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呈妙計巧合師生
詩曰:自從消瘦減容光,楚雨巫山暗斷腸。獨宿空房淚如雨,誰憐情短與情長。
話說忠孝王已是十分有病,朝朝飲食少加,夜夜身子發熱,面貌比前消瘦,精神著實損傷。只因這幾日武憲王夫婦料理行聘,無暇顧及孩兒,他自己亦心中不念求生,末去告知父母。
因而展轉十餘天,竟未延醫看病端。夜夜發燒無氣力,朝朝減食損真元。精神恍惚多凶夢,步履伶仃只厭眠。怪淒淒,臉上退殘紅兩岸;愁脈脈,眉頭蹙損翠雙彎。這天越發顯沈重,沒奈何,坐在羅幃強整冠。意欲告親邀酈相,心中又,躊躇不決幾多番。
呀,且住,這酈老師不是好惹的,待我斟酌斟酌,再行未遲。
前回蘇母說其因,到底隱情未盡雲。不若遣人邀侍講,問一問,認親時節怎情形。舅兄如若分明說,我就曉,酈相何言與甚心。免得忙中疏檢點,又被他,無憑無證賴前情。王爺想罷躊躇定,隔帳低低叫一聲。
啊,人來,傳孤的曉諭:著一名家人,速即到相爺的府中,說我身子十分不好,自己難以登門,舅老爺如若有閑,請過舍來說句言語。
窗外諸仆應諾齊,一聲命下急如飛。家丁忙往龍圖府,不多時,回至宮前稟是非。
啓複小千歲得知,已往龍圖府相請過了。只因孟太夫人方是在床臥病,光景又像前番,舅老爺不得閒空,叫小人回來稟複。
王爺聽罷色淒然,岳母原來也不安。想必那天重氣壞,這番病又似前番。東平千歲長籲氣,隔著羅幃把命傳。啊家人再走遭,說小王爺著實病重,說一句要緊言詞。舅老爺到一到兒,立時請轉。家丁院內應聲高,隨即重行第二遭。忠孝王爺房裏等,遲延不至越心焦。少停隱隱雲牌響,伺候書僮稟事苗。
啓千歲千知,奉命的家人已與孟少爺一齊來了。
王爺聞報兩眉揚,立刻傳言請進房。國丈于時陪著入,靴聲震震進華堂。兩邊僮仆開簾幕,咳嗽齊同向裏行。武憲王爺隨後進,一見了,孩兒面貌大驚惶。
啊唷我的芝田兒,你怎麽消瘦得這般模樣?
爲因連朝不空閒,竟無問問與觀觀。只道兒,厭陪賓客佯推病;只道兒,氣塞胸懷偶廢餐。此刻一瞻驚壞我,如何病得這般顔?
咳,了不得了!既然病倒,你卻怎麽不教人告訴我?
爲父如知這信音,少不得,忙中也要請醫生。緣何寂寂無言語,病例身軀若此深。自己隱瞞也罷了,怎麽竟,那班僮仆亦裝昏。
啊唷,好生可恨!把那些伺候的奴才就該處死。怎麽小王爺有病毫不聲揚?
國丈于時駭又憐,朝靴頓頓皺眉尖。少年侍講擡頭看,一拱手,促步臨床亦慘然。
啊呀,賢妹丈!怎麽清減了好些,有什麽貴恙?
看君顔色大低微,還該請,明白岐黃著實醫。爲甚自家相擱久,這般輕視萬金軀。嘉齡言畢連連推,忠孝王爺色慘淒。
啊咳,舅兄來了,請坐請坐。恕不遠迎。咳!爹爹不須著忙,不肖兒死生有命。
王爺說著淚將來,背靠朱欄袖掩腮。國丈見言長歎息,嘉齡聞語也驚悲。齊齊坐在床前椅,小王親,飲過茶時問起來。
啊,舅兄,怎的岳母也欠安麽?可是哪一天著了氣惱?
侍講聞言一皺眉,應聲病起自朝回。君王偏護明堂相,我們是,有口難分但吃虧。家母何曾經過此,受了這,一番重責又加悲。如今終日床中臥,又像前遭病勢危。消瘦也同賢妹丈,總是那,朝寒夜勢緊追隨。
咳!總是心病須將心藥醫,教我也無法可處。
嘉齡說著蹙眉峰,忠孝王爺感慨同。短歎長籲將啓口,心傷腸斷又低容。愁脈脈,恨重重,半晌含悲叫舅兄。
啊,舅兄,我的病源與岳母一樣,也不須細言了。但是婚姻雖則難成,虛實須知明白。
前番蘇母口中雲,明明說,酈相其時已認親。事有憑來言有據,我方一本奏明廷。何期等得場間出,她卻又,變下容顔不肯承。
啊,舅兄,那時候尊師發怒,皇上生嗔,責了個門生戲師的罪名,叫我若何質證?
無可如何退出朝,倒去了,跪門請罪兩三遭。師生修好非容易,再不敢,複惹災殃招禍苗。今看岳母朝內奏,我卻又,疑疑惑惑動蹊蹺。心大亂,意難抛,病到深沈日夜燒。實在萬分情急了,專人來把舅兄邀。
啊,侍講公,你是知道的,那一天酈相認親,到底是怎樣光景?
望乞今朝說一番,莫嫌瑣屑莫嫌煩。從頭至尾端詳講,自始至終仔細言。說說她,未認之前何等狀;說說她,相親以後怎生緣。般般直訴無妨礙,就便是,罵我言詞也勿瞞。忠孝王爺言到此,忍不住,慘然雙淚落胸前。嘉齡侍講心傷感,他就把,交椅移移近帳邊。
話說孟嘉齡見忠孝王這般相問,就坐近紅羅帳前,細細地向他告訴。
侍講嘉齡坐近床,從頭至尾告端詳。述於將認萱堂處,歎口氣,一蹙眉尖意痛傷。
咳!其實有哪些不是舍妹?她無非留戀功名罷了。
其時家母暈在床,大衆喧呼灌滾湯。他卻立住未出去,看見了,萱堂昏絕好生慌。眉慘澹,面淒涼,光景情形苦莫當。聽著合門呼不省,意只將,自身進步叫爹娘。
咳!她在那時候,捧抱住了家慈,叫得好生親熱。
兩袖分得衆等開,相呼相喚甚悲哀。縱然情景裝成苦,難道說,眼淚都能假得來?
咳!這也罷了,並且見了小兒,十分歡愛。
抱起魁郎坐體旁,拉著手,左觀右看極稱揚。般般情景都非假,哪里是,要救人時冒認娘?若說有何相怪處,她說你,已經宜室娶妻房。既然郡主成婚了,我卻何須再嫁將。兼恐誤了梁小姐,更難抛撇繼爹娘。因而種種無其奈,又犯著,剝剮還輕罪四樁。只爲母親埋怨彼,這是她,認娘以後告萱堂。
咳唷!本是千真萬真的事,哪曉她會這般抵賴?
君前推得一些無,朝廷又,著實偏心護保和。曉諭滿班文共武,不許人,亂談酈相起風波。既蒙聖旨嚴如此,叫我們,怎亦真來怎亦訛?
啊唷,真真愁絕!偏偏的家母又痛起來,終日裏廢寢忘食,乍寒作熱,雖則口口聲聲說:我也不要這個女兒了!卻又時時刻刻地想她。
叫我真真沒了法,心神潦倒意徨。請將別者醫生到,家母反,不叫診視毋下方。湯藥煎成重潑去,總要我,親身再往懇明堂。
啊賢妹丈,你想,她如何再肯來觀?
前次疏防墮計中,她這番,如何再肯入牢籠。料然就去必難請,我只得,苦勸家慈暫放胸。
咳!真真無法,這總是皇上偏心,我們也不敢相認。
侍講言完一挺冠,手敲著,泥金紙扇蹙眉尖。王爺聽罷其中細,點點頭,閉目沈思半晌言。
啊,舅兄,如此說來,酈保和是令妹無疑了。我如今有個主意:
賤恙深沈現在凶,真正是,也和岳母一般同。夜多惡夢心神亂,日減常食氣力空。前幾天,勉強也還臨地下。這幾日,伶仃只好臥床中。欲思借此身軀痛,心想要,親去相邀酈宰公。她若果然真令妹,見了我,這般狼狽必更容。如其露出淒涼色,就可以,斟酌而行兩夾攻。
啊,舅兄呀,酈保和若然有些感動,我們就可以酌量而行了。
家姊叨恩事帝皇,可爲內助可相幫。如其看得分明瞭,我這裏,要請中宮做主張。姐弟之情焉不念,自然竭力在昭陽。那時內外相通卻,也何愁,天子偏心愛護將。此計未知行得否?請兄高見共商量。嘉齡聽罷王爺語,立起身來喜氣揚。
啊唷,好極了!這有何不可?依我的主意,再作弄作弄她。
蘇家娘子在尊門,用計何妨著此人。請到明堂來看病,先叫她,套房隱躲暗窺形。見其有動淒然色,走出來,不用遲疑竟認真。酈相若然是舍妹,那時候,必加悲感必然驚。
啊,妹丈!你可囑咐蘇家娘子,到那執住她的時節,須要向她說,家慈怎生思想,怎生病凶,有藥不肯嘗,有醫不肯看。
她聞母病見夫危,少不得,鐵石心腸也傷悲。一感情動應露色,或者其,自家承認是蛾眉。總然當下伊不認,妹丈處,竟奏中宮國母幃。
啊小君侯,你有了皇后相助,還怕什麽皇上心偏?再則酈明堂耳聞慈母垂危,目見丈夫臥病,她也情願認親了。
中宮皇后一幫扶,天子必,重又嚴加問保和。酈相那時情願認,決然服罪不推託。這條妙策真奇算,太親翁,竟去相邀看妹夫。侍講言完心大喜,忠孝王,亦欲展笑靠床呼。
啊唷!啊唷!今得舅兄這番指示,越發可行了。
千歲其時略略歡,亭山國丈也稱然。嘉齡于時忙辭別,武憲王,送出多才侍講官。上轎匆匆歸去了,他只因,慈親有病意如煎。這邊國丈回宮去,跌著腳,就向王妃尹氏言。
啊,賢妃,了不得了!這幾天你我忙中無暇,竟不得看看孩兒。
哪曉芝田病在宮,大加消瘦減形容。神虛氣弱聲俱短,恨重愁多勢已凶。我若早知他這樣,少不得,請醫看顧在忙中。皇親相訴還無畢,太妃就,促步如飛往後宮。國丈亭山同著走,蘇家娘子亦相從。曲穿小道花蔭下,斜轉回廊樹影中。一到掀簾齊入內,都在那,床前問候亂哄哄。
話說尹氏王妃一到靈鳳宮中,看見了忠孝王這般病重,又是吃驚,又是憐惜。
王妃時下好心疼,又是憐來又是驚。飛步金蓮臨臥帳,半彎玉體抱親生。摩粉面,貼朱唇,慘慘淒淒叫一聲。
啊唷,親兒啊,你何若這般氣惱。
父勸娘言總不聽,如今病得這般危。消氣色,減容輝,行動艱難坐在幃。既是身子狼狽了,爲什麽,不通父母請醫窺?
啊唷了不得了,又是這麽發燒!
有何病症快些言,教爹爹,立刻傳醫好就觀。金玉之身如一失,你可有,三兄四弟奉椿萱?
啊呀,芝田呀,你母親真疼殺了!
王妃抱著小親生,我的嬌兒叫得傷。玉手輕摩官額上,朱唇平貼粉腮旁。容慘澹,意悽惶,秋水將垂淚兩行。蘇母一觀心亦駭,忙著向,紅羅帳內問安康。
呀!小王爺怎麽這般清減?覺得有什麽欠安?
千歲還該早早雲,這邊也好請醫生。緣何自己相耽誤,把這樣,金玉之身看得輕。面貌十分消瘦了,怎不教,太妃眼見不心疼?蘇家娘子同相問,小王爺,短歎長籲叫母親。
咳,罷了!母親也不必著急。
孩兒早說亦徒勞,只好是,聽命由天怎計較。心病須得心藥治,太醫哪曉我根苗。此時有個商量法,生死亦,但看今番這一遭。千歲言還長歎氣,就把那,所圖之事告劬勞。回眸又囑蘇娘子,這王爺,怯怯聲音氣不高。
啊蘇岳母,你們孟少老爺說,待等酈相到來看病,叫你預先躲在套房。
看她情景像淒涼,自然是,真個千金無話雲。不用遲疑爾竟認,拉住她,就叫小姐訴衷情。
啊,蘇岳母,你可對她說:孟太夫人自從朝回之後,又氣壞了。如今臥病在床,已像前番光景。有醫不肯看,有藥不肯嘗。小姐若再絕情,就怕太夫人性命難保。
也替我,說句衷腸肺腑言。就是這,花誥虛設都可講;就是這,正房獨宿盡堪談。表白孤,三年守義恩情切;表白孤,一旦憂煎疾病纏。勸得她心搖動了,或者能,樂昌破鏡再重圓。
咳!蘇岳母呀,你須要著實幫襯著,我才得好。
酈相如其一認親,孤與那,孟家岳母兩安寧。若然竟不成全了,我的這,性命難留只恐傾。此事特要蘇母做,須當要,斟斟酌酌認千金。王爺言訖其中故。
啊小王爺,妾身知道了。這些話何須囑咐?
待等臨期躲套房,就在這,湘簾之內窺端詳。這些言語無煩囑,我自然,說轉千金一片腸。忠孝王爺連道好,回頭便叫太娘娘。
啊母親,此刻就去相請老師罷。
王妃見說略寬輕,皺皺眉頭道且挨。今日天陰雷已響,烏雲四面不吹開。适才習習涼風起,據我看,必有傾盆大雨來。且待有些晴爽意,再去請,保和學士小三台。
啊,孩兒呀,我想你獨自在宮,十分不便。
好時體健尚無妨,今又懨懨病在床。日內也還僮仆衆,到夜來,有誰送水與煎湯?九間宮室難孤宿,可要個,知己親人伴伴房?若像這般由著你,叫娘怎樣放心腸?王爺見說容淒慘,歎口氣,搖首連聲道不妨。
啊,母親,這個不妨,孩兒孤宿已慣。
雖然病重已連朝,至於這,送水泡湯倒不消。宮室九間孤宿慣,母親放意莫心焦。
咳!娘說是可要個知己親人陪伴,這知己親人大約就是東官媳婦了,此事如何使得?
孩兒果若要她陪,倒不如,搬進宮中共了幃。分處尚然人未信,我還肯,病中頓變日常爲。
咳!母親呀,孩兒是英雄豪傑,難道還怕鬼不成?
當年救父戰朝鮮,萬里長風泊海船。若到夜深三二鼓,那些個,征魂痛泣聚成團。星愁月慘隨波泛,鬼哭神號遍岸喧。見這秉燭觀戰策,也不用,帳前護衛一軍官。如今安處家庭內,更何消,知己親人相伴眠?千歲說完微展笑,太王妃,默然低頭又開言。
啊孩兒,你不過爲恐中外猜疑,所以甘心獨處。
你雖情願守空房,卻叫我,愛子之心怎放腸?哪有病人無做伴,也不消,夜來送水與煎湯?
咳!癡兒呀,不要說你是一個皇親的獨子,帝後的同胞,就是貧民小戶的兒男,也還要加許多的愛惜。
何況嬌兒金玉軀,哪有個,病中狼狽沒人觀。既然不要東宮媳,撥幾名,僕婦前來可肯依?尹氏太妃言未畢,小王爺,微微冷笑一聲呼。
咳!母親,又來了。孩兒不要女人服侍。
尹氏王妃啐了聲,低頭只得又沈吟,想出家中一個人。
咳!芝田呀,你這不要那不要,難道由你獨自一個病在靈鳳宮不成?
我想家人老呂忠,他到卻,小心誠實性從容。不如去叫伊來伴,相呼相喚也可同。若說竟由兒獨宿,這個是,實難放膽與寬胸。太妃言語猶未畢,小王爺,應諾連連道謹從。
啊母親,叫呂忠來相伴孩兒麽?好好好,謹遵慈命。
當年逃難出江陵,我合他,同睡同行叔侄稱。今日叫他來作伴,真正是,多時疏闊又相親。太妃見說桃腮笑,倒罵了,懵懂癡兒三兩聲。
咳,真正可笑!這麽執性的冤家,倒不要青春妻子相陪,情願叫年老家人相伴。
王妃說著笑還嗔,蘇娘子,在側聽言倒不寧。暗叫幾聲賢小姐,真正是,狠心負了這皇親。于時同在房間坐,忽然那,雷緊風狂電更明。
話說房內正言之際,忽然問催雨的雷聲一陣緊似一陣。太妃立起來道:我說要下雨了。孩兒,你可自家保重,我就去吩咐叫呂忠進來。
王妃言訖帶妻涼,把手攜攜要出房。國丈臨床重扶慰,孩兒你,放開愁悶勿悲傷。今日不請明朝請,這件事,依計行來容易商。忠孝王爺連聲諾,支援著,微微擡體送爹娘。蘇娘奶奶相同出,太妃就,吩咐傳言到外廂。
話說尹氏太妃到舞彩宮中坐下,就把呂忠喚將進來,吩咐他小心服侍,著意相陪。快叫僕婦們送進鮮粥小菜,整備著應用充饑。
呂忠奉命應連聲,搬進深宮靈鳳門。枕席俱皆鋪在內,正是那,炎炎天氣好安身。于時收拾都已畢,立到床前候主人。相勸用些京米粥,又獻上,濃煎頭湯半杯參。王爺斜挂羅幃坐,眼看家丁叫一聲。
啊呂忠,你自坐著便了,不必拘拘主仆。
當年可記共逃災,叔侄稱呼叫過來。今日不妨陪著坐,我病中,且將主仆禮丟開。家丁見說稱不敢,奉命相陪站也該。千歲若提當日事,真正折死老奴才。呂忠正與王爺說,只聽那,電閃雷雨已催來。好利害呀!白電如銀射綠窗,雷聲響處震華堂。催花劈樹風頭勁,王爺一聽愁悶添。老家人,下闥關門著了忙。
呵唷好生大雨!小千歲下了板闥罷?
千歲床中應一聲,呂忠下闥就關門。于時落到黃昏後,幾陣雷催幾陣傾。老仆自家食過飯,又溫米粥奉皇親。排小菜,秉高燈,雙捧金杯奉主人。忠孝王爺心氣悶,真個是,百憂如草雨中生。難舉箸,厭沾唇,把粥推開不要吞。吩咐呂忠收過去,你們各自快安身。
話說忠孝王不餐晚粥,吩咐書僮各人去睡,叫呂忠關好房門。這老人家轉身進來,又在床前陪伴。
王爺看著倒添煩,幾次相催不肯眠。年紀老來偏又倦,朦朧著,一雙睡眼靠床前。難伺候,強遲延,二目慵睜只是翻。千歲病中容易怒,突然高叫拍床沿。
呀!呂忠快去睡麽!
叫你安身你不聽,此時倦得這般形。無用伴,快些行,獨坐床中我倒寧。老仆聞呼驚又跳,慌忙剪燭展鋪陳。忙下帳,就停燈,垂手輕輕稟一聲:
啊,小千歲,老奴去睡了。若要湯水,可呼喚一聲。
呂忠言訖出幃房,竟自和衣去睡將。人靜越聞風雨急,悶壞了,紅羅帳裏病親王。
話說這位小王爺打發呂忠去睡了,自己卻背靠床欄,坐在紅羅帳內,聽了那打窗的夜雨,看了這隔帳的疏燈,真個是恨滿一懷,愁添萬斛。
王爺獨坐好無聊,隱隱遙聞二鼓敲。隔帳殘燈寒寂寂,灑窗夜雨冷瀟瀟。愁心展轉原宜靜,病體支離又怕宵。背靠床欄籲口氣,他的那,胸中疑慮萬千遭。
啊唷,真真愁絕!方要請他看病,老天又下起雨來。
此刻瀟瀟尚未停,多應夜雨是連陰。明朝如真無晴意,卻教我,怎樣相邀酈大人?
咳!如此事不湊巧,看起來這番謀望又不能遂心的了。
九重天子有偏腸,哪里許,胞姐宮中做主張?如若朝廷拿定法,我就去,懇求皇后也難幫。
呀,正是,爲什麽當今聖主,似這等愛護明堂?
一個君來一個臣,有何義重與情深?見了他,春風滿面無非笑;見了他,喜氣盈眉再不嗔。口口聲聲呼相國,時時刻刻叫先生。君臣就使心投合,也沒有,如此相憐如此親。
啊唷且住!看那朝廷的光景,莫非與酈明堂有什麽不妙的勾當麽?
細細參詳大可疑,皇宮內閣是通衢。只須夜宿在衙門,元天子,出入從容哪個疑。
啊呀,不錯了!若趁酈明堂宿閣之時,也可以召他進宮,也可以自家出外,真正是極機密極穩便的事情了。就使還有守節的心腸,只用皇上威嚇幾句道:你若不肯順從君命,朕就斷送你的性命,削除爾的官銜,還是願生還是願死!
這般幾句狠言詞,不怕明堂不順之。留戀功名貪性命,定然一旦失操持。初起時,強依強順應非願;次後來,相愛相親竟可知。故此君臣同一路,反責我,誑于皇上戲于師。內中如若無其事,爲什麽,天子存心這等私?
啊唷,是呀!畢竟朝廷幹礙著是我的原聘,雖有意而不敢收納進宮。所以一聞質證明堂,竟這般偏聽而大怒。
就裏多應是恁般,因而天子一心偏。那人故亦惟推賴,絕親情,戀著朝廷戀著官。如若麗君真至此,少華竟,片心空守舊姻緣。
咳!孟麗君呀孟麗君!難道你一個蓋世的聰明女子,倒做出這些事來?
孤家爲你是如何,一片真心做義夫。平日不親紅粉女,病中還用老家奴。你如果有虧心處,反倒是,孤未忘卿卿負孤。
咳!麗君個原聘呀,你若爲娶了劉燕玉寒心,這倒孤家不怪。
原是高堂錯主張,使兒做了薄情郎。既然已娶仇家女,難怪芳卿冷了腸。岳母雖曾相表白,你心中,如何肯信不同房?若言此事吾家過,惟恐你,一念癡迷爲帝王。
咳!我不知朝廷何意,酈相何心。
願天明日散陰雲,也教我,謀遂心來事稱心。再若幾朝長腳雨,孤只好,一條性命悶中傾。王爺想到情深處,意亂神飛更不寧。直坐到,燭吐雙花搖欲墮;直坐到,雨分千點滴難存。直坐到,夜深又發周身熱;直坐到,虛火潛騰兩頰紅。冷清清,只影孤形嗟薄命;愁脈脈,長籲短歎盼天明。淒慘慘,巫山夢斷鴛鴦枕;恨沈沈,楚水魂消不入衾。忠孝王爺多懊悶,這一宵,病軀潦倒更難禁。不知請得明堂否,且待那,十五卷中再細雲。織錦天機聊按下,生花彩筆暫停停。才聽那,連朝爆竹除殘臘;又見這,遍野燃燈迎早春。真個是,錦繡妝成牟子國;真個是,笙歌搖動望仙門。今完一本元宵後,且等我,點筆裁剪取次成。要識後文何所事,再將十五表分明。
陳端生:再生緣 >
第十五卷
第五十七回 忠孝王延師診脈
詩曰:天教繡閣出奇才,年少風流拜相台。琴瑟無心偕伉儷,衣冠有志報涓埃。
豈因富貴傾貞節,卻仗聰明避俗猜。他日複還真面貌,簫聲吹上鳳凰台。
孟春二十動韶華,天氣晴明景物佳。麗日融融冰解凍,和風拂拂柳抽芽。初聞隔戶啼嬌鳥,末見當窗放杏花。踏月行歌停綺陌,觀燈遊女散香車。畫梁間,一雙紫燕營春壘;書架上,幾個新蠅點碧紗。淑景澄鮮臨眼媚,詩情美滿入懷佳。揮采筆,重編後話有清興;展瑤箋,再續前文布綺霞。就猶如,仙女機絲織上錦;就猶如,江生五色夢中花。詞終十四今朝接,提起王親一少華。
話說忠孝王嗟籲了一夜,直至五鼓敲殘,方始朦朧睡去。
王爺坐到五更天,側臥鴛衾方始眠。一覺醒來雞唱早,忙挑羅帳起身觀。看了看,晴天有色臨雕檻。聽了聽,雨過無聲滴畫簷。千歲時間心大悅,手加粉頭謝皇天。
啊唷,謝天的保佑,今日晴了。
忠孝王爺意內忻,于時叫起老家丁。開臥宇,啓堂門,放入書僮一衆人。灑掃烹茶齊伺候,請好問安共趨迎。王爺勉強支援坐,淨了面,扣頂烏紗軟翅中。腹飽不食雙碗粥,口幹惟飲一杯茗。就差僮仆臨前面,打聽著,武憲王爺起未曾。自己在床呆等候,只管叫,呂忠出外看晴陰。不期辰末天已霽,亮堂堂,赤日如盆破曉雲。卻當十分心喜悅,早觀國丈太妃臨。呼愛子,喚親生,共問宵來可略寧。這一邊,撚手愁言燒未退;那一邊,偎腮猶覺熱將停。王爺他,強打精神應了聲。
呀!又要爹爹母親來看,孩兒是不過如此。
胸滿難舒粥未吞,宵來發熱更加增。今朝且喜天晴了,爹爹可,早飯完時走一場。武憲王爺稱曉得,我自然,拖泥帶水請明堂。休性急,莫心忙,雨過天晴事可商。千歲見言忙應諾,含歡複又問端詳。
啊,爹爹,那酈老師若然不肯前來,爹爹便怎麽呢?
國丈聞聽笑兩聲,爲父的,自然必要請他臨。老師即便相推卻,我說你,命在垂危病已深。一則懇求天子救,二要來,瞻回金面死甘心。如此淒涼酸楚語,不怕明堂不到門。忠孝王爺聞父說,喜孜孜,春風大展兩眉痕。
啊呀,妙呀!爹爹所言極是,總要說得利害便了。
國丈連稱你放懷,少不得,這回務必請他來。于時同了王妃出,舞彩宮,略略消停膳已排。
話說武憲王用過早膳,傳令外廂伺侯隨行人役,不許揚言看病一端。然後冠帶整齊,乘了朱輪輦直來梁府。
國丈于時出府門,黃羅飄動彩亭中。人影衆,馬蹄鳴,後擁前呼一路行。出了外廂營外口,車溝竟有尺餘深。泥亂濺,水俱存,似澗如溪路不平。輦下朱輪均陷住,只急得,駕車使,渾身大汗濕淋淋。王親知道難行走,叫過跟隨左右人。
啊,來人過來,既是坐輦難行,快與孤家換馬。
親隨一聽應聲高,忙帶龍駒向上跑。國丈擡身離了輦,腳踏上,葵花實登坐鞍鞽。玉鞭一擺朱輪退,走馬要將酈相邀。也不顧,溝水半淹飛虎轡;也不顧,污泥亂濺繡龍袍。難說苦,不辭勞,竟自匆匆到相寮。
話說武憲王到得梁府,已自濺濕了兩袍幅的街泥。一面遞鞭下馬,一面就問司閽:啊門上的官兒,酈相爺在府麽?那門官打了單膝兒回道:不在家,相爺一早就向閣中去了。武憲王皺著眉說道:孤家有一句話要與相爺面言,不期尚未出閣。既如此,在廳上坐等回來罷。
國丈言完下馬來,就叫那,門官引過進高階。大廳坐在金交椅,飲了杯,嫩葉芽茶候轉來。左盼右瞻交未刻,,鑼聲幾響震官街。好顯耀呀!悠悠喝道近階前,職事分開在下軒。早聽得,踏地朝靴聲振振,迎風玉佩韻珊珊。儀門步入明堂相,跪倒了,紗帽官兒十二員。這一班,衣袖雙垂忙進禮;那一班,低頭三叩就行參。真肅靜,果森嚴,頓首完時合口言。
啓相爺得知:有武憲王爺午刻到此,在大廳上坐等相爺回來。說有一句言語,要對相爺面講。
少年元宰一聞聽,皺著眉尖應了聲。蟒袖飛揚登甫道,朝靴促步上高廳。忙拱手,急躬身,面帶春風啓口雲:
啊唷唷,真正了不得!怎麽老王親相待多時了?得罪得罪,失迎失迎。
家岳今朝在閣門,偏偏捨下竟無人。真得罪,失相迎,怠慢王親武憲君。酈君言完先作禮,老國丈,忙忙接住應連聲。
呀,正是,老夫在此專候。酈大人朝罷了麽?
國丈于時即正冠,深深施禮問寒喧。明堂禮罷忙推坐,一拱手,不等開聲先就言。
啊,老國丈,這幾日可是貴忙麽?
朝廷欽命畢姻緣,王親府,喜事重重定不閑。國丈今朝因甚空,倒在我,寒家坐至未牌天。
啊,武憲公,不知小君侯的花燭佳期定于何日?
下官知道好登堂,賀賀喜,花燭筵中擾幾觴。昨日偏偏天又雨,竟未曾,差人到府問端詳。
咳!街道淋漓,怎麽又要王親屈駕。
此刻多應跨馬來,袍服上,斑斑儘是濕塵埃。不知光降因何故,老王親,見教之言請示來。酈相言完微欠體,武憲王,忙忙起立告三台。
啊酈大人,老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要冒瀆大人的台座,未知保和公用午膳未曾?
明堂聽說暗疑心,欠欠身子道已吞。武憲王爺忙出座,呵腰舉手作殷勤。眉慘澹,色淒清,滿面愁容叫一聲。
呵,保和公,今日老夫特來拜求。
只因聖上限婚期,一月中,不許遲來不許疑。君命一嚴來得緊,小兒竟,急成大病在身軀。
咳!保和君,你門生只爲岳家未曾相認,情知是假冒的元配了,所以他萬分不欲完姻,惟思守義。
無奈聖旨不能違,一月之中命娶歸。心內又愁兼又苦,十餘天,忘食廢飲在宮中。房不出,客難陪,日夜燒來病已危。昨日老夫來看看,他竟是,懨懨一息死將垂。
啊,大人,那時老夫著實埋怨他何不早言。小兒倒說:爹爹也不須著忙,不肖兒死生有命。
觀他病情與容顔,要起床時多半難。相國大人知道我,老夫是,平生只此一兒男。他如有甚差池處,皇甫門中絕了傳。
咳,大人喲!爲今之計,老夫也只得著急醫他。
心中想想沒高明,太醫院,雖習岐黃恐未精。如若請來觀錯了,倒豈非,輕輕斷送你門生。因面斗膽來潭府,老夫是,情急無何懇大人。
咳!老夫久聞相國的大名,中外有扁鵲盧醫之比。
朝中哪個不傳言?大人是,醫理精明手段高。妙藥治痊王太后,神丹救好貴同僚。其餘還有人無數,都仗著,相國臨觀命得逃。今日小兒半至死,特地來,親身拜請去瞧瞧。
阿,大人呀,我也不敢竟說了拜求看病,只請相國去觀一觀小兒的氣色,還是能愈呢不能的了。若有救時,這個要求大人看師生的情分,下一個起死回生的神方。若無救時,只得聽天由命罷了。
國丈言完呵著腰,止不住,淚珠幾點濕龍袍。明堂一聽王親話,暗地裏,鐵石心肝搖幾搖。
呀,有這等事?難道那芝田果然一時這等病重?
算來不過十餘天,怎麽竟,一病身軀就要捐?這句言詞難以信,莫非是,此來又有巧機關?休懵懂,勿愚頑,回復他們倒萬全。一時間,元宰心中拿主意。就把那,眉頭一皺起身言。
呀,原來如此。這是小君侯著實癡呆了
雲南獻到那裙釵,明放著,孟府千金豈冒來。既是限期相迫近,就該依旨好和諧。真懵懂,實癡呆,有甚疑心有甚猜。
咳!這是什麽要緊?倒想壞了金玉之體。
國丈原來請下官,然而我,何曾熟習與深嫻?醫太后,治同年,那也無非碰偶然。若當盧醫和扁鵲,真正有,空名浮譽大虛傳。況兼獨養王親子,我豈敢,放膽而來治病端。
啊,武憲君侯呀,再者我受過了一番連累,如今不做醫生的了。
前回去看孟夫人,被他們,無故無緣認起親。好戲之中呼了母,誰知弄假反成真。令公郎,當朝上本稱元配;孟太太,對駕揚言是麗君。你也疑來我與疑,竟弄得,這樁事件未分明。真可笑,又堪嗔,追悔都因看病成。從此下官抛棄了,再不去,開方診脈做醫生。
啊,老王親,得罪了。下官已燒毀醫書,再不去行醫了。
明堂言訖半含嗔,按一按,頭上烏紗笑幾聲。武憲王爺心煩悶,拱著手,深深欠體又陳情。
啊,大人,這原是屈駕,本不該相請臨觀。但是小兒說:我已垂危將絕,所恨者竟未曾補報恩師。
不虧夫子奏君王,怎能得,救父回朝大顯揚。今日是,德重如山嗟未報,恩深似海竟何償。今朝病到垂危際,我還要,見見尊師死也甘。故而老夫來拜懇,求夫人,相憐衰老苦衷腸。若然不肯輕勞駕,我只得,就在台前跪請行。國丈完言將屈膝,感動了,風流元宰酈明堂。心展轉,意思量,如此看來非假裝。
啊,且住,這是芝田真病了。
道得言詞真可憐,竟說是,見師一面死心安。真痛切,實悲酸,就裏多應病已難。到此萬分無奈地,不得已,王親府內去觀觀。
咳,芝田呀芝田!你何苦一心爲我?
明堂時下暗淒然,故意地,一壁沈吟一壁攙。拉著王親稱不敢,既如此,下官只得且從權。
呀,也罷。既是老國丈親來相請,小君侯身體不安,我也說不得,就此走一遭。
明堂言訖按烏紗,國丈聞言喜又加。欠體深深袍著地,含歡疊疊面添花。少年元宰難相卻。一回頭,就叫旁邊衆管家。
啊,家人們傳話,就此同行。
一聲命下應齊齊,次第傳言快似飛。酈相爺,赫赫巍巍登大轎。武憲王,欣欣喜喜上飛騎。穿巷陌,過街坊,喝道齊齊左右擠。轎馬並行無片刻,早見了,紅牆碧瓦聳清虛。
話說武憲王請了酈相,喜孜孜轎馬同行。走不多時,早望見自家府第。
國丈含歡暗忖量,必須要,先差人去報端詳。突然一到無防備,蘇娘子,忙亂之中怎樣藏?武憲王爺思想罷,他就把,玉鞭一擺帶絲繮。
啊,家人過來,你加一鞭先去道知。
親隨伏體就高聲,一騎馬,大撒飛蹄往內跑。闖進高轅忙跳下,當當當,雲牌三扣震霄雲。
話說這一名家人擊雲板傳報,那太妃正與劉郡主一同去宮等侯。
聞聽請到酈明堂,立起身來著了忙。亂叫亂呼蘇奶奶,親母你,快些準備快些忙。
啊蘇親母,酈丞相已經請到,你還不快快躲在套房。
太妃言著就當先,娘子匆匆隨後邊。性急偏偏裙絆凳,心慌巧巧袖兜簾。齊款步,共移蓮,抱著愁來帶著歡。節孝夫人隨熱鬧,說聲我也去觀觀。好忙呀!大衆齊行湊更挨,曲身同到後邊來。太娘娘,心忙不斂鸞綃袖;劉郡主,意亂飛行鳳步開。娘子又悲還又喜;打點著,怎生怎樣訴情懷。衆人趕過頭層院,亂哄哄,都進深宮靈鳳來。
話說太妃聽稟報酈相爺來了,倒把忠孝王吃了一唬。
欠體慌忙叫母親,是怎的,這樣忙亂一齊驚?因甚事,爲何情,莫不明堂夫子臨?尹氏應聲已請到,苦壞了,孤幃守義小親生。
啊呀,我那酈老師公然也來了,謝天謝地。
蘇家岳母聽孤言,你可藏於裏套間。初見進來權且慢,我還有,衷腸要與老師談。待其打動傷心色,蘇母你,依計而行再上前。
呀,那些奴才們不知哪里去了?也須擡張小案近床,取部書來襯手。
王爺說著略舒懷,又帶春風又帶哀。娘子連聲稱曉得,轉過了,如花似玉女裙釵。
啊,蘇奶奶,這張小桌兒沒甚重,奴與你擡擡罷。
郡主言完走至旁,蘇家娘子就相幫。多姣含笑呼聲起,輕輕地,移動沈香案一張。鳳履緩行蓮瓣穩,鸞綃微卷筍尖長。于時揭起紅羅帳,轉秋波,又問多情忠孝王。
啊,殿下說的是外房架上的兵書罷?
千歲含歡叫一聲,頑奴不侍有勞卿。夫人遂取兵書進,放在了,小案之中立定身。娘子忙言抹著案,倒只怕,保和酈相這時臨。太妃點頭掀簾入,郡主抽身過檻行。更及後隨蘇奶奶,亂哄哄,大家都到里間門。
話說靈鳳宮二間一統的中堂,左右三間的臥室。那忠孝王就安歇在東邊第二間內,太妃等就躲在內間的套房。
這天卻值雨初晴,板闥遮窗晝若昏。外面卻皆除去了,只有那,里間房屋黑沈沈。暗中易見明中者,明處難看暗處人。故此偷窺多穩便,又挂著,湘簾一卷可遮身。于時整備俱完畢,專等明堂酈大人。慢表這邊相候事,且說那,少年元宰與王親。
話說武憲王望見家門,就令親隨通報。然後自己當先一步,隨馬直入中轅。
國丈飛騎先進轅,龍袍一展下雕鞍。抛錦轡,遞絲繮,吩咐家人接上前。
喂!大小家人聽者:今因小千歲病重,特請酈相爺看病,那邊大人的官轎來了,快快上前跪接。
一聲命下不遲挨,大小家人擁出街。亂亂哄哄多少個,齊齊整整兩三排。垂手立,並肩排,望見魚軒跪下來。前邊是,門上虞侯並總管;後邊是,汛軍甲士與旗牌。合班叩倒通街外,一口同稱叫相台。
啊,酈相爺在上,小的們奉大王爺之命,在轅門外跪接相爺。
保和學士早觀瞧,笑展春風柳葉梢。擡起腳來靴一頓,住了轎,微微欠體道何消。
呀,快快起來!這個何消多禮。
一呼百喏衆齊應,立起來,雁翅分開讓路行。金頂魚軒重又起,黃羅蓋,團團飄進正轅行。亭山國丈忙迎住,搶步當先叫大人。
咳!有屈相台了,老夫與大人挽轎。
國丈言完閃在旁,手搭著,朱紅轎扛進門牆。少年元宰忙擡體,把袖連聲道怎當。
呀,豈敢豈敢。人夫們住轎,哪有個得罪王親。
酈相忙忙就住轎,跳下來,欠身連道我何安。亭山國丈稱當得,大人的,敕授洪恩報未完。今日屈尊台駕至,理應挽轎進中轅。
啊,酈大人,老夫引道了。
國丈言完先就行,明堂隨後入儀門。腰邊玉佩鏘鏘響,足下朝靴振振聲。不上銀鑾從側走,越過了,紅榴翠竹幾多層。擡頭已見東書院,酈相國,回轉頭來問一聲:
呀,這不是小君侯的書齋呀!莫非錯走了?
武憲王爺曲曲腰,應聲這是小書寮。芝田他在宮中病,還得要,相國恩師進去瞧。年少三公聞此語,停了步,心頭大駭急推敲。
呀,這不便。下官又非至戚,如何進得宮中的?
何妨請出外邊來,好待我,仔細觀觀病內詳。若如竟從宮裏進,使下官,有違理法罪難當。明堂言訖躬身退,武憲王,一口長籲道不妨。
咳!酈大人,你是小兒的夫子,這個何妨?
芝田如若可抽身,他倒親來懇大人。委實萬分難動轉,所以才,老夫斗膽請光臨。小兒況複孤身住,伊只爲,三載空幃守麗君。無甚疑來無甚忌,他的那,臥房就是外書林。王親說罷扯袍袖,酈明堂,不覺心中大駭驚。
啊呀,不妙呀!我莫非又遭巧計?
悔煞方才主意差,原該決絕複於他。仁心一動全情義,這番又,闖入龍潭虎穴家。
啊呀,如何是好?倘若忠孝王也是母親一樣,叫我怎生區處?
真真做事要剛明,一念差時害己身。我若方才回絕了,怎麽得,孤軍深入不能行?如今已到難歸去,又只好,見景生情再處分。
咳,罷了!我決意不肯進宮,倒被他疑惑了。
此時無甚脫身方,只有這,進去觀瞧忠孝王。萬一落於圈套內,再裝個,金鑾殿上老師腔。須小心,莫驚忙,就入牢籠也不妨。酈相心中拿定意,拱拱手,道聲遵命便隨行。王親暗喜前頭走,引進了,院宅門兒夾道長。玉石端方鋪正路,壁燈幾個挂高牆。上面是,三停彩綢周遭棟;旁邊是,一帶朱紅和合窗。茂樹重遮看掩映,薰風微透覺清涼。於是夾道行將盡,穿入了,靈鳳宮中房外廊。
話說武憲王同著酈相入內,由夾道穿入靈風宮中。廊下側門,就是東首套房窗外了,早有僮仆們打著珠簾伺侯。酈相擡頭一看,只見匾額上寫著"靈鳳宮"三字,上用泥彩畫就,是天子的禦筆書成。
明堂一見暗稱然,委實的,年少芝田在此眠。前者母親相告我,這倒算,蘇家娘子有真言。孤幃守義真堪信,但未知,國典王封懸不懸?酈相且思還且走,朝靴一跨入門檻。但見那,深堂如殿畫梁高,寶案雲屏雀尾毛。東首堆書西首劍,隱隱地,紅羅帳裏隔多姣。明堂一見忙臨近,故意挑幃瞧兩瞧。
啊,老王親,爲什麽要懸紅幔?那上面的可是孟小姐的真容麽?我倒要再看她一看的。
前在書齋見過番,記得與,獻來那容一般顔。孟家太太言非也,我倒要,再進紅綃複細觀。酈相說完徐慢入,手扶著,焚香小案看嬋娟。擡玉貌,蹙春山,回對王親道宛然。
咳,像極了!這真容與獻來的面貌一般,怎生疑心她假冒?
王親你看可相同?據我觀來竟一容。孟府太君真懵懂,她反把,下官指定在朝中。
咳,真真可笑!那一天我若同她一般,就鬧下天子朝綱了。
只因礙著孟公情,將就些兒息了嗔。故此尊依天子命,仍然供職在朝門。從今再有風波起,下官要,更比前番凶幾分。酈相言完微帶怒,故意地,暗將巧言嚇王親。亭山一見明堂說,應諾連連著了驚。
啊,大人看得相像麽?老夫也是這般說,但不知龍圖的夫人爲何不認。
至於再有甚風波,這個是,料也無人犯保和。況且朝廷曾出諭,誰還敢,熊心豹膽惹災魔。明堂見說微微笑,一擡頭,看看龍亭又駭呼。
呀,老王親,這個龍亭結它做甚?
國丈躬身叫相台,這個是,小兒主意要安排。上存元配王妃誥,彩亭中,錦軸高懸不許開。他說天恩封孟女,要請時,除非真正麗君來。再兼設此紅絹帳,也恐怕,塵染風吹畫影衰。若論芝田心一片,實在是,時時刻刻不忘懷。王親言著長籲氣,酈丞相,故意聞聽笑起來。
啊呀,奇哉!原是個供誥命的龍亭!小君侯也會得這般作耍得緊了。
明堂說著出紅綃,心內卻,深信東平守義高。武憲王爺朝裏請,倒不覺,兢兢戰戰膽魂消。
啊呀,了不得了!這酈保和的言詞好生厲害!
聽他言語察他形,又非是,原是男兒非女人。少刻蘇家娘子出,必然猛地認千金。明堂一怒如何好?看起來,父子雙雙去跪門。
啊呀,如何是好!怎麽一個法兒,叫蘇奶奶不出來相認倒也就罷了!
少停惹了酈明堂,他若是,大發雷霆我怎當?都是芝田無主意,又在此,自惹煩惱與災殃。王親暗暗擔心怕,沒奈何,帶著歡容請入房。
話說忠孝王正在房中等候,聽著窗外靴聲已過,還不見老師進來。
心中著急又難呼,坐在床間沒奈何。聽見外房簾幕響,忙忙欠體拂紅羅。但見那,金鈎又動二重簾,閃入風流酈宰官。白麵紅顔真美冶,烏紗紫蟒好威嚴。如衛玠,似潘安,傅粉塗朱美少年。忠孝王爺觀容貌,真正是,又驚又喜又悲酸。意忙忙,梨花瘦面難生笑;情脈脈,柳葉愁眉強帶歡。呵著腰來垂著手,忙忙地,支援叩首在床前。
啊呀,老師大人,門生不是了,門生不是了。
委實微軀難起來,旬餘臥病力俱衰。今朝反要親來看,真個是,奉屈恩師大不該。
啊呀,老師呀!恕門生不能下榻,就在床上叩頭了。
千歲言完頓首連,明堂看見急當先。臨帳下,至床前,一壁相扶一壁言。
啊呀小君侯,你自睡著便了,何須多禮。
酈相看時一陣傷,忙來扶住了親王。觀仔細,問端詳,不斷腸時也斷腸。但見他,欠體呵腰坐帳中,大加憔悴好形容。兩眉邊,淡如柳葉還含翠;雙頰上,瘦似梨花已退紅。聲音上,竟像香閨姣女子;病懨懨,全非虎帳大英雄。情萬種,恨千重,氣色低微勢已凶。酈相看完狼狽狀,忍不住,一聲長歎皺眉峰。
呀,小君侯,你怎麽這般清減了?
容顔消瘦大非常,爲什麽,早不延醫等下官?我又並無神手段,怎當得,扁鵲盧醫一樣看?
咳!似這般不做美的天公,佳期在即,倒教小君侯生起病來。
如今須要早醫醫,轉瞬間,就是完煙花燭期。月老冰人都可恨,怎麽教,新郎臨喜病纏軀。明堂說著連聲歎,故意地,含笑含愁輕頓靴。忠孝王爺聞此語,慘淒淒,滿心憂悶一聲籲。
咳,老師取笑了,這豈是門生的本意?
少華若願早完姻,此時倒,沒有淹煎惡病侵。只爲朝廷相逼緊,才弄得,這般狼狽早亡身。老師聽說雖關愛,那是門生一片心。
咳!老師請坐,看一看門生脈氣如何。
王爺說著色淒然,伸出手,放在兵書那上邊。國丈一邊推酈相,明堂就,扯扯交椅坐床前。擡紫袖,露春尖,玉指尖尖按脈關。秋水微凝眸半合,春山低蹙熏雙攢。聲寂靜,貌安閒,細細沈思細細看。肺腑脾肝俱想到,小三公,口中不說意中言。
咳!病是有病,卻不造到一命垂危。
王親說得這般凶,竟只道,性命真於旦夕中。此刻看來還可救,只不過,憂悲凝結在心胸。若然遂得他之願,也無須,妙藥神丹頃刻松。
咳!這教我怎生區處?
難道竟爲他染病,便承認了孟麗君不成麽?這是千難與萬難,再沒有,幾回抵賴再揚言。然而不說如何好,我難道,看著芝田喪九泉。
咳,好生惆悵!如今又弄出這等事來。
日前略略得安康,偏又芝田病在床。一件事完重一件,總是個,逼生逼死逼明堂。
呀,也罷。且待我勸勸芝田看。
酈相沈思暗不寧,紅腮慘澹色淒淒。眉皺皺,目凝凝,半晌擡頭叫一聲。
咳,小君侯,你要放開心事。再把右手伸來看看。
千歲聞言淚欲來,一聲低歎手忙拍。少年元宰輕輕按,俯首沈思口不開。頃刻診完雙手脈,武憲王,欠身而起問三台。
啊,酈大人看得芝田如何?還有救麽?
小兒心性竟情癡,抱病全然不告知。前後算來將半月,只恐怕,如今用藥已爲遲。亭山國丈言未已,小王親,氣短神虛叫老師。
啊,老師大人,門生脈氣諒來多半難痊的了,蒙老師來看,還能起色否?
酈相聞言心付量,靠著椅,連連應道說無妨。身體弱,脈還強,國丈君侯都放腸。
啊,忠孝君,不妨不妨。你的貴恙又非時症流行,又非風寒感冒,不過憂思凝結,氣血相虧了。
聞你佳期目下來,常言一喜免三災。若然有甚憂思處,拿定意,煩惱憂思且放懷。撇得下時觀得破,君侯呀,淹煎貴恙就康哉。你如自己生悲悵,下官也,有藥難醫治不來。年少三公言到此,小王親,一聲浩歎淚垂腮。
咳!老師看得不錯,真正是門生的病原了。
病結憂思句句真,原非感冒與時症。萬般愁緒千般恨,也不過,一點癡心爲麗君。
呀,老師呀!門生要三年守義,難道爲著不得妻,今忍不住寂寞,所以要元配歸而早成花燭麽?
這種情由也不然,門生是,雖當年少不貪歡。至於因是思元配,卻念她,爲我持貞替我潛。
呀,老師!門生末遇之前呢,她爲我潛身而遠避,門生既貴之後,難道竟負彼而重婚不成?
此生此際也難安,是以門生守義堅。不肯歡娛于一刻,願甘寂寞過三年。初居書院原孤宿,今入孤幃也獨眠。雖則娶將劉氏女,門生卻,正房虛設畫虛懸。
咳!門生本意,原欲自己出去訪尋的,只爲恩師曾加一番開導,聖上又命尋查,所以罷了。
何期聖旨此頒行,弄出了,多少虛花假冒人。前者老師臨貢院,進京來,荊襄獻到女釵裙。看她面貌何曾像?聽彼言詞倒似真。混沌後來難辨白,朝廷竟,將伊交付與門生。
啊呀,恩師!請想這件事哪是門生做的?
當時交付請天裁,說道是,這段婚姻勿願諧。不敢使,真正麗君嗔薄幸;無心叫,冒名女子笑書呆。朝廷聞奏方才答,哪知道,一個推開一個來。
啊呀,真正可恨!那雲南獻來的女子,老師也是見的。
容顔卻像畫中些,應對無差有點奇。問到後來仍是假,門生的,孟家岳母竟言虛。朝廷大發雷霆怒,給下個,一月完姻緊限期。
啊唷,恩師大人明鑒,這個教門生怎不著急?
分明是個冒名人,怎樣拿把當麗君?如若正房俱假者,卻將何地置其身?此姻一就非同小,現在的,未了姻緣莫想成。
咳,可傷可歎!門生自五月二十回家,就臥病到今了。
聖旨難違沒主張,又愁又急又悲傷。三餐飲食懼皆廢,自結憂思總不忘。睡夢昏昏多惡境,心神亂倒沒歡腸。前幾天,支援可起還離枕;這幾日,狼狽難行竟臥床。說亦慘然言亦痛,看起來,門生此病已非祥。
啊,老師呀!門生賤體旦夜發燒,請大人試試門生的手看,此刻尚微熱無消。
王爺此刻喘相連,淚滿梨花兩頰邊。含恨含情伸出手,就到那,紫羅袖內捏春尖。心蕩蕩,意綿綿,魂魄飛揚大動憐。酈相一見如此狀,也不覺,暗悲暗歎暗心酸。無何試試王爺手,皺著眉頭應道然。
呀,果然如此!這日夜發燒,倒須急急地退它才好。
此是君侯沒主張,何必得,只得元配挂心腸。日燒夜燒非輕患,真個是,損力勞形大禍殃。爾若要思療貴恙,但把那,孟家小姐撇于旁。
咳,忠孝君呀,不是我做老師的直言明講,據我看來,那孟小姐竟非爾的百年佳偶,倒是你的命內魔星。
聘下她時就不安,劉門懷恨兩傷殘。如今富貴榮華了,卻又因她病疾纏。我勸君心抛下罷,倒只怕,眼前反是好姻緣。
啊,小王親,你不要錯了主意。此刻與節孝夫人一人,夫婦唱和相隨。倒休要千盼萬想,等著娶進門來,竟是一個不賢惠的王妃,那時候豈不追悔麽?
她如自道正妻房,必定諸凡要僭強。口舌是非相聞道,倒只怕,君侯你也不能當。從今奉勸丟開了,守過年餘情亦長。
呀,王親,你又並無昆玉,想到了高年父母,就該應保重身體了。
再不依從相勸言,爾就是,天丹妙藥也無干。只因爾我師生誼,竟講明雲沒甚瞞。
啊,東平君,你要看破些情節才好。
明堂言著暗相窺,忠孝王,一語無回只淚垂。國丈亭山忙立起,說了聲,老師言語要依隨。
啊,芝田,你要謹依良訓呀,休負了相國師恩。
王親言訖扯明堂,求大人,就此窗前開個方。相國肯施神手段,芝田不怕不安康。少年元宰臨窗坐,應了聲,如此稱揚豈敢當。武憲王,欠體殷勤呈彩筆;保和相,低頭轉展擬良方。那些僮仆都隨侍,出入匆匆侍候忙。這一個,案前捧茶高舉袖;那一個,身旁揮扇遠招涼。這一個,冰盤獻上西瓜塊;那一個,玉盞呈來綠豆湯。武憲王爺陪著飲,暗暗地,側目偷看里間房。
話說武憲王爺見酈相不露什麽情形,心內倒沒有主意,打點要通知蘇奶奶不必認了,免得又惹他發怒。正在躊躇,只見裏套間的金鈎一響,湘簾下露出一隻小小青緞鞋兒。急得忙丟眼色,急皺眉頭。又向揮扇書僮藉端說道:呀,你們怎得性急起來,緩緩地扇一些。規矩全無,不怕相爺怒麽?武憲王爺一邊說,一邊看,方見那只腳兒縮了進去。酈相也提防著,就對武憲王一揖,告辭起身。
亭山竟欲放明堂,即忙地,長揖相回在內房。忠孝王爺親見別,只急得,奮身要下象牙床。
啊呀,老師,且停片刻,門生有一句要緊的話,尚未告達。
囑望夫子且遲延,有一句,肺腑中情未稟完。若不棄嫌相褻瀆,就在我,門生床上坐談談。王爺說著連連請,酈丞相,一壁遲疑一壁言。
啊,東平君,你還有什麽言詞,就此說來便了。
千歲連稱請到床,門生是,病中氣促語難長。老師若在窗前坐,話說輕而聽不詳。臥榻褻尊原有罪,求夫子,海涵容恕感恩光。明堂當時難推卻,沒奈何,坐下紅羅帳內房。忠孝王爺心好喜,自己也,挨身湊近酈明堂。佯歎息,假低昂,眉目含情暗暗詳。只見他,左靴踏地右靴盤,坐在床沿體度端。萬種風流真可愛,千般美麗實堪憐。更加一點消魂處,他的那,紫袖飄香似麝蘭。忠孝王爺心大動,恨不得,偎紅倚翠片時間。心暗亂,意難捐,無奈師生禮法嚴。忍著春情含著恨,叫一聲,恩師容稟勿嫌煩。
啊,相國恩師呀!門生呢,生而何歡,死而何恨,又沒有什麽快活,何苦留此微身?然因而父母在堂,只有門生一子喲!
若然病內竟身亡,苦了高堂父與娘。不但祖先香火絕,就是這,目前菽水有誰當?千思萬想難抛撇,所以來,拜請恩師下個方。
咳!想老師醫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手,若能仰叨大力,竟保全了性命,那時求恩師幫襯,在天子前美言一句。
門生上本就辭婚,更須欲,親自相尋孟麗君。雖則曾經傳上諭,還恐怕,地方官宰未當心。自身棄職遊天下,少不得,好歹存亡訪個明。如其竟沒真消息,少華也,灰盡腸來灰盡心。
啊,老師呀!門生若自己尋過一番,那就絕了指望了。
功名富貴概休言,雪月風花也莫談。守過三年留個種,接續了,祖先門戶與香煙。那時且在家庭住,侍奉雙親先學禪。子道盡將無挂礙,門生就,紅塵看破要歸山。
咳!這是門生的主意了。如若不能活命的時候,
也是生來命合當,少華無可怨穹蒼。縱然死到重泉下,老師的,提拔深恩再不忘。
啊,恩師大人呀!做門生的今世不能補報,到後世裏必要投在老師膝下爲兒。
侍奉師尊師母前,百年孝養做兒郎。常倚膝,不分殘,以報洪恩重似山。今世今生休說了,倒只怕,此時相見下回難。王爺說到傷心處,竟不覺,哽咽傷心淚若泉。
話說忠孝王說到後世報恩的言語,竟哽哽咽咽地泣將起來了。酈丞相初時還忍耐得住,
耳聽言語眼觀旁,只看那,壁上單條與畫章。秋水盈盈將淚下,春山脈脈已心傷。容慘澹,意悽惶,感動情疏鐵石腸。聽到後來酸楚語,竟弄得,抽身難坐象牙床。
話說酈相越聽越痛,一陣陣心酸起來,沒奈何立起身子,反背了手,在床前慢慢地踱步。
明堂時下大心酸,陣陣悲傷漸露形。沒奈何,繞踱牙床兼咳嗽;沒奈何,反背紫袖假沈吟。含慘切,帶淒涼,應諾連呼忠孝王。
咳!忠孝君休要如此。你還一個二旬未滿的郎君,說那呆言則甚?
令尊此刻現在房,聽你之言豈不傷?自古吉人天必佑,君侯的,身中貴恙諒無妨。休鬱悶,勿悲傷,好好寬心服我方。保重自己痊愈了,少不得,諸凡事件可商量。明堂說著將辭別,如今要,提起王妃蘇娘家。
陳端生:再生緣 >