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奉君言又生巧計
詩曰:錦衣玉食珥金貂,運際明良佐聖朝。更荷衡文懸藻鑒,職司鼎鼐陰陽調。
話說見禮已畢,少不得要獻茶略坐。酈丞相是絕世聰明的人,看那侍講學士不住地低頭忍笑,心內就知此番是必不能脫身的了。
暗暗驚疑亂了懷,眉頭欲皺又還開。心悶悶,意呆呆,此事如今怎取裁?前者多虧韓太太,頓然解脫一場災。今朝複入牢籠內,怎麽得,也有誰家宅眷來?酈相正思茶已過,龍圖立起笑盈腮。
啊大人,請進裏邊去罷。
明堂只得便擡身,足踏朝靴入錦屏。父子齊齊前引道,片時已到內堂門。一名童僕開簾幕,孟嘉齡,含笑開言說一聲:
酈大人進來了,房內可曾伺候?
廊邊侍女接聲言,桌椅排齊床面前。侍講即呼童僕出,就陪丞相入房間。龍圖舉手忙相送,學士含歡亦共謙。當下明堂歸椅坐,卷了卷,紫羅袍袖露春尖。正然要診夫人脈,忽聽那,羅帳之中叫得喧。
啊唷好氣悶啊!挂起帳子來,挂起帳子來!
一邊叫喊一邊挑,床上紅羅舉得高。只見夫人衾內坐,病容憔悴喘相交。綾罩髻,被圍腰,兩頰通紅似發燒。伸手揭幃全不避,圓圓地,呆睜二目四邊瞧。嘉齡斜背明堂笑,唬得個,酈相其時魂魄消。
話說酈丞相一見孟夫人掀幃亂看,忙忙地立將起來。
又是驚來又是慌,退行幾步近明窗。龍圖一把忙扯住,說道是,病內之人也不妨。酈相無奈重進步,忍不住,容顔微變帶悽惶。臨榻畔,坐幃旁,玉指輕輕按脈方。韓氏夫人懸了帳,睜睛仔細認明堂。只見他,凜凜威風一品臣,金貂映額蟒披身。蓮花面上微含懼,柳葉眉邊半帶顰。疊膝坐於交椅上,風流俊雅貌無倫。真可駭,實堪欣,正是親生孟麗君。韓氏夫人看到此,又悲又喜又傷心。一言未出淚先傾,撲上前來不暫停。就把紫袍扯住了,一聲悲喚叫親生。
啊呀親生呀!你是我的女兒呀!撇得爲娘好苦嚇!
一口哀呼扯住裳,時間唬倒酈喬裝。魂懨懨,魄揚揚,大變容顔著了忙。立起身來朝後退,扯開袍袖避親娘。夫人無力難扯住,慘淒淒,大放悲聲淚萬行。
啊唷,妾身好苦呀!
一聲哭叫合雙睛,撲到床沿發了昏。兩腳撒開身不動,牙關咬緊命將傾。龍圖學士明知假,故意地,大步如飛撲上衾。
啊呀,夫人呀蘇醒,你要那不孝女兒做甚?
一去多年想不還,任親思念與牽連。你將她,挂於心內爲珍寶;她將你,撤在天邊當等閒。何苦因伊如此痛,麗君哪肯顧椿萱?總然目睹親娘病,不孝兒,也作旁人一樣看。
啊呀夫人呀,快些蘇醒。你不要爲狠心女兒反壞了身軀。
龍圖方始撲牙床,侍講嘉齡也著忙。高叫母親蘇醒來,何苦爲,狠心妹子自家傷。休痛絕,快還陽,因甚登時暈在床。
啊呀母親呀,她縱然現在房中,也未必肯相認。
嘉齡言訖哭劬勞,又見牙床寶帳搖。鳳履如飛行得快,紅羅帳後閃多嬌。桃面淡,柳眉凋,款動金蓮往上跑。卻是夫人章氏女,一臨床畔放悲號。
啊呀婆婆,快些蘇醒。
僕婦丫鬟在哪方?快來相助與相將。拿滾水,取姜湯,灌醒夫人再主張。飛鳳方從床後出,又觀婦女共奔忙。掀繡幕,串蘭房,鵲亂鴉飛短問長。頃刻之中忙一處,頓時唬殺酈明堂。
話說明堂初時被夫人扯住,心內急了,只得閃過一邊。又是初見夫人昏去,又聽了父兄那片激將的言詞,好似千條利劍刺肝腸,萬把鋼刀攢肺腑一般。
正冠旁坐頓然呆,無語無言沒主裁。眉斂春山愁已起,眼含秋水淚將來。悲切切,猶如冷水澆全體;慘淒淒,頃刻微霞退兩腮。俯首三思腸欲斷,寸心千轉痛難挨。又不好,走臨床畔相呼醒;又不好,走出房門去避開。正在十分危急處,魁郎公子也前來。
話說小公子放了學,也走進來哭叫祖母。那孟夫人未見酈相過來,總不肯蘇醒。龍圖父子等索性放聲大哭,圍定了紅羅帳前。
明堂一見大驚惶,一霎時,魂魄全無沒主張。今日我若還不認,斷送了,生身之母罪難當。
啊呀傷哉,我顧不得老師難嫁門生了!且認了母親再作區處。
酈相其間失了機,含悲即刻款朝靴。心慘澹,意迷離,走上前來淚染衣。兩手分開兄與嫂,紫袍一展抱娘軀。
啊呀母親蘇醒,有不孝女兒麗君在此,母親蘇醒。
一聲悲喚衆皆驚,孟府親丁大喜忻。個個止哀觀酈相,夫人長久亦還魂。開玉齒,動朱唇,啊呀連呼二目睜。相國明堂知喚醒,淚垂玉頰叫娘親。
啊母親呀!不要傷悲了,看一看不肖麗君。
韓氏夫人喜更哀,忙忙坐起病軀來。酈明堂,雙卷紫袖扶慈母;孟太太,半拂紅羅抱女孩。一陣酸心遮了面,兩行痛淚落於腮。幾年離別重相見,止不住,慘慘悲聲慟起來。
啊呀狠心的嬌兒呀,爾可是癡了!
如何留圖竟私潛,一出家門隔幾年。想得我,無日無時心不念;想得我,對茶對飯淚還漣。想得我,由冬病到今春裏;想得我,前日巴於此日間。只道你,弱質怎當艱險境;只道你,閨門不識路途難。只道你,異鄉漂泊同孤婢;只道你,故里迢遙苦萬般。又誰知,堂堂竟作真男子;又誰知,赫赫還爲太宰官。又誰知,父女早逢偕內閣;又誰知,娘兒才認在今天。爲什麽,大家訪覓兒高隱?爲什麽,聖旨周尋女不言?爲什麽,見母病凶推有事?爲什麽,任人呆等說無閑?莫不是,貪圖富貴三台位?莫不是,斷決劬勞二老年?莫不是,先占頭婚妒燕玉?莫不是,頓忘原配惱芝田?可將大概心中故,一一分明向我談。韓氏夫人言到此,淚如雨下意悲酸。龍圖見了明堂認,又是嗔來又是憐。微帶怒容半含歡,喜惱之中更慘然。
啊呀不孝的癡兒呀,你忒也狠心之甚!
抛爹撇母改裝逃,幾個年頭資訊杳。只說埋名流異地,誰知與父立當朝。日常睹面心疑惑,平素相逢爾作喬。只爲嬌兒疏淡我,爲父的,信乎不信萬千遭。何期你竟真真是,藏得情形這等牢。非見母親昏過去,一定把,生身兩老永分抛。
咳!麗君啊麗君,你貪圖名利之榮,竟不想劬勞之德!
今朝見母暈于床,方吐真情認父娘。自己心中評此理,可算得,閨門女子孝高堂?龍圖言訖悲還惱,不覺紛紛淚兩行。飛鳳嘉齡齊大喜,笑盈盈,旁邊扯過小魁郎。
啊孩兒,你終日思念姑娘,此不是姑娘來了?快些上前作揖。
魁郎走近象牙床,不住凝眸看細詳。酈相一觀愛又喜,欠身抱起坐身旁。呼幼侄,叫魁郎,可曉姑娘改了裝?人小自然難認得,呆呆向我細端詳。
啊呀迅速光陰呀,竟是幾年不見了!
今日魁郎真長大,謝家蘭玉不虛名。天生好個佳姿格,祖父的,衣缽應傳到小孫。言罷攜了公子手,從容回首叫雙親。
啊爹爹母親,女兒的已往之事,今日也細談不及了。總是可以再來的,下次盡堪備述。至於忍心而不認父母者,實有他事所制之耳。
肯爲新婿贅梁門,那是孩兒初見親。因認假裝疏淡者,其時當道有仇人。若然一露真消息,豈不被,劉氏門中又奏君。再請綸音來逼我,那其間,除非自盡以全貞。因而不便分明說,隱忍其情直到今。
啊爹娘呀,爲什麽如今不說呢?卻又有別件的緣故。
皇甫門中複得全,一家富貴大團圓。芝田雖則封王位,可知他,燕爾新婚又續弦。
啊爹娘!那劉奎璧害得他骨肉分離,家門抄滅,況且女兒逃避,算不得切齒仇人麽?
可笑那芝田,父母之冤一概休,竟因私愛易公仇。爺兒已入朝中奏,要請王恩赦罪囚。聖上原因先後戚,立傳敕令放劉侯。輕輕定個充軍罪,就著他,送女於歸結鳳儔。
啊爹娘!請想哪有個謀反重罪只賜死了奎璧一人,餘者俱不問。那時孩兒現作大臣,本要當朝諫阻,
只爲真身是麗君,恐防人說我私心。故爾一任君王敕,論起來,此事原應陳聖明。當道官兒俱不講,皆因是,芝田父子大人情。劉家好不多歡樂,一時間,骨肉依然住滿門。忠孝王偕奎璧妹,仇家敵國做新親。他們既已成花燭,爲什麽?到此孩兒還肯雲?
咳!爹娘呀,兒雖不孝,卻是不癡。
若然這一認爹娘,皇甫門中知細詳。定要上聞君主聽,驚天動地奏岩廊。孩兒已到三台位,怎麽好,幾載重新改女裝?況且未知君喜怒,如何冒險便傳揚?若還天子龍顔怒,我死還愁累爹娘。爲此立心權不認,並非是,貪圖名利負高堂。今朝在此分明說,萬不可,資訊通于忠孝王。酈相言完看侍女,又呼僕婦與梅香。
啊爾們這班人聽者,既已目睹今日之情,概不許傳出於外。若肯人人緊口,我日後也不虧負你們。
僕婦丫頭個個欣,高高下下應連聲。夫人聽了明堂語,坐到身邊啓口雲。
咳?嬌兒呀,原來爲此,所以不認爹娘。但是那忠孝王卻未嘗有負于原配。
映雪當初替嫁行,可憐盡節跳池心。雲南貞烈牌坊建,她倒與,孟氏留下好芳名。這件事情兒諒曉,爲娘也不細重論。初時女婿還無覺,只道你,自跳池中喪了身。在爾父前常道及,空房守義要三春。後來知得喬裝事,索去真容要訪尋。況且迎將蘇乳母,報其女德養其親。此皆厚待孩兒處,他所以,代汝殷勤答了恩。
啊嬌兒呀!你乳母住居王府,哪一件事情瞞得她的眼目?就是要娶劉郡主的時節,已請了三封誥命,加孩兒爲正室王妃,並將爾遺下的真容,一併供于中宮靈鳳,也把蘇映雪投池一節奏聞皇上,敕封了忠烈夫人。
將其靈位供西邊,每日的,再奠陰靈意甚嚴。節孝夫人封燕玉,住了金雀在東邊。雖然先就成花燭,女婿是,伴爾真容獨自眠。只要孩兒今肯說,王妃之位便居然。他今並未忘前配,汝亦還該續舊緣。此話出於蘇乳母,這是我,密加盤問無虛言。後來刻刻在王府,也見那,小像懸於正堂間。酈相聞言低了首,心中略略動些憐。佯正神,假推冠,面對雙親冷笑言。
咳!母親,雖然如此,卻不知孩兒的諸事爲難。
一品當朝梁大人,是兒岳父又師尊。當年鼎甲遊街日,相府千金要結婚。打下彩球剛中我,到今入贅在梁門。若然以此真情說,件件爲難費處分。不但誤于賢小姐,還兼欺了老師尊。梁公如發雷霆怒,豈不是,動本修章奏聖君?這一陳明天子曉,孩兒的,千金重罪命難存。
啊爹娘,請想孩兒的這些事,梁丞相若奏聞天子,說瞞蔽天子,戲弄大臣,攪亂陰陽,誤人婚配,這四件一來,孩兒就是一個殺剮的罪名了。請問父母,還是說明的是呢,不說明的是?
就便梁相不奏君,如何處置彼千金?堂堂丞相門楣女,豈肯與,忠孝王爺做小星?現在嫁兒名顯耀,公然一品正夫人。再叫她去爲偏室,慚不慚來嗔不嗔?更及我於淹蹇際,曾繼與,咸甯康氏作螟蛉。而今富貴榮華日,已接了,幹父乾娘同上京。如若顯身遭死罪,難道說,令其沒趣轉家門?件件樁樁難區處,卻使孩兒怎表明?
啊爹娘,女兒的主意,只好暗認而不明認的了。
父母雖然一女無,猶存嫂嫂與哥哥。晨昏侍奉堪爲伴,骨肉團圓不算孤。就使要兒歸膝下,也無非,嫁得出去孝公姑。論來沒益雙親處,倒不如,且令孩兒作丈夫。況複同於京內住,車騎過往未相疏。爹爹與母如思及,就可差人來叫吾。常見常歸皆使得,爲什麽,定要複姓配皇甫?
爹娘啊,世人說做了婦道家,隨夫榮辱。想當初,孩兒不避風塵,全身遠走,也算與皇甫門中同受患難了。今日伊家烘然而發,孩兒倒不在乎與他同享榮華。
麗君雖則是裙釵,現在而今立赤階。浩蕩深恩重萬代,惟我爵位列三台。何須必要歸夫婿,就是這,正室王妃豈我懷?況有那,宰臣官俸嵬嵬在,自身可養自身來。
啊爹娘,還有一件。其時孩兒官拜兵部尚書,念芝田蹤迹無著,功名未就,遂奏聞了聖上,午朝門挂榜招賢。
芝田方始得鷹揚,改換王華到帝邦。欽命孩兒爲主考,大收英傑定邊疆。麗君便是他夫子,點取頭名在武場。府下之人無不曉,一時鷹鳳集門牆。
爹爹母親,賢嫂賢兄,且請思自古至今,可有個,
老師相嫁與門生?算來此時無從見,我豈肯,貽笑千秋天下人?酈相說完多少語,倒引得,龍圖大衆笑難禁。齊言原是希奇事,妻反爲師夫做生。
話說酈丞相一片能言快語,倒說得龍圖夫婦埋怨她不來。當下魁郎坐在酈相身邊,仔細地認她容顔,聽她說話。停了半晌,方叫出一聲來道:姑娘,你從哪里回來?爲什麽要像祖父這般打扮,也穿了仙鶴補子的紫袍?少夫人笑道:你姑娘做了宰相了,怎麽不要與祖父一樣?喜得酈明堂一把抱上膝道:好哥兒,你這才認出來了?你姑娘從丈夫家裏來。引得大家一齊好笑。其時房內已點了燈燭。
明堂不忍便擡身,坐在牙床伴母親。孟相等人圍著說,娘兒暗認也歡欣。正然上燭談心處,忽聽前廊碌碌雲。房內問聲何所事?小鬟口快在旁雲。道言梁府差人至,不曉前來爲甚因。侍女方才言到此,有一個,老媽走進稟分明。
話說那一個老媽進來稟道:相爺,那邊有人來說,明日要點主考,凡是在朝的大人們,都要預先打點的。故此家內也要收拾收拾,請老爺早些回去,看看應用的物件,好料理起來。奉梁大老爺命,立等歸家的。韓氏夫人動怒道:知道了!你去,你去叫廚房款待那些長班轎上的酒飯,再排下膳來,留酈相爺吃了,然後回去未遲。
老媽答應去忙忙,酈相擡身叫父娘。明日朝廷差主試,必須要,預先收拾作行裝。孩兒不及相陪膳,就此辭親要起行。母病未痊還得治,可欲我,此時再擬一煎方?龍圖見說連稱好,親自攜燈近綠窗。筆硯諸般俱擺畢,於是請過酈明堂。少年元宰居中坐,舉管飛筆又裁量。配合藥材多間少,揮毫草字短連長。日期帖數臨完寫,竟是個,久慣醫家合不忙。飛鳳在旁觀著笑,斜憑幾案叫姑娘。
啊呀姑娘,你太也能幹!
深閨女子扮爲男,連捷高科中狀元。兵部飛升爲宰相,又知用藥做醫官。才佳貌美真奇絕,爲什麽,一生聰明是這般?孟相也窺年少相,不住地,春風滿面手拈髯。明堂遂述吳公授,衆等齊齊笑又歡。開過方來推椅出,正冠就然別椿萱。
話說丞相開方已畢,就要作別而行。早見婦女們送入夜膳,笑嘻嘻說:那些長班轎上都在那裏用酒飯了。龍圖就扯住明堂道:夜膳已來,你何妨吃了再去?
少年元宰本思歸,父母之言不敢違。當下房中排坐位,僕婦們,忙擡桌案近羅幃。紛紛交椅俱端好,件件饈珍向上堆。孟相嘉齡同著坐,魁郎公子也相隨。侍兒又請章飛鳳,少夫人,玉手搖搖不肯陪。韓氏問聲何事故?答言如此豈成規。姑娘還是男人扮,媳婦如何坐一堆?外面若然傳出去,哪有個,當朝相國我同陪?龍圖父子齊聲笑,引得明堂也皺眉。孟太夫人床上坐,歡歡喜喜少傷悲。眼觀酈相歡然笑,再不道,母女重逢在這回。兒竟公然爲宰相,這般的,金貂紫蟒貌嵬嵬。真顯耀,果光輝,女子之中可奪魁。原是懷胎先有兆,神機執拂降門楣。後來坐草臨盆日,屋後紅光似火威。家下多疑回祿降,一霎時,東呼西叫亂成堆。嬌兒産下紅光滅,一月香風不散幃。吉兆般般生得異,果然是一好娥眉。不惟七歲能詩句,十二歲,錦繡文章就會揮。合府雲南都曉得,孟家之女美名垂。而今改扮酈丞相,竟還要,提拔夫君免了危。如此裙釵應少對,只覺得,奉親之道有些虧。若非看見昏將去,必然要,看脈完時立刻歸。韓氏夫人言訖笑,不住地,秋波流盼細相窺。心中歡喜精神長,倒吃了,送來新煮粥二碗。孟相坐中思想起,一停牙箸把頭回。
啊夫人,初一那天接她來看病,我故意試探,但道:從來說心病還將心藥醫,內人是心病,大人可有心藥治她麽?這放肆的女兒倒回說:尊夫人有何心病?莫非老前輩近納如君?
龍圖言訖看明堂,只見那,韓氏夫人笑起來。罵句癡兒真大膽,如何出語戲爹娘?少年元宰通紅面,好一似,兩片花飛在臉旁。欠體說聲兒得罪,也只爲,爹爹相逼我心忙。不言此語難回答,豈非要,顯露行藏是假裝。侍講夫妻齊齊笑,酈丞相,吃完一碗就辭將。
話說酈相吃了一碗飯,就要起身。立起來道:呀,我也昏了,今日認爹娘也不參拜參拜,請罪請罪。也罷,總是母親還在床上,且待事情斟定後,再行禮罷。
言訖含歡叫母親,從今已認勿愁心。藥方須得吞三帖,身子還當保幾分。總是兒來常探母,此時告別轉梁門。這樁事體須機密,再不可,漏泄芝田父子聞。如若大家相逼我,使兒索性斷親情。夫人一把忙扯住,愛女嬌兒叫幾聲。今後你當時到此,切休躲入內閣門。花言巧語雖然好,倒只怕,下次相邀又不臨。韓氏夫人重掩面,明堂著實慰慈親。回身複又呼兄嫂,多謝勤勞代費心。事有牽連難說破,還要仗,同胞手足奉萱椿。母親病內宜調理,若遇愁煩勸幾聲。我則自然常探望,到底望,哥哥嫂嫂視晨昏。嘉齡夫婦齊齊說,此本吾門分內情。酈相說罷重見父,道言不肖拜辭行。金貂款正深深揖,紫蟒低拖緩緩雲。今日孩兒既認了,頻來頻往總觀親。風聲莫泄芝田曉,他若知時必奏君。動地驚天非可小,這一來,棄將性命不能存。龍圖看了微微笑,書腐癡兒叫幾聲。
咳!你看學了這一派調兒,後來怎生行那些婦人之禮?
明堂見說帶春風,喜孜孜,一拱回身別了兄。韓氏夫人觀著笑,巴不得,相留片刻在房中。風流元宰稱珍重,退步而行禮貌恭。孟相連聲呼秉燭,片時外面打燈籠。忙碌碌,亂哄哄,引道家丁左右從。送出儀門深院外,長班伺候小三公。一聲吆喝魚軒起,金頂轎,出了龍圖大府中。宰相從來燈百盞,酈明堂,前前後後照通紅。只見那,百盞紅燈似火城,轎前轎後密層層。光搖夜月重霄亮,影散紅星滿道明。擁護之人行不斷,惟聞十裏馬鳴聲。龍圖父子回衙內,這一番,孟府歡欣盡放心。韓氏夫人真快樂,就猶如,病魔去了二三分。慢談此處非常喜,且表明堂轉府行。坐在轎中長歎氣,思思想想反擔驚。爹娘暗認雖然好,怕只怕,消息傳於皇甫門。但願主文差了我,也叫躲過幾時辰。心中暗暗生愁思,兩道蛾眉鎖得深。一到梁衙停著轎,當當當,雲牌三擊進高廳。
話說酈丞相回到府內,忙見了岳父岳母。梁公道:那孟蘭穀好生纏繞,明日要點主試,今日連晚還要請去看病。我正欲遣人來說,聞得女兒已差人促去了,故不復遣。明堂應道:正是,小婿原要早回的,偏偏孟太夫人發起昏來,人家都哭得哭,叫得叫,隔了半晌方才蘇醒。小婿便開藥方,又留吃了晚膳回來。梁相點頭道:且去看看女兒,收拾收拾,省得臨時忙亂。據我看來,龍圖公告了一個月的假,那滿朝的大人們也沒有勝過腎婿的,今科主考無疑是你了。酈明堂躬身道:不敢,還有岳父在先。
言訖相辭出了堂,家僮們,紅燈引道過門牆。夫人正在忙收拾,只見那,燈燭交輝透綠窗。分派家丁收被套,自同婢女整衣箱。王德姐,柳柔娘,員外差來也共幫。一見回家齊立起,少年元宰道端詳。
啊呀好好,已爲我在此收拾了,怎麽的又勞動二位姨娘費力?
德姐柔娘笑說該,夫人獨自怎鋪排?明堂便在居中住,梁氏忙呼擺膳來。酈相笑言食過了,莫不是,夫人在此等同偕?素華笑道未曾吃,打點衣箱尚未開。明堂說道吾親看,何必夫人自費懷?梁氏素華方欲道,座前的,丫鬟僕婦雁行排。呈飯到,捧菜來,趨奉殷勤不遲挨。酈相自是親身視,堂前端坐展高才。呼奴喚婢多忙亂,一霎俱皆打點開。德姐柔娘皆別去,夫妻就,同歸房內訴情懷。
話說酈丞相回到房中,就將一切認親的始末,並忠孝王請誥封的情由,告訴了夫人知道。
素華見說喜還驚,道了聲,小姐原來已認親。若不聲揚無所礙,到底也,稍加安慰太夫人。言訖就作凝眸想,蘭蕙心中又動情。
啊唷東平王,你公然不負奴家。
請了王旨賜誥封,又將靈位供西宮。多情多義無虧缺,但只是,這對夫妻不得同。小姐偏偏如此執,一心只想做三公。襄王神女虛相望,正好比,楚山巫水隔萬重。梁氏夫人雖感動,不敢在,明堂當面現愁容。于時同入銷金帳,待漏朝天聽曉鍾。
話說初六是天子坐殿,一到黎明時候,酈相翁婿各用了早膳,各穿冠帶,入朝候駕。
宰相臨時果顯哉,紅燈百張大城開。春風淡宕飄金殿,曉霧迷濕玉階。梁相戴貂乘轎至,明堂披蟒坐軒來。齊齊先到朝房內,有那些,文武公卿兩下排。見了一雙元宰至,無人不,逢迎恭候笑迎腮。欠身垂手齊相讓,年少皇親隨後來。引道紅燈搖帝殿,迎風環佩響天街。朝房大臣忙迎著,忠孝王,一見恩師敘闊懷。
啊老師大人,這些時貴忙,生久不面參了。
明堂舉手拱端然,會試諸公日送篇。批改文章才得暇,調排國政未曾閑。多承親友年兄等,都到寒門探下官。若有功夫當拜望,這些時,心中著實不能安。王爺未及回言答,風送的,鳳鼓龍鍾早又傳。
話說天子聖駕臨軒,合朝一齊趨拜。只見那:
君王駕坐太平朝,白玉階前跪百僚。寶扇雙分紅燭動,金爐對捧綠煙飄。依稀宮樹星初落,隱約彤廷露未消。禮拜罷時分左右,元天子,凝眸便向兩邊瞧。
話說元主向兩班一看,早見了保和殿酈相國。大喜道:好,就提起禦筆來寫了數位,又把別位元文官看了一眼,遂用筆一一點將下來派定。即命殿頭官下階曉示。那牌上寫著:正主考保和殿大學士酈君玉,副主考禮部侍郎歐陽贊。其餘房官等人不及細說,那孟嘉齡竟未點在其內。
酈相忙入謝聖恩,那時間,成宗天子大歡欣。正容獨對明堂道,朕躬爲,識治良才欲點卿。今進場中爲主考,必須要,去私秉正取佳文。休受賄,莫聽情,願你思心向寡人。酈相應聲稱不敢,蒙主恩點盡丹誠。外邊還有關和節,瞞不過,當道言官尹上卿。他在朝中稱鐵面,是一個,大忠大直好人臣。我王有彼居烏府,不怕朝綱不得清。酈相奏聞天子悅,霎時散出武和文。明堂退步乘軒出,歸到梁衙相府門。
話說酈丞相點了正主考,亦自欣然得意。回到了梁府室中,已有報單貼在廳上了。梁太太與素華小姐,康老封君夫婦等,一個個歡喜。梁丞相道:幸得我不點主考,也好叫大女婿進場,不然倒要回避了。梁太太笑向明堂說:二姑爺,連襟是要你照看照看他的了。酈明堂應道:襟丈才學甚好,今科必然高中。
合堂笑語甚忻然,榮發親隨更喜歡。打點隨行鋪蓋等,要跟家主入場間。裝車先發行囊去,酈丞相,作別梁公夫婦前。又向花園辭一遍,更於繡戶略遲延。方才三叩雲牌響,坐上了,金頂魚軒出外邊。服侍家丁跟四個,會同副考與房官。大排執事鳴音樂,八面威風凜凜然。但見那,寶轎團團起得高,幾重執事擺分行。彩旗浩蕩飄雲影,仙樂悠揚泛水光。一對對,開道金鑼飛鳥怯;一雙雙,拖街朱棍庶民忙。一聲聲,震天之銃驚三界;一隊隊,滾地飛騎護兩旁。副考房官俱會合,四邊簇擁酈明堂。少年相爺真威顯,高坐魚軒一路行。好似衆星攢月主,恍如諸母捧花王。滔滔竟入場中去,要選奇才治八方。休表明堂臨貢院,且提梁府大東床。蕙林也整行裝畢,辭別了,梁相夫妻往寓房。清靜讀書居下處,連襟收拾進科場。但能名挂黃金榜,好把那,紫誥榮封妻與娘。要知以後情和事,少不得,再續新詞在曉窗。進場:指參加科舉考試。
陳端生:再生緣 >
第十二卷
第四十五回 圖富貴弄假爲真
郭沫若評:她善於作心理描寫,人物相當繁多而各有個性,因而,寫得十分生動。有時候連她自己也在自鳴得意。例如第十二卷卷首說:"佳時莫贅升平象,妙筆仍翻巧幻文(編者按:"巧幻"亦作"幻化")。七字包含多少事,一篇周折萬千情。才如弄月吟香態,又轉興風作浪聲。好似琵琶傳曲調,真同琴瑟鼓和鳴。慢來薄霧飄銀漢,急處飛流下翠岑(編者按:"翠岑"亦作"碧嶺")。閑緒閒心都寫入,自觀自得遂編成。"你看她自己說得多麽如意。不過這樣的話倒也不是虛誇,讀起來真有這樣的感覺。全書波浪層出,雲煙繚繞,神龍遊戲,夭矯不群。然而這條神龍真是見首不見尾,成爲了一條無尾的神龍。(《〈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
詩曰:年少英雄美丈夫,良緣中折負歡娛。玉樓鎖月虛弦管,金屋藏春想畫圖。
守義連城能返璧,神傷合浦未還珠。一朝忽慰雲霓望,奏請君王降敕符。
海上風光異帝京,孟冬天氣似初春。寒花尚著疏疏雨,落霞還遮淡淡陰。日暮隔窗聞鳥語,夜長欹枕聽潮聲。佳時莫贅升平象,妙筆仍翻幻化文。七字包含多少事,一篇周折萬千情。才如笑自吟香態,又轉興風作浪聲。好似琵琶傳曲調,再同琴瑟鼓和鳴。慢來薄霧飄銀漢,急處飛流下碧嶺。閑緒閒心都寫入,自觀自得遂編成。詞登十一曾收句,時值清明且續音。今日之期交廿六,又不知,此朝起手哪朝成。上回談到明堂相,欽點名場作主文。這段慢言居貢院,要提孟府太夫人。
話說孟府中初六日早晨,就有了放主考的名單觀看。孟夫人知得酈明堂進場去,心內又驚又喜。驚的是骨肉才逢,又遭隔絕。喜的是女兒貴顯,複納門生。
耐心只等出場期,母女相逢再敘離。自此寬懷無所慮,病魔漸漸脫身軀。誰知飛鳳懷將孕,嘔吐經朝食不宜。一則重身胎氣動,二來婦職費心機。自從韓氏夫人病,熬藥煎湯日不離。竭力侍姑辛苦盡,倒累得,精神恍惚損冰肌。孟家太太憐兒媳,就叫她,在室調和自己軀。早晚請安俱撇卻,饑寒看視也無須。嘉齡喜不爲房考,得有空閒半日餘。飛鳳病時他料理,或煎湯藥或陪醫。夫人少了賢良媳,只覺得,女婢趨承總欠宜。不是粗心傾碗碟,就行躲懶出房扉。龍圖又沒工夫管,家下紛紛欠整齊。大小丫鬟和僕婦,猶如那,出籠飛鳥脫鈎魚。偷飲食,竊東西,尋起來時就失遺。韓氏夫人難管理,一生嗔怒就忘饑。心思欲接蘇娘子,暫把家庭托與伊。她若肯來權數日,官衙事務可調驅。正然要遣人相說,恰遇那,忠孝王爺問起居。
話說王府中得知孟夫人疾病難痊,是常遣家丁探望的。初九那天,劉郡主又差潘良走候,也回來說越發厲害了。門上人都道:初五這日太夫人發起暈來,合家已經慟哭,險些叫喚不醒。後來虧一碗煎姜湯下去,才救了性命。忠孝王才曉得這個資訊,初十日早膳後,就到孟府中來。
遙臨孟府問門官,太太如今是怎般?初五人來言發暈,這幾時,叫誰方子請誰看?門公細稟昏迷事,前者曾邀酈相觀。近日不言服官藥,只在那,房中調理避風寒。王爺遂入儀門內,早見龍圖接上前。略敘寒溫三二句,相同便進內堂間。侍兒當下門簾卷,千歲殷勤就正冠。只見夫人床上坐,形容猶似未觀見。眉頭頗不深交鎖,面色偏如半帶歡。一盼來時先欠體,說了聲,又勞賢婿我何安?王爺趨近床沿畔,垂袖慌忙致數言。
啊,岳母大人好些?小婿家人都叫問候。
久疏探望不安寧,昨日我聞發過昏。小婿凜凜驚欲絕,一宵無睡早晨臨。未知到此如何樣,酈老師,親筆煎方靈不靈?韓氏夫人含著笑,笑言多謝你關情。明堂酈相來觀看,藥頗投時病頗輕。連次差人前去請,偏偏他已上衙門。兩朝挨過欠調理,到午之期就發昏。孟相接言真嚇死,合家早備舉哀聲。幸虧一盞姜湯下,方始悠悠又複生。近日尚吞他的藥,十分得力病除身。王爺舉手稱恭喜,岳母的,貴體平安就可欣。言訖即於床畔坐,含歡又問孟夫人:聞知酈相來觀脈,岳母當時見未曾?態度容顔和舉止,看他可像貴千金?夫人笑言真奇絕,竟是相同畫上形。爲此妾身思起女,一時發暈在床衾。東平千歲慌忙問,酈老師,看見昏時怎樣雲?孟相接聲回避了,請他坐在外間廳。王爺見說長呼氣,提起相思展轉情。皺皺眉頭低了首,道言何日得佳音?夫人委實心難忍,巴不得,要把真情告婿聞。無奈女兒叮囑下,含容勉強不言明。于旁遂向王爺道:我意欲,相接蘇家娘子臨。兒婦他們隨侍病,去年辛苦到如今。又兼嘔吐懷身孕,累得她,日不安來夜不寧。今亦在房調理體,醫官看視未能輕。椿身雖則將痊可,怎奈那,一著風寒就複寢。我也病來他也病,家中沒個主張人。因思欲接蘇娘子,到此權權各件情。自己支援如可以,那時相送轉尊門。王爺見說就依命,小婿回家同彼雲。言訖便讓房內婦,請安問候少夫人。須臾侍講嘉齡出,見禮殷勤謝一聲。千歲稍停茶後起,拜辭岳母岳翁行。龍圖父子同相送,忠孝王,坐上朱輪返府門。
話說忠孝王回到府中,就將孟夫人病體稍好等言告與合家知道。又把相接之故,向蘇娘子述知。
竇氏聞言意緒忙,匆匆就要備行裝。多嬌郡主含歡道,蘇奶奶,明日奴家共你行。許久只差人走候,也該獨自探乾娘。蘇家娘子殷勤應,喜動東平忠孝王。介面便稱言得是,至親同往正應當。於是竇氏忙收拾,棉夾衣裳疊個箱。獨自單身多省便,又有那,丫鬟瑞柳側邊幫。一宵夜晚都休表,早是雞鳴動曙光。
話說次日早晨蘇娘子梳頭己畢,就將一切所管之事,交代于王妃座前。又把銀錢帳目件件寫算明白。王妃歎口氣道:咳!親母在時,諸凡不勞我照料。親母去時,猶如失了妾身一臂。
娘子聞言淚下來,太妃不舍也傷懷。相陪吃了清晨膳,方始傳言把轎排。節孝夫人穿了服,珠圍翠繞上堂來。只跟三嫂和雙妹,拜別翁姑就下階。竇氏後邊隨瑞柳,齊齊款步出宮台。蘇家娘子乘雙軸,郡主多嬌坐八擡。乳母江媽諸婢等,四人分作兩車開。滔滔直至龍圖府,門上如飛報內階。老少夫人難出接,孟丞相,自家迎入後堂來。
話說孟丞相接入內堂,劉郡主遂先見了繼母,又到張氏房內,問候乾娘。正欲遣人請安,飛鳳少夫人已扶病出來相見。
玉無聲淡淡妝,一枝釵壓鬢雲旁。眉黛不掃脂不點,上前禮就叫姑娘。多嬌郡主忙回禮,問了聲,嫂嫂今朝可略康?飛鳳答言還未好,總是那,三餐粥飯不思嘗。若然勉強吞下腹,半刻無消就吐將。郡主皺眉稱怎好,還該珍重在蘭房。於是大衆齊齊坐,韓氏夫人喜氣揚。便叫丫鬟和僕婦,快些收拾內間房。蘇家娘子攜來物,傳諭相搬在那廂。一命下時人去辦,座前女婢熱茶湯。
話說獻茶已畢,劉郡主因孟府夫人等都在病房,不便久坐,又要母嫂費心,遂立起來欲待告辭回府。孟太太就一把扯住道:呀,郡主,爲什麽要緊?再請吃了點心回府。
郡主聞聽不敢違,依然坐下笑相陪。夫人病起無嗔怒,看了那,郡主溫柔也展眉。說說談談排上點,侍兒複又遞茶杯。匆匆日落天將暮,劉郡主,拜別乾娘繼父行。孟府夫人連致謝,連聲勞重女娥眉。又辭飛風兼蘇母,萬福殷勤雙袖垂。章氏便同娘子送,多嬌坐轎出簾來。江媽等衆相跟著,後擁前呼一徑歸。
話說劉燕玉去後,衆人同入內房。夫人向飛鳳道:媳婦,你到房中去罷,我總有蘇娘子在此相陪。少夫人告退出去。這孟太太見了竇氏就像知己一般,心裏的那件認親事體,猶如塞在咽喉中,吞不下,咽不落,只要說出來方好。
忍耐多時不敢雲,欲言又止幾沈吟。回思愛女須叮囑,消息休通皇甫門。如若述知蘇奶奶,必然回去漏風聲。麗君埋怨猶還可,倒只怕,帶累嬌兒得罪名。到底事情機密好,休教說破費調停。夫人想罷含糊說,就與那,娘子從容別敘情。家事般般交得了,喚齊內外衆人們。如其不服她拘管,捆打黃荊決不輕。一命下時連應諾,蘇奶奶,又爲孟府掌家人。丫頭僕婦聽差遣,什物銀錢任主分。前後調停三四日,竟如堂上有夫人。侍兒瑞柳相隨在,同伴之中也合情。不請香燭和紙馬,月光之下拜爲盟。年長作姊輕爲妹,笑笑談談聚一群。十五那天亭午後,夫人與,蘇家娘子坐房門。講些世間新聞事,說句年來久病情。竇氏淒然籲口氣,千金也好轉家門。雖然腹內文才廣,普天下,女子爲官有幾人?太太聽言心暗喜,那件事,收藏不住要開聲。眼觀瑞柳旁邊立,假意殷勤啓口雲。
啊,瑞柳,你到外過去坐坐罷。
丫鬟答應暗疑猜,只得低頭走避開。韓氏夫人言帶笑,就呼娘子床邊來。
咳,蘇娘子呀!我們的小姐有了資訊哩。你說怎麽,她就是當朝保和殿大學士酈君玉呀!哪,待我訴你知道。
夫人言訖面含歡,唧唧噥噥耳畔談。說到十分高興處,聲音漸漸響於前。時間喜殺蘇娘子,合掌當胸叫謝天。
阿唷,謝天謝地,我小姐有了喜信了!
可奇可敬我千金,如此才華如此能。嬌寡身軀還遠避,裙釵弱質且能文。三元及第真稀見,一品當朝實異聞。只道尚然無喜信,誰知早已有佳音。夫人何故今朝說,教妾身,心內憂愁又幾辰。
啊唷,夫人呵,恭喜,這真正是相府的洪福齊天。
爲何暗認不言明,又放千金小姐還?忠孝王爺如此守,也該把,這樁喜信向他傳。王封花誥王妃位,怎不去,受享榮華富貴天?韓氏夫人搖手笑,她竟要,一生一世做朝官。言完連述明堂語,娘子還稱果是難。到底姻緣須了結,那時主意怎生安?
咳,太太呀!不是妾身見錢爲心,竟把現成的富貴讓與他們?
劉家郡主好威風,鶴補龍裙受誥封。手下之人多有勢,就是那,姓江乳母愈加凶。妾身常被她欺壓,也只好,忍氣吞聲不與爭。若有我家賢小姐,江媽怎敢獨稱雄。夫人難任千金意,少不得,這段良緣要合同。韓氏點頭言道是,說明一事且從容。
蘇娘子呀,我今朝告訴於你,卻不要走漏風聲。忠孝王如若聞知,一定要當朝啓奏。
君王豈肯便寬饒?你如走漏真消息,還只怕,帶累千金性命抛。須緊口來休吐露,小姐是,叮嚀囑咐萬千遭。於是娘子稱知道,暗暗傷心痛淚交。
咳!映雪癡兒啊,你是不能複生的了!
千金逃去又相逢,女扮男裝步玉階。惟有癡兒真苦命,昆明池內喪泉台。無實據,少屍骸,又沒回生資訊來。荷感東平千歲好,碧鸞宮裏立靈牌。嬌兒如若還能活,這一個,義烈夫人也貴哉。娘子一悲兼又喜,悲傷映雪女裙釵。孟家太太言明瞭,才把那,心事般般放下懷。慢表夫人私泄露,且談瑞柳暗疑猜。
話說瑞柳被孟夫人遣出,心內暗暗猜疑。靠在那廊下的朱漆柱旁,竊聽裏邊說話。只聞得蘇奶奶叫了一聲謝天謝地,以下的聲音就低了,聽不出是何言語。少停將及上燈時候,夫人吩咐出來道:下人先吃了飯,再侍候上邊便了。只見一個十五歲的丫鬟文杏走來,笑嘻嘻道:三妹子,我與緗梅大姊姊衆家妹妹作東,鬥幾個錢兒公請你。湊巧得緊,太夫人又叫我們先吃飯,來罷,去喝一鍾兒。
相隨文杏一齊行。掀簾起人廂房內,衆婢合歡盡起迎。說是做東相請你,三杯水酒表微心。緗梅滿面春風道,待我來,學學夫人太太們。言訖執壺斟了酒,轉身走到下邊橫。妝嫁婢,美娉婷,萬福殷勤請一聲。瑞柳連連呼大姐,端然回禮面含春。合班謙遜多完畢,一衆相將坐定身。炒肉煎魚雙色擺,饅頭扁食兩般呈。更兼新樣幹鮮果,一大盤中疊幾層。小小新杯烏木筋,半燃紅燭照窗櫺。緗梅抓果忙相遜,然後才來自舉樽。賣俏半伸長指甲,妝咬低吐小聲音。笑呼在席諸家妹,都要同心莫二心。背井離鄉隨主出,可憐舉目少親人。如今拜過盟之後,只當同胞共母親。就是後來婚嫁了,相逢也有一門親。衆人立起齊齊應,大姊良言妹子聽。道罷執壺重注酒,談談笑笑十分欣。丫鬟瑞柳思量起,掌著杯兒啓口雲:
姊姊妹妹呀,我有句話兒相問。
下午之時日影偏,奴于太太上房間。夫人似欲言何語,叫我消停坐外邊。後在廊簷之下立,聞得那,蘇家奶奶謝皇天。
啊,大姐姐,二姊姊,四妹子,那時候三位是在房的,不知太夫人說何言語?緗梅文杏與鳴琴,聞得其言不做聲。瑞柳看來非小事,越加盤問要分明。連呼姐妹休瞞隱,與你們,月下曾經拜過盟。這句話兒還要昧,算什麽,同胞共母比親人。望祈告訴奴知道,也是相關一片情。緗梅鳴琴忙跳起,亂稱不錯兩三聲。
啊唷,不錯呀,不錯呀,既然拜了姊妹,就是自家人,有什麽告訴不得?若然這樣起疑,我們是豬狗畜生不如的了。
待我今朝告訴你,望祈姊姊莫傳揚。你如走漏風聲出,帶累鳴琴受禍殃。瑞柳連稱奴不說,快些明道總無妨。鳴琴又作沈吟狀,弄得個,王府丫鬟著了忙。
啊唷,好妹妹,你告訴了我,我再不傳揚的。如若帶累你淘氣,死去必在刀山上。
鳴琴見說更茫然,三姊如何出此言?我若今朝瞞了你,死時也去上刀山。鳴琴道罷從頭訴,文杏緗梅亦添言。數載情由都表出,直講到,認親以後事多端。三人走漏真消息,喜壞了,王府之中一女鬟。
話說瑞柳聽了這個資訊,心內歡喜得不知怎麽樣方好。暗暗叫道:江三嫂啊江三嫂,你個對頭來了。
孟家小姐竟爲官,女扮男裝掌相權。初五認親俱已過,如今還未轉家門。同盟姊妹分明說,好叫我,喜地歡天樂萬千。
啊唷,好呀!我也顧不得死上刀山了。
只說親身廊下聽,孟家姊妹告知聞。這般諒亦無妨礙,累不著,文杏緗梅一衆人。催促蘇家娘子轉,我就可,回歸王府報新聞。
啊唷,江媽呀!你等著罷,我們的蘇奶奶也有勢頭了!
孟府千金做正妃,蘇家奶奶有威儀。誰人怕甚江三嫂,管叫你,金雀夫人也服低。真謝天來真謝地,保佑得,孟門小姐未流離。休怠慢,莫遲疑,快快回家報捷旗。瑞柳暗思心快活,一邊飲酒笑微微。食炒肉,吃煎魚,完畢方才立起軀。女婢紛紛都散了,于時瑞柳亂心機。滿懷要報新聞事,恨不得,腳會騰雲體會飛。時刻煩于蘇奶奶,說道是,春三二月暖風吹。身穿夾服還嫌熱,我要去,自己衙中取件衣。娘子言道何性急,就與那,衆人相借暫披披。夫人身體將輕可,少不得,同我回家還了伊。瑞柳丫鬟無法設,耐心只得且安居。慢將女婢情由講,且把夫人事件提。
話說孟夫人心內牽挂女兒,欲遣人到梁府問信。自製了二色精潔菜蔬,二色新鮮點心,叫了一名知規識矩的僕婦耿三娘道:你換了衣服,叫你男人同著到梁相爺府中去。到那邊見了酈太太,問問酈大人場中安好。你說主母蒙大人看了病,真正感激不盡,心裏也過意不去,特備了四樣菜蔬點心孝敬酈大人的。務必要求收下。耿三娘奉了命,就打扮得俏俏麗麗,同了丈夫耿三,坐了一輛轎車,用幾個猛力的人,竟向梁府而來。
門官報入弄簫庭,梁氏夫人正踏青。相同柔娘和德姐,春園散步繞花陰。聽得待女前來報,拂翠穿紅就轉身。靜鶴小鸞隨在後,香風飄動碧羅裙。心轉輾,意沈吟,猶恐相逢是熟人。一到蘭堂傳進見,三娘押禮進朱門。繡簾一揭擡頭看,畫棟雕梁富貴春。伺候女鬟推擁進,東半邊,沈香榻上坐夫人。紅衫上罩天青襖,碧色羅裙八幅輕。翠黛雙蛾眉似柳,風流豔麗更輕盈。眼見入內微擡體,好一位,相國衙中命婦尊。耿姓三娘偷看罷,倒不覺,心中暗暗說奇聞。
啊呀,希奇呀!這位酈太太,怎麽竟與蘇姑娘一般面貌?
三娘心內暗思量,只得低頭拜在堂。酈相夫人垂手挽,鸞綃微露玉尖長。孟家僕婦真和氣,就把那,禮物排開道細詳。稟上寒溫多少語,問了聲,大人貢院可安康?素華亦識三娘面,假意合歡下榻床。
咳!怎麽又要太夫人費心?我這裏還沒有什麽孝敬哩。
多感夫人一片心,今朝勞動大娘臨。老爺場中平安者,昨日曾經問一巡。言訖呼人收了禮,殷勤款款問寒溫。消停便叫丫鬟等,陪到廂房用點心。使力賞封多預備,佳看細點盡留存。三娘茶後相辭別,接了賞封謝了恩。梁氏素華邊囑咐,請安謝謝太夫人。于時僕婦登車走,回到龍圖孟府門。
話說耿三娘送禮而回,便進房中複命。那些在家的丫鬟僕婦及瑞柳等,一齊跟進來,亂哄哄問道:耿三嫂耿三嫂,你看見酈太太怎麽個模樣兒?少夫人也在房內,遂道:呀,耿三娘,你到哪里去?這僕婦笑嘻嘻說:太夫人差往酈大人那邊送禮來。少夫人不知麽?言訖就將所賞的銀封與主母過目,又轉致了謝謝請安。
方才含笑道端詳,還有蹊蹺事一樁。麗相是吾賢小姐,那夫人,容顔竟像映姑娘。天青襖罩紅衫子,水碧羅裙拂地長。眉目面龐無二樣,只不過,新添福相更端莊。夫人見說驚還喜,立刻言來意氣揚。
啊耿家,果然麽?那酈夫人竟與蘇姑娘一般的面貌,如此說來,莫非落水時已被梁家救去,所以尋不見蹤迹屍骸?
據此觀來必是她,因而我,癡兒安穩贅梁門。不然怎樣能瞞住,用什麽,巧語花言哄女娃?一定二人私認了,假裝夫婦騙梁家。
啊唷,不錯呀!蘇娘子啊,梁小姐必是映姑娘了。
可笑癡兒要做官,只推說破萬千難。映姑遇著俱瞞下,我倒要,場後邀來問一番。如是內中真若此,說什麽,相門小姐不爲偏。況存義烈夫人位,映雪也,得以做婦在碧鸞。這等事情真湊巧,豈是分拆不周全?夫人說得多高興,猛地回頭變了顔。只見丫鬟名瑞柳,也在那,緗梅文杏一班間。
話說孟夫人正言之際,忽看見瑞柳在衆人間立著,笑嘻嘻地側耳細聽,一時面色改變,頓口無言。那蘇奶奶聽了這些說話,把千斛的愁化作三分的喜,又有些指望來了。
只等千金出了場,那時便可問端詳。若能映雪重逢面,真正要,磕頭燒香報上蒼。娘子心中生指望,夫人意內帶驚惶。只惟瑞柳心歡喜,又得新聞事一樁。滿面添花堆著笑,洋洋得意自誇張。啊唷好呀,虧我虔誠一片心,告天告地告神明。保佑得,孟家小姐無流落。保佑得,義烈夫人又複生。回去報知雙喜事,管叫三嫂失其魂。於是瑞柳心中樂,巴不得,回轉東平王府門。住表龍圖家內事,且說那,四方尋察孟千金。
話說朝廷的上諭頒發到各省察訪麗君,那近地的官員已回奏沒有。湖廣省城於正月十一日接讀聖旨,要查訪一位千歲夫人。這還了得!自督撫布按道府州縣以下,都是大張的告示,遍貼諸城。上雲:收留送到,禦賜宮緞二十端,黃金十二錠。知風報信,官給白銀一百兩。
上諭飛來不等閒,荊襄一省遍相傳。各州各縣哄哄說,諸市諸城碌碌喧。三五成群觀告示,萬千塞道論奇端。有幾個,捕風捉影沿街覓;有幾個,躅迹矩堂逐戶瞻。妄想癡心逢造化,造言生事賺銀錢。這番鬧亂荊襄地,引出個,雜貨行中堂店官。
話說武昌府江夏縣中,有個開雜貨店的龐福,娶妻王氏,夫婦兩個在三十一二的年紀,已生了二男二女。家下用著個挑水劈柴的夥計。當初父母在時,收留下一個義妹叫做路飄雲。這路飄雲是通城縣人氏。
父爲秀士頗多才,常以詩書教女孩。這個飄雲知翰墨,倒也會,吟香弄粉寫幽懷。挑刺繡般般曉,容貌如花亦美哉。薄命紅顔偏不幸,爹娘相繼赴泉台。于歸龐氏親姑母,就把這,孤苦佳人過繼來。兩老夫妻亡故後,落在了,表兄手內更悲哀。
話說這路飄雲十四歲歸到龐家,今已十七,這姑娘自後就落在兄嫂手中受苦。那些毛氏的兒女,衣裳鞋襪都是她一人照管,還要替他看領幼小孩兒。
每對孤燈歎寂寥。父母雙亡親未定,表兄不是一同胞。芳心想到終身事,止不住,月下風前淚暗抛。雖則能詩無紙筆,也只好,自吟自詠不揮毫。于時告示諸城貼,龐福隨人亦去瞧。看得分明和細底,忽然間,一條妙計上眉梢。欣疊疊,喜滔滔,口不言來意自搖。
啊唷!大造化,好機會,我龐福的運氣來了。這告示上說有個雲南孟小姐,曾許配與皇甫公子。這個皇甫公子,不消說就是幾年前我們武昌府畫影圖形捉拿的欽犯了。只因皇甫門中遇難之後,皇上將他賜婚與國舅劉奎璧爲妻,孟小姐不肯,帶了一個丫頭榮蘭,女扮男裝逃走出外。如今皇甫公子做了王爺,萬歲傳下聖旨來,要尋找千歲夫人。我想倒有個主意在此。
不如竟把妹飄雲,充了真身孟麗君。大料本人無處覓,故而如此緊迫尋。若將妹子當堂獻,我的這,富貴榮華頃刻臨。就是官員查細底,也只要,照依告示上邊雲。飄雲況且姿容美,怕什麽,孟府千金充不成。
啊唷,妙呀妙!這一來我就是收留送到的了,萬歲爺還要賞賜我二十端宮緞,十二錠黃金。如若妹子做了千歲夫人,那忠孝王怕沒有大大的謝禮。
真正龐家時運來,吃穿不盡得寬懷。那時我要稱員外,這一個,雜貨行兒再不開。龐福心中籌劃定,如飛趲步串長街。忙臨自己家門首,推進柴扉就亂挨。喘得急時跑得快,絆倒了,壽郎四歲一嬰孩。飄雲正坐斜陽下,手做銀姑侄女鞋。看見壽郎身跌倒,忙丟生活抱於懷。方才扶得娃娃住,毛氏房中跳起來。
啊唷跌著了!托人托了鬼,姑娘是竟不相干的。
連聲詬啐出雙扉,跌壞吾兒我不依。說得飄雲紅了臉,秋波含淚把頭低。婦人奪過親生子,口內喃喃怒目覰。龐福心中無主見,就疼妹子說其妻。是吾絆倒方才跌,不要多言埋怨伊。當下言完齊入舍,這龐福,將情就向路娘言。
話說龐福走進屋內,就把告示上的詳細對妹子說了,又將自己的主意述與飄雲。
你若今朝肯去充,真正好處有無窮。官員如問從前事,照著那,告示情形說一重。應答言辭要快便,行爲禮貌要從容。當堂看過無更變,就把你,送上皇都帝省中。
啊唷,妹子!你若見官後無人說破,那各縣的地方官,就要預備香車寶馬護送你進京了。
那時我亦入都間,路上賓士照應便。果冒麗君成美事,真稱平地步青天。榮華富貴何須說,你就是,千歲夫人赫赫然。口吃山珍和海味,身穿霞帔與珠冠。高堂大廈隨心住,僕婦丫鬟立面前。多少風光說不盡,你須要,自家得意念貧寒。如其做了夫人位,千歲之前進美言。念我龐門收養久,賞些銀,經營資本與盤纏。哥哥若得成家業,也不枉,爲妹同謀這一番。龐福講完前後話,時間打動女嬋娟。春風半起桃腮上,喜色微生柳葉邊。暗暗沈吟三兩次,算來是個好機緣。奴家薄命亡親早,過繼龐家及數年。不幸姑娘重去世,近來孤苦受熬煎。婚姻未定深堪慮,知道他時是怎般。靠著表兄和表嫂,也無非,賣力侍妾與丫鬟。奴雖不算官家秀,生長儒門一脈間。貌亦可觀才可取,癡心望個好姻緣。如其草草完婚嫁,路飄雲,情願爲尼入了庵。
咳!我想表兄的主意,卻也打點得不差。
奴若稱爲孟麗君,隨機應變可調停。到京得入親王府,就是金章紫誥人。那其間,錦帳春光香閣暖;那其間,珠簾曙色畫堂深。風流王子爲夫主,千稱心來萬稱心。在此料來無好處,不如去冒孟千金。
咳!我路飄雲若是僥倖,這一來就是千歲夫人了。
佳人當下啓櫻桃,低喚哥哥主意高。恐妹命孤無福分,不能平地步青霄。如其僥倖身榮貴,兄長之恩豈敢抛。
咳!哥哥,奴只怕畫虎不成反類其犬。
龐福聞言笑滿腮,連呼妹子好癡呆。只消說得情由合,怕什麽,孟府千金充不來。你既肯行我就去,快須整備莫遲挨。待吾去顧青圍轎,好向官衙裏面擡。發到公堂休害怕,冒言相答接回來。
啊,妹子,如若問你從何至此,你說當初逃出雲南,行到貴州地面,遇見一個坐館的秀士,收爲義子。後來帶到家中,被繼母看出破綻,方才複了女裝。因路秀才夫婦相繼亡故,有嫁在龐家的姑娘好生看顧,又收做了螟蛉。若問帶出來的那個丫頭那裏去了,你就向他說,因繼父家中窮苦,住不上數月便私自逃走了,不知她歸於何處。再問你皇甫門中的事件,不消說就是我們湖廣本地的勾當,你已知道的了。只須口似懸河,滔滔不斷直講就是了。
龐福言完喜氣揚,相催妹子快梳妝。飛身出了街間去,催轎來擡好意忙。毛氏霎時回過臉,嘻嘻癡笑叫姑娘。今爲千歲夫人了,你就要,寶馬香車出武昌。
啊唷,好啊!我說姑娘似有些福相的,果然要做千歲夫人了。
言訖含歡一把拉,姑娘叫得亂如麻。快將鬢髮梳妝好,換件衣裳戴朵花。路女進房臨小鏡,眼觀容貌亦私誇。
咳!不知我路飄雲的容貌,與真正孟麗君何如?
心內沈思就整環,飄雲挽髻貫銀簪。一些花朵俱無戴,罩了件,玄色披風是薄棉。完畢消停房內坐,早聞雇到小魚軒。貪榮龐福真高興,大步飛來進客堂。喘喘吁吁呼妹子,快些就此去當官。飄雲萬福辭將嫂,款動盈盈三寸蓮。白板扉前乘小轎,人夫擡起走如煙。後邊跟著貪心漢,憂喜相交碌碌然。來往行人齊察問,低頭只是不語言。一臨知縣衙門首,報上琴堂七品官。
話說龐福把妹子擡到知縣衙前,自己大膽叫道:相煩通報老爺一聲,說我雜貨店龐福送孟小姐到了。那門上人喜得跳將起來,飛擊雲板傳稟。
一聲吆喝擊雲梆,知縣廉爺坐了堂。報名先傳龐福進,跪於階下問端詳。
啊,龐福,你送孟小姐到了麽?正是,小人現送孟千金在此。既如此,你把收留的始末詳細講上來。是,老爺容稟:小人有個母舅路秀才,名喚子友,是通城縣人氏。只因家貧到貴州地方坐館,收留了一個幹兒。後來被小人的舅母看出破綻,不料竟是個女扮男裝的,遂充作繼女。又因小人母舅夫妻亡故,爹娘把她收留到家。這三年間,也不知就是孟家小姐。今日小人看了告示,回家說起,她方吐露出來,叫小人跪堂投稟。這是前後的事情,老爺台前小人不敢說謊。
知縣聽完大喜欣,叫聲站著候調停。三班衙役休輕慢,快接那,孟府千金入正門。一命下時齊應諾,外邊迎接路飄雲。淡裝雅麗翩翩袖,纖步輕盈蕩蕩裙。臉映蕪蓉眉映柳,眼含秋水口含櫻。端然走到丹墀下,似玉如花一美人。知縣廉爺心暗贊,無疑正是孟千金。忙出外,急擡身,整整烏紗向外迎。請入堂中先遜座,含歡欠體問衷情。下官奉旨擔干系,要訪那,千歲夫人送上京。但恐內中生詐冒,乞將來歷說分明。飄雲見問從前事,也不慌來也不驚。就把表兄相囑語,從容應答縣尊聞。廉爺聽罷心歡喜,複又含春問一聲。
啊唷,妙呀!小姐是真正孟千金了,但不知那個同行的侍女可曾帶來麽?啊縣尊,奴家起身時,原帶一個小婢榮蘭同走,只因她嫌繼父路秀才窮困,竟於一日晚間逃出路家去了。奴恐此事聲張,也不敢四方追覓。啊呀原來如此,請問貴千金,爲什麽皇甫公子重興家業,複立門楣,小姐竟還不出頭,藏身於寒門之下?咳!縣尊,奴家是忠孝王的原配,他既置之不問,我豈肯自己出頭?是呀,千金的高見不差。
知縣廉爺喜氣高,深深欠體又彎腰。千金且請回龐處,明日當排車馬臨。待等上臺知道了,那時護送進皇朝。於是龐福心驚喜,叩首連連道事苗。
老爺呀,小人是要送孟小姐進京的,望祈恩准。
廉爺堂上說該應,你是收留送到人。萬歲朝中還有賞,黃金宮緞許多珍。可同孟府千金轉,明日裏,打點齊時就動身。知縣說完呼備轎,飄雲立起便辭行。心內悅,意中歡,換了乘,銀頂魚軒出正門。知縣下階親自送,連連惟道屈千金。路娘轎裏多歡悅,龐福跟隨不暫停。一至柴扉人擁塞,七言八語亂紛紛。只因原是螟蛉女,鄰居也,不敢揚言假麗君。當下飄雲歸屋內,表兄表嫂極趨承。姑娘妹子丟開了,口口聲聲叫貴人。龐福于時忙料理,自家結束備鋪陳。相煩妻舅名毛大,代管家中與店門。叮囑婦人休外出,照看兒女要當心。飄雲也是親收拾,著疊衣裳及布裙。慢表這邊慌促事,且談知縣要詳聞。
話說廉知縣隨即詳聞上司,那督撫發下二十名護送排軍,著該縣速備轎馬,就於次日相送入京。這江夏縣奉承千歲夫人,因見她穿著舊衣,就在自己內衙中選了一套錦裙繡襖,幾件金珠首飾,用朱漆盒盛了,呼衙役送到龐福家來。又備下香車寶轎,一切應用的東西,只等次日黎明,自己親身候送。
廉爺整備甚風光,趨奉當朝忠孝王。一到次朝冠帶畢,過家坐轎出公堂。帶同二十排軍等,都向龐門接路娘。執事排開威凜凜,鑼聲敲過響當當。前邊擡著紗窗轎,要送夫人上帝邦。
話說廉知縣一到龐家,便差衙役上前叫聲:本縣主老爺已備轎馬在此,請千歲夫人起行。那龐福急得趕出趕進,催促著妹子快梳妝。
飄雲窗下就更衣,錦簇花團五色飛。頃刻變成官宦女,姿容態度倍流離。行裝已發辭其嫂,毛氏無悲假作啼。拉過一班兒女拜,華堂之下跪齊齊。飄雲倒覺心酸痛,拔下了,首飾金珠分給些。別過方才移步出,有一個,老媽走進笑嘻嘻。
啊,千歲夫人,我是本縣老爺差來服侍夫人,一路上京去的。
言罷相扶出屋中,眼觀花貌笑融融。飄雲低首移蓮步,彩袖微擡粉面紅。走出柴門登了轎,排軍伺候立西東。旁邊閃過廉知縣,舉手深深打一躬。
啊,千歲夫人,卑縣預備不周,望乞海涵恕罪。
飄雲在內半擡身,含笑欠身謝縣尊。寶轎起時威凜凜,排軍簇擁二三層。後邊龐福騎飛馬,押著行李動了身。湖廣督憲和撫院,俱皆拜本上都京。差官荷表登途路,奏的是,送到雲南孟麗君。按下這邊行道客,提將別處出場人。
話說朝廷的上諭,二月十一日到了雲南。那督撫等又是一番好忙,立刻張告示曉諭官宦百姓:如若收留送到者,禦賜宮緞二十端,黃金十二錠。如有知風報信者,官給賞銀一百兩。這幾處的告示貼將出去,真正是:
搖動雲海瀛石中,軍民仕宦亂哄哄。街頭巷口人成隊,傳遍新聞內外通。富貴動心真不假,引出了,昆明縣裏一財翁。
話說雲南府昆明縣內,有一個富翁姓項名隆,字稱寶敘。娶妻洪氏已故幾年,還有幾房姬妾,共生四男三女。長男項祝華是正妻所生,捐補山東泰安州通判,已帶妻女赴任。長女次女亦皆正出,那長女已經出嫁,其次女尚在閨中。
芳名叫作項南金,正值嬌嬌十八春。生長綺羅豪富室,由來情性傲三分。已曾受過羅家聘,二八原思要畢姻。全副嫁妝多備下,尋得個,房頭他是孟家人。
話說項南金將及出閣,尋了一房僕婦,男子名喚侯五,婦人就做侯五嫂,是從孟府出來的。只因同伴中不和,時刻在夫人面前挑唇弄舌。小姐在家時,倒替她分解分解,說句公道言語。後來出去了,夫人漸漸聽信那班人的言語,十分不喜起來。
她一相辭出孟衙,雙身投到富翁家。初時見了南金女,侯五嫂,趨奉之中又帶誇。說像孟家賢小姐,一般齊整美豐華。
這個項南金原有幾分相像孟麗君的面貌,侯五嫂要奉承于她,就說到十分起來。南金聽了就把這句話放在心中。不期好事多磨折,緣爲那羅氏郎君,原已有病,父母要與他沖喜,所以到項處催親。
這邊性急備妝奩,只等良辰結好緣。哪曉一時兇信到,只因病重已歸泉。金龍沖散鴛鴦鳥,寶劍平分並蒂蓮。人既亡時還了聘,少不得,消停再配美姻緣。南金小姐芳心痛,珠淚凝腮掩玉顔。脂粉不施花不戴,立志要,縞衣素服守三年。待其心志成全了,那時節,再了終身在父專。員外自來多愛女,依她說話自熬煎。嬌娥爲此還無配,姻眷遲於二八間。五嫂也貪她處富,安心服侍女嬋娟。更其雅淡渾身素,只把天青月白穿。想那孟家孟小姐,就與那,南金在室每常談。
卻說侯五娘見南金淡裝守節,就對她道:想當初孟小姐初聞皇甫公子家中之變,也像小姐一般的,再不肯穿顔色衣裳。項南金聽了,就把孟麗君當了自家的知己,經日的盤問起孟家前後事情來。侯五嫂也頗識幾個字,就將奪袍以後的事情,連孟小姐的真容和詩句,都對南金講了。
項家嬌女聽其詳,灑淚長籲亦感傷。愛慕孟家賢小姐,時時吟誦這詩章。念其髻換烏紗處,自愧才疏難改裝。只待三年完願後,由從親命适才郎。項公還有諸男女,卻是俱皆出庶房。根腳表明談眼下,要提告示貼城廂。
話說雲南府這一張告示貼出,就有人傳到項翁耳內。這員外自家高興,騎著一匹高大青驢子,帶了四個清秀童子,出去遊戲觀瞧。
揚鞭入市喜滔滔,時值春天淑景饒。繞經桃花紅雨露,臨溪楊柳碧煙飄。閑遊走到繁華處,就向新張告示瞧。看到細詳心忽動,垂鞭無語皺眉梢。
呀且住,我想一個宦家的小姐,不出閨門,不知深淺,哪里走得來道路崎嘔?
這位千金孟麗君,多應已做異鄉魂。幾年毫不通消息,聖旨傳來亦在尋。此刻誰家生好女,要圖富貴得其名。到京就得夫人做,嫁了王親大府門。
啊唷,不錯呀!我家南金次女倒是可以冒名的。況且侯家說小姐的面貌竟是相同孟千金一般。
如此言來亦可商,其家之事亦知詳。冒名到得京都內,我女兒,就嫁東平忠孝王。只說麗君求借宿,曾爲師傅教諸郎。後來說破裙釵女,遂繼螟蛉在內房。上諭到滇難隱昧,故而進獻帝王邦。這般幾句言和語,正大光明有甚妨?忠孝王爺真顯貴,就在我,項家門內作東床。那時祝華爲通判,也可以,步步高升借彼光。細思起來充得去,回家快與女商量。項翁主意安排定,帶轉青驢急更忙。一到門前人接著,自家飛步繞廳廊。
話說項寶敘存了冒名的主意,一到家中,就走到小姐房內來。
只見面容脈脈然,托腮側坐綠窗前。兩名侍女東西立,獻茗添香書正閑。一見父來忙起接,輕籠斂袖半移蓮。項翁坐下殷勤說,與你商量密事端。我想嬌兒年已長,消停不久要成全。兩年過去何須守,也算心中大願完。今有巧逢機會在,共兒一講若是言。
啊,嬌兒,有一位玉葉金枝貴人,你要嫁他不要?
南金見語動芳心,粉面微紅問一聲。父有所商須直講,金枝玉葉是何人?項翁大喜慌忙述,始末根由細表明。連叫女兒如肯去,目今就得嫁王親。
啊女兒,那孟家的事情,你已是知道的了,怎麽問,怎麽答。再有不知的,盤詰盤詰侯五的媳婦兒,就明白了。如問我,只說三年前有個少年帶著一個書童,到我家來投宿。問他做什麽的,回說家下苦寒,托人薦館。我就留他教兒子念書。後來孩兒們看出形迹,每每七言八語。我去盤問起來,才吐出風聲,承認了是孟家小姐,那時候就叫她改了女裝,當作螟蛉繼女。今聞上諭到來,所以收留送到。
這般話說更何疑,必送轎兒上帝京。千歲夫人非小可,一生富貴與天齊。南金見說芳心動,素袖雙籠立起軀。
啊,爹爹,這等說來,送女兒去冒名也還容易。
侯家曾說我容形,與那位,孟府千金像一般。貌即同時充得去,只惟缺少婢榮蘭。南金方始言於此,忽見那,五嫂飛跑進裏邊。
話說侯五嫂在窗外聽得明白,如飛似地跑進房來道:小姐小姐,你若充了孟千金,真正像得權的了。項南金笑著道:侯家,我真個像麽?五嫂說:像!像!員外皺眉道:怎麽處?可惜了沒有榮蘭。侯五嫂看定一個女鬟,亂叫道:哪哪哪,老太爺,這裏秋素姐充不得麽?正有些像榮蘭的。項員外連聲道好,又囑咐秋素許多說話。
回身扯住女兒言,快快梳妝去見官。我去叫人相備轎,爲父的,送兒就入縣衙間。南金見說微微笑,手搭香幾叫父親。
呀,爹爹說得好笑,即叫女兒冒了孟家小姐,豈肯輕易到公堂?
父親你自到官衙,稟報了,孟府千金在我家。知縣必然親至此,那時候,孩兒廳上見於他。官門體統須當要,哪有個,擡到昆明縣裏衙?小姐言完笑微微,項翁鼓掌大聲誇。
啊唷,不錯呀!這就是個大家小姐的行爲了。我就去稟報,你快些打扮起來。
員外如飛出繡房,南金坐下自思量。奴家雖欲守三年,少不得,總要他處另適郎。再若重婚愚俗子,何如此日嫁親王。榮華富貴多休表,這一個千歲夫人就異常。
咳!我們這等人家,也不過嫁個豪富罷了,哪里還想到這些好處呀?
今日充將孟麗君,真稱平地步青雲。到都如若更無變,就共皇親結好姻。員外女兒通判妹,竟爲千歲一夫人。那時可謂光輝矣,比嫁羅家強萬分。
咳!只是冒孟千金的芳名,又僭了孟千金的大位,心內倒有些過意不去。
南金小姐爲嗟籲,即便擡身換件衣。月白布衫玄色罩,紫羅裙子帶雙飛。一邊重照菱花鏡,看了芳容也自奇。
咳!真正怪事,奴怎麽像起孟小姐來?
難道真容竟一般,她可無福我多緣。冒名奪卻夫人位,輾轉思來實不安。小姐于時房內坐,相同五嫂共言談。
話說項南金坐在房內面,向侯五嫂問明瞭孟家多少人口,並一個個的面貌。侯五嫂初時尚不肯說,南金拔下一枝嵌寶珠釵與她,方才一一實講。正言間,那些姨娘們也知風來問,亂哄哄鬧成一處。
不說南金說項翁,飛騎親到縣衙中。忙似箭,急如風,見了琴堂訴始終。知縣安爺心大悅,一聲命下不從容。
啊,外廂看轎,待本縣親自去請見孟家小姐。
階前答應喊聲高,知縣擡身就著袍。坐上一乘銀頂轎,大排執事走滔滔。青傘罩,彩旗飄,兩面銅鑼開道敲。來往之人各駭異,交頭接耳語還瞧。項翁員外多高興,打三鞭,隨著琴堂放馬跑。
話說安知縣一到項家廳前下轎,項寶敘忙請安爺坐下,自己入內來見女兒。
半晌忙忙出外雲,孟家小姐已臨廳。昆明知縣躬身立,只見屏門閃玉人。金線壓邊玄色襖,翠綺垂帶紫羅裙。嬌滴滴,兩腮紅泛桃花色;細彎彎,二眉青分柳葉痕。雅麗端莊兼緩款,看來正是大家人。後隨一個青衣婢,目秀眉青已長成。約略年華將二九,身材雄壯不輕盈。琴堂觀罷忙施禮,那小姐,雙袖微籠答禮深。見畢齊齊歸了座,安爺啓口孟千金。如何許久無音信?怎樣多時在項門?女扮男裝攜一婢,榮蘭她在哪方存?安爺恐有其中假,故此的,拔樹搜根要問明。哪曉南金知得細,了無慌促了無驚。花容佯作淒涼色,燕語虛爲慘切聲。問一句時回十句,說得來,咬釘嚼鐵萬分真。又將玉手拉秋素,道是榮蘭婢一名。知縣安爺心大悅,深深欠體叫千金。
啊唷,好極了,小縣立刻詳聞上憲,備轎馬送貴千金明日起身便了。南金道:多謝縣尊。安爺道:小姐說哪里話來?昆明縣當得伺候。
安爺道罷整烏紗,相別千金要回衙。員外項翁真快活,又驚又喜面添花。慌忙垂手當先道,望老爺,多叫婦人多叫車。有點裝奩陪小姐,要行攜帶進京華。昆明縣令稱知道,上轎鳴鑼出項家。員外送將離了舍,回身來看女嬌娃。
話說項寶敘轉身入內,只見衆姨娘都來看南金問話。侯五嫂亂叫道:老太爺,我夫妻是跟著小姐去的。員外道:這個自然,我還要跟送哩。於是項家十分忙亂,把前時預備的妝奩,一件件收拾起來。那些桌椅之類是攜帶不得的,只把金銀器皿,首飾衣裳,裝載了廿四個箱子。這項南金也曾讀過書史,無非能詩而不精。當下因恐到京時要考驗方學起來,便於應對。就收拾了一包袱的古詩書史,整備在途中轎內記覽記覽。
是晚諸姨設酒筵,餞行員外女嬋娟。紛紛打點多停當,只等來朝要出滇。按下南金家內事,且提縣主署中緣。難緩款,不遲延,立刻詳聞督撫前。
話說昆明縣詳聞了上司,那雲南的總督撫院立刻點了二十名精壯排軍,並著該縣整備轎馬,護送千歲夫人入京。
昆明知縣好匆忙,一到黎明便坐堂。先發五車臨項宅,又帶了,排軍二十送紅裝。自家坐轎門前候,整備著,千歲夫人上帝邦。項氏南金梳洗畢,渾身打扮作新妝。錦裝繡裹離香閣,翠繞珠圍到內堂。別了諸姨和弟妹,登軒立刻出門牆。昆明知縣垂袍袖,搶步當先把禮行。
啊,千歲夫人!小縣安朝爵侯送。呀,有勞台駕,請縣尊回衙。
知縣躬身退步行,排軍二十護夫人。霎時擡起紗圍轎,凜凜威風動了身。員外項翁貪富貴,不辭萬里赴帝京。將帶侯五雙夫婦,還有那,假冒榮蘭婢一名。行李五車跟在後,滔滔直上帝皇城。南金小姐多歡悅,轎內觀書記覽勤。看幾篇來翻幾頁,自家分解自家評。沿途山水爲題目,也做了,數首新詩覺道精。一路風光言不盡,逢州過縣有官迎。朝朝公館皆完備,處處人夫總現成。千歲夫人非小可,打得是,皇親府上大宮燈。南金真是心中喜,坐在那,寶轎之間只學文。弄月吟花多得意,題山詠水大開襟。雲南萬里途程遠,日落雞鳴曉夜行。漫題這邊虛小姐,且題那處假千金。飄雲正月去京都,立意天天趕旱程。只見那,時值初春動物華。各到處,麗閣佳人醉杏花。見幾處,繞屋小溪春小漲;見幾處,依山香徑夕陽斜。飄雲一路雖風顯,憂思相交意似麻。愁的是,真正麗君重出世。怕的是,冒名女子退回家。沿途好景無心看,萬慮千憂亦歎嗟。時值孟春交廿二,一行轎馬到京華。
陳端生:再生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