇恩師說甚親。千歲言完揮痛淚,明堂相國也酸心。正在臥室相談處,早有家人稟一聲。小酌已排杯箸備,相爺千歲請杯巡。少年國舅忙相遜,酈相從容立起身。遂出臥房堂內坐,老師正側門生。圓爐火勢炎威重,暖幕垂時冷氣清。獻上菜來斟上酒,師生同桌一齊吞。少時飲罷香茶過,相國明堂謝起行。忠孝王爺忙送出,回身方至內宮中。
話說忠孝王回入內官,國丈夫妻一齊相問:啊孩兒,你老師因何到此?可說些什麽言語?
國舅微微笑兩聲,老師哪是孟千金。孩兒引入書房內,要使他,看見真容吃一驚。不道老師顔色正,全無愁苦一些行。未觀詩句先觀像,還問說,此是天仙是洛神。兒道麗君留下影,又將始末對他雲。誰知夫子真奇怪,反勸孩兒莫找尋。數載之中先納妾,三年以後再聯姻。老師如是真原配,豈不欲,兒在空房守舊人?聽彼顔來觀彼色,我們竟是錯疑心。從今此事丟開去,倒須將,孟府千金作急尋。他本官家閨閣秀,潛身無奈改妝行。跟隨只一榮蘭婢,出外如何識路程?也不知,依傍誰人誰氏處;也不知,飄流哪府哪州城。兒心難過隆冬月,只得是,冒雪沖風走一巡。並不妄思成伉儷,訪了個,存亡實信也甘心。難以待,豈堪行,此事須當早奏君。武憲王妃齊不語,沈吟良久叫親生。既然夫子非原配,少不得,要向他鄉異地尋。就欲訪時何用急,似這般,狂風驟雪怎生行。且於明春和暖日,父子聯名奏聖君。回轉江陵先祭祖,那時再覓孟千金。王爺見話躬身應,父母金言敢不遵。當下退歸書院內,訪妻一事待明年。自從有了真容伴,反覺相思輾轉深。滿架詩書無意看,半牆圖畫有心親。晨昏定省歸書宅,只不過,行喚妻來坐喚卿。只願殘冬都過盡,好辭金殿去相尋。不言忠孝王爺事,再談奇英女伯情。過了數天臨孟府,蘇家娘子也陪行。勇娥一到參姑母,韓氏夫人甚喜歡。綺席大排留至晚,情同母女十分親。酒闌女伯方辭轉,自此魚軒往返頻。若遇勇娥臨孟宅,蘇娘子,亦隨女伯探夫人。于時王妃尹氏悅,有了房中作伴人。家事委于蘇奶奶,自家安坐享清閒。或說或笑皆同坐,尹王妃,相待猶如姊妹情。竇氏其時居住穩,天年有靠不憂心。慢言忠孝親王府,且表明堂酈大人。
話說酈明堂是日回歸相府,就將一切始末述知梁氏夫人。素華聞得忠孝王把母親接去奉養,心內又是感激又是喜歡。欲見小姐主意如何,只得開言解勸。
素華含笑勸明堂,小姐如今怎主張?忠孝王爺心守義,真是憐憫實堪傷。千金現在爲丞相,卻教他,怎樣找尋到別鄉?此事看來遲不得,依奴不若早商量。老爺太太今俱在,趁此良機奏帝王。欺哄朝廷雖有罪,少不得,大家哀懇降恩光。孟門皇甫齊求赦,不伯吾皇不恕將。如若千金還隱昧,害卻了,東平千歲少收場。素華勸訖觀顔色,酈相嗟籲道細詳。
咳!教我亦難區處,這件事豈可輕易而行?
現在身爲一品官,又接了,康家父母到京中。若將此事當朝奏,知道君王怒與歡?如若九重行國法,卻令那,乾爹幹母怎生還?入京時,威威赫赫迎封誥;出京時,冷冷清清返故鄉。收養螟蛉圖依靠,若然到此反牽連。再兼你亦恩封過,似這等,一品之榮也赫然。你我如其同出嫁,笑倒了,合京士庶與官員。
咳!賢妹啊,自從盤古到如今,異事奇端也盡聞。若論婚姻相配合,再沒有,老師作婦嫁門生。據吾之意還須隱,何必匆匆就說明。若慮芝田無結果,到底他,男兒不比婦人心。如其一霎聽相勸,也必從權另娶親。別件事情吾不懼,這如今,憂愁別爲你終身。夢中訂約天緣定,池內輕身女節貞。如今我來耽誤你,辜負了,墜樓投水這番心。至於自己婚姻事,我倒也,不願諧來不願成。爲什麽,棄卻金貂和玉帶?爲什麽,換將翠髻與紅裙?別人識破無可奈,自己如何反說明?且待芝田辭聖主,那時我再善調停。明堂言訖雙眉皺,垂目沈吟不作聲。梁氏夫人難再勸,芳心默默怨千金。住談酈相夫妻事,且表時衰運蹇人。押解入都劉太郡,迢迢驛馬快如星。道途受苦皆休說,臘月初三到了京。刑部堂前先點卯,該官職奏入朝中。成宗下旨同監禁,正法之期候令行。就將太郡來押下,重重推入虎頭門。夫妻母子齊相見,哭得個,天地無光日月昏。
話說劉太郡一到監中,骨肉相逢,抱頭大哭。周淑娘竇合香各領著孩兒拜見。劉侯指著一子一孫,向夫人說道:你看這一點幼孩,也害他砍頭,豈不可憐。夫人又氣又苦,跌腳捶胸,就埋怨父子二人起來。
萬般多是你們差,父子道同害少華。婚配也由天意定,爲什麽,懷仇結恨爲如花?後園放火還猶可,怎把個,叛逆之名又陷他?我害伊來伊害我,到今朝,罪連九族殺全家。養兒不教難言母,縱子爲非是父差。國丈聽言紅了面,心中一怒咬銀牙。
啊唷,了不得了!氣死我也!老夫好好在京都,是你一封書寄進宮中,謀娶孟家姻事,逼勒得麗君投水,今日裏難解冤仇。
此時若有麗君存,未必伊家下絕情。是你娘兒行不法,今朝害了一家門。夫人見說重重怒,帶淚含悲複又爭。既怨合門皆我害,難道說,私書也是妾身行?孟家女子雖然死,一命無非抵一命。只爲密書通外國,因而合族要遭刑。未曾怨我先思己,想想何人犯罪深。國丈夫妻齊破口,你爭我鬥不停聲。歸郎看得心中怕,一片悲啼叫母親。竇氏含香忙扶住,跪倒了,亡家敗國舊王親。
阿唷,爹娘呀!都是不肖孩兒之罪。
奎璧其時跪面前,悲聲哽咽叫椿萱。休破口,莫分顔,造罪俱皆不肖男。但願長兄能得勝,他來京內懇君前。將功折罪連親赦,那其間,碎剮孩兒死亦安。望乞父娘權忍耐,或者那,朝廷還肯把恩寬。監中正在悲傷處,來了崔郎美少年。
卻說崔公子已接了家內的書信,又聞得劉夫人下在監中,遂帶著幾件預備的棉衣,兩個酒肴食盒,來探望母姨。
進牢相見慘淒淒,太郡逢甥掩面啼。攀鳳獻了衣共物,夫人泣謝費心機。多承患難還相顧,親到南監送絮衣。我等眼前將及死,禦寒之服可無須。劉門今觀親人絕,還望你,買棺收成死後屍。太郡言完心慘切,崔攀鳳,淚沾襟袖慰娘姨。
咳!母姨呀,且休傷感,或者吉人天相,得一個轉禍爲福。
朝廷如若竟開恩,合府平安不用雲。倘有一些差失處,諸般後事在愚甥。姨父姨母安心等,凶吉如知定報聞。言訖呼人排酒饌,殷勤遜坐自陪吞。少時飲罷方才別,珍重聲聲出獄門。太郡其時歸了禁,一家引領待行刑。心飛肉顫消息急,意亂神迷望好音。父子夫妻皆等赦,真個是,風吹草動也心驚。不談牢獄淒涼事,且表關河節孝人。燕玉救親登了路,急如火勢快如星。孝心一點通天地,水路如同走陸程。序屬三冬河不凍,滔滔又是順風行。好走啊!東南風起大開帆,冰不凝來送旅船。一日無風行得快,季冬初六到長安。忙上岸,急離船,趕動長車轉眼間。一重重,近入高威車震石;一處處,遠觀絕徑樹遮山。心慌哪看途中景,直入皇都不打尖。一進帝都忙落店,擇了個,清幽旅店卸征鞍。
話說劉郡主一進京中,歇一飯店之內,也就洗一個臉,梳了一個頭。只見進喜走近房門口,悄悄聲說道:郡主且在裏邊坐坐,見店家小二端正飯了。我已吃了幾張薄餅,要去打聽。若有資訊,立刻回店通知。
燕玉慌忙走近身,低低囑咐要當心。探知實信休遲誤,早早回來報我聞。進喜應聲方欲走,江媽叫住且消停。事猶未發當須密,你向何人間信音。進喜答言容易訪,崔姑爺,入居京中必知聞。問他一問無妨礙,彼是夫人貼肉親。言訖匆匆忙出店,穿街過巷不遲停。挨家尋到崔家寓,認出了,報錄紅單上寫名。不道卻逢攀鳳出,入門只得問家人。
話說江進喜到了崔家寓所,適值崔公子出外,只得在門房中打聽劉後一家的下落,又訪了少華合府的情形。家人們說:朝廷已定了斬罪,今日午後聖旨已傳出宮來,著於明日午時三刻處斬劉國舅全家。所以我主人已去端正棺木了,好整備明日收屍。你若問皇甫門中之事,這叫做:舊王親連敗,新王親時來。提起他的勢耀,卻也驚天動地。
父是王來子亦王,女兒正院做娘娘。計從言聽朝廷寵,所以把,舊日王親斬法場。進喜一聽如此語,只嚇得,汗流挾背魄飛揚。容慘談,意彷徨,一語難言痛斷腸。別了家人忙出外,如飛趲步返招商。多姣郡主方相等,只見那,進喜回來跨入房。氣又喘時容又變,一聲悲歎訴端詳。
啊唷,不好了!郡主呀,快快打點。
朝廷已是下無情,問定全家赴斬刑。午後早傳催命旨,明日裏,齊齊綁上法場門。須作急,不宜停,郡主還當早救親。燕玉一聞如此語,悠悠頂上走芳魂。心驚膽戰身無主,面白唇青貌似冰。亂髮珍珠千點下,慘淒淒,一聲悲慟叫雙親。
啊唷,爹娘呀!
不道明朝綁法場,合家都要一刀傷。謝天謝地垂憐念,先使奴家到京邦。誤一日來遲一步,椿萱早已入冥鄉。
啊唷,雙親呀!
燕玉今朝幸已臨,願將微命替嚴親。少華如若無情義,兒只好,同死雲陽了此生。郡主說完掩面哭,香喉哽咽吐悲聲。梵如只念彌陀佛,三嫂慌忙問信音。
啊呀,進官兒,你只打聽了這件事情,怎麽少華公子也不訪問訪問?
到底他家事怎般,住居何處是何官?千金要救爹娘命,少不得,求了他時保萬全。進喜應聲俱曉得,已經打聽內中緣。母親啊,若提此事實奇哉,成敗真正命裏該。父子封王猶是小,還有那,女爲帝後在宮台。一門三貴今非昔,真個是,他處興隆我處衰。乳母江媽驚又喜,慌忙催促女裙釵。郡主啊,伊家父子已封王,要救之時快主張。明日殺來今夜綁,遲延一刻費商量。多姣郡主芳心亂,忍淚含悲道細詳。進喜呀,奴今就此寫書文,爾出相投皇甫門。他若肯寬吾父母,也不用,閨門女子出頭行。彼如務要全家斬,劉燕玉,願效緹縈代父刑。當日也因亡母說,我所以,終身夜托小春庭。今朝仍是家難保,奴豈肯,忍辱含羞入彼門?果若少華情義絕,今夜裏,五更時候入朝門。父親雖犯滔天罪,到底奴,也是皇姨見得君。哭奏午門求帝主,使得我,一條性命代雙親。多嬌言訖心思亂,進喜連催莫久停。事不宜遲須早辦,怕只怕,五更就要綁全門。于時郡主修書劄,急急心忙要救親。詞登九集今朝畢,已是三秋初六辰。疏竹隔窗幽鳥語,小山當戶夕陽明。花庭草淨飛秋葉,翠幕風微透綠雲。聊擲霜毫消野興,再將十卷接前因。
陳端生:再生緣 >
第十卷
第三十七回 寄花箋爲明往迹
詩曰:楊柳園林奪錦袍,爭如瑜亮鬥英豪。百年良偶原無分,三載陰謀亦枉勞。
碌碌風塵徒取辱,恢恢天網豈能逃。賺妻不是還陪妹,比似周郎計未高。
落葉蕭蕭響曲廊,恰逢明日是重陽。山邊紅樹和秋影,籬畔黃花綻晚香。寒草無煙開曲徑,小峰有色映深堂。停毫兩日今相續,好趁晴輝照半方。前本曾雲劉郡主,救親跋涉上京邦。入都歇在招商店,聞得凶音痛更傷。左右熟思無別計,只得要,自修一劄救爹娘。一時坐在明窗下,拭拭啼斑正正裳。三嫂鋪張花箋紙,梵如研得墨濃香。方才提起尖毫筆,默默無言暗忖量。半晌沈吟猶未寫,只急得,羞紅飛上雪腮邊。心自亂,意偏慌,淚似珍珠落數行。濕透花箋又重換,一聲自啐道何妨。
呀啐!就便寫得不好亦何妨?
奴家本是一紅顔,又未攻書與讀書。故亂揮揮何必想,也只要,言詞懇切望周全。不通本料雅人笑,普天下,哪個都如班嬋娟?燕玉說完先寫稿,一邊擬想一邊觀。少時書罷從頭看,不住地,手握春尖說好酸。閱過一回鋪在側,重新謄寫在花箋。羊毫舉處雖非好,小楷書來倒也端。謄至二行忘一字,芳心著急頓金蓮。恐防耽誤天色晚,只是增添在旁邊。用意留神朝下寫,方能字字得周全。上雲燕玉劉氏女,書奉君家在目前。一自敝園相晤後,時光彈指過三年。終身所屬常懷想,望君三載目將穿。惟是待君榮顯際,希求了結此生緣。何期一旦君家變,兇信傳來體欲捐。因想君猶逃出外,或能異日又團圓。故留殘喘于人世,但望君家得後全。不幸之中逢不幸,又逢另字母姨男。表兄名叫崔攀鳳,喪偶無妻要續弦。姨男求親煩舅父,家慈作劄問家嚴。其時惟盼京中信,父命如何再作言。不道書回同允許,吉期已定就行盤。妾身原欲捐軀死,要感江媽母子賢。相共議雲權避難,當時夜走萬緣庵。善靈庵主相留住,乳母依在一室間。妾已得將貞節保,誰知湊巧更奇然。于歸梅氏家姑母,攜女投親恰到滇。老母其時方失女,正無良計退姻緣。竟將表妹來承繼,代嫁于歸崔府門。此時外邊俱不曉,君侯諒亦未知音。可憐燕玉潛身出,埋沒深含不白冤。寄迹神庵雖潔淨,偏遭偷竊失盤纏。寶珠盡被香公盜,自此孤寒度日難。庵主善靈情意薄,不時兩語共三言。妾和乳母圖清守,只得諸凡做上前。因守舊盟無所怨,在庵年半未曾閑。漿衣燒物時時做,補短縫長日日忙。但使尼姑心內喜,免教懷恨泄機關。江乳娘,連受苦,管理廚房更可憐。淘米劈柴俱自任,含嗔忍氣不開言。片心也望君榮貴,圖個收成在後邊。誰料君家重合聚,一門三貴報前冤。父兄已下南牢內,複解殘年母出滇。妾在其時悲欲絕,自知無望事難全。已將父母皆收獄,孤女偷生也汗顔。因此商于江進喜,仗伊之力措盤川。搭舟路上蒙天佑,一直南風送北船。今日已臨京都下,旅中拜筆望垂憐。當年私許終身事,原爲先亡生母言。只說救君家可保,今日之事竟不然。朝廷已定全家斬,父母吞刀在眼前。爲女之心安忍見,雙親一死我何堪。君如倘得留情面,乞把衰年兩老寬。奎璧家兄原罪重,任憑尊意雪深冤。誠祈念妾親皆老,斬首之際免受難。如若當年情已絕,妾今自赴午門前。雖慚不及緹孝女,願代椿萱市曹斬。畫扇而今無福受,數年苦守已徒然。並同尺素呈台座,羅帕如存也擲還。薄命閨娃該若此,不能成就好姻緣。今沖斧鉞求恩鑒,惟願君侯大德憐。燕玉于中和淚具,血誠敬達虎威前。倘蒙賜覆江媽子,孤女銜恩謹拜瞻。書罷自家觀一遍,芳心覺道也還堪。就將飯粒粘封好,貼個尖紅短短簽。又寫東平王手啓,一函一扇注旁邊。寫完含淚開箱子,取出貽珍複又觀。翻去翻來難割捨,忍不住,心中一陣好辛酸。
啊唷扇兒呀扇兒,你要歸還舊主了。
可憐相贈數年多,無日無時不伴奴。守你一場空妄想,今朝拿去換香羅。多嬌想到傷心處,痛哭無聲淚似梭。無奈俱交江進喜,叮嚀囑託勿遲延。進喜啊,你將書扇好收藏,去見東平忠孝王。依與不依須回復,奴家立等在招商。才能進喜連聲應,納入懷中出店房。郡主擔驚心內跳,江媽著急意彷徨。梵如合掌求天佑,三個人,戰戰兢兢在一房。且說投書江進喜,匆匆出店繞街坊。真緊急,實堪忙,天已微昏野色黃。問到東平王府內,擡頭一看暗稱揚。但見那,親王府第好威嚴,百步之寬砌玉磚。畫戟兩行排雁翅,明刀千口映秋泉。層層碧瓦祥雲現,曲曲紅牆瑞氣旋。彩鳳雙飛朱漆柱,金獅對座石門闌。頂盔壯士居中守,挂甲旗牌左右瞻。凜凜威風真蓋世,堂堂氣象果非凡。于時進喜忙忙走,廿四軍官向上攔。
啊什麽人,敢走千歲爺中轅門?
一聲大喝震天庭,進喜心慌退步行。忙繞紅牆從側走,低頭竟入左轅門。旗牌一見齊攔住,耀武揚威問什人。
嗯!不知事的來人,好生大膽。這東轅門是付參遊守進見王爺的道路,怎許你向裏胡行?
旗牌言訖舉鋼鞭,進喜魂飛退後邊。暗暗搖頭稱厲害,回身只得走西轅。門前又有旗牌阻,用手相推問事由。
啊你是誰人?到此有何事幹?快些說來!這西轅門內原許官宦人家行走,你可是哪一府中的人?要說個明白!
進喜聞言欠欠身,慌忙陪笑說其情。休阻擋,乞通聞,伏望軍官放我行。在下本是劉府仆,姓江進喜是吾名。拜求轉達頭門上,說俺是,要見王爺稟事因。守汛旗牌方始退,一人飛向裏邊行。不多片刻來呼喚,江管家,款步忙忙進大門。又見那,頭門高聳一重重,畫彩飛金氣象雄。碧瓦輝光生兩獸,紅牆雲影畫雙龍。兩邊石官兵坐,一座花屏正殿通。進喜見時忙款步,虞侯起立問情衷。
啊來人何干?你到底哪宅家?适才旗牌官通報糊塗,快快再言個明白!
進喜時間按定嗔,虛心下氣又通名。方才提出劉侯府,門上之人變了形。睜怒目,咬牙根,如響春雷喊一聲。
啊唷唷來得好!來得好!你就是陷害我太王爺小千歲明日砍頭的劉國丈家人麽?守門軍士何在?快與我打他一頓,趕出轅門!
兩下軍兵應得高,一齊踴躍逞雄驍。吆吆喝喝朝前裹,亂亂哄哄向上跑。這一個,擺動盔纓收甲帶;那一個,扯開箭袋掖征袍。這一個,將提鞭杆先敲背;那一個,飛起鞭尖就踢腰。合衆軍兵同喊打,江進喜那時不覺怒沖霄。素隨小主知拳腳,恨發難平也逞驍。正在頭門喧打處,卻值那,掌家曹勝出來瞧。
話說家人曹勝,就是當年跟隨著小主人,到劉府中去擾過進喜一頓酒飯的。當下聞得人聲,出外來看情形。才問得一聲何人喧鬧,已見了重圍中的進喜,忙叫道:啊呀了不得!衆門軍,閃開!閃開!這是小王爺的救命恩人呀,你們如何得罪他起來?
一面言時一面行,分開兩下衆軍丁。上前執手殷勤問,連把江哥叫兩聲。你在何方來此地?少王爺,無時不念有恩人。前朝解到劉家眷,就去那,刑部衙門問信音。查點一番無有你,犯人冊上少尊名。王爺好不心牽挂,終日惟思來報恩。可喜江哥今日至,我家千歲必歡欣。軍丁得罪休生氣,請入門房敘敘情。言訖欣然往裏讓,于時進喜氣方平。正衣同進頭門裏,謙遜在中坐定身。曹勝細將來意問,江進喜,只稱求見小王親。
啊曹哥,我小弟自從雲南本地至九月盡邊,那欽差拿解主母太郡,幸喜小弟不在府中,未遭擒獲。今日有件機密事,要親見少王爺稟聞。
既蒙千歲每垂憐,望乞曹哥稟一聲。實有一樁機密事,要求面見在銀鑾。掌家曹勝聞其語,立起身來便答言。
呀,江哥,今日我家千歲爺往酈相府中替老太師拜夀去了。只有老王爺在家,你要見時,待小弟替你通報。
進喜沈吟暗思索,即報王爺感恩多。于時曹勝走入內,半晌之間出外呼。進喜應聲隨著走,穿廊越戶步如梭。須臾已到東書院,簷下人傳上玉坡。進喜伏階先叩首,方才入內不延俄。但見那,武憲王爺坐在堂,面前寶案疊書章。身披反背貂皮襖,座設圍爐烈火光。東壁懸弓西壁劍,親隨侍立兩分行。當時進喜趨前跪,三叩完時道細詳。
願太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小的江進喜,叩頭請安。
座上皇親首半擡,春風滿面笑顔開。拈須欠體呼聲好,分付旁邊挽起來。進喜謝恩垂手立,問聲何故在金台?
啊救吾兒的義士,你何日來京的?
當日虧你存心好,吾家故得又重興。犯人冊上全無汝,小王爺,夜夜朝朝念大恩。義士既來真可喜,有何密事告孤聞。才能進喜慌忙應,雙膝前行稟一聲。太王爺,小人今日進京邦,因有機密事一樁。郡主自從私訂後,真心實意守閨房。侯爺複許崔公子,終日尋思欲自亡。便與小人娘共議,宵分遁迹到庵堂。兩年苦守無人曉,清淨空門也算康。聞得王爺今顯達,千金親自進京邦。此時歇在招商店,特遣投書見小王。一切細詳俱在內,只等候,東平千歲拆封章。稟完不覺垂流淚,國丈驚奇又讚揚。
啊唷,奇哉!有這等事麽?你郡主既然避迹,嫁崔公子的又是何人?
娶妻明證是劉門,怎言郡主未曾嫁?今日如何到帝城?進喜叩頭從直訴,皇親大悅索書文。休急促,勿遲停,快快拿來看一巡。郡主守貞真可敬,速將書劄現交明。于時進喜心無主,低首沈吟不敢呈。國丈一看如此樣,止不住,哈哈大笑兩三聲。
啊唷江義士,你不放心麽?孤家是小王爺之父,何必狐疑。
進喜無奈取書函,並將畫扇獻堂前。王親看過紅籤子,然後開封仔細觀。兩下親隨整絳燭,從頭至尾逐行看。霎時看罷香閨筆,一紙花箋香滿案。
啊唷好好好!難得難得!壯哉壯哉!不枉我皇甫門中之人,都幹的是忠孝節義。
可嘉可喜你千金,苦守前緣不再婚。歸去複明賢郡主,你說是,孤家拆看盡知聞。吾爲忠孝王爺父,凡事還當我處分。這件事情俱已悉,傳言郡主放寬心。皇親說罷容顔悅,江進喜,叩首連忙謝了恩。
啊唷,謝太王爺的天恩。小的奉郡主之命,務求小王爺的回書一封帶去方才放心。
武憲王爺道自然,要封回信卻何難。外廂酒飯消停等,小王爺,回府多應一鼓天。進喜叩頭方退出,王親座上好欣然。分付一聲人秉燭,袖書竟入內宮間。穿夾道,過重門,步到之時早啓簾。尹氏王妃堂內坐,正共著,蘇家娘子勇娥談。一見入內齊齊起,女伯歡容接上前。皇甫亭山心甚切,一腳跨進就開言。
啊唷,女兒也在這邊坐?我有一樁喜事,報知你們。
言訖方才走進門,王妃合衆問連聲。亭山取出開封字,一壁抽書一壁雲。皇甫門中真不愧,原來那,劉家郡主未重婚。要知詳細如何故,去把這,郡主親書看個明。言訖歡顔相遞看,王妃女伯喜還驚。忙剪燭,急移燈,並依香肩看一巡。看到數行生笑臉,看完全字放眉痕。奇英女伯方開口,皇甫夫人已出聲。
啊唷妙呀!說什麽有其父必生其子,如何劉家門內竟有這般節孝裙釵?
苦守前緣竟不忘,兩年受難在庵堂。洗漿粗事俱皆做,萬惡刁尼太不良。幸喜出頭來闕下,她又有,一片孝心救爹娘。而今此事如何處?殿下心中怎主張?武憲王爺容帶笑,拈髯歸座道端詳。
咳!賢妃,這有什麽主張?不過且依她去辦罷了。
劉門雖則害吾家,骨肉無傷可恕她。如若殺其爹與母,劉郡主,自然也要赴黃沙。況伊節孝堅如此,怎麽肯,忍辱含慚嫁少華?待等兒來同計議,少不得,書中言語要依她。王妃點頭連稱是,女伯觀書喜更誇。
啊唷妙呀,好一個燕玉郡主!
守節潛身不再婚,救親捨命竟來京。這般烈孝人間少,正所謂,不愧清風皇甫門。燕國夫人言到此,深深作賀叫雙親。今朝恭喜乾爹母,不久的,賢弟成婚郡主臨。劉府千金知大體,于歸必定是賢人。母親從此開懷抱,蘇家娘子轉思親。強含珠淚長籲歎,今日真稱是喜音。郡主失時猶得在,惟有我,癡兒小姐兩無形。浮沈世事真難測,到底是,富貴還歸有福人。娘子說完將下淚,王妃含笑慰殷勤。休感歎,莫憂心,凡事俱皆有夙因。你看我家時與運,千更萬變實奇聞。當年顛沛都分散,今日榮華聚一門。射柳姻緣如未絕,自然你,千金複轉女複生。那般鬧熱吾家府,排起來,佳婦佳兒共四人。就便死而難復活,我們豈是不知恩。她因皇甫門中死,要算我家府內人。未在生前酬大德,少不得,日朝月夕祭亡魂。看來天意深難測,我合你,做個癡人候好音。尹氏王妃言笑訖,眼看武憲又開聲。咳,殿下呀,既然郡主到京邦,怎使他們歇店房?今是我家兒媳婦,不易混雜在招商。就該另去尋公館,著幾個,潔淨房間住也康。粗細家丁差兩個,安排柴米與茶湯。別人倒也不必去,她已隨身有乳娘。就是妾身心不放,要差人,瞧瞧郡主甚容光。雖雲賢德強於色,到底是,美貌之人動愛腸。果若得能像繼女,與兒方是鳳鸞行。蘇家娘子添高興,說道是,我到明朝走一場。武憲王妃齊說好,于時喜氣動華堂。大家膳過俱安坐,等候東平忠孝王。按下裏邊提外面,且談進喜在門房。
話說江進喜在外廂,酒飯又是曹勝作東,款待得十分周到。約有初更時候,遠聞喝道之聲,朱輪輦擡入中轅門,早報說,小千歲回來了。
大小家人接上前,于時進喜也隨班。紗燈一閃停朱輦,忠孝王爺已半酣。跨下輦來叫好醉,微睜醉眼四方觀。管家曹勝趨前跪,稟上方才義士言。進喜連連忙叩首,忙叫千歲請金安。少年國舅門前看,一見之時喜不凡。帶著醉來親手挽,悲悲喜喜即開言。
啊呀恩人啊,想煞孤家了!
你自雲南到帝京,有何機密快言明?從今就在吾家住,好待孤家報你恩。國舅連連還叫起,才能進喜始擡身。
話說江進喜叩罷立起身來,忠孝王就問道:江義士,你的母親現在何處?進喜一膝跪下,從容稟道:母親與郡主,兩年避迹在於萬緣尼庵內。聞得小千歲重整門庭,今日俱來都下。郡主現有手書並畫扇呈在太王爺那邊,千歲一看即知明白。忠孝王爺驚道:怎麽說你那郡主已嫁崔門,何故又在庵中?進喜垂淚答道:于歸崔府的是賢侯爺外甥女代嫁,我郡主怎肯失節重婚?王爺見說,喜得連聲叫道:好,好,好!算得起冰清玉潔,九烈三貞。進喜又稟知討複等言,忠孝王說:你且少待。直向內宮而行。
當下王爺喜又驚,朝靴飛步入宮門。提燈僮仆難追上,反在跟隨後面行。一進華堂呼父母,椿萱立刻索書文。王妃含笑忙相遞,千歲接來手內擎。看過紅簽觀字劄,一行一句一酸心。從前至後微微念,看罷之時萬種情。面上醉痕紅泛泛,眉邊愁色翠盈盈。不言不語燈前立,悲喜交加淚欲淋。喜的是,劉府千金重有望;悲的是,孟家小姐竟無音。手捧書劄呆呆想,暗裏籲嗟叫一聲。
啊唷芳卿劉燕玉呀!難道你這般節孝?
小春庭內訂良緣,好事多磨幾變遷。只道重婚歸別氏,何期苦守在尼庵。不忘畫扇嘉卿烈,怒擲香羅愧我顔。今日救親來闕下,使孤家,公私二件兩爲難。若將父母冤仇報,辜負你,數載真心守節堅。如念夫妻私愛切,斷送你,一生名望孝親賢。此情做主須父母,堂上恩寬或可全。
咳!我那孟麗君原配啊!
你今埋沒在何方?雁杳魚沈信渺茫。燕玉倘知孤得地,入京遣仆遞書章。芳卿亦在雲南府,爲什麽,不曉兒夫封了王?總是這般無影響,看起來,奪袍良偶永分張。咳!郡主呀,雖然你已到京城,孟氏無蹤卻怎生?就便洞房花燭夜,還要你,孤衾獨枕守三春。且當原聘重回轉,也令我,金屋又偕三美人。忠孝王爺心暗想,低頭無語只沈吟。王妃未及開言答,國丈回眸叫一聲。
啊唷孩兒,你怎麽毫無言語?
既然看過這封書,也要商量複一函。進喜初來天漸晚,此時已近二更天。劉家郡主來等複,使人家,越發憂愁意不安。快寫回書交進喜,莫使她,夜深急壞店房間。東平千歲躬身應,此事孩兒不敢專。殺她爹娘原正理,不消仇恨我心酸。少華一世循忠孝,這一件,父母之仇必要捐。尋出帕來交付了,任她自赴午門前。縱然聖上開恩赦,兒卻身無不孝愆。千歲說完窺父母,含情故意不開言。王親國丈微微笑,點頭嗟籲道不然。
咳!我的兒也不須這等性執,這件事豈有不依她之理?
雖則伊家太不仁,害吾骨肉陷吾門。今朝依舊親丁聚,這一件,父母之仇就可輕。況且清貞劉郡主,她爲你,二年受苦在庵門。此來求救爹和母,這也是,名教之中大孝人。如爲親仇來負彼,薄情罪過亦殊深。勸兒且自行仁義,積下陰功盈子孫。況我一門皆武將,爲父的,三年血戰亦非輕。槍提馬走千軍死,鼓震鑼鳴百將傾。害盡生靈雖爲國,造來罪孽卻盈身。如今安享升平世,斷不可,複逆天心任性行。得放手時且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快些寫紙回書信,去複劉郡主孝心。你說已悉其中意,五更父子就朝君。九重天子如依奏,斷不無情害你親。這等複她方算妥,再有那,溫存言語你知增。東平千歲躬身立,微笑還言不可行。尹氏王妃心內急,連聲催促寫書文。休假意,莫虛文,此是孩兒所願婚。這處良緣再斷送,何時何日再成親?王爺見說無言答,拽開交椅坐其身。既命丫鬟呈筆硯,含毫展紙略沈吟。王妃蘇母齊來看,字字行行寫得明。接讀瑤章知一切,使感肺腑救恩深。春園一別時懷想,異地三年幾變更。畫扇相攜蒙守節,空門兩載受艱辛。尊嚴許字敢辭命,乳母諧謀願避身。如此清貞如此志,凡筠冰操不虛稱。少華感佩惟銜結,容再相逢訴此心。卿意尊堂與尊父,家君堂上已應承。風霜萬苦來爲救,敢不成全大孝名。五漏下時當叩闕,不妨侍父請天恩。令兄須正朝廷法,尊父尊堂必可生。草草數行先奉複,賢卿自慰勿憂心。情長紙短言難盡,燕玉卿君雅照明。旁寫少華燈下草,書完雙手奉嚴親。亭山閱過言稱是,催促粘封快付行。忠孝王爺親挽筆,紅簽封罷喚提燈。躬身含笑稱安置,孩兒付字就安身。皆爲壽宴多飲酒,十分醉意不能禁。交明畫扇並回信,即刻相差進喜行。武憲王爺言道是,五更起早好朝君。少年國舅相辭出,竟到西書房內行。就取鑰匙開寶盒,拿出五十白花銀。傳呼進喜來堂內,悅色和顔吩咐雲。畫扇依然攜了去,回書一併達千金。所求之事都依得,說我黎明就面君。天子若應傳赦詔,不須郡主再憂心。白銀五十聊酬你,添做棉衣飲酒金。累你娘兒同受苦,孤家著實不安心。此時略表些微意,少不得,再與前程報你恩。進喜一聞忙叩首,接了書信與花銀。謝恩已畢方辭出,千歲傳言可有燈?進喜應聲又未帶,忠孝王,回頭即便喚家丁。
嗯!家丁們,把官銜燈付他一盞,相照而行,
親隨奉命就提來,一盞紗燈燭影開。忠孝王親書四字,威風壯麗果驚人。其時進喜方辭出,作別同班就繞街。慢表這邊回店裏,且談千歲在書齋。回書發後消停坐,想起香羅手帕來。
呀,正是!這付香羅帕兒收在何處?
初時佩帶在身中,因恨重婚撇了空。怒擲以來常不見,有時忽失有時逢。近來心在真容上,更把貽珍不挂胸。郡主如今猶未嫁,少不得,要將舊物細追蹤。王爺想罷擡身起,喚進書房伺候童。問過一回俱不曉,掌燈點燭亂哄哄。翻騰直至書箱底,露出了,巧繡蓮花一朵紅。千歲一見忙取出,已弄得,千條縐摺少香風。王爺當下長籲氣,淒慘之中帶笑容。移過手烘親自熨,一邊揩抹一邊烘。須臾熨罷連稱好,忘卻深藏書史中。羅帕猶存真有幸,也見得,孤家待彼一情濃。王爺仍舊依然佩,解帶安眠上榻中。只等五更雞報曉,既便要,金鑾殿上拜賢君,略停待漏朝君事,且表那,君主身在旅店中。
陳端生:再生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