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酈相國暗添懊惱
陳寅恪評:蓋端生以母病劇輟寫,返杭州途中稍加修改,及到杭州後,即爲俗事牽累擱置此稿,直至經過十二年之久,方始續寫也。嗚呼!端生於乾隆三十五年輟寫再生緣時,年僅二十歲耳。以端生之才思敏捷,當日亦自謂可以完成此書,絕無疑義。豈知竟爲人事俗累所牽,遂不得不中輟。雖後來勉強續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遺憾無窮。至若"禪機蚤悟",俗累終牽,以至暮齒無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此十二年後所續寫者,即今再生緣第一七卷,卷中首節及末節端生自述其撰著年月及續寫經過頗詳,上文已錄之矣。
再生緣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節雲"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及六八回末節雲"八十張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撥待來春",則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將近一年之時間,僅成此一卷,與前此寫作此書之速度大不相侔,斯蓋其心身及環境之變遷所致。否則以端生之才華,絕不至如平山冷燕第六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絳雪笑爲"一枝斑管千斛重,半幅花箋百丈長"者也。(編者按:以下省略)今觀第一七卷之文字,其風趣不減於前此之十六卷,而淒涼感慨,反似過之。則非"江淹才盡",乃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編者按:以下省略)至其所以未續完此書者,今日不易確言。據陳文述西泠閨詠一五繪影閣詠家囗囗詩序雲:"婿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婿遇赦歸,未至家,而囗囗死。"陳氏所言此書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願意,其說亦似有理。因端生於第一七卷首節述其續寫此書,由於親友之囑勸,必使完成"射柳姻緣"。其結語雲:"造物不須相忌我,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則其悲憤之情可以想見,殆有婿不歸,不忍續,亦不能強續之勢也。若不然者,此書不續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因,遂不能寫成,抑或第一七卷後,雖有續寫之稿,但已散佚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編者按:以下省略)綜合諸點推論,陳文述婿不歸,不願續成之說,似甚有根據,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獪,遂謂其說亦出虛構也。(《論再生緣》)
郭沫若評:《再生緣》第十七卷是陳端生三十四歲時被人催促出來的,她在煞尾處曾經有所交待:"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成"。可見她受著催促,是有意把書寫完。但儘管她此後還活了六七年,而她卻終於沒有把全書寫完。這是什麽原故呢?我不相信她就一點"閑時"也沒有。陳文述說她自己說過,"婿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也不外是想當然耳的臆測。
詩曰:燮理陰陽中外靖,調和鼎鼐國家安。雖欲報效情難盡,惟有忠心一片丹。
正所謂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先生以爲何如?
昨日宮中降吉祥,望仙樓外舞鸞凰。大都此瑞爲君兆,正應汝,入禁承恩奉禦床。
啊,酈相賢卿,你是聰明慧黠之人,須知道朕躬之事。
既寬罪重復加恩,可謂賢卿與愛卿。在相位,手握大權宜正己;做王妃,便當婉順合君心。揀萬死,得重生,須報王家再造恩。況複敕封妃子位,婦人家,嫁夫如此亦爲尊。
啊,賢卿,你休違我命。
入禁承恩做貴妃,朕與汝,相親相愛不分離。生同室,百萬恩情常戀戀;死同穴,他年靈寢亦依依。交柯之木根同蒂,比翼之禽影並飛。正室昭陽何足道,六宮粉黛總休提。卿如不欲宮中在,就在朕,別院行台亦可居。免得昭陽難爲你,她的那,性兒煩躁急如飛。酈相賢卿呀!朕心已定不能移,親自前來一訂期。速急在家修飾了,奏上來,開恩待命敕爲妃。
呀,正是。你不有相國夫人梁公的令愛,何不著她上來一見?
朕躬看看貌如何,就與汝,同入宮幃亦可乎。梁鑒女兒年十九,她敢是,蠢然一物性糊塗。三年伉儷同寢席,尚不知,嫁卻閨中女丈夫。這還是,梁氏愚癡如草木?這還是,賢卿狡猾會支吾?他時同進宮幃去,嫁了朕,較勝明堂酈保和。
相國賢卿,可令嫂夫人出堂見。
少年天子說完言,目視明堂笑更憐。酈相一聞如此語,她竟是,漠若渾然不相聞。無懼怯,沒羞慚,舉止襟懷坦坦然。也不答,效令貴妃從與否?也不謝,恩寬大罪若爲言。容莊重,貌安閒,良久擡身對聖言。
感謝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特宣聖諭。念微臣業重罪深,殘喘敢望重生?
只臣實是少華妻,易服爲男乃著緋。待罪保和丞相職,竟不料,難逃睿監此形軀。既經敗壞毋他議,微臣是,原伏天誅待罪宜。敢是聖恩加寵了,乃欲將,臨刑罪惡敕爲妃。寒灰複焰終成燼,枯木生華盼望非。舊有姻盟難奉詔,伏惟王命降須臾。容臣妾上陳情表,限臣在,三日之中奏袞衣。陛下大恩無以報,臣死後,銜環含血願爲駒。明堂相國言於此,元天子,大笑先生主見迂。
哈哈!酈先生還是這般腐氣。
說甚真身是麗君,莫不那,少年妻子會分身?一個在,荊襄劉氏知風至;一個在,本地雲南獻到今。又一麗君爲宰鋪,只除是,分身妖術會迷人。東平國舅誠何德,一個個,願薦衾冒麗君。
啊,酈丞相,你要朕寬限三天,明白回奏麽?這也使得。
朕躬行下報通融,不似那,暴戾之君一味凶。限汝三天明白奏,不許稱,麗君名字表張中。那時朕好從容辦,降一道,敕封金書招入宮。啊,酈保和,你須明白莫糊塗。一表陳情宜婉轉,休把那,東平王子認爲夫。表張竟號康氏女,只說是,父母年尊子嗣無。因此易妝男子服,仿學那,木蘭崇嘏兩姣娥。今朝敗露難蒙混,伏乞天尊赦宥奴。如此說來容易辦,方與朕,憐才深意暗相符。若然倔強違君命,管教汝,法紀難逃性命無。不但盡將卿棄市,還把你,全家籍沒發爲奴。龍圖父子多丟下,或削官職或遠徒。王法無私誰敢救,武憲王,爺兒未必可幫扶。彼時雖死誠何益,遺害全家慘也夫。不若從權依朕論,倒是個,真真俊傑識時務。先生你若思其理,現放著,利害分明共兩途。
啊,丞相,朕淩晨冒雨而來,未經進膳,可命夫人出堂具饌。
倉卒之間不必豐,只消備,一饌一肴把饑充。今朝走馬沖風至,朕與那,宋祖淩寒訪普同。酈相明堂含慍色,微曬說,何煩聖眷沛恩隆。雖然同一親相訪,史官們,秉筆終書私與公。宋主所論因國事,吾王所論盡私衷。准臣三日當回奏,我皇上,禦覽陳情一表中。至若敕封妃子女,這件事,願甘死罪斷難從。已爲皇甫芝田婦,怎受金書玉冊封?待罪保和丞相職,不能爲,佞臣狐媚悅天容。夫人何在具肴來,明堂相國遽高呼。房內的,梁氏夫人主意無。一切私言多竊聽,只嚇得,汗如香雨滴頭顱。
呀!不好了?我說小姐爲甚麽這般光景。
果然弄出事情來,昨日宮中失了鞋。哪里是,年少內家傳密諭?分明是,風流天子訴私懷。憐國色,愛奇才,易服欺君罪盡開。倒不說,欽賜王親偕伉儷;反思量,敕封妃子入宮台。說甚麽,爾明令愛今何在?說甚麽,把嫂夫人請出來。奴便登堂恭禦駕,君王待,怎生發付與安排?
啊唷,真真可笑!
使君何必問羅敷,可奈羅敷自有夫?花下盟言雖多幻,閨中良女豈模糊?只因小姐心堅執,教我也,怎不跟隨女丈夫?雲雨巫山空悵望,琴瑟合好屬虛無。風流天子真狂妄,依你說,嫁朕強如嫁保和!呀!小姐說要夫人具肴,多應叫我備珍饈,並非是,命妄登堂拜玉旒。天子心中無好意,奴豈肯,出頭露醜不知羞。
咳,怎生是好?
不如竟去告萱堂,備一席,方便華筵待帝王。天子自家呼進膳,難道說,我們不與一羹湯?情癡帝主成何樂?似這等,冒雨而來膳未嘗。天子至尊何不足?只落得,吞饑忍餓爲明堂。
咳!我那小姐也好生心狠。
正色端言不苟從,真個是,渾身是膽舌似鋒。甜言蜜詞情千種,竟未把,鐵石心腸熔一熔。假使一身爲小姐,恐不能,這般決絕複天容。
呀,快去具肴來罷,耽擱不得也。
夫人想罷不遲疑,穿出那,軒外長廊去似飛。不喚丫鬟和僕婦,一到了,夫人堂上疾相趨。
母親!母親!快快!快快!
景氏夫人倒嚇呆,只道是,仍然醉殺小三台。驚不定,口難開,慌問姑娘爲甚來?梁氏素華愁更笑,附著耳,說聲慈母快調排。天子至,聖主來,倉猝之間怎處裁?現在弄簫庭內坐,明堂說,此時快把膳安排。啊,母親呀,具肴要,有些擺設等他來。素華小姐亂相催,梁夫人,失措恓徨慌一堆。爲甚忽然天子至?將甚麽,華筵盛席款尊?安寶座,蔽彤軒,陳甚廳堂方有規?結彩張燈容易事,究不知,幾多護衛與跟隨。廚中好菜件件有,免得個,扈蹕人多供給虧。真急促,怎遲延,你父偏偏又不回。梁氏素華搖玉手,皇上是,單人匹馬沒護衛。母親快諭廚房曉,禦膳充饑駕便回。嚴父未回無礙事,現有那,蕙林姊丈在書幃。夫人見說連稱是,大姑爺,正好相幫與指揮。
僕婦們,快請裘姑爺進來。
一呼百諾急如風,翰苑裘郎進內中。未及開言呼岳母,景夫人,慌忙扯住語匆匆。
賢婿呀,對你講,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偏偏汝嶽未回來,賢婿相幫怎處裁。翰苑裘爺稱異事,婿方才,只聞傳說內官來。如何皇上親身降?也只奇哉與怪哉!
如今事不宜遲,岳母大人快些冠帶,師母大人快些冠帶。
君王既對總須參,沒有個,命婦夫人躲內邊。統率合家夫與婦,只好向,弄簫庭內拜天顔。外邊之事多交我,一切調停婿自專。康老太師陪坐去,也須要,免冠謝罪伏階前。陳禦座,辦華筵,具肴還須備百官。此刻雖然惟聖駕,少停時,鑾車仙仗擁門前。錦衣護衛人無數,大概都要飽一餐。酈相老師旁陪宴,說不得,盛張綺席奉天歡。只惟子婿難陪侍,實要馳驅辦酒筵。翰苑言完飛步出,梁太太,慌忙結束帶珠冠。
呀!小姐,你也快些冠帶起來。僕婦們,快去通報康老太太。
王柳姨娘也再來。天子聖容難得見,你們亦,隨群拜伏跪塵埃。丫鬟僕婦轟然應,一窩兒,擁入廳前擠不開。康老夫人聞此信,驚得個,鴉飛鵲亂沒調排。
啊唷,王姨娘、柳姨娘,快將冠帶來,快將冠帶來!
兩個姨娘著了忙,連聲答應換衣裳。孫氏急,太翁忙,亂叫喧呼鬧一堂。康老太翁還有禮,安人急得好恓徨。移鏡匣,開衣箱,開鎖偏偏斷了環。跌腳拍胸尋物件,心慌意亂著衣裳。斜披補褂大開袖,歪帶冠兒出了房。王柳姨娘觀著笑,康太太,真真又氣又慌張。呀!你們笑什麽?歪帶冠兒倒不妨,就只是,怎生行禮拜君王?太翁慢去教教我,有什麽,九叩三首大講章?依我不如稱萬福,皇帝也,得知我是保和娘。康公不覺哈哈笑,撇下了,花臉安人竟出堂。這裏太君真沒法,柳柔娘,笑呼母親不須慌。梁家太太同將去,看她的,禮數行爲就得詳。妾等也思同著走,大家看看那君王。龍眉鳳眼如何狀,也不枉,同上京都走一場。康老太太連說是,亂哄哄,一齊蜂擁出華堂。梁家太太方冠帶,酈相夫人早盛妝。盡都是,翠鳳珠冠金燦爛;盡都是,步搖環玉叮噹。梁太太,朝裙補服先趨走;酈夫人,繡履仙裙後繞廊。孫氏院君心戰,猶如小鹿撞胸膛。王德姐,柳柔娘,都要隨來看帝王。婦女丫鬟跟在後,擁進了,弄蕭庭院跪深廊。夫人小姐前行禮,一個個,俯伏三呼首不擡。孫氏太君依著拜,也叫了,許多萬歲與君王。柔娘德姐諸人等,一班兒,不敢擡頭跪兩行。景氏夫人梁小姐,齊齊地,通名報姓奏君王。
臣妾文華殿大學士梁鑒元配景氏恭請聖安,妾保和殿大學士酈君玉元配梁氏恭參聖駕。臣妾康信仁元配孫氏恭參聖駕。
奏畢齊齊伏在前,鬧亂了,風流天子假宮官。擡禦體,俯龍顔,舉目從頭觀一觀。一壁裏,傳諭平身休俯伏;一壁裏,佯垂禦手作相攙。微帶笑,半含歡,指著諸人問宰官。酈相明堂旁應對,元天子,眼觀先看美嬋娟。
這就是你明堂先生的令正,保和丞相的夫人麽?好好好!梁太君好眼力也,相女配夫,選這麽一位佳婿。酈夫人好福澤也,嫁得這一位丈夫。
良緣人定果堪誇,太君的,選婿有眸點不差。以朕之明恐未及,幾被人,欺君藐法誤君家。少年天子言完了,酈丞相,暗惱夫人梁素華。
咳!你就不出來也罷了,這是什麽意思?
自信傾城傾國容,要出來,面參聖駕逗春風。少年天子真無賴,見了你,風月心腸情愈鍾。皇上雖然情問及,自身也可避房中。真老實,好愚蒙,一聽傳呼便謹從。竟款少慈無主見,莫不你,欽遵聖諭入皇宮?明堂相國羞含慍,梁太太,端肅深深謝九重。弱質真慚無盛德,東床猶幸得乘龍。仰蒙皇上天恩享,臣妾豈,選婿之明在兩瞳?天子聞言容帶笑,早報請,登廳進膳綺筵供。梁衙合眷齊齊送,酈丞相,跪伏華堂謁聖容。
倉猝不備,微臣有罪,請陛下進膳。
內堂之中瀆聖君,我皇上,乘輿乘轎諭分明。臣家安得寶輪輦,未敢勞,天步遙遙至外廳。元主聞聽言不礙,朕與卿,相攜笑語好徐行。
啊,酈相國,朕與汝,徒步而行。
朝廷言畢挽明堂,拉著三公步出廊。一到大廳看一看,陳設得,花團錦簇好風光。但見那,朝南禦座設中間,五爪龍披五色鮮。青玉案頭排玉玩,黃金爐內起香煙。風蕩蕩,高懸繡絡三千盞;影沈沈,盡下穿珠十二簾。陳綺席,羅列珍饈春似海;展巨手,平鋪雲錦軟如棉。水晶屏,圍繞波浪水千尺;沈香榻,回環玲瓏玉翠銜。擺列著,異花奇草皆點綴;鋪陳著,藏珍古玩假山巒。瓶中孔雀飛金翠,架上珊瑚聳出盤。竹簾卷,繡球翻,幔閣層樓瑞氣旋。左右列筵分雁翅,又一席,保和相位侍天顔。華堂肅靜無炎暑,有一陣,雨後荷香撲禦筵。麗相上前方執將,康太翁,脫冠帶罪疾趨先。
臣康信仁不知聖駕降臨,誤陪禦座,罪該萬死,伏乞皇上開恩。
康公跪伏在簾前,叩首連連摘下冠。酈相奏稱臣繼父,元天子,一聲免究出皇宣。方入座,始登筵,忽報梁公丞相還。宰輔文華才入內,又聽得,馬嘶人喊到儀鸞。但見那,請駕鸞儀入正門,黃羅寶蓋半空升。層層宮扇飛雙鳳,隊隊龍旗拂瑞雲。驂乘將軍持畫戟,隨鑾侍衛見紅綾。金鞍玉馬三千匹;一班班,玉帶宮官二百名。盡都是,繡氅披身威容盛;盡都是,雨兜帽罩水淋淋。鑾車初駐人聲靜,且把那,仙仗排開雁翅分。近侍等官先叩首,李龍光,掣槍端立護明君。朝廷未及傳宣諭,拜倒了,相國文華梁爾明。
臣文華殿大學士梁鑒來請聖安。
驟雨狂風天晦真,何緣聖駕降臣門。邊烽不舉朝綱靜,有什麽,軍國相關重事情?
況且聖天子出警入蹕,豈可輕騎微行?未識陛下親冒風雨,有何聖諭?
梁公言語動威風,天子反將笑容堆。扶住爾明稱呼相,朕躬是,偶然微服出宮幃。非關國政兼軍政,親自來,省視明堂酒後歸。梁相平身方退立,元天子,改容不快皺雙眉。
啊唷,這老兒好不惹厭!易服微行有甚妨?
用什麽,金鑾玉輅大鋪張?升平世界清如水,料沒有,悖逆圖謀起禍殃。迂腐爾明殊可厭,裝這些,忠心耿耿直臣腔。朝廷暗惱梁永龍,只看見,兩種梨園奏樂章。
啊,傳旨撤樂,梨園不必供奏,就此退下,朕還宮。領旨。
兩部梨園退下來,朝廷登席不推挨。旁邊列宴無人坐,堆著那,玉餞金壺玳瑁台。梁相明堂同進酒,堂下的,人員獻饌早調排。龍肝風髓紛紜上,海味山珍次第來。這裏朝廷登綺席,忙壞了,風流翰苑小英才。好忙呀!指揮相府諸堂官,各項分派料理全。東院西院都設席,南軒北閣盡開筵。倉空俸米千餘斛,酒盡皇封數百壇。鵝鴨充庖無數命,豬羊屠宰一時完。鸞刀縷切紛紛亂,玉膾烹鮮碌碌然。列佳肴,席上坐齊人幾百。給草料,槽頭喂飽馬三千。堆盤大嚼須乾淨,元帝主,一旨飛傳要起鑾。
吩咐起駕回宮。領旨。
劍鏘鏘擁百僚,威儀濟濟護黃袍。千群禦馬隨仙仗,十裏旌旗蕩雲霄。香嫋嫋,金鎖提爐焚紫降;影沈沈,絳紗行陣揚輕綃。高掌日月重輪扇,密布雲霞五色袍。護衛將軍按甲胄,隨車內監跨輕轎。龍光驂乘扶鑾輦,請一聲,聖駕還宮狀貌驍。凜凜威神真虎將,槍尖上,微風吹動絳纓飄。少年天子擡身起,換了頂,翠帕雙鳳兩翅招。酒醉開言呼酈相,朕躬是,破費厚擾在今朝。
酈保和先生,花費了你一年官俸。
朕躬明日遣宮官,賞賜黃金一二千。乘興而來如此返,反要汝,立時供給百官飧。
啊,酈丞相,你是才能明白之員,遽書謹奏,從容裁決。此事限汝三日回奏,不許過期。如若抗違朕旨,不合朕心,錯誤之時,嚴議定罪。
朝廷言訖怒難推,目視明堂雙霽威。年少三公惟俯伏,說一聲,天恩賜限敢相違?
謝陛下的天恩,三日之後即回奏。
罪孽深重法難逃,骸骨情知孽自招。幾載君臣從此已,三日後,不能重面袞龍袍。明堂言訖慘淒淒,幾口血,噴出朱唇似湧潮。天子龍衣俱濺濕,嚇得個,風流帝王酒全消。
啊唷,先生,何至如此?
一邊驚詫一邊扶,禦手雙垂執保和。連叫賢卿毋乃爾,先生你,寬懷珍重病先愈。限期三日從容奏,只好汝,稱旨休將朕意辜。何必神傷而至此,反使朕,憐才反覺害多才。朝廷言訖升車坐,轉個眸,無限多情顧保和。酈相梁公齊跪送,望君王,鑾儀仙仗早回宮。
話說聖駕還宮,酈丞相跪送啓鑾,回歸相府。翁婿入廳坐下,伺候人員撤下殘席。裘翰林料理已完,也來敘話。
明堂相國合歡容,舉手連稱謝碧空。今日忽然臨聖駕,又是這,狂風大雨晦冥中。朝廷索飯真奇事,反勞君,頃刻之間禦膳呈。大抵隨鑾都具饌;真真今日盡虧兄。裘公含笑躬身應,又慌問,相國恩師怎吐紅?
呀,老師大人何患此症?
端爲宵來酒大傷,以致今日欠安康。袍衿盡吐斑斑血,看我師,冠玉慈顔瘦帶黃。梁相爾明忙扯住,保和君,緣何忽患此災殃?
啊明堂,此症或由傷酒所致也,不講它。
至於皇上實奇哉,風雨之中匹馬來。又且改妝爲內侍,有何軍國事調排?方才臨去殷勤諭,卻像似,既怒還憐在聖懷。回奏只須三日限,皇上的,言辭秘密我難猜。至如汝語尤奇絕,有什麽,犯罪彌天赦不開?天子聖恩隆重你,決不至,市曹正法棄形骸。其中設有疑難事,汝也可,與仆相商一處裁。何以看君神色異,倒令我,猶疑無定在心懷。梁公挽著明堂問,康老封君也上來。正欲回園高興說,看見了,保和嘔血已驚呆。
啊唷,明堂,你體中怎樣?
昨朝中酒醉沈屙,此症傷神卻奈何?去請醫官猶未至,休耽誤,身軀作急要調和。明堂背靠沈香榻,歎口氣,微把嚴親岳父呼。
咳!岳父,父親,也不須憂慮。
此症皆由酒所傷,參苓調補定無妨。實緣一個疑難事,聖天子,冒雨沖風降此堂。昨日在宮身犯罪,看來委實費周章。總然岳父回天力,也不必,可把其中大事幫。婿亦此時難稟告,三日後,自然衆位共知詳。梁公還要查根底,報到了,侍講嘉齡武憲王。不等通知俱造內,盡都是,有心探聽酈明堂。恐防未必容相見,所以是,直進高堂趨上廊。單曉九重鑾駕至,故到此,尋消問息探其詳。皇親一見明堂相,真個是,又喜還驚而改常。
啊,保和公,貴體如何?
銷假臨朝大醉還,多應是,不勝酒力在新痊。路途曾遣人員候,老夫是,親自登堂問晚安。
啊呀,相國大人,袍袖上血迹何來?
嘉齡侍講亦呵腰,相國新痊就趨朝。今日慈顔清減甚,爲什麽,斑斑血迹沾衣袍?廳堂相國心中怒,是你等,用計圖謀還放刀。勉強呼,國丈國丈誠皇親,數番垂問駕頻勞。下官此症由所愈,殊不合,力疾趨朝把假銷。
咳!這也不必講它。病深體弱,食少事繁,大抵只好辭職歸鄉的了。
荷感諸公關愛吾,頻頻顧問意良多。明朝要上陳情表,下官也,解組回歸沒奈何。同殿之情殊悠悠,侍講公,歸衙煩致老龍圖。輕禮十幅還三楚,孤棹高秋近雲湖。自是急流直勇退,酈明堂,悠然林下快如何。少年元宰言如此,皇親等,面面相覷看保和。
呀,大人何出此言?爲國保重,爲國保重。
侍講皇親欲再問,早看見,銀盤玉碗獻茶臨。堂官卑膝輕輕跪,又進上,酈相明堂一盞參。年少三公垂手接,盤坐著,沈香小榻獨凝神。微微帶慍不開聲,旁若無人轉二睛。國丈嘉齡難動問,當不得,保和情面冷如冰。細細詳詳問幾遭,閣老爾明煩絮叨:昨宵酒醉如何醒,後又如何聖駕臨。天子怎生權爲侍,酈相怎樣款明君。從頭至尾細細講,直說到,此刻明堂吐血津。國丈一邊真有意,康公一壁出無心。保和丞相聽愈怒,放下個,凜烈威風立起身。
咳!這也不過偶然醉酒,加以屙猶未愈,算不得什麽新聞。
老父何必敷演他,皇親何必細稽查?下官此際心煩劇,侍講公,恕不能陪請轉衙。相國明堂驅客走,梁閣老,亦稱病者厭喧嘩。起身竟送皇親出,絕不相留一道茶。國丈嘉齡真沒趣,無奈何,重來上馬各還家。
話說酈丞相一怒逐客,武憲王等存站不住,俱告退回去。這邊梁丞相也不細問,便道:保和,你靜養靜養,明日再上書告假。總有老夫在閣,這檔政事亦辦理得來。
凝神耐性養天君,自家要,心府沖融氣自平。或有疑難明日論,此時且去暫安寧。保和相國微聲諾,歎口氣,抑鬱無聊一欠伸。
啊唷,罷了!罷了!
正欲擡身進內來,醫官已到又遲挨。仍然坐下沈香榻,診脈明言方已諧。病案細觀宜滋補,大人是,心神費盡血由來。參苓調和須安養,待漏趨朝且暫俟。爲國辛勤宜珍重,望大人,盡將心事且丟開。少年元宰長籲氣,立起來,自送醫官下了階。方與梁公都入內,小親隨,相隨扶侍不離開。夫人小姐俱迎著,悶坐華堂次序排。一見明堂皆駭問,梁公代述細詳來。回呼愛女陪夫去,好好地,調和明堂勸放懷。梁氏素華心內急,早不覺,啼淚垂落粉香腮。忙隨酈相同歸內,啓珠簾,竟入蘭房繡戶來。榮發家僮廊下站,在那裏,愁容滿面也疑猜。明堂房內呼榮發,你且退,看守書廳莫走開。年幼親隨忙退出,梁小姐,春纖拉著酈三台。
啊,小姐呀,這事怎了?
我勸千金早早言,反疑是,私心只爲夢中緣,今朝敗露難回挽,倒弄得,進時不能退時難。天子舉心如此辦,我小姐,計將安出事可堪?明堂看見夫人急,又不覺,強破愁容作笑顔。
咳!夫人,如今有什麽商量?螻蟻尚且貪生,爲人豈不惜命?
方才雖則那般雲,我不過,勉力支吾說幾聲。其實不能違上命,須知道,逆時死節順時生。況兼天子多情甚,教我也,難負皇家雨露恩。你亦方才親見過,皇上的,天子日表美豐神。休言我貌實難及,殊勝東平你故人。勸汝終身隨我罷,不必想,姻緣重合夢中盟。明堂言訖夫人駭,但未驗,從不從來聽不聽。八十張完成一卷,慢慢地,冰弦重撥待來春。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成。白雪霏霏將送臘,江梅灼灼欲迎春。向陽爲趁三竿日,入夜頻挑一盞燈。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舊時心。其中或有差誤處,就煩那,閱者時加斧削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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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端生:再生緣 >
第十八卷
第六十九回 三杯酒病倒嬋娟
郭沫若評:所以根據作者的性格和作品發展的邏輯,《再生緣》的結束只能是悲劇的結束。我相信在作者的意識中是旋過這樣的想法的:
一、讓孟麗君在吐血中死去。她的口吐鮮血,在最後被元成宗威逼的時候,已經是"噴出朱唇似湧潮"了。這不是什麽"血不歸經",而是急性肺結核或十二指腸出血等很危險的症候,在舊時代是沒有辦法挽救生命的危險的。(編者按:以下省略)。當然,在她死去之前應該讓她有一次表白的機會。她應該寫出表文,由梁鑒轉奏,承認自己是孟麗君,而嚴厲批斥元成宗的荒謬要求。還要讓她說出自己在政治上的抱負,想再有所作爲,故不願及早卸卻男裝,並非留戀名位。書中對於孟麗君沒有寫出她有多麽高尚的政治抱負,是一個缺點。這樣就可以得到補償了。在孟麗君死去之前,自應讓她同自己的父母和皇甫少華見面。同時蘇映雪的身世,也可以在此時撥開雲霧而見青天了。
二、原作寫元成宗已經是好色的昏君,應該再讓他昏亂下去,到萬不得已時自己認罪。(編者按:以下省略)由於孟麗君之死,皇甫少華應該有一次轟轟烈烈的在朝廷上的抗議,使得元成宗惱羞成怒,把他丟進天牢。元成宗追求孟麗君時的荒謬言辭,蘇映雪是聽到的,也盡可以讓她在朝廷上暴露,由她來實現尹良貞所說過的話:"拚將萬剮與千刀,攪海翻江鬧鬧朝,那怕君王規矩重,且罵頓糊塗天子赴陰曹"。這樣便可以把蘇映雪的聲色恢復轉來,不然這個人物的後半寫得太平淡了。蘇映雪可以和皇甫少華一同被丟進天牢,在牢中要讓她有向皇甫少華訴說心事的機會。
三、正當元成宗鬧得昏天黑地的時候,熊浩、衛勇娥、衛勇彪等請假回南方祭祖去了。---我看這是作者所安的重要伏筆。他們已定於七月初回京,而在京裏所發生的事情是在五、六月。等他們如期或者提前回來,看見了那個天翻地覆的局面,他們激於義憤,會被逼訴諸武力。衛勇彪因東征有功,被封爲"京營都總兵,掌管二標兵馬",是有兵權在手的人,而且那些人馬也都會是征東將士和吹台義民,他們看到皇甫少華丟監,看到昏君無道,也必然會義憤填胸的。這樣用武裝起義來脅迫元成宗,使他無法下臺。最後只好請出皇甫長華來收場,把皇甫少華和蘇映雪釋放出獄。
四、依據書中的伏線,當皇甫少華離別黃鶴仙人時,那仙人對他說過:"爾須不忘真面目,到後來急流勇退好歸神";皇甫少華自己也說過:"我若功成名遂日,必定要急流勇退聽師言。"(同見第六卷)因此,皇甫少華出獄後,必須讓他挂冠辭朝,飄然遠舉。再者,黃鶴仙人對皇甫少華也還說過這樣的話:"日後夫榮妻貴日,自然有真僧向爾說因原。"因此,還有必要讓一位"真僧"出場,向皇甫少華點破前因。這位真僧讓他同皇甫少華與蘇映雪在監裏相遇,是最合適的。蘇映雪可以同皇甫少華一道隱退,劉燕玉則留在家中代奉雙親。
五、照書中開卷處的伏線,皇甫少華是東鬥星下凡,孟麗君是執拂姬,蘇映雪是焚香女,劉燕玉是捧圭仙女,元成宗是金童,皇甫長華是玉女,故他們在天上還會相見。儘管在人間的結局是悲劇,而在天上還是大團圓。這樣,皇甫少華、孟麗君、蘇映雪、劉燕玉四人,名雖是夫婦,而實則未曾同席。這就做到了作者所懸想的"一塵不染歸仙界"(第一卷卷頭語)了。
我相信作者所擬訂的後事大體上會是這樣。但這樣的想法,處在封建時代,尤其是處在丈夫充軍、親友忌避的境遇上,作者是不敢把它寫出來的。所以她的書寫到第十七卷便寫不下去了。又或者她是寫出來了,而不敢公諸於世。不僅她自己不敢,她的家裏人也不敢。這樣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果是這樣,那就實際上做到了她自己所說的"不願付刊經俗眼,惟憐存稿見閨儀"(第三卷卷頭語)了。然而"存稿"即使有,想來是無法再見的,應該說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
詩曰:三年盡瘁立朝端,拄笏垂紳鐵面寒。地道無成坤德順,天顔有喜國威寬。
羨調台鼎辰星賦,草滿圓扇夜覺酸。從此于歸偕鳳蔔,髻螺輕整卸峨冠。
功奪天孫錦作心,獨彈古調撫瑤琴。欲觀全豹情猶切,漫試雕蟲趣亦深。續更自應慚短綆,習勤聊附惜分陰。丹鉛銷此何長夜,燈燭頻挑月影沈。傳閱再生緣一部,詞登十七未完成。好比那,無尾神龍恣出沒;引得人,依樣胡丹鉛:丹砂和鉛粉,古人用以校勘文字。雕蟲:指文人雕辭琢句,用於貶意或自謙。蟲,指秦書八體中的"蟲書"。峨冠:高冠。古代大夫以上所服。
蘆續寫臨。須要知,設身處世爲難事;我姑且,逢場作戲續餘音。
話說當晚酈明堂對夫人一番言語,說得梁氏夫人目定口呆。
頓然不覺變花容,撲籟籟,情淚如珠說久通。小姐忽然生此念,是真是假是朦朧?我與你,同心同德同期望,費盡頻年曲曲衷。今朝忽有途中變,數載貞心盡撇空。小姐是,雖受皇恩當報主,但虧名節豈稱忠?少華情義歸流水,空自終年守畫容。辜負他,頻年長袍懨懨病,欲生欲死在宮中。小姐緣何心太忍,不思原配羨東宮?你今朝,果然竟順朝廷旨,皇甫聞之病必凶。如若情癡憂鬱死,那其間,自然你我各西東。目下是,長華職掌昭陽印,豈肯推你專正宮?參商從此無須說,大內宮闈豈能容?小姐嚇,情首禍根俱是你,欲叨雨露有何容?昔日君臣遊內苑,題詩曾戲女姣容。夜間人靜君臣弈,雖無私弊意情濃。今日裏,潛行龍駕私相訪,般般俱是起疑蹤。若然小姐真男子,不怕旁人譭謗風?如今一旦歸宮內,衆外之人信必通。這時候,自然疑惑千金女,早有私情戀聖容。故你不認爺和母,疏失同胞親弟兄。把一個,皇甫東床如陌路,然出入禁門中。小姐啊,自幼聰明知大體,三貞九烈暗藏胸。男妝奪得宮標轉,年小權爲宰相公。到今朝,正當全節全貞日,不應怕死苟相從。未識君心真與假,要請教,爲奴細細道情蹤。夫人是,說到傷心珠淚落,紛紛愁鎖兩眉峰。此時渾殺多才相,暗笑佳人情太濃。自是少華多福分,嬌娃個個戀乘龍。可笑那,襄陽送到裙釵女,冒我名兒入禁中。更稀奇,千山萬水崎嶇路,雲南又有一嬌紅。俱是假名來到此,無非要,欲奪皇家一誥封。偏是芝田心不足,必須相貌合真容。悔當初,私心留下丹青面,雙親稍慰別離衷。今日裏,誰知受盡真容累,好一似,畫影圖形不放鬆。一番思想雙眉皺,這秋波,偷看夫人淚滿胸。吾今幾句言和語,還惱芳心氣正沖。
我想夫人心系一夢之盟,露出柔腸如許。适才聖駕私臨,伊出頭露面,使致皇上嘲笑。我正中心忿忿,今再將言詞調笑她一番,看她如何光景。
麗君是,面貌故作憂愁態,一聲長歎淚珠淋。不該飲這紅春酒,醉中泄露小紅菱。又誰知,褻鞋落在君王手,私自來家面定情。我豈不知貞與烈,至此刻,苟延殘喘不由人。蟻蟲尚且貪生命,豈有人兒不愛生?想那君王恩義重,必非薄幸少情人。你今隨我宮中去,自然一定好看承。勸夫人,何苦把那芝田守?倒只怕,少華未必憶芳卿。況且郡主劉家女,叨沐皇封誥命榮。禦賜成婚多顯耀,自然是,恩情美滿勝他人。倘然你我於歸處,倒只怕,劉家郡主勝三分。近來雲南項氏女,風流亦是俏佳人。三分相像吾容貌,如期就要結成親。休羨她,諸人有福歸皇甫;怨蒼天,你我雙雙命不辰。細思量,更加這件疑難事,唱隨豈可即師生?冠履倒置傷風俗,立在人前愧怎禁。夫人是,更難行,師母之尊已擅名。三載已歸君玉婦,受封一品正夫人。忽然間,琵琶別調門生去,笑殺元朝中外人。作爲一代稀奇事,史記留名洗不清。夫人呀,莫如依我終身計,雙雙同歸小帝君。我已將,射袍之事如流水;你亦可,一夢之盟結再生。今我病懷心繚亂,欲行欲止任芳卿。素華聽,心訝驚,幾轉愁腸欲哭聲。頃刻裏,寒霜頓起芙蓉面,看她是,萬種憂愁積翠痕。聲嗚咽,面含嗔,叫聲小姐女千金。才聽前言疑調笑,適聞此語似真心。果然無意芝田了,懸然欲嫁帝王君。小姐自然多福分,君王邀寵必隆情。奴家是,小出身,寒儒貧士女釵裙。此身不願榮華顯,無福消受入帝門。小姐一朝歸大內,我心無意念紅塵。接回年老親身母,覓個尼庵了此身。移時雙袖遮嬌面,暗暗啼悲欲斷魂。麗君聽,笑失聲,徐徐立起叫芳卿。偶然幾句調笑語,反叫夫人吃一驚。誰人要得君王寵?誰人要入帝王門?無煩去覓尼庵住,無煩避那錦紅塵。射袍已是前緣定,還你三生夢裏姻。他日裏,必然遂得夫人意,包管你,有朝師母嫁門生。素華是,春山蹙,少歡忻,這般時候尚調情。既然不負芝田意,也須及早計排成。限期三日能有幾,如何回奏聖明君?夫人啊,休憂慮,莫悶昏,吾今有計賽陳平。迅速光陰容易過,三天之內見分明。說完無語窗前坐,暗自籌思斂翠眉。夫人不敢重啓齒,側傍默坐伴夫君。慢言酈相房中事,且說當朝天子尊。
話說成宗天子親到酈明堂家,當面定情。一路回宮,又驚又喜。
喜的是,當面定情良有意;驚的是,見其吐血覺心酸。傾城美貌何須說,秀色無雙實可餐。非是朝廷來愛你,誰叫卿,生成傾國美容顔。聰明蓋世無人及,勝過鬚眉塚宰官。若然仍舊歸皇甫,朝內無人作股肱。孤家是,半爲私心半爲國,得卿內助兩相安。方才言語雖非逆,看她是,翠黛含愁卻少歡。察言觀色知心事,恐她貞節似忠肝。諭令她,限期三日來回奏,從不從時且再看。若是順從當寵渥,不從休望國恩寬。君王正在躊躇處,不覺門前停了驂。一衆宮官俱跪接,威赫赫,龍行虎步進朝端。臨駕辦事宮中坐,呈上來,奏章疊疊案中間。少年天子從頭看,筆走龍蛇判未完。忽憶明堂賢宰相,她能獨斷決疑難。朝中諸相才華少,大小情形要朕看。酈卿果是人中傑,才情之上勝奇男。這幾日,她若在閣無告假,一行事件早批完。故所以,寡人時刻難忘卻,置汝宮闈方兩全。
話說成宗天子回宮,將本章一一批完,發行樞密院轉交內閣。
元天子,政事批完步出堂,宮官隨侍若鴛行。恰正逢,雨晴初霽微涼候,龍步輕移玉佩鏘。在園中,不用象輿與寶輦,彎彎曲曲度宮牆。意中是,欲將賞玩迎風閣,陣陣香風繞曲塘。只見那,秋蓮帶雨含嬌豔,嫋嫩渾如西子妝。成宗緩步憑欄看,荷池內,戲水鴛鴦漫隱藏。白鶴雙雙如接駕,鷺鳩飽食任飛揚。波紋似錦魚鱗躍,靠溪邊,垂柳如絲風送將。那君王,徘徊顧盼龍心悅,步過深階轉曲廊。猛擡頭,前邊已是迎風閣,響丁當,鐵馬錚錚繞畫廊。成宗入內即安坐,司禮香茶獻玉觴。蓮花醉雨多嬌豔,元天子,欲把新詩作兩章。侍從呈上文房寶,果然是,禦筆生花自有香。少年天子抽身起,手取花箋紙一張。先寫詩題名即景,才情天縱卻非常。不多時,詩成珠玉無思索,一首詩完喜氣揚。
詩曰:芳塘秀挹雨晴荷,點綴天然詩畫多。魚鳥有情花作態,憑欄誰伴朕吟哦?
君王是,題完詩句靜無緒,默默無言自付量。忽然想,前日明堂曾醉此,聯不來時欠主張。懷私意,欲與綢繆真易事,爲君的,這般未免太荒唐。可憐她,淩波三寸金蓮小,預和諧,落在孤家袖裏藏。暗情牽,觸景興懷無限意,揮毫又作一詩章。
詩曰:蓮花應遜酈明堂,漫說當年潘六郎。鳧舄可憐紅更小,襄王何日到巫陽?
末寫禦題年月日,內監們,雙雙捧上玉圖章。君王禦手來親印,吩咐那,內侍宮娥好好藏。有一天,保和君玉歸宮內,叫她和就貼宮牆。欣然坐,暗思量,心中盡想酈明堂。可憐她,送聯登輿身俯伏,頻頻吐血好慌張。倘然成病身難起,枉費孤家一片腸。真可憐來真可恨,憐她玉貌恨她剛。今日裏,親臨禦駕恩非淺,面囑之時語亦良。想伊奏對渾無懼,真情別露不彷徨。且看她,三天複命如何奏,事到其間再主張。倘若依然來逆旨,寡人要用狠心腸。慮只慮,長華宮內聞風曉,攛掇仁慈太后娘。一定聽情懿旨下,到其間,朕躬難再施強梁。想斯時,龍圖孟相明堂父,必定金鑾叩首忙。自然願女來從順,做個皇親比相強。皇甫敬,忠孝王,關心情切自慌張。私期望,衆臣協力當朝奏,勸聯躬,納將二女在昭陽。
呀且住。奇哉怪事!不想到此,朕倒忘了,何故梁相之女甘心配這女丈夫,竟不告知父母,聲張其事?此中必定另有別情,限她三日之後複奏到來,朕再細細詢問便了。
其女雖非國色容,威儀也可入宮中。丰姿綽約多停妥,卻稱夫人一品封。見駕自多羞澀態,暈紅染透玉芙蓉。若是你,雙雙齊入宮門內,夫婦相隨體度同。妻是真來夫是假,孤好比,漁翁得利在其中。左抱右擁心方遂,坐臥朝朝同一宮。這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梁女何能遂朕衷?不過取來相襯貼,這般顔色可通融。酈明堂,必然應入無雙譜,更添赤膽事君忠。無瑕美玉天然麗,暗歡忻,三生有幸繡鞋功。從此後,六宮粉黛無顔色,猶占君王寵一宮。寡人是,相思滋味今朝曉,未蔔你,嬌怯身軀吉與凶。
咳!明堂呀明堂,你複旨上來,如直奏是龍圖閣的女兒,乃皇甫國舅的原配,教朕如何回答?想那酈君玉:
勤王事,迥不同,治平內外盡稱忠。果然一點無私曲,是個賢良宰相公。若是你,一朝敗露非男子,難道朕,真個將伊限獄中?不過是,原歸皇甫家中去,便宜了,芝田國舅小皇封。情默默,朕心一點歸流水;意懸懸,時時難割此情衷。悶懨懨,千思萬想心煩惱;恨漫漫,怨她昭陽一正宮。縱是伊家爲了弟,將吾元宰現真容。由他是男並是女,安邦定國仗忠心。今朝去此賢良相,覓個忠臣豈易容?想到此時心不快,無情無緒悶填胸。
呀,我倒忘了,方才酈保和送駕時,鮮血直沖,玉顔頓減,宜速命太醫看治。權昌過來。可傳旨意,即命太醫院中四員往梁相家,看酈保和病體如何,即來複旨。
權昌領旨忙忙去,成宗猶是念明堂。
孫彪過來,快在庫內取人參一斤即賜酈保和,問其病體,速來複旨。
孫彪領了君王旨,急忙起身出殿庭。少年天子恩情重,屢次心內想賢臣,俏膽佳人佐輔能。獨坐無聊心緒亂,龍眉不展少歡忻。吩咐那,宮娥內侍排鑾輦,興慶宮中去散情。不說成宗臨幸事,要表權昌領旨行。忙移步,叫連聲,太醫院內衆醫臣。咱家奏旨傳諭來,一一從頭洗耳聽。保和酈相微屙病,以致王家不放心。速命四位官兒去,開方下藥要精明。是吉是凶忙複旨,快騎飛馬出皇城。咱家在此來等候,速速回時好奏聞。太醫是,相約四人遵旨去,雙雙並騎好歡忻。昨宵隨送多持贈,今日酬勞定不輕。酈相爺,脈息細微柔弱甚,酒醉因何帶了陰?可惜他,若成怯症多難治,好個朝中棟梁臣。綽約溫柔如處女,潘安宋玉又重生。太醫院使四醫生,一路思量一路行。漫說岐黃來相府,且談梁府合家人。
梁丞相送駕之後,即問明堂聖駕來意。明堂隱約其辭,說道:三日後便知分曉。使我好生疑慮。
梁爺頃刻鎖雙眉,低頭無語暗徘徊。這一位,景氏夫人房外坐,聞言即便把身擡。問今朝,親臨聖駕因何事,驚得家中亂一堆。幸而駕到無多刻,老爺你,其時亦是退朝回。多虧大婿來指點,供引無差遵旨排。那天子,他與明堂有甚事,坐談良久好難猜。送駕時,明堂伏地頻頻吐,但見那,猩紅點點在塵埃。一家俱是擔憂甚,驚魂未定像癡呆。相爺聽罷回言道,天子私行冒雨來。我即直言頃刻諫,輕移玉駕惹疑猜。
方才酈婿說,三日後便知分曉,還要我周全其事,叫人好生拘悶。又見他口吐鮮血,我不便探問。
未知果是爲何因,叫人難測又難明。不表梁相夫妻話,提到康家婦女們。孫氏太君見過駕,急忙回轉換衣襟。柔娘德姐相隨入,笑語形容年少君。果然一表非凡俗,虎步龍行是帝君。孫氏太君忙啓口,說與柔娘德姐聽。我卻是,膽寒不敢擡頭看,略觀一二欠分明。心頭不住來蹦跳,吁吁喘氣欠寧神。外邊是,徐徐踱進康員外,笑說道,你等何緣見帝君。柔娘德姐分明訴,喜殺年高二老人。太君道,明明天子威靈重,惜乎未及細觀清。依稀看去年還少,連聲贊羨景夫人。似這般,東床好個乘龍婿,選得高明有眼睛。我於今,未嘗有句言和語,徒然跪得膝兒疼。那天子,今朝到底來何事?想爲孩兒抱病深。員外默然無半語,雙眉緊鎖百愁生。慮只慮,明堂單弱成虛症,面黃消瘦少精神。爲國勤勞真赤膽,恨只恨,冤家就是玉紅春。昨朝假滿趨朝內,可憐他,醉倒歸家脫了形。全賴皇天來保佑,幸而蘇醒得安寧。今朝送駕頻頻吐,添我憂愁十二分。方才是,不知爲甚多煩惱,一時驅逐衆公卿。多因病內心煩躁,肝火升騰得罪人。求天地,告神明,保佑孩兒病即輕。慢雲員外憂愁狀,且表醫官四個人。騎馬加鞭來得快,擡頭已是相爺門。太醫下馬忙趨進,驚動司閽一衆人。
老爺今日到此有何貴事呀?二爺們不知,我等系奉旨特來與酈相爺看病,要即刻複旨的,可即快快通報。
門公聽罷飛跑進,手下之人開正門。四個太醫同入內,大廳上面就分賓。那榮發,悶懷獨坐書庭內,聽得門公喚自名。
呀,榮發弟,你們在這裏安閒。可報老爺知道,外面有四位太醫,奉旨與相爺看病,即要複旨。請在正廳坐下了。
榮發點頭去稟明,頓時傳報進中門。內堂間,驚動一位梁丞相,正衣冠,忙忙移步出來迎。恭手分賓依次坐,太醫一一稟分明。
梁丞相道,有勞衆位先生了。小婿蒙恩優渥,有勞老先生等飛騎賓士。四位太醫欠身說道:此系奉旨而來,何蒙道謝。
一盞香茶敘話間,榮發是,稟知家主立窗前。
稟老爺知道:外面有四位太醫,奉旨將來看視。
明堂假寐在床上,她腹內,萬種愁思轉展生。正欲養神閑半刻,忽然榮發稟情由。酈相說,太醫何必來纏繞,總是那,少年天子弄多情。故意加恩稠更密,錯認那,蒲姿柳質女釵裙。孟麗君,寧可捐軀來報國,不甘失節再從君。枉徒勞,今朝寵渥連連至,空負官家一片心。慢騰騰,略正衣冠來緩步,那夫人,殷勤送出外房門。叮嚀榮蘭攙扶好,穿過珠簾十幾層。行到廳前人報說,太醫四個盡抽身。
諸位老先生請了。四位太醫道:醫官特來請安,奉旨與相爺看脈。酈相道:聖恩稠疊,圖報實難。兼之重勞四位,殊覺不安矣。
連稱不敢四醫生,梁相是,忙向東床開口雲。此刻意中安適否?痰中可有血星星?明堂回說無妨礙,似比先前好幾分。忙碌碌,一衆家人來整椅;曲團團,六人圍桌坐其身。鎖金小墊鋪幾案,酈相爺,玉手纖纖往上伸。太醫個個輪流轉,浮沈遲速辨分明。君臣佐使開方畢,脈案行行寫得清。端寫已畢同奉上,帶回復奏聖明君。
太醫起身道:相爺之脈,大約因心血不寧,半爲中酒所致。故就此方稍爲加減,服兩劑後貴體即可全愈也。醫官等就此告別。
酈相正在送醫生,又見堂官報進門。稟言又有欽官到,說道是,內官奉旨送人參。梁相即忙來出接,太醫四個就回身。自然複命忙忙去,且將此事暫停停。
話說梁相正欲出迎,只見孫司禮已到廳,說道:咱家奉萬歲之命,特賜酈相爺人參一斤,並問酈相病體。萬歲等待,即當複旨。酈丞相道:承蒙聖恩隆重,此刻稍安。祈孫司禮代奏天顔。孫彪起身道:相爺系萬歲爺股肱大臣,貴體安愈,可知萬歲爺放心哩。咱家就此告別,複旨去也。
孫司禮,匆匆即便下階行,梁相開言說事因。賢婿啊,你今深受天恩重,未識將來怎報君?酈相仰天頻歎息,看起來,病軀只可報來生。梁相聞言心大駭,少年何出不祥雲?賢婿啊,年方二九爲元宰,正好忠君報國恩。目前雖有些微病,盡要你,自家保重即身輕。上前攜了明堂手,雙雙正要進儀門。司閽複又來稟報,門生問候到門庭。
于瓚崔攀鳳相同一衆門生,請相爺福安,一同在門前伺候。酈相道:你去好生回復說,我有病,不能相接,改日會面罷。
門公是,轉身面複外邊行,一衆門生就轉程。翁婿上來入內室,明堂即便轉房門。漫談梁府家中事,說到成宗天子尊。
成宗天子在興慶宮,聽溫妃吹簫遣悶。宮女稟稱;有權昌、孫彪一同在簷前複旨,成宗即命進來。孫彪即忙跪下稟道:
奴才奉旨到梁門,酈相身軀已安寧。命奴才,轉達天顔來謝聖,不須萬歲挂天心。內侍權昌齊跪上,也將言語奏分明。
啓上萬歲爺:奴才奉旨傳諭太醫院官四人與酈保和看脈,方才回來說,俱已細細看視,大體無妨。皆因心血不安,半因中酒所致。
說完捧上一良方,脈案詳言有幾行。天子成宗來細閱,龍顔大悅放愁腸。朕等你,三天之內來回奏;朕等你,玉貌花容仍照常。朕等你,易服改妝來見駕;朕等你,遵依聖旨到嬪嬙。朕等你,寵冠三宮爲第一;朕等你,良宵交頸作鴛鴦。朕等你,內助賢能仍理事;朕等你,吟風弄月和詩章。龍心此刻歡無限,對溫妃,連聲稱讚酈明堂。贊她是,如何忠直無私曲;贊她是,如何合意代批章。贊她是,如何少年風流貌;贊她是,如何肝膽與忠腸。滿朝臣宰俱甘下,是個朝中一棟梁。此時爲伊身軀病,連日裏,朕躬左右好彷徨。溫妃聞聽忙開口,此正是,國家有道降賢良。吾皇洪福如天大,太平時,君正臣賢際運昌。不言宮內君王事,再表含愁武憲王。
卻說國丈與孟嘉齡探明堂病體,並問及駕臨等情,被酈明堂冷言冷語,只得同嘉齡辭出,分路歸來。
兩人在路來分手,國丈先回王府中。尹氏太妃開口問,王爺是,卻因何事帶愁容?亭山回對夫人說,可知道,酈相明堂病更凶。欲去尋消來問息,又被他,一場冷落好朦朧。旁邊幸坐梁丞相,我問今朝事幾宗。
明堂脫鞋蹤迹,究竟未知。倒有一樁新聞說與夫人聽聽。夫人說:兒子都在那裏望得煩躁,可一同進去說與他聽聽。
武憲王爺心愛子,點頭即便擡起身。王妃隨後移蓮步,小使丫鬟報出廳。少華正,望得眼穿親未轉,雙眉緊鎖悶沈沈。惱悶肝腸多急躁,不思飲食是癡情。劉郡主,翠黛含情來慰問,床前對坐伴夫君。尖尖素手頻摸撫,今日裏,覺得微微熱漸輕。鶯聲細語來相問,意中可覺稍安寧?少華挽手微微笑,笑含含,說道夫人可放心。意亂心煩仍似舊,還虧坐臥可支撐。連累夫人多挂念,未嘗有,些須好處到卿卿。劉郡主,嬌羞紅暈生雙頰,秋水含歡展翠痕。正在宮中閑說話,丫鬟忽報太爺臨。郡主便乃抽身起,翩姍姍,玉趾輕移出外迎。接進公姑人兩位,輕擡翠袖福深深。亭山夫婦齊相問,今朝夫婿可安寧。此刻裏,還是醒來還是睡?不知飲食可能吞?劉郡主,趨步行,告稟公姑兩大人。但覺一身多倦怠,懨懨如睡少精神。他那裏,正在盼望宮中事,喜得公公回轉程。未知道,脫鞋之事如何了,曾有音來未有音?王爺聽說忙搖手,慢提此事枉勞神。含顰不展雙眉鎖,老夫妻,雙雙移步進房門。少華俯首床沿坐,聲弱低低叫父親。爲孩兒,無端身惹遭冤病,致煩記挂兩親心。累嘉齡,出入往來勞玉體,東西探聽信和音。想來此事真冤孽,終朝枉自費辛勤。孩兒想,酈相舉止行爲狀,未見些些閨閣形。遇事錚錚如鐵面,批章對奏似明臣。天底下,斷無女子能如此;古今來,焉有父兄不關心?疑只疑,芳姿卻與真容合;疑只疑,岳母雲詞確實真。日前看病盤桓久,這幾句,勸兒言語費猜詳。一番婉轉殷勤語,道是無情卻有情。總令人,暗暗猜疑如夢裏;他在那,清風樓上獨分明。蘇家岳母身行出,見之一霎面錚錚。臉上是,毫無半點傷心色,哪有香閨兒女形?幸喜未曾來著惱,不然又要奏天庭。多承姊姊昭陽後,安排巧計看虛真。召至內庭來灌醉,脫鞋全被露真形。不知道,此時可有佳音否;望爹爹,說與孩兒聽一聽。亭山未及開言說,只見那,蘇家娘子進房門。後隨瑞柳丫鬟婢,都只爲,一心記挂女千金。要聽昨日宮中事,是真是假辨疑心。國丈從頭來細說,孩兒啊,你可一一聽分明。酈保和,脫鞋之事難分曉,但聞酒醉玉紅春。霎時間,沈酣醉臥清風閣,萬歲皇爺心大驚。
那時即差內侍將禦輦送酈相回府。明堂到家後仍然醉倒,即命太醫到來看後方才蘇醒,驚得梁相一門通宵不安,今現告假在家。
适才到你岳家門,邀同翰苑一嘉齡。前往相衙來探聽,只見那,許多賓客在中庭。說道是,當朝聖駕私行到;與相堂,不知議甚國中情。元天子,又在他家來用膳;賴裘公,于中著實費精神。梁府一家人忙亂,更有傭工女眷們。亂哄哄,一齊俯伏中堂上;喜洋洋,天威咫尺覲明君。成宗天子回鑾後,合家齊集議紛紛。康老太爺多喜悅,揚塵舞蹈訴分明。明堂是,只因送駕身勞乏,鮮血口口吐頻頻。頃刻問,形容頓減常時貌,倚桌沈吟閉眼睛。我見他,梨花淺淡無顔色,許多愁緒積眉痕。未識那,朝中有甚疑難事,故爾的,冒雨私行聖駕臨。回鑾曾與明堂說,勒令他,三日之中複明君。我聞此事真難解,又難詳問保和情。
我見酈保和鮮血吐時,靠桌沈吟,不便相問。又見梁相無言默默,愁緒重重,諸賓客或起或坐,甚難解釋。惟康員外毫無愁悶,正喜欣欣講論。不想酈相煩躁起來,即立起身雲:此事不算新聞,何用敷衍,勿庸稽查。對著孟嘉齡道:
老先生,我心此刻亂如麻,不能奉陪請回衙。立起身來謂送客,不勝慚愧轉回家。明堂滿面含愁重,限期回奏事難查。此時叫我真含悶,我兒啊,未曉其間事怎排。尹夫人,滿腔悲悶雙眉皺,宮中做事諒非差。莫非他,果然是個奇男子,並非孟氏女嬌娃?不然的,爲何難解真消息,惑惑疑疑悶一家。江媽旁側忙開口,真正是,終朝只聽亂喧嘩。大抵孟府千金女,尚然流落在天涯。想只爲,酈相容顔相仿佛,好事者,無影無形疑著他。蘇娘聽,悶沈沈,瑞柳旁邊嗟歎頻。明曉江媽來取笑,無言默默恨填胸。
當時忠孝王聽父親一番言語,默默無聲。
殷殷秋水暗籲嗟,大抵是,此段姻緣鏡裏花。今生不得偕元配,我少華,願甘一命赴黃沙。說罷玉容多慘澹,長籲短歎淚頻揩。國丈太妃觀此景,滿腔愁緒亂如麻。叫道癡兒心太直,何苦的,切切思思念著他?聞說道,項家女子多才貌,比著那,畫上真容也不差。莫如迎娶回家轉,亦免得,只影孤單守歲華。正然話說銀燈點,晚飯端來一桌排。尹妃國丈抽身起,不住地,叮嚀孩兒莫苦嗟。
啊唷,我只生你一個,指望完娶,早早養一孫兒,以娛老景。不可苦壞身軀,便是你的孝道。少華叫聲爹爹母親,孩兒本無大病,望勿憂慮。即喚僕婦丫鬟點了紗燈,送回宮去。
數盞紅燈引道行,郡主是,移步相送出房門。國丈太妃頻囑咐,媳婦啊,全仗你,溫存安慰少華心。好好勸伊來用膳,解愁煩,尋將閑語散心情。郡主是,低垂粉頸連稱是,徘徊轉盼進房門。不言岳丈回宮去,再談孟府老夫人。忙忙地,差遣孩兒梁府去,叫他探聽事何因。漸漸地,金烏日墜西山去,爲何此刻不回程。
韓夫人正在盼望嘉齡,只見孟龍圖退朝回家,走入房來坐在床前。見夫人氣容滿面,不敢相問。早見嘉齡走到房中,尚未開言,韓夫人即忙問信。嘉齡將酈相昨日在宮如何醉酒,如何回家,今日聖上如何私臨,酈相如何吐血,直說至酈相如何煩悶,如何送客,兒與國丈如何分手,細說一遍。
夫人聽了淚如梭,事情越弄越糊塗。終朝遮掩來搪塞,毫無的信但支吾。滿懷怒氣填胸膈,拍床跌足喚嬌娥。啊唷兒啊,可憐我,懨懨一病已經年。害得我,入骨相思誰家憐。撇得我,四載離情無處訴;空叫我,滿腹愁悶爲誰添。夫人是,一面悲啼一面說;弄得個,龍圖低首默無言。嘉齡旁側呆呆看,章氏夫人勸上前。婆婆啊,姑娘有日轉回家,必難長念這烏紗。勸婆婆,明哲保身從古說,病人切勿苦嗟呀。如此傷悲怎得好,叫媳婦,立身無地意如麻。少夫人正來勸解,門窗外面稟喧嘩。
啓上老爺,一封書信在此。嘉齡即忙拆開,卻是華亭伯衛振宗並平江侯熊浩候啓二封。不過是別離思念,並回家一切,假滿赴京之意。當即呈上龍圖觀看。龍圖即問下書人何在?外廂丫鬟說:方才門上送進來時,曾說往國丈府中去了。
龍圖即便出房門,側首嘉齡坐定身。飛鳳開言來詢問,他兩家,近來安否若何能?分手以來將一載,迢迢好似幾年春。眼前假滿來京邸,可敘頻年姑表心。正在談處魁郎到,放將晚學進房門。站在那,床邊忙把婆婆叫,爲何終日悶沈沈?莫非是,心中思想姑娘了,因何不叫轉回程?自從那,看病完時來別去,兒今也是憶她身。回身拉住親娘手,母親連叫不停聲。前日姑娘來打扮,卻與公公一樣形。非但衣冠無二樣,兩隻靴兒簇簇新。看姑娘,搖搖擺擺多體面,母親何不學她身?把爺爺,衣冠袍服來穿戴,也學學,姑娘打扮一個形。但是腳兒多不好,怎把靴穿踏在塵?
呀,母親,姑娘與你俱是女人,爲何她穿著靴子,母親腳兒一點點,穿不得靴子?
說得個,韓氏夫人笑失聲,嘉齡夫婦笑難停。慢談此地家庭事,且言國舅小王親。雙雙父母回宮去,郡主獨坐伴夫君。啓櫻桃,卻將飲食頻頻勸。那芝田,只因不忍卻她情,勉強吃了些些物,頻催促,夫人早早轉房門。秋風吹得羅衣冷,莫叫在此坐更深。我因有願三年約,致使夫妻虛挂名。他時合巹團圓日,美滿恩情獨約卿。郡主低頭紅粉面,江媽即便點紗燈。不談那,劉家郡主回宮去,芝田便叫閉房門。憶真容,眼含秋水情無恨,獨擁孤衾斂翠顰。愁思輾轉難成夢,忽聽得,銅壺滴漏已三更。正是歡娛嫌夜短,果然是,寂寞更長睡不寧。看看望到天明亮,扶桑紅日映紗窗。蒼頭即便抽身起,忙忙開了寢宮門。諸多僕從來跪進,恐怕王爺呼喚身。輕輕齊立門兒外,不敢高言盡隱聲。王爺東平來呼喚,快取香茗與我吞。
此時諸多僕婦,也有去取水的,也有去取茶的。正在紛紛送到床前,只見尹氏王妃及劉家郡主,後隨了蘇家娘子一同進來。
只因國丈朝中去,王妃挂念小王親。劉家郡主難安睡,天未明時就起身。梳妝即把宮門出,婆婆宮內候安寧。
王妃正值梳妝未完,劉郡主一旁等侯婆婆妝梳一完,遂一同來到靈鳳宮中。
芝田一見叫娘親,爲何如此早起身?爹爹想是朝中去,此刻多應轉回程。回頭又叫賢妻子,你亦清晨就起身?總爲我身來抱病,攪得驚慌一滿門。
尹氏夫人道:兒呀,昨晚爲娘的一夜未曾睡著,不知你可安寧否?你要保養身子,漸漸地好將起來,爲娘的才安了心。
若然再是病懨懨,爲娘的,日不寧來夜不安。心如醉,意如煎,看來也有病來纏。芝田便道休憂慮,孩兒無事放心寬。昨宵一夜來思想,有樁疑惑在胸前。正在要說丫鬟報,王爺回轉進門庭,見夫人在房中坐,上前啓口叫芝田。昨宵一夜好睡否?今朝意內可平安?芝田回答還如舊,爹爹切勿挂心頭。
尹氏王妃便道:兒呀,你有何疑慮之事,你父親亦在此間,可說出來大家商議。芝田即忙坐起身來,叫道:爺爺呀,孩兒昨日聽得爺爺一番言語,再四躊躇,甚是可疑。大約脫靴之事,已有形迹。否則,何爲聖駕私臨?其中必有暗昧難明之事。國丈聞言即忙問道:兒呀,你於何處看出形迹來呀?
少華開口告爹娘,事到關心徹底量。酈師想墮牢籠計,脫靴必露女人妝。那君王,想來另有情腸在,定然是,一番假語誆明堂。否則國中無大事,何勞冒昧見明堂?限期三日來複旨,其中定有別情商。今日裏,事在兩難說不得,必須要,安排計策奏娘娘。母親且往宮中去,留心訪問細端詳。兒亦難辭身有病,今朝去見酈明堂。只說道,聞得老師身有病,門生時刻挂肝腸。故爾特地前來候,表表門生恩不忘。帶病見師難卻我,會與不會再商量。父親即往龍圖府,借伊喬梓一同行。約齊俱到明堂處,隨機察訪彼行藏。無庸終日昏如夢,疑假疑真愁緒長。聽到此,夫人國丈忙開口,說道吾兒少主張。你現今,抱病身軀虛更弱,爹娘時刻意彷徨。今朝豈可將身出,受了風寒難抵擋。只須待,爲娘到得宮中去,事情還得仗昭陽。你今不可胡思想,須知道,病軀必定在蘭房。焉能讓你去相府,徒然往返受冰霜。少華說,偶然一行無礙事,受恩深處不能忘。抽身起,叫爹娘,無煩憂慮挂心腸。開言便命人傳出,備將暖轎到中堂。叫家人,辦齊儀仗門前候,太王妃,今朝即要進宮牆。亭山無奈嬌兒意,吩咐家人好護將。劉郡主,站邊旁,輕輕悄悄囑夫郎。雖然往來無多路,君侯呀,可知病體未全強。須當防這秋風冷,必須要,身軀厚厚著衣裳。見與不見由他罷,勿把愁腸動氣腸。少華聞聽言稱是,賢妻之言佩難忘。忠孝王,此時勉強抽身起,頭眩目暈要扶將。劉郡主,尖尖玉手忙扶住,更有旁邊蘇大娘。只爲著,元配麗君人一個,病軀不借強離床。尹王妃念親生子,也是回宮整備忙。國丈言道且慢去,待孩兒,謁師回轉再商量。不談此地紛紛鬧,講到明堂情亦忙。
酈相思來想去,怎生奉複君王,一夜未眠。清晨早起,即到聽槐軒中呆呆獨坐。細想此番俱是芝田害我。若不設計,我怎能露出原身?
想到那,三日限期容易至;不知何以複君恩。托著腮,左思右想無良計,說來此事費思尋。總是芝田來作惡,分明是我一仇人。現在我,威威赫赫爲官職,偏托你,姊姊時時把計行。使我一朝來敗露,躲在旁邊聽好音。負心人,忘卻恩師提拔意,不思天子即君親。假撇情,外貌揚揚如敬重,私衷切切起邪心。我身雖是你原聘,怎奈我,已做當朝一品臣?此刻是,真如騎虎身難下,父母堂前不敢親。多隻爲,陰陽卻把朝儀亂,若按蕭何律不輕。真冤孽,結得深,破吾機關壞我名。日前好意去觀望,又叫蘇娘亂我心。幸虧我把柔腸按,兒女之情無一呈。前朝若把真心露,料來是,竟不將吾放出門。即時與你完花燭,慰你懨懨病體身。癡心妄想多堪笑,一波未了一波興。君前上本參師相,又到宮中去乞恩。宮中便,將吾灌得沈沈醉,九死還教剩一生。命宮娥,霎時盜我弓鞋去,致落君王手記憶體。酈明堂,想到其間心鬱悶,芙蓉兩頰起紅雲。更可笑,昨朝聖駕私行到,當面言情不耐聽。小王親,早聯姻,已受王妃誥命尊。雖然未得親叨沐,尺幅真容早受恩。聖天子,不該戲謔功臣婦,將吾看待是何人?臨行限我三天內,諭將遵旨複朝廷。逼得我,不過拚將一命傾。思思想想多煩悶,恨殺芝田不老成。我今在此正無計,進不能來退不能。你在那,暗歡欣,安心樂意聽新聞。必然自道良謀好,迫逼自快任談論。恨不言時傳彼到,稱吾今日尚師尊。卻將夫子雷霆發,方把今朝氣稍平。素華軒後來行出,正要開言問事因。忽聽得,外面家人聲喧沸,榮發書僮報進門。稟相爺,龍圖父子俱來到,更同國丈一王親。說道特來相問候,現今正坐在中庭。相爺正要回言答,又只見,傳稟家人報事因。說道忠孝王爺到,只稱抱病候師尊。聞相爺,玉體違和身有恙,恩深時刻挂於心。故此不避風寒重,坐將暖轎到門庭。頻囑咐,細叮嚀,面見師尊問病情。酈相聞言眉緊蹙,又羞又怒又含嗔。心生計,笑吟吟,不意冤家今日臨。嚇得他,死和生,看伊卻作怎般形。今日輕輕饒過你,將來把我怎看成。忙開口,喚家人,說我有病內書廳。龍圖國丈權相坐,稍時回頭至中廳。單請王親小國舅,原說有,面商要事莫遲停。榮發將言來傳出,家人領命外邊行。
且說梁小姐因見酈相抱病,時刻相陪。聞說傳請忠孝王,不勝驚駭。對酈相道:小姐請芝田進來。莫非要當面說明了麽?
酈相聽,冷笑聲,你今真正是癡人。夫人啊,休著急,且逗留,總然有日兩綢繆。今日請來無別事,報伊終日用心謀。叫他認認師尊面,哪怕你,王親國戚小君侯!夫人你,今日切勿護他人,惱恨夫君心暗嗔。梁氏夫人低粉面,看她怎樣戲伊身。金蓮移動身朝內,相爺扯住素羅襟。請坐著,暫消停,會會門生淡得緊。看看芝田容與貌,仿佛當年夢裏人。今雖抱病身消瘦,那一種,秀麗丰姿迥出群。比著我,西貝恩情強十倍。累夫人,三年空自挂虛名。有朝送與芝田去,好將師母喚芳卿。素華滿面含羞澀,又堪發笑又堪嗔。不講酈相書房事,再說前廳一衆人。
陳端生:再生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